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宿敌发现我是魅魔后[穿书]》 1、玫瑰喋血 路加握着断折的玫瑰。 在他攀折下来之前,这丛玫瑰一直在废园中疯野生长,利刺根根竖立,未被剪除。 指尖传来刺痛,忽然间狂风大作,他将玫瑰花护在怀中,闭上了眼。 风停下时,路加睁开眼,看到了“神”。 “神”微微俯身,银月似的长发垂落耳畔,另一些披散在肩背上。薄衫收紧于腰腹,勾勒出优美的弧线。 平静、温雅,这是路加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一眼或许会把他误当做神祇,但很快他身上粗糙的衣料便让路加否认了之前的猜想——这只是一个肖似神祇的凡人。 地位卑贱?或许。他谦恭的姿势属于仆从对主人的礼节。而贫穷更是无须怀疑的。 路加饶有兴趣地观察他。 纤长的银白睫毛几乎遮掩了男子的眼瞳,但还是泄露出些微翠色。观察久了,才知道那双眼睛并非像他的姿势那般谦卑恭顺——他同样在淡淡审视路加。 真正的仆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路加一笑,指间带血的玫瑰转动,本来要丢弃的玫瑰花,别在了银发男子的衣领间。 银白被抹上了一缕艳俗的红。 路加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将刺破的手指吮入口中,品尝到丝缕血腥味。 “这样看起来顺眼多了。”路加舔|弄着指腹,语声戏谑,“怎么样,喜欢吗?” 手指玉白,流连在玫瑰色的唇|舌间。这样的场面极易让人误以为,他不是在问玫瑰花,而是在询问对方喜不喜欢他的嘴唇。 然而直面他的男子唇边的微笑丝毫未变,礼貌而疏远。 标准得如同经书上面对恶魔引诱的圣子。 “感谢殿下的恩赐。”他俯下身,姿势优雅。 ……“殿下”?这是什么称呼。 路加眼眸微眯。 这或许是一场捉弄? 据他所知,君主立宪制国家的那几位殿下和他这个终年坐轮椅、时刻需要医学看护的残废没有半点关系。 他只不过被叫来继承一位远房亲戚的遗产,顺便替那位过世者修缮一下那座破旧到随便一碰就会散架的祖“宅”—— 路加眺向不远处那座残破的古老府邸。 ——焕然崭新。 他瞳孔剧烈收缩。 为了看得更清晰,路加本能向前踏了一步。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竟然不在坐轮椅,而是站立着的,惊讶之下,他双膝一软,向前摔倒。 有人撑住了他的身体。 从外人看来他似乎倒在了对方的怀中,实际上触碰到路加的只有一只手——冰凉坚硬,牢牢握在他肩头,支撑起了他全身的重量。 “请小心,殿下。”银发男子平和地提醒。 路加低下头,努力平复心中的惊骇。 “放开我。”他尝试用自己的腿站稳,随即无情地拍开了刚才帮助自己的手,“你可以走了。” 他迫切需要独处与冷静思考。 男子离开后,路加在人来人往的玫瑰园中独自站立。园丁抱着异国的花木小步走过,俯身向他致意,又像害怕什么似的匆匆离开。 那一阵风之后,腐朽的府邸回到了千年前新建的一年。 在这一年中,废园刚刚开辟,喷泉从神使石像号角中喷涌,奴隶与仆从身着地中海风格的宽松服饰,衣袍在风中微扬。 而他的双腿奇迹般地完好如初,无需轮椅便可走到任何地方。 “他任职多久了?”路加问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仆。 “一个月,殿下。”男仆说,“一个月前陛下将兰斯交给您,您命他栽培园中的玫瑰,今晨玫瑰刚刚盛开。” 兰斯——正式名就是兰斯洛特。 听到这个名字,路加只觉不可思议。 他踏着一级级石阶,走进府邸的主卧。这里的布局与现代他即将继承的老古董别无二致,包括暗道以及石缝间的青苔。 他挥退了仆从,耳边安静下来。 路加缓步走过壁炉,来到等身银镜前。火光跳跃,银镜中印出了少年模糊的倒影。 略微卷曲的纯金半短发搭在额前,下面是灰紫色的眼睛,挺翘的鼻尖,以及锋利到仿佛能划伤他人的薄唇。 脸色带着常年缺血的苍白,身形修长纤弱,还有锁骨上的红色小痣……种种一切,都与路加本人的身体没有区别。 当然,除了这双健康的腿。 当丝绸长袍顺着腰身滑落的时候,路加想到了今晨读过的故事。 看守府邸的负责人将他安置在藏书阁中等候,百无聊赖之下,他呛咳着从灰尘里找到一份古旧的羊皮卷轴。 它讲述了一曲血与玫瑰的英雄史诗。 主角是一名蒙冤而死的公爵之子,被迫在仇人之子手下做奴仆。他凭借光明神的眷顾,册封为神殿圣骑士,最后为父报仇,驱逐暴君,加冕为圣国万民的神王。 路加之所以被这个故事吸引,是因为故事里那个“仇人之子”、被驱逐的“暴君”路加·查理曼,恰好与他自己同名。 显而易见,身为故事的“反派”,“路加”结局凄惨,被主角关进了高塔,高塔日夜有重兵看守,还布下了全大陆最严密的禁制——唯有主角一人可以进出。 羊皮卷对“路加”的结局没多做解释,似乎就这么孤独幽禁直至死亡。 令人惋惜,不过与他无关。 他现在的情况……他似乎不是旁观者那么简单了。 因为羊皮卷中的神王名为“兰斯洛特·温士顿”,和路加刚才在玫瑰园遇到的银发美人“兰斯”同名。 书中说过,神王少年时曾经在“路加”的玫瑰园里做过园丁,还有那些与原作描述一模一样的人物形象、建筑、植物、服饰…… 啊,真是绝佳的巧合。 路加扯了一下嘴角,在多次确认之后,他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是梦境、幻觉或是演戏,真实情况是,他穿越成了羊皮卷中同名同脸的反派。 虽然现在的“反派”尚不成熟,做不了暴君,只是一个行事荒|淫跋扈、并且深受国王偏爱的私生子。 震惊、怀疑和慌乱不可避免,但另外一种狂热的喜悦盖过了所有其他情绪。 路加注视着银镜中自己赤|裸的腿。 匀称修长,由于太过养尊处优缺乏锻炼,一看便知没什么力量。皮肤比羊奶凝结的薄皮还柔嫩,如果被粗布蹭过,还会留下粉红的痕迹。 但它能站起来、走路,这就已经足够了。 坐在轮椅上的十七年里,路加曾无数次向天神与魔鬼许愿,祈祷拥有一双健康的腿,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现在愿望实现了。 从前的生活似乎无可留恋,另一个世界的生活虽然同样没什么可期待的,却赐予了他一双腿。 他满意于这份馈赠,无论来自于天神还是魔鬼。 路加的视线反复流连在自己双腿上,他摆出不同的姿势,如同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新奇地研究着使用方法。 直到卧室的门被突然打开。 两名男仆押着兰斯闯入,从他们身后疾步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管家模样的老者,老者衣冠洁净齐整,发丝与胡须梳理得有条不紊。 “殿下身体可还安好?听闻晨后您见过此人之后站立不稳,疑似被下了巫术,我命人捉拿了刺客……” 话音戛然而止。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浑身不着寸缕的小王子。 这个时代的人们无论贵贱都喜穿连体长袍,又没有内衣。为了方便观察自己的腿,路加的衣袍早就堆在了脚边,苍白的胴|体上只留下了琳琅珠宝制成的首饰。 此时他光溜溜地站在等身银镜前——简直像个十足的变态自恋狂。 室内落针可闻。 “……” 路加挑了挑眉。 无法解释,不过也没必要解释。 他一一扫过闯入者的脸,诧异、惊艳、贪婪、轻蔑……以及兰斯脸上的平静。 在众目睽睽之下,路加没有一丝拘束感。他袒露着身体转过身,随着他的动作,佩戴在他锁骨与前胸的红宝石项链随之轻摇,折射出血红的光泽。 “刺客?用玫瑰花刺吗?”他嘲道,“不要大惊小怪了。滚出去,我要更衣。” 由路加来扮演这个坏脾气小王子几乎不需费力,毕竟他本身就脾气不佳。 男仆应声退下,老管家却没有动身:“请让我来服侍您……” “不必了。园丁留下来。”路加从容地弯腰捡拾衣袍,“是的,就是他——兰斯。” 被叫到名字,那双惯于掩藏心绪的绿眼睛微微一动,再次将目光投射在路加身上。 “早晨那次见面太仓促了。”路加搭上衣袍,笑盈盈道,“我有话对你说,兰斯。” 出于安全考量,管家贴心地缚起了兰斯的手脚,绑在床柱上,用的还是小王子钟爱的红绳。 路加坐在高背椅中,玩味地观赏未来的神王。 姿态温顺而不卑微,即便在这种情景下,兰斯仍像个殉道者而不是玩物。 路加试图在他脸上寻找畏惧或是蔑视,都以失败告终。 管家还准备了皮鞭——考虑到小王子恶劣的声名,这位管家一定颇为了解他“惩罚”下人的手段,并乐于狼狈为奸。 路加掂量着右手的皮鞭,拔出了左手的剑。 剑刃脱离镶满华贵宝石的鞘,露出急于品尝鲜血的刃。 路加满意于剑刃的锋利,这样的剑插|进任何凡人的胸膛里,都会瞬间夺走对方的性命。 从他确认自己穿书的那一刻,路加心里就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 ——只要杀了抢他王位的主角,他就能高枕无忧了,不是吗? 他脸上浮起艳丽的笑容,玩弄着手中的剑,走向兰斯。 2、妓馆行刺 赤|裸的脚踏在狐皮地毯上,皮肤与兽毛毯相触的细微声响,摩擦着室内两人的耳膜。 路加期待着圣子主动撕下表皮,泄露出情绪的一刻。 但兰斯的眼睛仍旧深邃而淡漠,即便剑尖划破衣袍,点在他的腹肌上,又顺着肌肤的纹理向上,落在心口。 路加愉悦地发现,刀尖路过的那片皮肤难以察觉地绷紧。 ——看啊,就算是这个人,也无法完全超凡脱俗。 剑尖利落地割断了用以捆缚的红绳,兰斯略微一怔。刚才几乎与他脸贴脸的少年忽然离去,身前突然失去的温热让他产生了空落的错觉。 路加将武器随意丢弃在桌上,翘着腿坐回了高背椅。 是的,他是想杀了这个威胁……如果可以做到的话。 与“诸神已死”的现代不同,这个世界里,在凡人生老病死的规律之上,还有无所不能的神祇。 如果羊皮卷中所写内容属实,那么这片大陆所信仰的光明神就真实存在。从某种意义来说,路加的穿书或许就是对某种神迹的印证。 而兰斯,未来的教廷圣骑士以及神王——光明神在凡世的代言者和摄政王,从出生起就受到了光明神的眷顾。 让神选者死而复生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路加杀了他,不但毫无用处,还会反噬自身。 剑刃归鞘,从寒光闪闪的杀人器具,变回华贵而无害的装饰品——正如它的主人一样。 暂时收敛锋芒,不意味着路加处于弱势。 路加知道兰斯是神选者,但兰斯却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自身的优势,不会利用,约等于没有。 现在的兰斯只知道—— “我随便动一下指头就能杀了你。”路加笑着说,“怕吗?” 兰斯敛下目光:“是,殿下。” “看着我。”路加命令。 兰斯抬起眸子。 直视路加的时候,兰斯想起了多年前在断头台上,他迎着刺目的阳光,看到了国王膝上那个金尊玉贵的小王子。 那时小王子被他的视线激了一下,随即倨傲地昂起头,眼睛却舍不得移开,仍是直直盯着他。 当第一颗头颅在镰刀下滚落时,公爵小姐的血溅落在幼年兰斯的脸颊上。而看台上的小王子瞪大了眼睛,央求似的拉紧国王的袖袍,急急说了些什么。 “你一无所有,是我给了你一切。”路加的声音传来,“食物,衣服,栖身之所,甚至这条命。” “是,殿下。” 他的命,是眼前这个人向国王讨要,从断头台上捡回来的。 而路加知道这段过往。 “你的命是我的,”他单手撑着下颌,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仆人,“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毫无怨言,无论是支使你栽培玫瑰,还是命令你献出生命。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主宰未来神王的感觉很不错,尽管现在的主宰只浮于表面。 “我喜欢你的脸。”路加忽然笑了,“跟在我身边,服侍我。” “是,殿下。”兰斯顺从地接受了小王子心血来潮的要求。 “那么第一个命令,停止说‘是,殿下’。”路加挑剔地瞪视他,“见鬼,修道院把你培养成哑巴了吗?” “……” 踩着亲族的鲜血走下断头台后,兰斯被送去了修道院,名义上是净化家族的罪责,实为洗涤戾气,教化成王族和光明神最忠实的仆人。 毫无疑问,在沉闷的礼仪这方面,兰斯学的很好。 而他的主人却为这份顺从感到恼怒。 和对待其他奴仆不同,路加对他的要求不是听话的木偶那么简单。 兰斯心中浮起一丝波动。 然后他看到路加下了高背椅,走到他面前,粗暴地撕破了他的衣袍。 软嫩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左腹。 兰斯睫毛微微一抖。 在衣袍脱落之后,他左腹大片殴打导致的青紫显露而出。在刚刚用剑尖划破他衣衫的时候,路加便细心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们妄自揣度了我的意思,”路加重重按了一下那片淤青,“你有权反抗未经过我允许的惩罚——我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留下痕迹。” 在把兰斯送到他卧室之前,有人替他先“教训”了兰斯。 曾经高高在上的公爵之子堕落凡尘,那些饱受人类劣根性驱使的奴仆们便暴露出丑陋的欲望,总想踩他一脚才觉痛快。 之前兰斯没有权力反抗,那么路加赋予他这个权力。 他摇铃唤来管家:“亚伯,叫人治好他的伤,我不希望他身上有任何瑕疵。另外,胆敢擅自惩罚兰斯的家伙,让他们付出代价。” 在某一瞬,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对兰斯的目光带了危险的审视。 紧接着他便听路加抱怨道:“他的伤太碍眼了,真扫兴。本来今天还想玩些新鲜的……” 老管家的须眉放松下来:“谨遵您的命令,殿下。”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路加露出充满依赖的甜笑。 有人进来替兰斯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袍,兰斯听到少年纯真的笑声,却发现那双甜美的紫水晶里划过一缕阴暗。 演出来的娇憨,几乎毫无破绽。 路加并不像表现出来那样喜爱他的管家,真实情况恰恰相反。 ——这位慈祥的老者或许能骗过之前的小王子,却无法骗过作为穿书者的路加。 他在演,而他亲爱的管家亚伯也在演。 谁能想到,从小养育小王子、被小王子视为叔父的老者,竟然是个叛徒呢? 或许叫做内奸更为贴切,因为从最开始管家就是王后那边的人。 国王道尔·查理曼的两个儿子,一个是王后所出的大王子戴纳·查理曼,圣国的储君;另一个虽为情妇所出,却因不明原因深受宠爱的小王子路加·查理曼。 王后和大王子对路加鄙夷轻蔑,并且怀恨在心。 而从小安插在小王子身边的管家亚伯,就是绝妙的一步棋。 娇惯他、纵容他,让他的眼前只有珠宝与情|色,让他的耳边只有赞美与顺从,亲手将他培养得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反衬出他平庸的大王子兄长不管怎样至少还是个正常的王位继承者。 ——捧杀。 真是棒极了。 路加笑容愈深,他像孺慕的小孩般仰头望着他的管家:“今天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管家对他的心思毫无所觉,如往常般说道:“您的朋友夏佐·塞西尔少爷,约您傍晚在‘享乐窝’见。” 所谓的“享乐窝”,其实是圣国最高档的合法妓|院——似乎在这种为达官显贵提供服务和大量税收的场所,光明神会选择性地无视祂的禁欲教条。 “是吗?”路加兴致勃勃地说,“感谢您的报信,告诉夏佐,我会依约而至。” 感谢管家的报信,这将导致原书中的小王子在今夜妓|院的刺杀中声名狼藉,并失去他最衷心的朋友,以及——最宝贵的腿。 这将使他的后半生变成一个无法正常走路的跛子。 不、可、容、忍。 路加伸展手臂,任由老管家为自己披上华美的外袍。 躲开这场刺杀?不,他并不喜欢失约,尤其是对于夏佐。 原书中,小王子失势后众叛亲离,一众狐朋狗友作鸟兽散,到最后仍旧留在他身边的朋友,也只有夏佐而已。 新王夺权后,已经成为塞西尔伯爵的夏佐带着封臣归顺于神王,或许他们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本该走上断头台的暴君路加转而被软禁在了高塔中,留下了一命。 而正是今夜这一场刺杀,让小王子对夏佐产生了猜忌,朋友之间从此产生了隔阂。 路加不愿失去自己的腿,同样不愿失去自己的左膀右臂。 他会赴约,只不过要稍微调整一下计划。 “给他置办些体面的衣服。”路加扬起下颌,瞥了一眼兰斯,“晚上我要他陪我同去。” 兰斯本就在观察他,恰好撞上了小王子这一瞥中暗藏的促狭笑意。 明亮耀眼,让他想起了火光下的紫水晶。 “……恕我没能听清,您是指……”管家瞪视着兰斯,张口结舌。 “很难理解吗?”路加皱着眉毛,像个得不到糖就发火的孩子。 他重申了一遍:“我,今晚,要亲爱的兰斯陪我,一起逛妓|院。” 3、贴身旋舞 或许是私生子的缘故,路加并没有得到流传在查理曼王族血统中的光明神祝福。 他感受不到光明神,自然也不知道在他握剑走向兰斯时,兰斯体内涌动着的强大圣力。 他在修道院学到的不仅是如何做一个听话的奴仆,还有光明圣术、骑士剑法,以及一切平民与奴隶被禁止学习的内容。 捆缚手脚的红绳和锋利的剑刃对于他不过是孩童手里的玩具,只要一个念头,亚麻和铁器便会被灼烧成灰烬——包括使用它们的人。 所以当路加的剑锋抵在他胸口时,兰斯心平如水。 唯一的一次动摇,是那个太过靠近的小王子。 如果只注视着路加的眼瞳,那么他会误以为路加是温情脉脉的情人。而那微微上翘的眼尾,却诉说着眼睛主人的轻佻与不怀好意。 小王子在极近的距离恫吓他、威胁他,如同恶魔与他耳鬓厮磨,吐露诱惑的爱语。 这带给兰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身体不受控地绷紧,心跳似乎也有一瞬间的不规律——兰斯将它理解为对危险本能的警惕。 路加·查理曼在圣国的名声极为恶劣不堪,但没人能够否认,这位废物美人的存在犹如王冠尖端的红宝石,为圣国的至高王权添光增色。 恶劣不堪,确实如此。 但说愚蠢的废物……似乎言过其实了。 让兰斯感到危险,准备以暴露圣力为代价相防备的,目前也只有路加一人。 兰斯再次回想起了那一瞥中的狡黠。 或许那个有关色|情交易场所的决定,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入夜,路加踏着奴隶的脊背从马车跳下,作为常客,他很快就被皮条客引入了“享乐窝”的内室。 当他走入室内时,他的朋友夏佐正淹没在女人堆里,畅饮着女人们口中的葡萄酒,时而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他生得高大英俊,长发微卷低束在脑后,一派花花公子的模样。偏偏脚上一双硬皮军靴,又显示了他军人的身份。 与圣国贵族普遍的浅色头发不同的是,夏佐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 这一头红发代表着塞西尔家族来自北方蛮族的血统,夏佐那一支蛮族部落归顺于国王的先辈,由于作战英勇血性,获封了世袭伯爵之位。 但爵位不代表一切,自诩文明的圣国贵族仍旧将粗野的北方蛮族视为异类。 作为同样被贵族排挤的私生子路加,便与夏佐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绪——虽然看在别人眼里是臭味相投。 “……殿下!” 看到小王子的到来,夏佐局促地从女人之间挤了出来,脸上带着不知是窘迫还是情|动的红晕。 “晚上好,亲爱的塞西尔少爷。”路加玩味地笑道,“或许我的到来打扰了您?” “路加。”夏佐夸张地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小王子的肩膀,“别开玩笑了,我正等你呢。” 他注意到了路加身后的兰斯,在他银白的长发和绿眼睛之间扫视一圈,疑惑道:“那是谁?” 在他的印象里,圣国并没有银发绿眼的贵族,路加身边也没有这样的近侍。 “兰斯。”路加微笑着,不太在意道,“或许你会更熟悉这个名字,‘兰斯洛特·温士顿’。” 夏佐大为诧异,随即深深锁紧了眉。 “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他低声对路加说,“你不会忘记他父亲是怎么死的吧?” 兰斯的父亲温士顿老公爵并没有和他的家人一起死在断头台上,而是先一步死在宫廷中——一支弩|箭击碎了膝盖骨,另一支则当胸穿过,血溅五步,罪名是行刺国王。 弓|弩在圣国是禁物,被禁止使用于所有受洗的光明神教徒身上。死于弩|箭,对温士顿公爵这样忠实的光明神信徒来说是莫大的诅咒。 然而所有贵族心里都知道,一向善良正直的温士顿公爵不会背叛他的国王。真正被暗箭所杀的不是国王,而是公爵本人。 至于温士顿公爵与国王为何会爆发矛盾,即便在羊皮卷上也是个谜题。 所以严格意义来说,路加的父亲是兰斯的杀父仇人。 “当然记得,”路加似笑非笑地瞟了兰斯一眼,“有的人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呢。” 被他提到的银发奴仆脸色平静,一言不发。 路加无趣地耸了下肩,随后他亲热地拉起兰斯的手,转身对想要跟进来的管家说:“亚伯不会也想参与年轻人的寻欢作乐吧?” 管家尴尬地顿住,俯首道:“那么我和侍卫将等在外面守护您,请尽情享乐,殿下。” “看紧了,”路加意有所指,“我可不想听到教廷的老家伙们在陛下面前弹劾我。” 木门关紧,内室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享乐窝。 香风随着女人们热情地簇拥而上,她们对圣国的王冠瑰宝倾慕已久,此刻见到真人,恨不得要把他淹没。 或许原书中的小王子擅于应付这种场面,但对一直坐轮椅的路加来说,面对这种“盛况”还是首次。 他极力维持着冷静,装出放松和熟稔的状态,融入女人们的调笑。他认为自己在各方面都演得很好,却挡不住鸡皮疙瘩爬上了脸颊。 夏佐哈哈大笑,对女人们喊道:“嘘,收敛点,你们又不会付殿下嫖|资。” 嬉笑声像瘟疫般蔓延。 在有人试图坐到路加腿上时,小王子如同被触及逆鳞,他终于变了脸色,苍白的面颊上倏忽划过一道狠厉。 腿永远是路加的禁区。 在他发怒之前,有人隔开了那些女人。 兰斯将他从脂粉堆中拉了出来。他的一只手禁锢住路加即将发力的手肘,另一只手臂则挡住了其他人,给路加留下一片不太拥挤的空间。 忠诚的奴仆在保护他的主人——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 夏佐惊掉了嘴里的葡萄,意外地吹了一声口哨。 路加却知道实情。 “你的感觉很敏锐。”他在兰斯怀里正了正衣领,将粉白的脖颈藏回衣料里,高傲地昂起头,“再多一秒,她就会失去自己漂亮的脑袋。” “保护您是我的职责,殿下。”兰斯说。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的目光在路加脸上梭巡,在那些还未来得及退下的小疹子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受到惊吓的表现,虽然面前的小王子努力展现出自己的强势与狠辣。 这让兰斯莫名想到了竖起满身尖刺,腹部却很柔软的刺猬。 “有所进步,至少回答不是‘是,殿下’了。”路加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心思。 粉色正从他脸上褪去,他挑起眉稍道:“作为嘉奖,你被允许和我跳一支舞。” 那种狡诈的自信又回到了他眼中。 兰斯微微一顿,弯腰行了一个骑士礼:“我很荣幸,殿下。” 妓|院又不是宫廷,跳的舞还能是什么正式的舞蹈?不过是随性所欲地贴身转几个圈,做肉|欲的遮羞布罢了。 兰斯的举止却认真得如同在圣教堂中邀请一位公主。 他银白的发丝在享乐窝暗红的火光中依旧圣洁,显得格格不入。奇怪的是,这举止放在兰斯身上丝毫不显荒谬,更让人生不起嘲笑之心,反而会产生膜拜感。 他仿佛传说中孤身深入魔域的圣子,伸手给予恶魔宽恕与救赎。 直到路加将手搭在神子手中。 小王子身上血红与暗紫色的珠宝折射出胭脂似的光,银发被艳|情的颜色玷污,释放出迷离的光晕。 他们以兰斯庄重温雅的宗教式宫廷舞开始,而路加则不断打乱他的节奏,插|入混乱的错步,两人逐渐加速,最后演变成毫无章法的狂乱旋转。 红与白交织的旋涡,席卷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曲终了,掌声中路加微微喘|息,他的双腿涌上了疲惫感,以及如火焰灼烧般的炽热。 ——不错的感觉,那让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双腿确实存在。 兰斯的手离开了小王子的腰身,他将微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淡然。 “这就不行了?”路加挑衅地掀起眼皮,“我还没有喊停。” 兰斯淡淡注视着他的双眼,在乐声重新响起时,再次牵起了他的手。 “如您所愿,殿下。” 然而事情并不全如路加计划的那样发展——路加错估了自己的体力,几轮下来,少年的鬓边完全被汗水濡湿,呼吸也急促起来。 反观兰斯,倒是可恶地没有任何变化,耳尖或许有些发粉,但那大概是火光照耀的缘故。 “还要继续吗?殿下。”兰斯温和地发出关怀,而这听在路加耳中更像是不留情面的嘲讽。 “继续。”路加咬着牙,尽力喘匀气息。 他不能停。因为他知道,每一次旋转保下的都是他和夏佐的命。 虽然他亲爱的夏佐并不懂得他的苦心,那位红发的少爷早就郁郁寡欢地栽倒在温柔乡中,一边灌着葡萄酒,一边望着人群中心与别的男人旋舞的好友。 兰斯的猜想没错,带他来妓|院贴身舞蹈,并不是路加一时任性妄为的决定。 只因为路加知道,那群将在今夜出现的刺客,是兰斯的父亲,温士顿老公爵残存的党羽。 虽然羊皮卷中对刺客的身份语焉不详,但对于路加来说,推测出他们所效忠之人并不难。 刺客们有千百种杀死小王子的方式,却独独选择了弓|弩; 训练有素的弓|弩手面对毫无防备的小王子不可能射错位置,这说明他们刻意选择率先射击他的膝盖而不是心脏。 ——完美复原了温士顿老公爵被刺杀的方式。 一次义气使然的精准复仇。 所幸原书中小王子还没有放纵得彻底,第二支瞄准心脏的弩|箭没能得逞。刺客们在受到审问前全部自杀,或许为了不连累兰斯,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兰斯本人有没有参与那场刺杀,路加不能确定。 不过想来兰斯那种人也不屑于动用阴暗的伎俩——若要夺权,兰斯洛特·温士顿会率领千军万马,光明正大地闯入王宫。 即便兰斯与这次刺杀的主谋无关,却依旧有一个好用的身份。 ——温士顿公爵的旧部,绝对不会伤害老公爵最后的血脉。 揽着他贴身旋舞的兰斯,是路加最坚实可靠的护盾。 毕竟那些旧部也不知道,一箭射出去会不会伤害到他亲爱的小主人呢? 午夜的钟声敲响。 路加眨眨眼,汗水顺着睫毛滑落。昏暗的火光下,他眼中的灰紫色已经全然变成明亮的艳紫,恶意与快意几欲满溢而出。 兰斯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赐予我的珠宝‘天鹅之吻’在此遗失。”一分钟前还在与他共舞的小王子突然宣布,“封锁‘享乐窝’,彻查所有宾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露出明艳的笑:“——这是王子路加·查理曼的命令。” 王子侍卫听令而起,慵懒的妓|院瞬间陷入混乱。 路加毫不留情地摆脱兰斯的怀抱,一边按揉着酸疼的手腕,一边欣赏着贵族们的狼狈丑态。 “我要抓活的。”他吩咐侍卫长。 路加可以用无数种手段躲过刺客、杀死刺客。 但他选择了一种更加冒险的方式,以此活捉温士顿公爵忠诚的旧部,并将他作为筹码,送到兰斯眼前。 敬仰着温士顿老公爵的兰斯洛特,会用同样珍贵的东西和他做交换吧? 路加抚摸着袖袍中被“偷窃”的“天鹅之吻”,漫不经心地想着。 4、效忠契约 府邸底层的地牢里,三名混迹在宾客中的弓|弩手被押了上来。 侍卫们用锁链将他们绑在铁架上,搜走囚徒身上所有的利器和毒|药之后听命离开。 看起来,小王子今夜颇有兴趣亲自审问这些窃贼。 “兰斯留下。”路加放下圣国贵族的名册,一瞬间捕捉到了囚徒们身形的僵硬。 他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啜饮加了浓羊奶的红茶。少年的唇瓣微微翘起,融化在柔滑的奶茶中,受良好的宫廷礼仪的教育,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弄出一丝声响。 地牢被死寂淹没,路加放下茶杯时瓷器的轻响,如刽子手落下铡刀般惊人。 “作为地牢,这里太过安静了。”路加轻飘飘地评价,“合格的地牢应该充斥着惨叫、求饶和呜咽。你说是吗,兰斯?” “这不在我所了解的范围之内,殿下。” 见到这三人之后,兰斯便明白了路加带他去享乐窝的本意。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温和地回答小王子,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下午茶闲谈。 三名囚徒则没有他那么明智。 囚徒们的冷静完全来自于轻视——轻视这位空长了一张脸的私生子只是误打误撞抓到了他们,留下温士顿公爵的遗孤更只是巧合。 不过他们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洛克·奥利弗、哈代·帕特里奇还有伍德·杜克,”路加一一报出他们的姓名,如惊雷般击碎了囚徒的镇定,“我可以这么称呼您们吗?温士顿公爵最忠心的扈从骑士们。” 霎时间,锁链发出刺耳的喧嚣,囚徒们瞠目结舌,震惊和恐惧充满了他们瞪大的眼球。 兰斯俯身取出巾帕,细心地擦掉了小王子唇角的奶渍,仿佛温士顿这个姓氏与他无关。 “放严肃些,先生们。”路加略微扬起脸,接受仆人的服务,“如果到现在还抱着不该有的想法,那么你们的罪名就不止偷窃那么简单了。” 狡辩已经失去了用处,在行刺之初他们便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但连累老公爵最后的血脉并不在计划之内。 ——一定要保住兰斯洛特少爷,即便暂时压下仇恨,即便丢弃骑士的生命与尊严。 一名囚徒开口说:“兰斯洛特少爷对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 “不想连累你们的少爷吗?”路加敷衍地微笑,“我都要为你们的忠诚而感动落泪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们需要明白一件事: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做了什么事,都由我来决定。如果我在陛下耳边随便‘美言’两句,恐怕兰斯洛特少爷就要为你们的罪行而重温断头台的旧梦了。” 他真的会这么做。 囚徒们的心中同时冒出这个念头。 路加·查理曼并不好惹。 镶满累赘珠宝的观赏剑,出鞘时同样能割断猎物的咽喉——甚至由于他外表的迷惑性,这一剑反而更加致命。 “是,殿下。”囚徒们彻底熄了侥幸之心,“只要不伤害温士顿少爷,我们的性命可供您任意驱使。” “你们的命还不如我的一条猎狗值钱。”路加靠回座椅背。他无聊地转了转白瓷茶杯,抬头瞥向一直沉默的兰斯,微笑着问: “你父亲的骑士可以为了你献出尊严和生命,兰斯,你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这才是路加最终的目的。 这些蠢钝不堪的骑士算什么?路加要的是未来神殿圣骑士的效忠。 那一纸奴隶身契过于脆弱,教廷的册封可以轻易让它变成一纸空文——就像原书中教廷所做的那样。 而在光明神的见证下发出的誓言,才是真正牢不可破的联结。 路加所图谋的,从始至终都是兰斯以光明神的|名义许下的誓言。 囚徒们也终于醒悟过来:“少爷!不要为了我们……” “在我厌烦之前,住嘴。我大可将你们一并杀了。”路加冷笑,“更不要愚蠢地尝试自杀。我的府邸有圣国医术最高超的宫廷医生,只要有一口气,保证让你们把命留在人间。” 地牢里终于有了他想象中压抑的啜泣声,路加却并不高兴。 他看向垂手而站的兰斯,审视着他恰到好处的微笑,审视着他瞳仁里一如既往的淡漠。 兰斯的态度,是路加的计划中最不确定的一环。 通读羊皮卷的路加对此人的性情有所了解:未来的神王看似温和、宽容、大爱无私,实则内心极为冷漠。 早晨他在女孩鬓间插上一朵雏菊,傍晚他便可以带着同样温和得体的微笑,将雏菊放入她的棺木中。 或许这三条人命惨死在他眼前,兰斯也不会多眨一下眼。 在他身上,神性的冷酷与人性的温暖同时并存,除非涉及到温士顿老公爵,他称得上心如铁石。 路加赌的就是兰斯对老公爵的敬重,能否佑及他的臣属。 他定定注视着兰斯的双眼,没有注意到那双眼中同样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兰斯开口。 “请留下他们的性命,”他平静地说,“我会遵从您的愿望,殿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路加心中大松一口气,脸上缓缓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既然如此,在事情结束之后,我会赐予他们活下去的权利。”他站起身来,“不过,他们仍旧要付出胆敢行刺我的代价。惩罚由你来定,兰斯。” “是,殿下。” 临走时,路加转向脸色灰败的囚徒们。 “我有一个疑问。”他好奇道,“和温士顿老公爵有仇的是国王,不是我。为什么你们把目标定在我身上?” “……因为您对兰斯洛特少爷的羞辱。”其中一个回答。 “羞辱?”路加挑眉。 或许他对兰斯有过羞辱的行为,但这些细节不至于传到外人的耳朵里。 那么他们所说的羞辱,大概是指……曾经的贵族少爷沦落为臭名昭著的私生子手下做奴仆,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羞辱吧。 路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兰斯道:“能和我跳舞的人全圣国屈指可数。这对于你而言是羞辱吗?” “这是我的荣幸,殿下。”兰斯谦恭道。 看着他装出来的温顺,路加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他亲密地揽住兰斯的腰,仰头凑近他的脸颊,嘴唇发出“啾”的一小声。 他当然没有碰到兰斯,但从囚徒的角度看来,则是一个真实甜蜜的亲吻。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路加笑眯眯地对囚徒们说,“我珍惜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故意羞辱呢。” 接收到囚徒们绝望崩溃的目光,他忍笑忍到肩膀颤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地牢。 恶作剧成功的快乐太强烈,路加没有注意到,被他“强吻”的兰斯瞳孔略微一缩。 已经是第二次了。 危险的预警从未如此频繁。 兰斯默默望着沉浸在愉悦中的小王子,确证了心底的想法。 ——路加·查理曼,是一个他必须警惕的人。 意识到路加的危险性之后,兰斯开始犹疑自己刚才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知道小王子要的是什么,并在权衡得失之后给了他。 兰斯认识那三名刺客,其中之一的奥利弗曾在他幼年时前往修道院,暗中教导他骑士剑术,教导持续了三个月。 的确,他不希望奥利弗死去;而另一方面,他同样也不会因为奥利弗的生死而产生情绪波动。 兰斯知道自己在情感上的匮乏达到了严重的程度。为了掩饰自己的不正常,他一直努力表现得如同常人,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可亲。 他成功瞒过了所有人,包括监视他的修女嬷嬷。 神父告诉他舍己与仁爱,奥利弗教给他骑士精神——荣誉、牺牲、知恩图报。 路加印象中的兰斯洛特,也当是如此。 他不想对路加暴露出自己的缺陷,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现在想来,这或许是面对危险时掩饰弱点的本能。 在小王子面前单膝跪下时,兰斯罕见地感到了懊恼。 由本能做出的决定,反倒将他和危险更牢固地绑在了一起。 他低下头。 “以光明神|的名义,我,兰斯洛特·温士顿,将以我的生命效忠于您,路加·查理曼殿下。” 小王子伸出了右手。 这是一个单向契约,无需他提供任何条件。 当兰斯触碰他指尖的时候,路加忽然开口:“我不在乎你心底如何想我。只要你仍为我所用,我的刀尖便不会指向你。” 他盯着兰斯,轻轻笑了:“你是一个高超的说谎者,但好在光明神的契约不会撒谎。” 兰斯抬眼看他。 玻璃珠般无机质的绿眼睛藏于银色睫毛之下,恰如危险的凝视蕴于云雾之中,神秘而美丽。 路加钟爱这双眼睛,尤其是当它们必须仰望自己的时候。 他触向兰斯的眼睛,正如孩童爱抚自己的玩具。睫毛在他指尖轻扫,无力抗拒这份爱抚。 ——这个人处在他的掌控之中。 兰斯垂首,嘴唇在路加的戒指上方微微一滞,最后将吻落在他指尖上。 金色的符文在他们相触时转瞬没于皮肤中,路加感受到了一股热流传入心脏。 契约已成。 牢不可破的联结已经形成,除非他们任何一方遭到光明神的厌弃,那么即便是神祇都无法摧毁这份联系。 但刚才是怎么回事? 路加望向自己右手中指上的紫水晶戒指。 小王子身上的首饰不只是出于喜爱,几乎每一件华贵的饰品背后都有一名位高权重的赠与者,不可轻易摘下。 比如胸针“天鹅之吻”和红宝石项链“狮心王”,就是国王陛下的赠礼。 戴上它们代表着权力和荣誉,同时也代表小王子和某位权重者的关系依旧稳固。 而位于路加右手中指的戒指,是一枚衔尾蛇的环戒,蛇头高昂,由一颗紫水晶镶嵌。 这么重要的位置,戒指背后的赠与者一定与小王子关系匪浅。 那为何兰斯会在亲吻这枚戒指时有所迟疑? 他认识这枚戒指的原主人? ……还是说,这枚戒指本身有什么问题? 红丝绒大床上,路加转动着衔尾蛇戒指,思考着陷入了沉睡。 而在府邸的底层,月光透入小窗,耳畔传来其他奴仆如猪羊般的鼾声。 做完祷告,兰斯以最标准的姿势双臂环胸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 在即将触碰那枚戒指的前一秒,他察觉到了黑魔法的气息。 浓重而邪恶,宣示着领土权,霸道地占有它的所有者,任何胆敢靠近的人都将被它撕成碎片。 兰斯并不畏惧它,但谨慎让他错开了那个位置,以免引发圣力和黑魔法的冲突,暴露自己的实力。 路加说的对,他是一个高超的说谎者。 而这一个谎言,让他格外难以平静。 晨起时,管家亚伯为路加服侍清洁更衣。 “今日国王陛下要见您。”他说。 路加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单音。 他看起来很清醒,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双灰紫色的杏眼里盛满了迷茫的水雾。 昨晚他做了有关原主记忆的梦,大多是零散且毫无逻辑的生活细节,搅得他一夜没能睡稳。 新生活带给他太多的紧张不安,即便他游刃有余地面对这些挑战,却依旧是个会因睡眠不足而犯迷糊的少年。 这也导致他没有在第一时刻发现,老管家替穿上的是少女的裙装。 眼下路加站在等身镜前,在镜中看到了一位尊贵娇艳的短发公主。 深领、蓬袖,纤细的腰身下裙摆如饱满的花朵般绽放,仿佛由圣国全部的财富堆砌而成,最明艳的宝石花朵。 在管家试图为他续上假发时,路加胸口剧烈起伏,低吼道:“够了。” 他不知道原作的小王子是否会为此愤怒,但路加已经要气疯了。 真是棒极了。 他差点忘记,路加·查理曼除了“王冠瑰宝”以外还有另外一个称号,那就是“圣国之花”。 是的,这位未来的暴君在年少时,犹爱以盛装出席各种宴会与国王觐见。 ——只不过那盛装,是公主所穿的华丽裙装。 5、少年裙装 见管家投来猜疑的眼神,路加闭了闭眼,强行压下怒火。 他不能露出破绽,给敌人可乘之机。 路加就着那一声呵斥,顺势夺走假发,扔进了壁炉中。 “够了,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他像一只骄傲而暴躁的猫,“它们根本配不上我。” “正是这样,殿下。”管家欲言又止,“但国王陛下可能不会满意……” 路加眼中划过一抹阴鸷。 他扇动了一下睫毛,换上甜美的笑容,回头对管家说:“亚伯,我还不够令人满意吗?” 即便日日对着这张脸,当它偶尔不加掩饰地释放出魅力——尤其是只对你一人时,任何人都会为之震撼。 等到管家回过神,小王子早已提着裙子转出了卧室。 当路加走过花园时,所有下人都自觉回避,背对他的同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上个月有一名男仆胆敢用眼睛直视裙装的小王子并露出惊艳之色,下一秒便由暴怒的小王子挖掉了眼球。 路加边走边想明白了一些事。 与珠宝首饰相同,穿女装或许并非出于小王子的本愿。 他就像圣国最耀眼的衣服架,权贵在他身上展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并以此为荣。 羊皮卷中说小王子穿女装的习惯始于三岁,那么小的年纪,根本不具备自己选择的能力。 路加笑容加深。 他倒要看看,宫殿里那位“疼宠”他的“好父亲”国王陛下,是个什么品种的变态。 而马车里遇到的人,让他本就不妙的心情更加跌落谷底。 “日安,殿下。”兰斯向他躬身行礼。 他首先注意到路加恼怒的神情,随即发现小王子穿的衣服似乎与往常不同。 “他怎么在这里?”路加高高挑起眉梢,回身问管家。 “陛下同样邀请了兰斯洛特。”老管家回答,“陛下曾与您约定,一个月后他要亲眼知道这位奴仆的境况。” 路加扫视兰斯身上低调却值几枚金币的服装,看起来,国王乐于看到一个情况良好的前·温士顿少爷。 他只觉好笑。 杀了兰斯全家之后却打算善待兰斯。 为了什么?忏悔吗? “我可以请他滚出去吗?”路加恶声说。 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尤其是兰斯。 “恐怕不妥,殿下。”管家说。 早晨那些繁琐的服饰已经浪费了太长时间,现在再准备另一驾马车已经来不及了。路加深吸一口气,只好在马车中央大摇大摆地坐下,还不得不整理了一下裙摆。 “那么殿下,我就在府中里静候您的归来。”管家关上了车门。 车厢内陷入沉默,马车开始行驶,兰斯坐姿笔挺,目视前方。 有时他的目光会落在路加身上,但那眼神不带任何评价,仿佛只是想单纯了解一下小王子的情况。 “好看吗?”路加冷笑。 兰斯看向路加。 他有很多妥当的措辞可以使用,然而开口时,昨夜关于“说谎者”的指责一瞬间晃过脑海,让他改变了想法。 “我不知道,殿下。” 路加显然没预料到这样的回复。 教养良好的兰斯洛特不可能不知道如何评价服饰,他所说的“我不知道”,是指不知道“是否好看”。 路加起了些兴趣,指着领口问:“这个怎么样?” “产于斯多角的石榴石,鸢尾花纹路,”兰斯回答,“出自安东尼奥大人的设计,圣都的贵族小姐们对它趋之若鹜。” “我在问‘你’觉得好不好看。”路加问。 “我不知道,殿下。”兰斯诚实地说。 路加又提出了一些问题,每一次兰斯都能准确答出它们的产地、功效、由来传说、甚至是设计师,每一次却都以“我不知道”结尾。 路加感到无比新奇。 羊皮卷中可没有描写未来神王私底下的偏好,以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所知道的只是书中冰冷的文字,而眼前这个是活生生的人。 路加恍然发觉,自己所面对的不仅是神王兰斯洛特,更是一个他不并了解、并值得他深入探索的兰斯。 小王子最后指向自己的眼睛。 “那这个怎么样?” 曾有吟游诗人谱写出上千行诗歌用以歌颂这双眼睛,虽然他在得知眼睛主人的声名之后烧毁了诗稿,但有关这双迷人眼睛的诗歌却在圣国中流传。 兰斯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许久,第一次没有给出回答。 路加却把他的沉默当成另外一个“我不知道”。 小王子仰面靠进柔软的方形枕头里,懒洋洋地拉长了语调:“圣国如果落到你这种毫无审美的人手里,那简直是艺术的灾难。” 兰斯没有感到被冒犯。 他所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殿下今日心情欠佳,是为什么?” 路加踢了一脚裙摆:“如你所见。” “您不必为此动怒。”兰斯平静地说,“光明神的普照下,任何服饰都没有区别,唯有灵魂永恒,皮囊和财物都是神性的蒙昧和阻碍。” “冠冕堂皇。”路加开了个玩笑,“像你所说的那样,干脆所有人都剃成骷髅在街上裸|奔,就能感知光明神了?” “没有这个必要。”兰斯温和地笑了,“在骷髅走上街之前,死者的灵魂早已与神同在了。” “噗。”路加忍俊不禁。他根本没想到,像兰斯这样的人也会开光明神的玩笑。 郁火不知不觉地消失,走下马车时路加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能用平和的心态来面对这身打扮了。 受光明神眷顾的教皇大多出自查理曼王族,每一任教皇与国王之间都具有亲缘关系,因此在圣国,教廷和王政紧密相连。 同时身兼教皇与国王之位的掌权者被称为“神王”,兰斯洛特·温士顿将是圣国有史以来第一位神王,也是第一位异姓君王。 命运仿佛突然间出了差错,千百年来能者辈出的查理曼王族在这个时代渐趋没落——不止路加和他平庸的哥哥,还有他们的父亲,被人戏称为“懒王”的道尔·查理曼。 连“懒王”都是恭维。 路加看到他的时候,国王陛下正泡在浴池里接见财政大臣,赤|裸的少女们从水中浮起,嬉笑着摆弄国王的王冠。 池边还趴着一名少女,皮鞭在她背后摔下,她奋力躲避着,呜咽淹没在笑声之中。 这本该是一场正式的觐见。在财政大臣口中,北方的税务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路加面无表情地想,查理曼王族覆灭的真正原因恐怕就在这里。而原书的小王子只不过运气不好,接了一个烂摊子。 国王显然对那些数字颇不耐烦。 看到路加,国王像见了救世主般站起身来,顺便将财务大臣推到一边。 “看看是谁来了?”他走上岸想拥抱路加,“我的小金丝雀!” 路加冷静地后退三步,佯装遗憾道:“我今天穿的可是安东尼奥大人亲自设计的衣服,这种衣料怕水。” 感谢兰斯的博学多才,感谢国王的孤陋寡闻,这句谎话没有被戳穿,他也不用接受中年老男人的“湿身|诱惑”。 并且感谢光明神,他和国王的相貌无一处相似,国王在年轻时还拥有的纯金色卷发,现在已经被酒色耗得花白。 路加品着葡萄酒陪国王闲聊。起初他还紧张于自己的身份是否会被戳穿,但这位圣国权力顶峰的人实在太过迟钝。 他可以肯定,即便让一个酒馆看门伯伯来戴这顶王冠,也比现在这位更称职。 “你和兰斯已经相处了一个月。”国王终于提到一个还算有意义的问题,“你觉得他怎么样?” “勉强好用。”路加刻薄地说。 “我倒听说你很喜欢他。”国王暗示着什么,“因为他,府邸里不懂事的仆人受到了惩罚。” 路加不清楚这些话是通过管家和王后传到国王耳朵里的,还是国王在他的府邸里有其他传递情报的线人。 总之,他的府邸需要一些懂得闭嘴的新鲜血液了。 “兰斯毕竟是我的人。”路加傲慢地说,“从断头台上捡回来的东西,总不能白白浪费。” “不用担心,他在修道院的表现很好,神肯定了他的忠诚。”国王暧|昧地笑着,“他将会是你的仆人、兄弟与守护者。当然,贵妇与骑士的浪漫爱情也是不错的故事。” 路加正疑惑“贵妇与骑士”中的“贵妇”是指什么时,忽听国王哈哈大笑道:“差点忘了,我的小金丝雀是只雄鸟,做不成贵妇,小时候甚至还想做骑士呢——” 岩浆在路加的血管奔腾,身上的裙装仿佛冒出利刺。 小王子紧握的拳头不住颤抖,衔尾蛇戒指上的紫水晶流窜过黑色的细线,路加耳畔嗡鸣好一阵,才意识到什么。 那不仅是他的愤怒,还有这具身体的愤怒。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强行扭转儿子的性别,抹杀他的一切男性特征,鼓励他与奴仆的同性恋行为,甚至以此当面取笑—— 这样的畜生,活该日后被宫女们联手绞杀,活活勒死在床上。 或许他应该让这个“未来”提前到来。 “又拿这些话来取笑我。”路加别过脸,“恕我先告退了。” 听到他要离开,国王似乎有些后悔。 不过他的后悔仅限于无法再观赏“圣国之花”,不包括对侮辱亲子感到愧疚。 “叫兰斯进来。”国王向飘飞离去的裙摆吩咐了一句。 随即他耸耸肩,没有挽留,接着投入了和宫女们的玩乐。 从路加进入国王的浴室之后,兰斯的视线就没有离开那扇门。 他把这种行为理解成对危险人物的格外关注。 听说国王荒|淫无道。那个会因为女人的触碰而紧张到起红疹的小王子,会不会又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私下里却强自忍耐? 有人在向他说话,话中内容被自动屏蔽,兰斯熟练地应付着,脸上带着从未摘下来的微笑。 所以当路加怒气冲冲地撞开门时,便看到兰斯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回来的羊羔,逆来顺受地承受贵族的羞辱。 那名贵族正把手绢丢在地上用脚跟狠狠践踏,并勒令在场唯一的奴隶替他捡起手绢擦鞋。 这一刻路加忽然觉得,在这个汲取他人痛苦为乐的王宫里,他虽和兰斯地位大相径庭,本质上却是相同的。 身处普通贵族脚下还是身处国王脚下,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不过是失败者自我安慰的谎言。 只要他的头顶还留有一个人,就永远无法安寝。 所以路加想要成为至高无上的王。 这一点上,兰斯洛特或许与他意见相同。 贵族转过头来,对路加露出谄媚的笑,却忘了将馋涎藏干净。 “日安,殿下。”他上下打量着比圣国所有少女都更明艳的王子,“上回送给您的珠宝可还喜欢?” 路加不认识他。 不过也没必要认识。 “抱歉,”路加脸上浮起假笑,“献上送珠宝的人太多了,你是哪一位?” 贵族僵硬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在下费奇·尤金,您可以称我为尤金子爵。” 路加看都没看他一眼:“跪下。” 贵族得意地看向兰斯,脚尖又碾了碾手绢,昂头示意兰斯跪下。 兰斯只是平静地注视小王子的双眼。 “跪下。” 路加转过头来,眸中紫雾氤氲,满载着独属于暴君的狠厉。 “我说的是你,费奇·尤金。” 小王子的背影挡在兰斯身前。 脊背纤瘦,甚至能看到蝴蝶骨的轮廓,与强大相去甚远。 这样的脊背,却因为一件兰斯早已习以为常的小事,以保护者的姿态挺立在他面前。 早些时候,路加询问兰斯这双眼睛是否好看,兰斯没有做出答复。 他不知道这双眼睛好不好看。 他只知道在望向这双眼睛时,他寡淡的情绪会微微泛起一些特别的味道。 而拒绝回答,算不上说谎。 6、宝石公主 路加蔑视着匍匐在他脚下的贵族,微微笑了。 同性恋、女装癖、妓|院常客、喜怒无常,小王子的名声本就足够恶臭,他再过分一些,再无理取闹一些,也完全没关系吧? 他将手伸向贵族。 贵族因羞辱而惨白的脸泛起一丝红晕:原来小王子在赐予他吻手礼。 亲吻王族的手指,对于贵族来说是荣誉的象征。 他迫不及待地噘嘴戳向那只细白的手,那手却偶然似的向下一晃,恰好躲开。 贵族不确定地征询路加的脸色,看到华服少年依然笑得漂亮,便再次鼓起勇气,追向那只手。 路加又是一晃,将手放低了些。 如此几回,为了完成吻手礼,贵族的脸几乎贴到了地面。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恶劣的捉弄,肥大的脸涨得通红,犹如烧熟的猪肝。 路加失了兴致,一脚踹上贵族的肩头,将他蹬翻出去。 “捡起手绢,为国王陛下座上宾擦鞋。”他傲慢地命令贵族,“兰斯洛特,陛下要求接见你。” 贵族又惊又怒,呆了片刻,吭哧吭哧地捡起了被他自己丢在地上的手帕。 他刚为国王献上几名美人,却没有求得国王的接见。眼下他等候在浴室之外,盘算着能否有机会见一次陛下,却没想到这个奴隶——叛徒的血脉——竟然得到了陛下的召见?! 兰斯抬手婉拒了贵族。他注视着小王子,向他微微欠身,然后跟随宫女走进浴室。 “我路加·查理曼养的一条狗都比你尊贵。”路加瞥了贵族一眼,“别忘了,在仗势欺人这方面,我能比你做得更绝。” “滚吧。”他大发慈悲地说。 “懒王”对兰斯洛特的态度好到不合常理,路加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恐怕羊皮卷的撰写者也不清楚。 总之,他并不担心国王会对兰斯有什么不利。 此番来王宫,路加有另一件事要办。 原书中真心对待小王子的人少到可怜,一个是夏佐·塞西尔少爷,那位红发的北方蛮族后裔;另外一位则是阿芙拉,路加同父异母的妹妹。 同为情妇所出,阿芙拉如同国王的大多数私生子女一样,还未出生便被遗忘,没有姓氏,更不会封为公主。 比起那些刚出生就被王后溺死的私生子来说,阿芙拉很幸运。她的祖父是一名为王族服务的宫廷医生,直到她年满十岁,才因一头纯金卷发而暴露在王族面前。 那时她已经觉醒了光明圣力,王后动不了她,便把这名性情柔和善良的少女收为贴身侍女,换了个方法监视、折磨。 不过路加找她是为了另一个原因。 ——宽泛意义上来说,阿芙拉是书中的“女主”。 她和男主因为小王子而相识,作为光明神虔诚的信仰者,她对兰斯洛特很有好感,多次化解了小王子对男主的怒焰,还有一次用治愈术救了重伤的男主。 即便是冷心冷情的神王,对待她也存了一分真心。 而这样一名少女,却为了圣国联姻,被迫远嫁给北方蛮族,最后死在异国他乡。 路加猜测,或许是因为这件事的刺激,才让原书中的兰斯洛特下定了推翻查理曼王权的决心。 现在路加要做的,就是把“女主”提早送到男主身边。 顺便促成一对爱侣?或许吧,这要看他的心情。 毕竟拥有珍视之人,兰斯洛特才会从无情无欲的“神”堕落成“人”。 是凡人,路加就能抓住他的欲|求,把他牢牢掌握在手中。 “欲|求”么……兰斯现在或许没有,但路加即将要见到的那位王后帕姬·弗罗门斯有。 他现在恰好能满足王后某一个深埋于内心的欲望。 路加抚摸着颈间名为“狮心王”的御赐红宝石项链,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我想和您做一个交易,亲爱的王后殿下。”他对雍容华贵的女人说。 如同国王所说,小王子有过成为骑士的愿望,纵马佩剑,凭借骑术与剑术赢得声誉,保家卫国。 国王不以为然,并开玩笑似的在小王子年幼时举行过一场“决斗”。 决斗的对手是大他五岁的哥哥,王位的继承者戴纳·查理曼;决斗的奖品则是红宝石项链“狮心王”。 “狮心王”曾经属于查理曼王族历史上一位英勇善战的国王。在他的时代,圣国的骑兵开疆拓土,现在圣国的边境线便是由他确立。他铁骑的威严延续数百年,如今依旧震慑着外族。 “狮心王”代表着圣国至高无上的荣誉。 国王和王后本想借着这一场儿戏般的“决斗”将“狮心王”赐予大王子戴纳,事情发展却未如他们所料—— 年仅七岁的路加骑着他的小马驹,手握镶满珠宝的短剑,一击便削下了十二岁哥哥的头盔。 王后大喊着不要用剑伤害她的宝贝,最后事情演变成,年幼的路加身穿宫装长裙骑在哥哥背后,用丝带勒紧他的咽喉,逼他认输。 “狮心王”是他路加的了。 但荣耀的获取具有代价。 隔日小王子便发现他从不饮酒的骑士老师因“酗酒”死在下水沟里; 在往后的日子里,暗杀和毒|药应接不暇,直到他搬出王宫住进自己的府邸,才稍微松了口气。 而今,路加要用这昂贵代价换来的“狮心王”,换取一个人。 “我们再举行一次决斗怎么样?”他开门见山道,“我将在众目之下输给戴纳殿下,王位继承人将满载着荣耀收复‘狮心王’。” 他将红宝石项链摘下,吊在指间摇晃。 它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血光,肆意发出嘲弄,王后被其锋芒所蜇,略微眯起眼。 “狮心王”永远是王后心中的一根刺。 当年的决斗由她提出,她必须替她的儿子洗刷耻辱,挣回荣耀。 “你要什么?”她缓缓开口。 路加的视线在她身后转了一圈,落在那顶查理曼王族独有的金发上。 他对上了一双温柔的蓝眼睛。 “您的侍女,阿芙拉。” 话音刚落,本来不敢抬头的少女猛地望向他,眼中满是惊喜,转瞬间便化作了对哥哥的担忧。 她的祖父曾是小王子的宫廷医生,两个孩子从小相识,互相保守着秘密,在双方心目中都有很高的地位。 但是很可惜,路加冷漠地想,虽然并非他本愿,阿芙拉真正喜爱的哥哥已经不见了,这具身体现在的所有者只是一个外来者。 他又多看了阿芙拉几眼,确认了一件事——“女主”天生就易于让人产生保护欲,以至于他这个陌生人都忍不住心软。 “来。”路加向阿芙拉伸出了手。 少女像羊羔般偎在他身边,因为常做重活而变得粗糙的小手,放在了哥哥的掌心里。 路加感到了这具身体的心脏在揪痛。 他垂眼掩下心思,微笑着对王后说:“我带她去花园走走,预支一些报酬,想必以您的宽容大度也不会介意,对吗?” “当然。”王后同样微笑着接过“狮心王”。她轻蔑地打量着路加的装扮:“您今天真是艳压群芳。” “过奖了。”路加优雅地俯身行礼,“和国王陛下的新欢‘们’相比还差很远,不过比起王后您……” 他露出了一丝讥讽,随后毫无歉意地扬了扬眉梢:“失礼了。” 兄妹二人挽着手离去后,王后敷粉的笑脸狠狠地抽搐两下,停留在一个瘆人的怪笑上。 为了防止私生子的光芒遮过自己的儿子,在国王怀念那个贱女人时,她顺势提出了让私生子穿女装以此效仿他母亲的意见。 她亲手洒下毒|液,如愿看到圣国之花从根须开始腐烂。 而不知不觉中,这朵生于剧|毒的玫瑰,却绽放出了别样的光华。 堕落、浪荡、腐败……却迷人。 如同沾染不洁之血的玫瑰。 花园中,陪妹妹散布的路加已经把王后抛在了脑后,他挽着阿芙拉的手,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与她相处。 刺伤他人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收拢利刺去呵护他人却难得多。 阿芙拉那么依赖他,原书中的小王子一定是一个称职的好哥哥……而来自现代的路加从未和亲人相处过,他父母早逝,后母在生育孩子时遭遇难产,母子双亡。 据说那个还未出生的婴儿,也是个小妹妹。 阿芙拉却对哥哥的沉默习以为常。她轻轻哼着圣曲,把这座王宫中发生的趣事讲述给他听,只听到他最简单的回应,便感到喜悦满足。 “为什么突然要带我走呢?”她问,“‘狮心王’对哥哥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没关系吗?” 因为你是女主——也是我的妹妹。路加这么想着,嘴上说:“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那王后殿下那边怎么办?” “‘狮心王’足以满足她的胃口。” “不,我是说……”阿芙拉静静望着路加,“没有我在王后殿下身边,如果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我没办法告诉哥哥怎么办?” 路加呆怔。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看起来如同白鸽般纯善的少女,竟然是小王子安插在王后身边的棋。 的确,王后怎么可能想到,这样一个被迫承受折磨、可怜的受害者,实际上却是为了打探消息,主动卧底在她身边呢? 路加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直线。 “用不着了。”他捏紧袖口,生硬地说,“这些年辛苦你了,阿芙拉,这件事到此为止。” 少女温暖的双手握住他的手,蓝眼睛像海边的晴空。 “不必为此自责,哥哥,我是自愿的。”她笑靥如花,“忘记了吗?我们约好,以后你做国王,我做你的教皇——圣国第一位女教皇。” 兄妹幼时拥有美好的憧憬。 结果呢? 一个客死他乡,一个终生囚禁。 而阿芙拉对他们的未来一无所知。 路加心口浮起绵密的隐痛。 他抬手触向少女微卷的鬓角,却突然间目光一厉,回头看身后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年迈的神甫。 黑袍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出光明神的太阳图腾,露出的一张脸长上,褶皮松垮地垂挂,叠成条条沟壑。 他口中喃喃,褶皮也随之颤抖。 “……男和男彼此贪恋,行可耻之事,无知的,悖德的,当死的,神将降下太阳之火,接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①” 路加皱起眉毛,考虑如何给这位不需要舌头的家伙一个教训。 却在这时,神甫的黑袍下突然伸出一截枯瘦的手爪,扬起手中的圣水瓶,便向路加泼去! 路加当即推开阿芙拉,抬手遮脸。 然而他迟迟没有被淋湿的感觉。 路加逆光抬眼,看到一名男子牢牢控制住神甫的手腕,银发的边缘在阳光下泛着光。 “恕我来迟,殿下。”兰斯温声道。 路加玩味地挑起了眉梢。 ——自己可真是一个好主人、好哥哥。 作为男主和女主的初遇,这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简直妙极了,不是吗? 7、诵读禁书 光明神教在圣国分为三个教派,其中最严苛的那一支,将同性|行为看做“恶魔附体”。 其实,每次小王子身着女装出现在王宫,那些虔诚的教徒们都会口中念念有词,妄图驱散他体内的“恶魔”。 枉顾王族威仪、胆敢直接对他泼圣水的倒是首次。 路加颇为无所谓地想,即便疯神甫得手,他这个纯种人类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倒是可以凭湿衣的借口,换件男装来穿。 接下来的情景却让他大感惊讶。 疯神甫颤巍巍抬起头,双目忽地一轮,鹰勾般盯着兰斯,整个人癫痫似的抖动。 “日火已至,日月颠倒,太阳的血脉必将断绝于同姓之手……日火已至、日火已至……啊啊啊!” 他如同见了灼日般捂住眼睛,痛苦地惨叫,挣扎的力气陡然剧增。 兰斯面上表情未变,道了声“失礼了”,随后利落地将疯神甫双手拷在背后,以膝盖压倒在地。 圣水瓶“咔嚓”一声摔碎,疯神甫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是王后殿下的神甫。”阿芙拉蹲下|身,呼唤老者,“麦基神甫,需要我帮您治疗眼睛吗?” “……疯子。”路加冷哼。 但他知道这些话并不全部是疯言。 “日火已至”指的是兰斯洛特,而原书中小王子确实杀死他的哥哥,断绝了王族的血脉。 奇怪的是,这些预言为什么要对着兰斯说? “日月颠倒”又是什么? 这家伙一定在王后面前说了不少类似的警示,路加颇为同情地想,有这样一个疯子天天在身边预言她宝贝儿子的死亡——这简直是地狱。 他一边想着,一边露出愉悦的笑容。 兰斯看了他一眼。 小王子起坏心眼的时候,嘴角的弧度很像蝎子的小毒勾——会吸引小动物明知故撞的那一种。 路加对他的目光毫无所觉。 “对了,阿芙拉,”他忽然说,“如果你不幸听到一些有关我和兰斯洛特‘亲密关系’的传言——请相信我,它们都是为了让王后放松警惕的谎言。” “是的,哥哥?”阿芙拉不明白他为何要对自己刻意解释。 路加以为这个理由不够充分,补充道:“兰斯是我重要的帮手,只有用这种卑劣的掩饰,才能让他安全地留在我身边。” 迄今为止,亲近他并且能在一个月之内平安无事的男性,除了敌人就是情人。 路加倒不担心神选者兰斯的死活。 他只担心他自己的命——如果他过于“积极向上”的行为提高了威胁性,那么王后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尝试杀死他。 另一边,听到这句话的兰斯略微一顿。 之前他以为那是出于小王子顽劣的心思,原来……路加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 事实上,路加那么做确实带有捉弄主角的意图,但这都是在见到妹妹之前。所以,当他用正经理由向阿芙拉解释的时候,语气不免带上了一些别扭。 阿芙拉则深知哥哥不擅长表达善意,习惯以强硬的态度遮掩内心的腼腆,最急于否认的那一条永远是真相。 所以当她捕捉到路加语气中的不自然时,她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哥哥。”她用鼓励的目光看向他,又看向兰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那就好。”路加松了口气。 三个人都认为自己获知的信息确凿无误。 两位王子的“决斗”场合由王后提出,他们以光明□□义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誓约,地点定在了两个星期之后的“国王狩猎日”。 那是春夏之交最热闹的活动,介时国王将率领王公贵族前往王室的森林打猎,猎物最多最好的人会得到国王的嘉奖。 到那时,路加将与大王子戴纳出演一台“打赌谁猎到的猎物更多”的戏,再由路加将赌注“狮心王”名正言顺地输给戴纳。 “在这之前,我希望阿芙拉享受到与公主同等的待遇。”路加笑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否则我可不保证‘狮心王’上的红宝石完好无损。” 放出威胁之后,他就带着兰斯走上了回程的马车。 “你觉得阿芙拉怎么样?”路加试探着问兰斯。 “殿下的妹妹当然无可挑剔。”兰斯回答。 他的表情平淡到可以用乏味来形容,根本找不到一丝对阿芙拉特别的关注。 路加思索半晌,开口道:“阿芙拉不像国王,更不像我,她的品行与性格堪称模范,对光明神的信仰更是忠心不二,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许多共同语言。” 在他的想法中,自己这类人只能与恶魔为伍,而像兰斯洛特这样的神选者,一定会青睐虔诚的信徒,而不是恶魔。 “我很乐于和阿芙拉小姐探讨神学,殿下。”兰斯礼貌地说。 没有其他更多的评价。 当谈论的对象是小姐或者夫人时,出于尊敬,兰斯的嘴简直像紧闭的蚌壳。 路加耸了耸肩:让奉行禁欲主义的神王陛下动心,果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国王狩猎日快到了,”他说起另一件事,“这次回去,我需要你私下教导我骑射和剑术。” 兰斯眼瞳微动。 “不必掩饰,你的身手瞒不过我。”路加浮夸地鼓了两下掌,讽刺道:“制服疯神甫的那一招漂亮极了,我之前竟不知道我的花园里还藏着一位‘骑士大人’。” 作为穿书者,他当然知道兰斯具有圣力,而且是一名剑术高手。这不过是一个挑明的机会。 王后杀死了他的剑术老师,他便自己再找一个更厉害的老师——身为故事的主角,总配得上小王子的天资。 “请原谅我之前没有向您展示的机会。”兰斯思索道,“而且,我以为殿下会因为赌约而放弃国王狩猎日。” “牺牲一颗棋子,可不意味着满盘皆输。”路加摩|挲着衔尾蛇戒指,“小王子在贵族们心中的形象也该有所改变了。” 他傲然抬首,眼中神采奕奕。 “——国王狩猎日上,我要在所有人面前大出风头。” 兰斯静静望着他。 阳光正从车窗撒落在路加灿金色的头发上,小王子仿佛在宣布一个既定的事实,自信而闪耀。 “我忠心期待着那一天,殿下。”兰斯露出由衷的笑。 “那么剑术?” “请殿下放心,”他许诺,“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管家亚伯最近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他谨遵王后殿下的吩咐,排挤有能之才,并将品行恶劣且容貌姣好的男仆安置在小王子身边。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兰斯洛特的出现。 这名在修道院长大的青年性情温和无争,即便受到侮辱也从未显露出锋芒。管家却出于某种年长者的经验,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危险。 可惜国王意外地看重兰斯洛特,亚伯动不了他这条命,就只能从小王子这方边下手,即便折磨不死,也要想方设法让他们结仇。 然而,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不?”只见路加翘着腿坐在高背椅上,一边吃茶点一边享受兰斯的捏肩服务,“这是我的府邸,兰斯是我的情人,我想让他睡哪他就睡哪,即便是我的卧房。” “但是殿下,您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对待其他情人……”管家仓皇道。 路加骄傲地一笑。他捏住兰斯的下巴,炫耀珠宝似的问道:“他们有兰斯这么漂亮吗?” 兰斯乖顺地由着他摆弄,还配合地扑扇了一下睫毛——圣书上说这种表情更像一只魅上的恶魔。 显然圣书所说的不完全正确。这个表情由他来做,不像魅魔,更像一只纯洁无害的精灵。 之前那些人确实远远比不上他。 管家讷讷:“可是……” “没有可是。”路加笑容渐冷,“亚伯,别忘了我是你的主人。现在的对话建立在你对我的养育之恩上,一旦这份恩情耗尽,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管家哑口无言。 他说的没错。如果不被小王子需要,管家在王后那里就也失去了用处。无用的人,再也爬不到现在这么高的位置。 还是保住自己的职位要紧。 至于兰斯洛特……一个用过即抛的情人而已,应该不需要劳烦王后殿下的特别关注。 于是当天晚上,兰斯便以情人的名义住进了路加的卧室。当然不是小王子的红丝绒大床上,而是墙角一张守夜仆人休息的小榻。 这已经比兰斯作为底层奴仆的床舒服太多。 他应该回报殿下。 “有关骑……”兰斯刚想讲述一些关于骑士剑法的理论知识,便被一根手指压住了唇。 “他们还在,这里处处都是暗道和监听的耳朵。”路加在他耳边用气音说,“如果想活命,就谨慎些。” 温热的手指若即若离地蹭在兰斯唇边,路加说话吐出的气流更是直接喷洒在他耳廓上。 兰斯耳廓微微粉了。 他只是觉得有些发痒。 殿下的身边危机四伏,殿下为了保护他花了很多心思,甚至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伪装成奴隶的情人。 那么现在他心底漾起的一圈涟漪,应当是感激之心。 兰斯严肃地点头。 见他明白,路加移开自己的手,然后踮着脚尖走到书柜边,取下一本早已准备好的书,最后回到床边。 兰斯看到了书的封面:《日月经》。 是讲光明神和黑暗神的经书,他可以全文背诵。 不过为什么是现在? 路加翻到中间一页,目光游移,情绪看起来不太稳定。 兰斯逐渐发现了这个规律:当殿下觉得难堪和羞窘的时候,往往会高高扬起下巴,做出蔑视一切困境,无所不能的样子。 阅读《日月经》让他很挣扎吗? 路加扶住了床柱,试着摇了两下,让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凶恶地瞥了两眼兰斯,一边摇晃木床,一边开始朗读。 面无表情,声情并茂。 只不过内容有些奇怪。 “啊,好极了!快来,乖孩子……” 红色一点点顺着他的脖颈爬上脸颊,路加闭了闭眼,用几声轻哼度过翻页的空白期,接着开始了他的朗读。 “受不了了,嗯,好棒……” 语调柔美而不失少年气,伴随着小小地哭腔、骂声和惊叫,如鸟雀婉转出喉。 最初的几分钟里,兰斯以为他在唱歌。 就像少年轻唱着在井边摇转轱辘,鸟儿相伴而鸣。 然后兰斯意识到,这并不是《日月经》中的内容,这本经书的外皮应该是用来掩护其他秘密藏书的。 他从小在奉行禁欲的修道院长大,许多俗世的内容,都仅限于经书中裹挟着严厉词句的警示,只有模糊的轮廓概念。 他理应不懂这首歌是什么。 但当他看到路加淡粉的面颊,以及浮起水光的紫眼睛时,兰斯忽然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8、学会喜欢 暗道里有人在偷听。 兰斯的目光从“不解”变向“恍然大悟”的时间,比路加预计的更久。 好在那双眼睛里没有露出刺伤路加自尊心的神色,有的只是单纯的惊讶。 路加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些。 也是,这个人毕竟是兰斯。 “知道了还不来帮我?”他压低嗓音,恶狠狠地瞪人。 因为难堪和羞窘,路加脑门上溢出了薄汗。他一边凶别人一边在心里对自己冷嘲热讽,祝贺自己又学会了一门新技巧。 没错,技巧,正经事,不要多想。 路加像在教堂唱圣歌般背脊笔挺,嘴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兰斯呆呆眨了眨眼,接过他手里的体力活,开始矜矜业业地摇晃木床。 咯吱声突然大了很多,又急又快。 “慢一点,那是人能有的速度吗?” “……抱歉,殿下。” 不愧是主角,兰斯的体力简直能做永动机,路加也懒得体谅他,索性直接坐在了床上。 等到隔墙最后的脚步带着他们想要的信息离开之后,路加都快被摇篮晃睡着了。 他打了个呵欠,抬手命令兰斯停下,将书放归原位,一头栽倒在大床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路加掀起一边眼皮,看到兰斯在替他盖被子。 ……服务意识勉强过关。 路加迷迷糊糊想到什么,扯住他的领子往下拽。兰斯顺从地弯下腰,任由小王子把他的衣服扒到肩膀以下,又团团揉皱。 还需要什么,吻|痕、抓痕?路加皱眉想了一下。 算了,麻烦。而且太逾越了。 他望了一眼床单,正打算再做得逼真一些,便听兰斯说:“其余的请交给我吧。” 路加瞥他一眼,在信任和不信任之间犹疑一秒,熬不住困意,倒头就睡。 入梦时,有人在他耳边轻语。 “辛苦了,殿下。” 兰斯抬起手似乎想抚摸什么,又缓缓放下。他注视着路加的睡颜,很久之后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当兰斯敞着胸膛,披着扯崩了几颗扣子的凌乱衬衣走出卧室时,女仆们的眼神都直了。 第一个被允许进卧室的情人。 还有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激烈的动静,少年像猫儿挠人一样的叫声…… 不能吧?绝对不可能吧?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王子殿下,竟然甘于屈居人下? 据说下位多多少少会影响行走,银发情人步履稳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难道真的是殿下……? 女仆们端着餐盘在饭厅中快速穿梭,在主人面前绷着脸,一到了后厨立刻手捏鼻子堵鼻血。 但小王子身边簇拥着的人太多,直到他翻身上马,女仆们也没探听到具体消息。 不论如何,整座府邸的人都相信了小王子正和他的新情人打得火热。 “上来。”路加骑马从高处俯视他的仆人,他戴了黑皮手套,吝啬地向兰斯伸出。 兰斯拉住他的手,翻身骑在他身后。 还没等他坐稳,路加便夹紧马腹,飞奔出去。 “……殿下!等等!咳咳。”管家因马蹄掀起的烟尘呛咳不止,连忙吩咐侍卫们:“还不快追上去!” 侍卫们纷纷装辔上鞍,刚来得及上马,小王子已经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 “已经甩远了,殿下,”兰斯回过头,有些艰难道:“您可以不必这么……” 路加的马名叫“恶灵”,通体幽黑,前额有一块独特的十字白星。它性情又急又烈,毫不顾忌骑在它身上的人是什么感受,主人不管它,它便撒着欢地狂奔。 生活在修道院里的兰斯本就没几次骑马的经验,现在碰到这样一匹烈马,又坐在路加身后无处可扶,很多次差点被甩下去。 “嗯?我亲爱的骑士大人,这种事不应该对您轻而易举吗?”路加一边打趣他,一边纵马越过一道拱起的树根。 他是故意的。 兰斯纵容地叹了口气。 “那么失礼了,殿下。”他伸手握住了缰绳。 两个人的手挨在了一起,在这个姿势下,他们的身体贴合得更加紧密,兰斯几乎把路加抱在了怀中。 为了避免不恭敬和僭越,他努力和小王子保持距离,然而森林里地形崎岖不平,他们总是无法自控地撞在一起。 那头金灿灿的卷发扫在兰斯颊边,有些痒意,还带着沐浴后玫瑰的芬芳。 那些玫瑰花瓣是他亲手所栽……所以殿下身上的味道,也是因他而起。 在兰斯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妥之前,路加勒马停在一片林间空地上。 一柄细身剑向他掷来,兰斯在空中握住它,看向它的主人。 “不会引起注意的只有它了,”路加从身侧抽出第二柄细身剑,“希望这种剑在你的所学范围内。” 细身剑一般为体格瘦小的女性所用,人们因为它的灵巧和秀气称其为“妖精剑”,在修道院的夜间补习课程中,兰斯的骑士老师提起这种剑时,总会带着暧|昧和不屑的口吻。 想必殿下身为男性使用细身剑,心里多半不太情愿。 “骑士的优秀不在于他使用什么剑,殿下。”兰斯宽抚道,“即便是一根树枝,剑术大师也能用它守卫神的荣光。” 路加瞟他一眼,神色不愉,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 “你的嘴可越来越会讨人欢心了。”他举剑攻了过去,“那么手里的剑怎么样呢——” 兰斯挡下了一击,剑锋冲击,两个人的距离也急遽压短。 “用出你的真水平,兰斯。”路加在他极近处低喝,“这是命令。” “是,殿下。” 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在林间响起,剑刃反射出微光,转瞬间又是一次碰撞。 兰斯的剑术精密而迅疾,路加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在细身剑再一次被击飞后,他弯腰想捡剑再战,却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拿走了剑。 “您该休息了,殿下。”兰斯收好两柄剑,看了一眼路加颤抖的小臂和手指,犹豫着要不要替他按|揉。 但最后他只是取出手帕,替少年擦拭了前额的汗水。 “既然这是你的要求,那么今天到此为止。”路加仰着头说。 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需要仰头而不是俯身,不免对兰斯的身高产生了不满。 “你生在哪一年?” “与您同年,殿下。” 这个答案让路加更为不悦了。他翻身上马,才觉得站立着的兰斯顺眼了些。 “牵马,我们去湖边。”他说,“打湿衣服,省的那些人起疑。” 兰斯按他所言去做。 过了一会儿,这位不谙情|事的圣子才按捺不住问道:“或许我不该过问……不过为什么要弄湿?” “还能为什么,”路加拧开酒壶,“让‘友好又激烈的野外战斗’更逼真一些。” 他看到双目中仍有迷惑的兰斯,心中不免郁郁。 这就是他昨晚没有逼迫兰斯“朗读”的原因——这位禁欲的信徒恐怕会把淫|书吟诵成圣曲,根本骗不了人。 这也导致府邸的传言里,是他路加屈于人下…… 路加气恼地腹诽几句,仰头灌了几口闷酒。 玫红的酒液从他唇角溢出,蜿蜒爬过脖颈的曲线,染红了白衬衫。 兰斯的目光顺着酒液隐没在衬衫下,只觉那玫红的颜色分外鲜明。 似乎只要呆在路加身边,所有曾对他而言空洞虚无的颜色,都会一一鲜活起来。 简直就像书中所描述的神迹那样——灰色的世界正因他而多姿多彩。 “我斗胆想向殿下讨要一个奖赏。”兰斯将斟酌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发出请求,路加有些惊讶。 “什么?”他问。 兰斯抬眼,淡漠的绿眼睛里漾起一抹温度。 “我想向殿下,学会‘喜欢’。” 9、绘您入画 “我想向殿下学会‘喜欢’。” 在那双绿眼睛专注的目光下,路加呼吸一滞,心跳仿佛停跳了一瞬。 性情内敛的圣子偶尔打出的一击直球,让他措手不及。 当然,他知道兰斯并没有其他意思。 同样的,他也没有产生不应该的情绪——那一瞬间的迟滞只是因为美貌带来的冲击,路加喜欢漂亮的东西,这是人之常情。 但他还是像突然被发现在踩奶的猫一般,窘迫地别过头去,呛咳起来。 兰斯以为他呛到了葡萄酒,绕过去递过巾帕,却被再一次拒绝。 他意识到自己大概用错了措辞,便修正道:“请您教我‘审美’与‘艺术’,或许这么说更贴切一些。‘喜欢’是更主观的看法,我想强调主观的感情,殿下。” 在他解释的过程中,路加把控住了自己的情绪,恢复了不将任何事看在眼里的表情。 “那天马车上说过的话,你记到了现在?”他还记得自己为此嘲笑过他。 “没有埋怨您的意思,殿下,”兰斯诚恳道,“您指出了我的缺陷和困扰,我应该感谢您。” ——唯一的缺陷,根本微不足道。路加想。 “你想要怎么学?”他问。 兰斯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微笑着说:“我不知道,殿下。完全听凭您的吩咐。” “如果我有空闲的话。”路加傲慢地说。 ——嗯,闲暇之余替几乎完美的兰斯洛特治好他唯一的弱点,不也很有挑战意义吗? 中午用餐后,路加装作不经意,实则是兴致勃勃地叫人取来画板和颜料,放在玫瑰园里。 颜料由蛋清调制而成,画板上面敷有一层石膏,这些造价昂贵的画材只有贵族能负担得起,由它们绘制而成的画,叫做“蛋彩画”。 穿书前,绘画是路加不多的爱好之一。那些用色浓墨重彩、瑰丽而压抑的画作,有时能在拍卖会上为他赚上一笔不菲的零花钱。 巧的是,原书中的小王子和他有相同的爱好,府邸看守最严密的宝库里,除了金银珠宝就是成堆成堆、从各个地区搜罗来的珍稀画材。 蛋彩画虽然与现代的绘画工具不尽相同,基础技巧和核心却是相通的。 兰斯在画板前坐下,便讶然看到路加指示仆人在他身边架起了另一块画板。 “今天的课程里,你将从绘画中体会艺术的美感。”路加骄傲地说,“而我将亲身向你示范如何绘画。” 他抿着唇,觑了一眼兰斯,补充道:“我今天格外空闲。” 午后的时间最适合小憩。 连续很多晚没睡一次整觉的路加很需要利用这段空闲去休息,而不是教他作画——这一点,他和兰斯都知道。 但兰斯在小王子的眼睛里发现了极力掩藏的期待。 他没有戳破,睫毛投下一片弯弯的影。 “非常感谢您,殿下。”他由衷道。 作为回应,路加挑了一下眉。 兰斯曾在修道院学习过基础的画技,简言两三句之后,他们二人便照着同一丛玫瑰花,开始了绘画。 “如果有什么不懂,我允许你向我提问。”路加矜持地说,“任何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至少在绘画上,他足以完全碾压兰斯洛特,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他的老师。 这大概就是报上午的剑术之仇吧?他愉悦地想。 当路加拿起画笔之后,所有杂思都离他而去,只剩下他笔下这个绚丽的小世界。 等他从绘画世界抽离的时候,才发现兰斯正在看他。 有什么问题吗?路加凑过去看他的画板。 精致的玫瑰花出现在兰斯的画板上,所有的细节纤毫毕现,如果不是受画材所限,路加肯定他能画得和照相机一样真实。 完美无缺,唯独没有灵魂。 “抱歉,殿下,”兰斯垂下眼帘,“让您失望了。” 他的画如同他的人一样,都是说谎者。即便谎言再逼真,内心也空无一物。 路加认识这样的画师。他们掌握着最精确最科学的技法,可以成为最厉害的“画师”,却永远无法被称作“艺术家”。 兰斯就是这样的人。 路加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 “听着,兰斯,不要想着伪装成什么。放下对外形的禁锢,试着表达它给你的感受。”他谆谆诱导,“闻到花香,你不会觉得陶醉吗?看到它们婀娜的线条、秾丽的色彩,你不会觉得愉悦吗?” 兰斯望着他,若有所思。 闻到殿下发间的花香,他会觉得满足。 发现殿下嘴角勾起的弧度,他会觉得心痒。 看到殿下唇边的玫瑰色酒液洒在衬衣上,他会觉得难以移开视线。 兰斯的眼睛微微亮起。 路加捕捉到了他的变化,并为学生的醒悟感到欣慰。 “是的,兰斯,”他说,“那种感觉,就是你所说的‘喜欢’。” 霎时间,兰斯眼中的世界彻底点亮,而居于色彩中心释放着光芒的,是眼前的小王子。 “再试试吧。”路加又命人取来几块画板。在绘画方面,他格外宽容。 打算再次动笔的时候,兰斯握住了他的手腕。 除了必要的服侍以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他人,即便这个稍显逾越的动作对兰斯来说过于不礼貌,对路加来说过于不尊敬,两个人都自然任其发生,没有阻止。 “我可以再提一个请求吗?殿下。”兰斯望着他的双眼,“我想把您画入画中。” 路加一怔,偏过视线:“如果这对你的学习有益的话。” 随即他补充道:“不过请快一些,我想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那么请顺便休息一会儿吧,午后的太阳很温暖。”兰斯微笑着说。 路加一想也是,便叫人抬来藤编躺椅放在花丛间,自己舒舒服服躺了上去。 兰斯在他腰腹间搭上一条薄毯,随后开始了作画。 殿下最初还会注意飘飞的蝴蝶和蜜蜂,很快便轻轻歪过脑袋,陷入了酣睡。 带着花香的暖风吹拂而过,金发轻飘飘地搭在少年鼻梁间,又有浅色的蝶停落在他的锁骨上。 即便是浑身长满利刺的小王子,也偶尔会露出柔软无害的一面。 上一次他表现出这种柔软是在殿下和妹妹同行的时候,兰斯远远看到,不敢上前打扰,他知道自己的出现会让殿下重新竖起利刺。 这一次终于是在他面前。 而他会把这一刻永远凝固在画中。 路加醒来的时候,暮光正裹挟着最后一片晚霞准备离席。 兰斯正在收拾画具,见他睁开眼,笑着道:“风有些凉了,我刚好打算叫醒殿下。” 路加躺在藤编靠椅上,悠然伸了一个懒腰。这一觉是他穿越至今睡得最好的一次,精神完全恢复到了最佳状态。 “画的怎么样?”他注意到兰斯用幕布遮住了画板。 “请允许我向殿下保密,”兰斯微笑着说,“等到彻底完善之后,我想将它作为礼物,在殿下的诞辰送给您。” “还有好几个月呢。”路加微微皱眉。 他对兰斯的画作很感兴趣,偏偏以免表现出过分的关心而不能强要,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没有追问下去。 晚餐的时候,路加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兰斯则被特别允许坐在他旁边,剩下的十个座位空空荡荡。 仆人不被允许上桌吃饭,必须服侍主人用餐完毕后,才能在厨房里吃掉残羹冷炙。 像兰斯这样坐在殿下身边,是连老管家都很少有过的殊荣。 但在今晚,仆人们除了嫉妒新来的情人运气如此之好以外,还多了一些其他的气氛。 尤其是女仆们。 ——她们简直要磕疯了!! 听姑妈的朋友的女儿的情人说,今天上午殿下和兰斯同乘一马单独出游,大汗淋漓、衣衫不整地被发现在湖边沐浴; 听表姨的朋友的舅父的同僚说,今天下午殿下取出了珍藏的画材,手把手教给兰斯如何绘画,还亲自充当他画中的模特! 不只是动了身,还动了心呀! 她们都激动得像自己登上婚姻殿堂一样,四处打听那个兰斯长相如何,性情如何,对殿下是不是真心。 她们的殿下凶残冷酷,没错,但那只针对男仆。虽然殿下对女仆们不假辞色,但极少惩罚她们,更不会像其他的王公贵族般对女仆动手动脚。 在相同的职位上,殿下还会给予女仆优待,而不像其他庄园主那样完全无视女仆独有的细心刻苦,反而对她们的体力挑三拣四。 ……这或许是独属于路加殿下的温柔。 至于同性|行为悖德?抱歉,她们完全愿意为了殿下换个教派。 毕竟圣国又不只有那一个禁欲教派,而无论在哪个教派光明神都会同样地守护她们。 身为主人的路加,却对这些暗藏的心思一无所知。 在他的印象里,整个府邸的人都巴不得他不得好死,如果不是为了几枚银币的报酬,说不定也想把他勒死在床上呢。 入夜,他轻车熟路地取下那本披着《日月经》外皮的书,故作严肃地轻咳了几声。 兰斯探究地注视着这本会让殿下唱歌的书。 “殿下,恕我冒昧,请问这本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夏佐。上次你在‘享乐窝’看到的红发塞西尔少爷。”路加抖着书页道,“为了隐瞒他的禁欲主义教徒母亲,他那里有不少这么装订的书。” 兰斯皱了皱眉头。 塞西尔会分享这种书给殿下,那么殿下也会像昨晚那样唱歌给塞西尔听吗? 他仿佛吃了块夹杂了一颗砂砾的面包,吞下砂砾时,给他胸口带来些许滞涩感。 兰斯把它归咎于对殿下交友不慎的担忧。 “希望和塞西尔少爷的交往不会对殿下产生坏影响。”他说。 路加闻言“噗嗤”一声,差点把书丢出去。 “他会带坏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兰斯。”他苦苦憋住笑声,“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说您傲慢、暴戾、蠢钝、纵欲……” 一个个词从兰斯口中缓缓吐出,但他的眼睛告诉路加,他本人并不赞同这些看法。 他在期待路加拒绝。 在那样认真的目光下,路加玩笑的心思淡了下去,另一种情绪浮现。 那应该是麻木的痛感——就像久冻的冰雪,即便触碰到了零上几度的水流,都会觉得滚烫。 当面的讥讽、背后的嘲笑,路加习以为常。 他生来病弱残疾,接连克死所有的亲人,不需要动一根手指便能继承巨额遗产……这样的人,活该遭到嫉恨。 他只能用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钱,更多的钱,报复性地砸在他们脸上,看他们悻悻败退,再听他们说上一句“看,果真如此,这个人无药可救。” 从来没有人对他表示期待。 兰斯是第一个。 这让路加不自觉地害怕——害怕这样的期待会轻易破碎。 ……如果注定失去的话,那么从最开始就一无所有,是不是才不会受伤呢? 路加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份想法。 他只觉被烫得一痛,心脏在疼痛之下微微瑟缩,随之反扑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破坏欲。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份期待砸碎。 “不是么?”他漫不经心地扯出一个讥笑,“你在我身边才待了几天,就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和别人口中的小王子不一样了?” “殿下……” “如果哪天在路上碰到前情人要我赔偿他的初夜费,我都不会惊讶。” 路加没有给兰斯回复的机会,也没有看兰斯的神色。 他背过身去,结束了话题:“服侍我更衣。” “……是,殿下。”这次兰斯的回话慢了一些。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路加昂着下颌,侧耳想捕捉到身后之人的反应,一无所获。 由于身体残疾所限,路加穿越前性情孤僻,从未亲近过任何人。 这具身体却不一样。 路加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森林里,一个陌生的黑发小子就像凭空出现一般,拉起他的手,吻在衔尾蛇环戒上。 路加摔手,然而衔尾蛇戒却被捏在那少年手中,戒指如同枷锁般禁锢住他的手指,纹丝不动。 刺客?偏偏在这种僻静无人的森林里,而兰斯刚好离开去湖边带马饮水! “兰……!” 一个音符还未来得及蹦出,黑发少年捂紧了他的嘴,皮手套的纹路清晰可觉。 “终于找到您了,我的主人。”他瞥了一眼湖边的方向,“这么久没来看我,果真是被新情人绊住了。”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暧|昧又俏皮的笑容。 “——我也是会嫉妒的。” 树后,兰斯唇间嗡动的圣术一滞,停在了最后一个字眼。 10、情人庄园 路加瞳孔微微一缩,随即一脚将那少年踹飞出去。 “你逾矩了。”他冷漠道。 自称“前情人”的少年黑发黑眼,肤色苍白,相貌秀美,比路加还稍矮一些。 但路加知道,这少年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且不说刚才制住他的力道有多大,单说少年能藏匿在他们身边而不被发现,就不是普通武者能做到的。 被他重重一踹之后,少年很快稳住身形,顶着肩头衬衣一个脚印,恍若无事。 “我们今晚见,”他单膝跪地,“您的仆人安其罗,将在赫卡庄园等您。” 安其罗起身吹了一声口哨,一匹小马向他跑来,小马毛发全黑只有眉心一颗白十字星,和路加的恶灵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它也想妈妈了。”安其罗搂着马脖子笑道,“我可以期待主人今晚让他们母子重逢,是吗?” 这匹小马是恶灵的孩子。 路加不发一言,目送着一人一骑远去,紧绷的神经才略有放松。 安其罗这个名字他没听说过,但他口中的“赫卡庄园”在羊皮卷上可谓是臭名昭著。 ——那是小王子养情人的地方。 这座庄园在羊皮卷中占了一小部分篇幅,涉及细节描写的字迹都被熏黑,路加也不清楚那地方具体有什么。 这种未知的神秘感让他感到不安。 他必须去一趟赫卡庄园,确定自己所有物的情况。 更何况,安其罗的马以及他对衔尾蛇戒指的特殊态度,都暗示着他们之间关系紧密。 如果路加表现出什么异常的话,指不定会被当成附体的恶魔送上火刑架。 真是好极了。 路加暴躁地踹了一脚树干。 “殿下?”兰斯牵着恶灵走来。 “走了。” “今天不练剑了吗?” “还有别的事要办。” “很要紧?”兰斯追问。 “是的。”路加翻身上马。 处于思虑中的他并未发现今天的兰斯问题比平时更多,也没发现坐在他身后的兰斯靠得比平时更近,整个人就像笼罩在他身周一般。 府邸前,路加伸手让管家换手套,吩咐道:“今晚准备一辆马车,低调点,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您要去赫卡庄园?”管家猜到了他的目的地。 路加轻挑眉梢。 “也该是时候了,您养的那些‘男孩们’应该很想念您。”管家瞥了一眼兰斯,暗藏喜悦,“我现在就去备马。” 他在得意于兰斯的失宠。 男孩“们”吗……看来那庄园里住着的情人还不止一个。 路加遣退仆人,专在城堡的下人区域闲逛,果然不到一会儿,就听到了两名男仆的谈话。 “赫卡庄园,你不知道吗?殿下每年都会在奴隶市场买五六个相貌英俊的男孩,养在赫卡庄园里,每个月去看望一次。说是‘收养’、‘看望’,但你知道的……”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奴隶?殿下可真是荤素不忌。”另一个说,“你说凭我这张脸,去殿下面前逛一圈,是不是有机会摸到王族的屁|股?” 又是一阵猥琐的笑声。 路加伸手挡住了兰斯。如果不是他阻止,这位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圣子阁下早就走上前去,恐怕还要当场念出一段劝诫词。 “为什么要任由他们诋毁您,殿下?”兰斯问。 路加看起来完全不在意。 现在还不到时候,再过一周,等到管家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会让管家带着这些好吃懒做又喋喋不休的猪猡一起滚蛋。 路加无所谓地回应兰斯:“他们说的有错吗?我今晚确实要去那样一个地方。” 他开始庆幸昨晚在那份“期待”还处于萌芽期的时候就下手掐断,这至少没让他现在看起来像个虚伪的笑话。 “那么,我今晚可以约您在花园里散步吗?”兰斯问。 都说了晚上有事还约今晚,未来的神王陛下记忆力只有七秒吗? 路加烦躁地转过头,刚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兰斯双眼的时候停住了。 兰斯当然知道他的邀请和小王子的行程安排相冲突,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挽留他。 因为那双眼睛里,尚存留着一丝期待。 和昨天那股又急又猛的破坏欲不同,现在路加心中竟有些难过。 就像孩子捧着流沙,痛快地任由海潮卷走它们,到后来只剩薄薄的一层,绵软细柔地贴在皮肤上,才开始觉得不舍。 不舍又能怎么样?流沙易逝,最后他也只能洗干净手回到岸边。 “我拒绝。”路加说。 兰斯的睫毛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礼貌地微笑:“我明白了,殿下。” 当他转过身时,路加的心脏微微一空。 他来不及细想那种感觉,很快就投入忙碌之中。 为了弥补他所欠缺的常识,路加必须大量阅读书籍和羊皮卷,包括小王子和其它贵族的信件往来、大贵族们的信息、神话历史、宗教典籍等。 这个世界有关衔尾蛇的资料少得可怜,都与神秘学——尤其是黑暗神相关。 他在小王子的书房里找了一下午,没有找到有关赫卡庄园的书面痕迹,也无法判断衔尾蛇戒的原主人到底是什么。 总之,今晚等着他的将是一场重要的挑战。 路加本以为凭兰斯的性情,确认他无药可救的本质之后就会有所疏远,至少接下来几天不会太频繁见到他。 但在夜幕降临,他登上马车即将离开前,却瞥到了马车边兰斯的身影。 “你来做什么?”路加皱眉,心里隐约有一点开心。 “虽然并不认同殿下的做法,但我希望尽仆从以及神职者的身份,为您祈福。”兰斯的目光平静如水。 来说教的吗? “那么滚回你的教堂去祈祷吧。”路加恹恹收回目光,就要拉上窗帘。 “不,这个仪式需要您共同参与。”兰斯解释的语速快了一些,“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您只需坐在里面便好,殿下。” 路加停下了动作。 月光洒落,他隔着门,透过狭小的窗,看到了兰斯垂下的睫毛。他嘴唇微动,手指在胸口周围按照太阳的顺序轻点,皎洁的月光仿佛在他的牵引下荡起涟漪。 然后兰斯睁开眼,看到路加后微微一笑,手指穿过那扇小窗,点在他眉心间。 路加眉心一暖,望着他,有些呆怔。 “完成了,殿下。”兰斯温声提醒他。 路加回神,有些气恼于自己的反应,扯了扯嘴角道:“那是什么,光明圣术吗?” 兰斯微笑着摇头:“只是在修道院里学的一点小技巧,据说可以祝福……的人,让他受到光明神的守护。” 骗子,肯定是光明圣术。路加感受到眉心持久不化的温暖,默默想道。 不过有必要为了他冒险使用圣力吗? 如果被发现的话,很有可能会因为威胁到王权而被送上断头台。 即便像他这样道德败坏到极点的人,兰斯也会愿意一次一次宽恕他、救赎他吗? 路加心中微动。 这么宽容好欺负,总会引得他想更过分一点,索求更多一点。 他将手伸出车窗,抬了抬衔尾蛇戒指。 “那么凭你学到的一点‘小技巧’来看,这枚戒指怎么样?”他略带揶揄地说。 路加还记得宣誓亲吻手指时,兰斯一闪而逝的犹豫。 兰斯虚牵起他的手,脸贴得很近,嘴唇几乎要吻在他的指甲盖上。 呼吸柔软地触摸路加,他的手指为此轻微发抖。 他知道那只是为了近距离检查。 “不祥,殿下。”兰斯抬起头,认真注视着他,“请您务必小心。” 不祥。 只这一个词,路加便知道衔尾蛇戒指必定与黑暗神教有关,而兰斯察觉到了它身上的黑暗气息。 兰斯不会想让自己的契约主与黑暗力量有接触,但既然挽留已经失败,兰斯就不会再开口请求第二次,而是尊重他的意愿,并用自己的方式暗中保护他。 这么一想,路加竟觉得这个原书里谋权篡位的逆臣,还有那么一点可爱。 11、黑暗神殿 马车上,路加转动着衔尾蛇戒指。 戒指看起来很宽松,可以轻易摘下,真正尝试才知道戒指几乎长在他的骨头上,除非剁掉手指,否则没有任何摆脱的方法。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与黑暗神有联系,注定要与圣国的国教为敌,这会让他登上王位的难度提升到地狱级别。 路加想起了原书中的一些细节。 小王子一直与光明神教有摩擦,这种矛盾在他登位后激化到顶点,却被兰斯洛特捷足先登,先一步把小王子囚禁起来。 之前路加以为这是圣教对小王子个人行为作风的不满,现在想来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或许是刚刚被兰斯祝福过的原因,路加忽然产生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那座完全封禁神力的高塔,会不会是一种对危险的“隔离”呢?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否决了。 幻想也要有个限度。路加心中警铃大作。 兰斯出乎意料的温柔削弱了他的防备,漂亮的长相和纯善的性格太具有欺骗性,他差点就陷入了圈套。 会咬人的狗不叫。 难道他要重蹈书中的覆辙,再一次输给兰斯洛特吗? 他正这么告诫自己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那个头发和夜色一样黑的少年安其罗伸出手来,笑盈盈地说:“晚上好,我的主人。旅途劳顿,接下来请让我来带您走完最后一程吧。” 马车并没有停在赫卡庄园外,而是在荒郊原野里,而侍卫们对安其罗的出现似乎习以为常。 夜晚的浓雾遍布荒野,黑色的土壤和夜空泡在雾气中,仿佛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 路加没有扶少年的手,自己走下马车后,发现安其罗牵来了上午见过的那匹黑色小马。 那匹小马和安其罗一同四下张望,在没有找到母马的踪影后,小马失望地打了个响鼻,安其罗则小声说:“您没有带‘恶灵’来呀。” 一人一马出奇地相像,像个抱怨的小孩。 路加收回目光,道:“我没有答应过你。” “那么下一次呢?”安其罗问。 路加没理他,翻身上马。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少年……情人相处。一想到要和别人亲密接触,他就头皮发麻,全身紧绷。 而且还不能表现得过于冷淡,免得被怀疑他换了芯子。 该死,原主怎么给他留了这么一个难题,还不止一个,是一整个庄园! 路加已经在思考,待会如果安其罗要求和他同骑,他该如何优雅而不失庄重地把他踹下去了。 幸好安其罗并没有那种意思,只是亲昵地拍了拍小马的脖子,牵起缰绳小跑起来。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路加带来的人手的视线范围。 “这个月庄园里还算平静,大家都过得很好。”安其罗轻快地说,“萨特打断了迪克的一颗牙,贾尔斯的汤里被放了一只蟾蜍,经证实是巴蒂所为,不过后来都和解了。” ……这是在给他汇报后宫争斗的情况吗?路加面无表情地想。 男性宫斗的手段是不是过于粗糙了?这简直就像小孩子打架一样。 随即他意识到,赫卡庄园里大部分“情人”本身就是从奴隶市场买来的小孩。 路加深吸一口气,遏制住想诅咒原主的念头。 “诺亚哥哥在教弟弟们学习写字,他是个很称职的老师,明年弟弟们就可以为您工作了。”安其罗说,“今年冬天我们成年后,杜瓦打算和诺亚哥哥一样成为庄园的老师,凯尔森和托马打算离开,而我……” 路加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写字”、“老师”、“工作”……?情人还需要这么优质的培养计划吗? “而我,您上次让我再考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安其罗仰面望向他,脸上带着独属于少年的腼腆,“决定还是和之前一样。” “——我想成为您的狗,主人。”他虔诚地说。 另一片荒野上。 白雾是最佳的掩饰,没有任何人会发现有人在此秘密见面。 骑士翻身下马,向他对面的黑色斗篷单膝跪下。 “奥利弗老师。”兰斯的声音从斗篷底下传来,“您无需这样。” “我愧对少爷,愧对公爵大人。少爷的恩情,我们永远都无法偿清。”前些日策划在妓|院刺杀小王子的奥利弗说。 “您教导我有恩,”兰斯淡淡道,“但以后请不要再那样做了。” “都怪我中了敌人的计策,反而害得少爷身陷蛇窟。”奥利弗闭了闭眼,“既然少爷打算留我们一命,我日后定当将您从那鬼地方救出来,一雪前耻!” 一想到那天小王子对兰斯的轻薄,以及这些天从府邸内听到的传言,奥利弗就为少爷感到屈辱。 但兰斯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料。 “以后请不要那么做了。”兰斯重复了一遍。 他语气淡然,但教过他一段时间的奥利弗深知那是一次严肃的警告。 这孩子自小和善,明显表达出不悦的情绪还是第一次。 不如说,从刚才他们见面之始……或者更早之前,兰斯洛特少爷的心情就已经不太妙了。 奥利弗回忆了一下。 今天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小王子去赫卡庄园看望情人了? 有一瞬间,奥利弗脑海中闪过女仆们的担忧——“兰斯恐怕会为殿下的花心而失落吧”。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少爷一定是因为厌恶刺杀这种阴暗的勾当,才禁止他们这么做! 兰斯洛特少爷一定在打算光明磊落地报仇。 奥利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抬头看到兰斯已经牵过了马。 “感谢您的马匹。”兰斯上马,“我该走了,请您保重。” “能为少爷效劳是我的荣幸。”奥利弗俯身。这是兰斯第一次联系他,而且看起来有急事要做,他不由好奇道:“恕我冒昧,您要用这匹马做什么?” “追一个人。”兰斯说罢,驭马向前奔去。 追、追一个人? 哪家姑娘吗? 很快奥利弗就为自己的想歪感到忏悔。 兰斯洛特少爷说的一定是物理上的追逐,怎么可能是心理上的追逐呢? 他一定是被府邸里那些恋爱脑的女仆们传染了才会这么想。 “我想成为您的狗,主人。” 当安其罗这么说的时候,路加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对方的表情告诉他,这少年是认真的。 路加不由想到穿越前了解过的一些小众性文化,有时候受虐者会自愿成为施虐者的狗,供施虐者控制和驱使…… 作为一个前·性冷淡,他完全没有想过穿越后要面对这种场面。 好极了,他原本以为一座庄园的情人就够难解决了,没想到还有更难应付的。 路加眼神空茫,内心里咒骂不止,表面还要装出高傲的态度来敷衍安其罗。 “狗?”他讥讽道,“这就是你的决定?” 成功把问题扔回给对方之后,路加心里小小松了口气。 安其罗误把这当做又一次试探。 “我只是想对您有用!”他急于剖白自己,“下个月成年后,我无法再为您提供‘圣餐’。我知道,我这样的人不配成为骑士……但我仍旧想保护您,即便是阴影里一条无名无姓的狗。” 路加呆住了。 安其罗恳切恳切地直视他的双眼:“自从十年前主人救下我之后,对您有利用价值就是我全部的生存意义。” 是另一种意义的“狗”。 永远对主人忠诚,卑微地服从于他,讨取他的欢心,并在暗处将潜在的敌人撕扯成碎片。 安其罗的身手和隐匿功夫绝佳——因为他把自己培养成了路加的死士和暗卫。 他从不喊路加“殿下”,而称呼他“主人”。这意味着安其罗不是为圣国的王子服务,而是对路加这个人效忠,无论他的身份是什么。 在原书里,他将自己的忠诚贯彻到了最后。 路加全都想起来了。 受限于奴隶的出身,“安其罗”这个名字没有被写入书中,羊皮卷提起他时,总称呼他为“路加手下一条令人闻风丧胆的猎犬”。 路加曾经真以为那是一条猎犬,或者是高大健壮的行刑人之类,完全没料到“猎犬”所指竟然是个比他还矮半分的少年。 现在这只小猎犬正摇着尾巴,向主人宣誓他的效忠。 “知道了。”路加情绪不明道,“我会好好利用你的价值,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刀剑。路加冷冷想。 不过,当他捕捉到安其罗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时,路加僵硬的的眉梢不由微微一弯。 两人一马穿过迷雾,路加跟随安其罗走进赫卡庄园,遇到了许多双怀抱着敬仰与感激的眼睛。 男孩们被小王子从奴隶市场买下,以情人的名义安置在这座偏僻的庄园里,接受衣食和教育,平安富足地长大。 成年后他们将被送出庄园,改名换姓活下去。也有些人不愿离开,替小王子管理庄园内务,还有像安其罗这样,想要成为保护路加的剑。 路加不明白小王子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培养自己的势力?小王子屡次拒绝安其罗,说明他的目的并不是要这些少年帮助他。 搞慈善?没必要做得这么刻意,这座庄园简直就像专门为了掩人耳目而藏起来一样。 唯一的可能,就是刚才安其罗提起过的,只有未成年男性才能提供的“圣餐”了。 装满“圣餐”的木箱递到了路加手中。 “两个小时前刚收集完毕,还很新鲜,一共五十二支。”安其罗有些担忧地看着路加,抿唇道,“那么我先告退了,主人。” 他把路加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小教堂内。 门关上之后,殿内完全陷入了黑暗,路加闻到了旧木头和苔藓的陈腐气息,还隐约有一股铁锈味。 这些“圣餐”是用来做什么的?他要在这里等待使用者的到来吗? 那会是什么样的人? ……还是说根本不是人? 这个世界除了人族以外,还有恶魔这种偏向于黑暗神的生物。而光明教廷中培养的圣骑士、圣子和神甫,就是为了驱逐恶魔。 临走时安其罗的眼神让路加感到不安。 不,不会有事的。按照原书的轨迹,小王子的性命不会因为接触恶魔而终结。 等待眼睛适应黑暗的过程格外漫长,路加听到了自己越发响亮的心跳声。 微弱的星光从殿顶撒落,路加抬头,望入一片幽深的夜空。石制的穹顶仿佛变成了广阔的远方星空,深邃而神秘。 壮美宛如神迹,使人见之便想跪拜臣服。 路加怀着赞叹之心从穹顶向下望去,一张黑铁王座肃立中央,带刺的干枯荆棘缠绕着王座,蔓延向王座前的石祭台上。 或许不是祭台,而是棺椁或是餐桌之类的陈设。 映照着星光,路加发现祭台上有一个用古文字镌刻的名字。 “欧西里斯”? 他回忆了一下前日里看过的书籍,这个名字并未出现在有关黑暗神的内容里。 路加暗暗记下了名字,打开木箱,其中罗列着五十二管装有不明液体的玻璃管。 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液体的颜色,路加凑近玻璃管上方的木塞边缘嗅闻,闻到了一股铁锈味。 不,不是铁锈味,那是——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接近了他。 路加瞳孔骤缩,手中玻璃管摔落,液体和玻璃渣撒了一地,浓郁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什么圣餐,分明是…… 那个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腕。 “迟了三日,还摔碎了我的食物。”冰凉的东西贴在他耳边,“你该用什么赔偿我?” 利齿向路加的颈侧咬下。 12、我来晚了 兰斯陷入了迷雾之中。 他顺着车辙和马蹄印发现了小王子的马车,车夫和侍卫睡得悄无声息,掀开车窗帘,里面空无一人。 路加已经被带走了。 兰斯握了一下拳,身后重重一声响,奥利弗给他的马匹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浓雾有问题。 赫卡荒原处于一片山谷中,山谷常年起雾,由于雾气没有伤害任何人,并且平民们熟睡后也不会记得它,所以并未得到教廷的注意。 兰斯意识到,这些雾气产生于某种黑暗生物的吐息,只有他自己没有受到影响。 但他无法判别路加的位置。 兰斯念诵圣咒,一些金色脚印在地面上浮起,转瞬间又被浓雾抹消。 他停在脚印消失的末端,手放在胸口前,静静数着心跳。 一分钟九十三次。 他的感觉没错,这比他平时的一分钟六十七次跳速快了许多,而这种心跳加快的情况在他全部生命里都极少出现。 生理反应告诉他,这很不寻常。 没有剧烈活动。没有感到危险。他和路加的契约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心跳。 排除所有不可能……就只能是因为“紧张”。 路加的失踪让他紧张。 这样的情绪完全没必要,兰斯漠然想着,如果路加死亡,那么他们之间的契约将会失效。 这不是很好吗?他依照契约尽力保护路加,但此事在他的关照范围之外,无需他做什么,这个为数不多的“危险”就会自动消失。 他皱了皱眉。 仅仅是“路加死亡”这个念头的出现,就会让他的心脏揪紧。 是的,灵魂永恒,生死改变的只是皮囊,他不该重视现世,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 但兰斯想看到会动会笑的路加,想看到路加点燃他视野里的色彩,想让路加带给他更多新奇的感受。 他还许诺要在路加过生日时将画作送到他手上。 ……至少也要等到那个约定完成。 这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兰斯的意志重新坚定起来。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远方一丝极细微的圣力波动。 ——临行前他给路加的圣力祝福被触动了。 赫卡庄园的教堂中。 利齿在路加颈侧咬下,路加皮肤上骤然浮现出金芒,灼热的光芒弹开了身后的东西。 路加趁机挣脱对方的手,飞速后退,在数步之外看向那个人形的东西。 ——吸血魔,以血液为食的恶魔,那些装着少年新鲜血液的玻璃管,就是献给他的“圣餐”。 路加面前的这一名吸血魔足够优雅迷人,他身材高挑,黑发紫眸,如果出现在圣国的舞会上,必定会引诱许多心志不坚的少年少女堕落成他的食物。 兰斯的圣力灼伤了吸血魔的手心,伤口很快便修复完好。 一只非常强大的恶魔,路加判断。 眼下兰斯的祝福虽然帮他摆脱了一次噬咬,却惹怒了这只吸血魔。 穹顶星光晦暗不明,为他深邃的五官罩下阴影。 欧西里斯收回手,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戒备的金发少年。 “这些天你就在做这些吗?勾结教廷的圣骑士,想着如何违逆我?”欧西里斯语调里隐含着怒火。 “圣骑士?”路加嗤笑一声,一边后退一边祸水东引,“我并不清楚有人在我身上做了什么。王后身边的神甫泼了我一身圣水,或许是因为那位好心的神甫?” “圣水伤不到我,普通的圣力同样无法触碰我。”欧西里斯不紧不慢地走向他,“路加,你的谎言太拙劣了。” 路加停了下来,他已经靠在了教堂的墙壁边缘,无法再后退。 吸血魔牵起他的手,指尖在衔尾蛇戒指上轻轻蹭过,那戒指便像活了一般在路加手指上爬动,用蛇口吞噬自己的尾巴。 “这个月里,你曾尝试摘掉它十三次。是什么促使你产生了这个想法,我亲爱的路加?” 欧西里斯的嗓音如同蛇类爬过一样冰冷黏腻,他抬眼盯着路加,冰冷的触觉渗入了路加的灵魂。 不能躲闪,不能示弱,否则他就彻底输了。 路加强忍住没有移开视线,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欧西里斯笑了。 “一个忠告,”他说,“如果你还想做圣国的小王子,这枚戒指必须好好戴着,永远不能离手。当然,如果你愿意回归黑暗的怀抱,我也愿意接纳你。” 什么意思?路加想,衔尾蛇戒在保护他吗? “感谢您的好意,我会记住的。”他嘴角扯起一个僵硬的弧度。 欧西里斯盯了他一会儿,笑容加深:“如果不是你的灵魂和肉|体没有改变,我还以为有什么人胆敢冒充你呢。” 路加呼吸一滞,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 这是穿越至今第一个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的人。 “哦?”他咬咬牙,故作轻松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如此以为。” “以前的你,每次见到我都怕得像只不敢伸出爪子的小猫。”欧西里斯说,“现在你眼里却有了反抗之心。是你身边的圣骑士给了你勇气?” “我说过,没有什么圣骑士。”路加冷笑。 “向我撒谎可不是一个好习惯。”欧西里斯微笑。 一切发生得突然,路加只觉自己的前襟被猛然扯起,他被扔了出去,狠狠砸在黑铁王座之中。 “啊……!”疼痛让他发出低叫。 黑铁王座上盘踞着的荆棘刺一根根扎入他的皮肉中,由于鲜血的给养,荆棘藤蔓开始缓缓爬动,它们卷住他的身体,使劲勒紧,将他束缚在王座上,畅饮鲜血。 血液渗透了他的衣袍,路加大睁着双眼剧烈喘|息,没有让另一声痛叫呼溢出口。 能突破兰斯圣力祝福的黑暗产物,只有黑暗神留下的“圣物”。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堂里,竟然会有黑暗圣物“荆棘王座”! 传说中光明神的圣徒之一,就被囚此处鲜血流尽而死。 路加的身体因疼痛而本能地挣动,一只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父亲安抚他淘气的孩子。 “乖一些,”欧西里斯说,“它们在吞噬你血液中的毒素。你的身体还承受不了人类的毒,如果不定期净化,下次我就只能见到一具腐烂的尸体了。” 血液飞速流失,路加的视野开始模糊不清。 这具本该健康的身体肤色总有种缺血的苍白,原因就在这里。 至于毒素…… 小王子幼时没有任何势力,却能在王后这个用毒高手的眼皮底下平安长大,本身就很不合理。 如果从他小时候开始,恶魔便用这种方式替他解毒的话,疑问就有了解答。 大量失血让路加的呼吸变得急促。 以往的解毒过程不会这么漫长,这一次,是欧西里斯在惩罚他的反抗。 “……够了,”路加虚弱地说,“你想要把我吸干吗?……会有人起疑。” 眼前都是黑暗和模糊的光点,他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 “记住你是什么。”最后的意识里,冰凉的警告在他耳边响起,“光明神不会收留一只恶魔。” 寂静的教堂中,只剩下荆棘王座上昏迷的少年。 脸上忽然掉了一滴烫热的液体,路加眨了眨眼睛,视野逐渐明亮。 他眼前守着一只眼泪汪汪的安其罗,床边围了一整圈大大小小的俊俏少年,每一张脸上都是难过和关怀。 “您醒了!” 安其罗喜出望外,一副想扑上去又不敢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黑毛狗狗在森林里出演一个嫉妒的情人,演技高超到把路加都骗了过去,而私底下又乖乖的很尊敬他,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路加喜欢这样听话的人。 “我睡了多长时间?”他问。 “只有五分钟。”安其罗歉疚地说,“请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路加顺着安其罗的搀扶坐起来,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贴身短衫。 穿过来的那件衣袍被荆棘王座扎了不少破洞,衣料上满是血污,已经被拿去烧掉了。 起身后他一阵头晕目眩,缓了一会儿才说:“服侍我更衣。” 之前吸血魔触发了兰斯留给他的圣力祝福,他不确定兰斯会不会感觉到什么,会不会来寻找他。 当然,兰斯目的不可能是为了寻找他,而是铲除他身边的恶魔。 不能让兰斯发现这座庄园,如果他知道小王子建立这座庄园是为了将血液献祭给恶魔,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甚至会摧毁他们之间的契约。 必须在兰斯到来前离开这里。 算算时间还够。 少年们取来新衣服,安其罗跪坐在路加床边,扶住他的后背。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传来些许骚动,走廊上的少年的劝阻声:“这位客人,主人正在休息,请您稍作等待……” “这附近四处是禁制,”安其罗皱眉,“怎么可能有人找到这里?” 路加心中产生了不太妙的预感。 普通人是不可能找来这里,但兰斯不是普通人。 不,不可能。即便从府邸出发直线抵达赫卡庄园也至少要两个小时,而触发圣力祝福到现在最多也只有十五分钟! “失礼了。”门外传来令他熟悉的温雅嗓音。 动作可一点都不温柔,门锁直接被巨力顶开,披着黑斗篷的银发男子站在门口,直接对上了床上路加的眼睛。 “殿下。”兰斯的嗓音中透出一股如释重负。 这种语气对于情绪寡淡的他来说很难得,他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弦终于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洋溢着轻松愉悦。 比任何时候都要吸引人。 路加不由笑了一下。 随后他就意识到,现在他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妥。 赫卡庄园名义上是他豢养情人的地方,现在他只着薄衫坐在床上,身边还围了至少十五名美少年…… 怎么看都是他夜驭十五郎还猥|亵未成年男性吧! 路加面无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气,大有再次昏过去的想法。 13、以下犯上 路加浑身僵硬,不自觉向上扯了扯被子。 在情|爱方面,兰斯的反应总是很迟钝,但气氛太过诡异,最初见到殿下的喜悦过后,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生动的表情恢复了平淡,他俯身行了一个礼,道:“打扰了,殿下。您的生命可能受到了威胁,我一时情急,就……” 路加还没开口,便被安其罗抢了话头。 “生命受到威胁?你在暗示我们想加害主人吗?”安其罗嗤笑一声,“别以为在主人身边跟了几天,就有资格独占主人了。” 和之前的乖狗狗不一样,现在的安其罗就像个拈酸吃醋的火|药桶。 路加对他的演技刮目相看。 ……要是兰斯也有这份演技,哪里还用得着他每夜独挑“朗读”重任啊。 面对安其罗的挑衅,兰斯目不斜视,对路加道:“请您宽恕我的冒犯,并让我为您更衣,殿下。” “用不着你,有我们就够了。”安其罗顶了一句。 兰斯注视着路加,静静等待他的定夺。 路加知道,他这是要近身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黑魔法了。 现在打消兰斯的疑心才是正途。 “你们先下去。”路加挥退了一众少年。 安其罗小小“嘁”了一声,下床时故意凑近路加的脸,做出了亲吻的动作,还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 路加:“……” 犹记前些时日他还用这一招来气那三个刺客,转眼间这招就用回了他身上。 这条黑毛狗狗的玩心也太重了。 但安其罗注定会失望的,因为兰斯和他的关系没那么亲密,既不会嫉妒,也不会愤慨,最多只会觉得有些不堪入目罢了。 和他猜测的一样,兰斯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将目光移向一个个走出门的少年,检视他们身上的气息,在安其罗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瞥了一眼安其罗的手背。 安其罗外出时总会戴黑皮手套,现在手套脱下,手背上一个骷髅头刺青便露了出来。 兰斯的目光在刺青上一晃而过,很快落回到路加身上。 他完全无视了庄园少年们准备的新衣服,而是解下自己的斗篷,脱下外袍,将外袍穿在路加身上。 兰斯的外袍材质和制式都和普通仆人没有差别,但非常干净整洁,路加嗅闻到了浅淡的皂角和花木的味道。 他浑身乏力,头脑昏昏沉沉,想不到什么应付的话,便安安静静地抬胳膊抬手,任由兰斯的摆弄。 看起来竟有些乖顺。 “除了刚才那些人以外,殿下今晚还遇到过其他东西吗?”兰斯开口询问。 路加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为了让谎言更逼真一些,他补充道:“穿过浓雾的时候,我身上有金色的光芒闪过。” 他话音又轻语速又慢,脸色苍白得可怕,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触即碎的玻璃玫瑰。 身体不够好还这么损耗自己…… 想到庄园里的男孩们,还有见过两次的安其罗,兰斯的胸口有些憋闷。 “殿下喜欢黑色头发吗?”一句话在思考前脱口而出。 “……嗯?”路加没明白他的意思,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鼻音。 兰斯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问。 他撇过刚才一闪而逝的想法,定下心神,淡淡道:“神说‘不可奸|淫’。适当的性|爱可以在婚姻中进行,纵|欲有损殿下的身体。” 传道时兰斯嗓音温和,换任何一个人沐浴在他神圣的光辉下,都会深受神的感召。 路加却只听到了他嗓音之下的淡漠疏远,好像只是神的传话者,他置身事外,和所述内容没有半分关系。 虽然这件事本来就和兰斯无关。 路加忍住眩晕感,低低道:“关你什么事。” 兰斯对他炸起来的刺习以为常,他关注到的更多是,殿下已经虚弱到连刺人都有些无力了。 “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殿下,我现在先带您回府邸,让医生们为您治疗身体。” 他不由分说,便将斗篷包裹在路加身上,拦腰抱起。 路加简直被他的放肆惊呆了。 “谁准你这么做了?放手!”他弱弱挣扎着。 “失礼了,殿下。” “……你胆子大了。”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兰斯横抱着他走出了卧室。 门外安其罗正在走廊里候着,看到这场景也吓了一跳,不免怀疑自己刚才刺激得是否过了头。 他呆了几秒,才开始兢兢业业地表演,像朵被抢了金主的白莲花般喊道:“你怎么公然抢人啊?快放下主人!” 然后装腔作势地拦几下。 等到二人彻底离开庄园之后,安其罗才发现手里端着的糖水还没喂给路加。 只能寄希望于那位新情人快点发现主人的真实情况,并且懂得如何照顾失血的病人了。 他望天叹了口气。 其实那些表演并非无的放矢。 安其罗的母亲是一只半恶魔,他虽没有得到恶魔的能力,但比常人更灵敏,天生就能“闻”到光与暗的气味。 他知道主人一直受制于一名强大的恶魔,而那个叫兰斯的新情人,隐约有一丝光明神力的味道。 安其罗自己没有圣力,无法与那只黑暗生物抗衡,每次路加来庄园看望他们,他都为相见而满心欢喜,又为自己的无力和主人接下来的遭遇感到心疼。 所以他希望有人能解除恶魔施与路加的折磨,不管是谁都好。 眼下的兰斯,似乎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他想在他们之间,当一颗小小的催化剂。 “放下我,我再说最后一次。” 裹在斗篷里的路加低吼。 其实兰斯的步伐比任何代步工具都更平稳,在他怀里,路加几乎没有感到颠簸,思维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往的兰斯总是温和有礼,从他身上感到强硬和坚决还是第一次。 这看在路加眼里就是个胆敢以下犯上的混蛋。 在最后通牒的威胁之下,兰斯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马车就在不远处,独立行走能让他维护小王子的尊严。 双脚触碰到草地时,路加双腿一软,差点再次栽倒,还好身边兰斯扶住了他。 夜间气温很低,兰斯把所有衣服都给了路加,扶起他的时候手指冰凉,就像在暖烘烘的斗篷里塞了一根冰柱。 路加想起了不久前刚刚穿越的时候,他不适应陌生的双腿一头摔倒,也是这样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他。 与那时的生疏不同的是,现在他靠在兰斯身边,只觉这个怀抱格外温暖有力。 再想到那个保护了他的圣力祝福——路加觉得,自己作为主人可以暂时宽容一些。 吸血魔的离开带走了白雾中使人昏睡的成分,马车边酣睡的侍卫们纷纷打着呵欠,为他们的失职感到惶恐,并未注意到路加的失态。 兰斯扶着路加上了马车,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 马车开始缓缓行驶。 不得不说,论平稳和舒适程度,这辆马车比兰斯差远了。路加摇摇晃晃,又开始胸闷气短犯晕。 “殿下。” 恍惚中,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前,圣力与眉心的祝福相呼应,光明神力的热量同时温暖了两个人。 路加感到一阵安心,心神一松,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殿下?” 兰斯看着软软倒在他腿上的金发少年,有些呆住了。 14、方糖羊乳 “查理曼王族的头发是光明神赐予人世最耀眼的阳光”,修道院里的嬷嬷曾经这么告诉兰斯。 对于他来说,那只是一句用单词构成的无意义修辞长句,直到路加出现在他眼前,这句话才被他真正理解。 那确实是最美好的颜色。 兰斯怔怔地抚向枕在他腿上的额发,就在即将触碰的前一秒,他手指微僵,放回了身体两侧。 如果路加发现他的行为,一定会生气的吧。 他应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但兰斯又忍不住想,这灿金色的柔软绸缎又有多少人触摸过了呢?那个黑头发的少年会不会也在其内? 想到那个频频向他挑衅的少年,兰斯略微皱了皱眉。 他为自己的不快而疑惑。 自从温士顿公爵含冤而死后,他遭受过许多磨难和羞辱,只是一次不痛不痒的挑衅,他本应该不放在眼里。 但这一次……他格外的耿耿于怀。 或许是因为殿下在赫卡庄园坏了身体,他才会这么觉得。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纵|欲到损耗身体的程度吗?殿下在赫卡庄园呆的时间最多只有一个小时。 兰斯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误区。 他所拥有的全部经验就是每天晚上殿下唱的歌,和他自己晃的床。 ……一个小时好像属于正常范畴。 殿下的身体情况根本不是纵|欲所致。 怎么之前没有发现呢? 兰斯不由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懊恼。他探了探路加的鼻息,计算他的心跳,又仔细观察他的脸。 呼吸和心跳加速,唇色苍白,额头有冷汗——这或许是大量失血的症状。 圣力是万能的,然而治愈术是兰斯唯一不擅长的领域,刚才他为路加使用的圣力只有安神的作用。 生老病死本是寻常,说来奇怪,他几乎没有治愈他人或者治愈自己的欲|望,而面对路加时,却总想让殿下保持健康活泼的状态。 兰斯环视车厢内部,想找一些能帮助路加的东西。 王子的马车车内陈设一应俱全,除了柔软的靠垫,还常备着茶点、羊奶等甜食。 兰斯帮路加躺平身体,在他悬空的脖颈后垫上软枕,然后用羊奶冲了两块方糖。 糖分有利于缓解失血带来的眩晕,他扶起路加,将甜羊奶喂到他嘴边。 “喝掉它会好受一些,殿下。”兰斯轻声诱哄。 睡梦中的路加似乎还有意识,他睫毛挣动两下,乖顺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咽下甜羊乳。 以免他呛到,兰斯一点点控制着瓷杯倾斜的弧度,只觉自己从未这么小心翼翼过。 瓷杯见底,他为路加擦干净了嘴角。路加没有苏醒的迹象,不过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 窗外有夜枭飞过,耳边只有车轮辘辘的声音。兰斯安静地注视着枕在他腿上的路加,他似乎在犹豫什么,最后做出决定,手指探向路加胸前的扣子。 ——他必须确定,那个夺走殿下鲜血的黑暗生物是什么。 最容易被噬咬的颈侧没有伤痕,那么伤痕一定在身体的其他部位。 在他解开第一颗扣子的时候,一只手“啪”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看清你的位置。”路加紫色的眼睛清醒而明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知道。” 当他软软躺下时,总会让人误以为这只是个娇嫩柔弱的少年。 但当他睁开眼时,没有人能否认他是一名时刻准备迎战的上位者。 路加从未松懈下全部心防。 “您受伤了。”兰斯略带担忧道。 “是的,”路加盯着他,“但你没有权力私自探查我的情况。” 兰斯注视他片刻,收回了手:“我明白了,殿下。” 路加确认他真的放弃了之前的想法,紧绷的身体才柔软下去,缓缓窝回了兰斯的腿和软枕头垫成的小窝里。 “我还要睡。”他轻声喃喃,“……你的腿好温暖。” 羊奶也很甜。 谢谢。 清晨,当马车停靠在府邸外的时候,路加已经舒舒服服休息了近两个小时,身体感觉好多了。 他没有依靠任何人的搀扶,步履平稳地走回卧室,吩咐下人备好洗澡水。 在陌生环境里碰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东西,路加浑身不自在,只想好好清洗一下自己。 而且,他确实需要检查一下自己的伤势。 用于洗澡的大木盆搬来之后,他屏退所有人,解开了最里面的薄衫。 安其罗为他简单处理包扎了一下,这种伤口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如果愈合太慢,他打算私下去找妹妹阿芙拉治疗。 但当绷带解开之后,路加惊讶地发现,荆棘王座刺破的伤口已经消失了,肌肤平滑,仿佛那只是一个噩梦。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拒绝兰斯查看他的身体。 算了,敲打一下也好。 路加将解下来的白纱布投入炉火中,等待它们被火焰吞噬殆尽。 现在打消兰斯的疑虑也不晚。 路加摇铃,对闻声而来的管家道:“去把兰斯叫过来。” 小王子殿下的这个命令几经周转,经过口耳相传,在太阳升起时传遍了府邸的所有角落。 于是,昨夜还在为殿下的花心而怅然不已的女仆们,早晨便一个个像报晓的鸡一般昂首挺胸起来。 捷报——兰斯疑似失宠后主动出击,深夜将殿下从赫卡庄园追回,主仆恩爱,一大清早就在甜蜜共浴啦! 15、沐浴私语 作为传言的主人公,两位当事人都不知道舆论已经发酵到何等夸张的地步。 兰斯推开卧室门,在乳白色的水雾中,看到了浑身赤|裸的路加。 皮肤光洁无暇,没有任何想象中的伤口。 “都看清了吧。”路加沉回水中,懒懒趴在木盆边缘,“满意了?” 兰斯收回目光:“需要我服侍您沐浴吗?” 路加挑眉:“怎么服侍?” “濯发、擦身,其余的听凭殿下的吩咐。”兰斯将端来的托盘放在一边,“有我帮助沐浴过程会快一些,殿下,贫血不适合长时间泡热水。” “……哦。”路加还真不知道还有这种细节,“托盘里装着什么?” “您的早餐,殿下。”兰斯说,“来之前我从厨房拿了一些蔬菜、肉、蛋和奶,这些食物有助于补血。” 路加眨了眨眼睛。 这感觉太奇妙了。 书里那个坐于至尊之位、万民向他俯首称臣的冷冰冰的神王陛下,竟然会这么细心贴切地照顾别人。 又温柔又圣洁的大美人,他好喜欢。 路加缓缓将脸埋在水下,不知道是不是水温的原因,他的脸颊有些发热。 但这个美人是注定只能远观的了。 兰斯洛特是神选者,根本不懂世俗的情|爱,即便真的学会了什么是感情,爱慕的人也会是阿芙拉那样纯善的女孩。 路加的目标是至少帮助妹妹得到他的爱。 他不知道的是,此前兰斯连失血的症状都看不出来,又怎么会知道调理失血的方法? 兰斯只不过是在回到府邸后,立刻去查阅了此方面的书籍,又向厨娘询问之后才了解到的。 “你比我的管家还要周到。”路加情绪不明道。 “殿下值得更好的管家。” “你知道什么?”路加抬眼。 “您似乎并不信任他。” “……已经这么明显了吗?”路加不太在意道,“看来瞒不了多久了。” 想到不久后的国王狩猎日,他又陷入了思索。 有人舀起水缓缓洒在他发间,金色发丝被水打湿,软软耷在耳畔。水珠顺着路加面部轮廓滚落,遇到眼睛时,惹得他眨动了两下睫毛,那些水珠就随着眨动瑟瑟抖落。 兰斯就水揉搓装满无患子果皮的棉织袋,搓挤出泡沫,按揉在路加发丝间。 他动作不轻不重,手指有种内敛的力量感,路加的精神放松下来,轻轻合上了眼。 “你为别人做过这种事吗?” “修道院的嬷嬷教过我如何服侍贵族,”兰斯回答,“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 ……他本不用学会这些,路加默默想着,兰斯洛特本应该是温士顿家族的小少爷,一辈子高枕无忧,享受他人的服侍。 是他路加的家族,这个国家的王族,让兰斯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路加缓缓伸了个懒腰,仰面靠下去,双臂向上伸展,放松地搭在木盆边缘。 脸,喉结,锁骨,胸|膛,曲线向下延伸,没入清水中,掩藏在飘浮的玫瑰花瓣之下。 路加侧头瞥向银镜,从朦胧的镜影中,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很美。 传说中纳西瑟斯因恋上湖面自己的倒影而化作水仙花,路加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同样也包括自己的身影。 这有违教义,人应为自己与生俱来背负的罪孽而忏悔自卑,而骄矜傲慢是恶魔才会犯下的罪行。 路加很爱自己,爱自己健康的腿,爱自己任何一个青春美丽的部位,可以为了保护自己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他是恶魔,是浓艳到几乎腐烂的玫瑰。 注定不会和兰斯洛特这样的圣人产生瓜葛。 ……是吗? 路加微微笑着,仰面对上兰斯的眼睛。那双绿色眸子里平静无波,像很深又清澈透明的潭水。 换了任何一个人近距离服侍路加沐浴,都不会像他这样淡然。 但在兰斯洛特眼中,红颜枯骨没有区别,无论做什么事眼神都很单纯干净。 这是他最好用,也最让路加放松的一点。 反正他做什么都不会引动兰斯的情绪,那么无论他展现出怎样奇怪的一面——就像刚才那样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身体,就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盯着兰斯的眼睛看——一切的一切,兰斯都不会介意。 由理智和神性支配的人,是最好的仆人,也是最好的君王。 他又望着兰斯笑了。 “请您闭眼,”兰斯忽然说,“我要为您冲洗泡沫了,殿下。” 路加听话闭上了眼。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兰斯眼底微微波动,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平静。 水流温柔地浇了下来,涟漪打散了他身边聚集的玫瑰花瓣。 “昨晚殿下那位黑发情人,您对他了解吗?”兰斯问。 “安其罗?”路加闭着眼说,“他很忠诚可信。” 兰斯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斟酌到底该不该开口。 “你想说什么?”路加问。 “奴隶身上都会刺有一块纹身,阐明他成为奴隶的原因。”兰斯陈述,“安其罗的手背上有骷髅头纹身,那证明他的直系血亲犯下过杀人的罪行——或许不只是几个人。” 他说的很委婉。 路加知道,安其罗的父亲或母亲是一名杀人无数的凶手。 “这恰恰证明他会像他的父母一样具备良好的身体素质,很适合做暗……”路加本想说做暗卫,改口道,“做情人。” “您不介意他父母的罪行吗?”兰斯问道。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独立的人,只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路加道,“而养大他的是赫卡庄园,不是杀人犯。” 他大概想通了为什么安其罗连做人都不敢奢望,只把成为他的“狗”当做夙愿。 其实完全没必要。 等他登上王位,就让安其罗这个名字载入史册又怎样? 路加的思绪飘到了其他地方,兰斯看着他,忽然开口:“有人教导我‘父债子偿’,应该憎恨国王陛下,也憎恨他的所有家人和子嗣,包括您……唔。” 路加被他这话惊得瞪大眼睛,忙爬起来捂住他的嘴,又四下里看了看。 “你不要命了?”他低吼兰斯,“敢把这种话说出来?” 兰斯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他在笑。 不是平常挂在嘴角的礼貌笑容,而是因为开心而笑。 路加又是一惊,怔怔松了手。 “但殿下会保守这个秘密,对吗?”兰斯悄声说。 “……我竟然会看到兰斯洛特·温士顿做出这种事,不是你疯了就是我产生幻觉了。”路加喃喃道。 “殿下说笑了。”兰斯眼睛又弯了一下。他用毯子裹住路加,替他擦拭身上的水迹。 “刚才那个秘密,您还想接着听下去吗?” 路加的眼神诉说着无言的期待,像个想要偷听禁|书又害怕被大人发现的小孩。 看羊皮卷里的描述,他一直以为兰斯洛特深恨查理曼王族,其中包括小王子。 但听起来兰斯本人似乎并不是那样想?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努力地依照他们的教导培养恨意。效果不太理想,我一直在为此自责。”兰斯微笑着道。 “不过……殿下刚才说的话,似乎为我找到了一个不再强迫自己讨厌您的理由。” 他用毛毯揉搓路加的头发,隔着那层薄布,他如愿以偿地感受到了殿下柔软的发丝。 “不用再讨厌您……这让我轻松多了,殿下。” 他笑着说。 16、奴隶纹身 兰斯有无数秘密。 它们大多数轻若无物,藏起秘密于他来说毫无负担。 沉重的秘密为数不多,大部分都与路加有关。 他坦诚了其中一个,却又有两个秘密悄然诞生。 ——他想将路加画下来。 那天在花园里的作画似乎并不足够,路加身边的生活总能滋养他的贪婪。 神说不可贪婪,但他迫切地想描摹路加的样子——不仅仅是在午后的花丛中,还有沐浴时赤|裸的身体。 路加的身体很美,他前些天便觉察到了。 脱下衣服后却是另外一种美,任何比喻和修辞都配不上那样的美,即便是诗人们赞誉不已的花朵、宝石、珠玉,在路加面前都会相形见绌。 有很多个瞬间,兰斯想开口请求将这样的美记录下来。 其中冲动最猛烈的那个瞬间,他坦诚了一个秘密,想要用这个秘密作为交换,请路加满足自己的愿望。 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从正常人的思维来考虑,这个愿望有欠妥当,会吓到人的吧? 他不想给殿下带来压力,也不想破坏殿下看起来很愉悦的心情。 现在殿下正穿着他亲手披上去的衣袍,抱着大软枕趴在床上,两条小腿像鱼尾拍水般交替地晃来晃去。 那应该是开心的表现。 “对了兰斯,我有点好奇,”路加欲言又止,“奴隶的纹身,你的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见过。” 兰斯一顿,浅笑着道:“我可以拒绝回答您吗?殿下。” 这是他的第二个秘密。 被拒绝之后,他的殿下看起来反而有些愧疚……是在愧疚于查理曼王族施加于他的“伤疤”吗? 然后他听到了路加习惯性地做出与实际心情相反的表情,嘴硬道:“随便你。我一定会自己找到的。” “是您救了我的性命。”兰斯安慰他,“在死亡和成为奴隶之间,所有人都会认为活下去是更好的选择。” “那你怎么认为呢?”路加问。 “我……”兰斯没意料到他会问自己,一时有些犹豫。 他的犹豫让路加抿直了嘴唇。 “以前我不知道,”兰斯诚实道,“不过现在,我认为活下去是神对我的恩赐……不,是殿下对我的恩赐。” 毕竟只有活着,才能在漫长的灰色里遇到一个能让他看到绚丽色彩的人。 “当然了,你的生命属于我。”路加霸道地说,暗地里却松了口气。 表里不一。 兰斯心里笑笑,将托盘端到他面前:“请用餐吧,殿下。” 折腾了一整夜,路加确实饿了。 他用兰斯那里的毛巾擦了手,插起蔬菜,就着面包咬了两口。 稍微缓解饥饿之后,他睨了一眼兰斯,道:“别以为这么献殷勤,我就不会追究昨晚你做的事。” “殿下是指将您从情人堆里抱出来吗?”兰斯剥掉鸡蛋壳,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路加发现兰斯胆子真的变大了——竟然还敢嘲讽他? 或许他应该维护一下身为主人的尊严,勒令兰斯跪下向他道歉,但路加不太想这么做。 ……他想吃的鸡蛋还在兰斯手里呢。 “话题转移得不错。”路加冷笑,“如果我没看错,今晨车队里多了一匹陌生的马。让我猜一猜,昨晚我们分开后,你去借了那三个蠢货的马,用来跟踪我?” “只是履行我们之间的契约,保证您的生命安全,殿下。”兰斯道。 恐怕是打着保护的名义监视他吧,路加想。 “不管怎么说,马我没收了。”他牵起一个恶意的笑,“骑士失去马会很痛苦吧?如果那三个奉你为主的蠢货发现,他们的马因为‘保护’小王子而被没收,他们会作何感想?” “他们会感到荣幸,殿下。”兰斯将剥好的鸡蛋放在他盘子里。 路加翘起腿,哼了一声。 “不过像我这样宽容大度的主人,是不会让你在他们面前难堪的。”他说,“替我办一件事,为你们的贸然行动赎罪,那匹马我会原封不动地‘赏’给他。” 兰斯并不意外会听到他借机提出要求。 “什么事,殿下?” “洛克·奥利弗在乡野森林里长大,放羊赶羊他总会吧。”路加说,“那么驱赶野猪群呢?” 野猪听起来没有狮虎狼那么凶恶,但俗话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曾经就有贵族被野猪的獠牙捅得肠穿肚烂,不日命陨。 “殿下想在国王狩猎日上做什么吗?”兰斯问。 “不过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路加嘲道,“之后我会和你仔细讲明。” 原书里提到过这一年的国王狩猎日。 两位王子都为这一日做了充足的准备,为了狩猎到更多猎物,各自选择了不同的狩猎路线。 结果大王子戴纳收获颇丰,受到了国王和贵族们的嘉奖。小王子不但什么都没猎到,反而因为途中遭遇到狂暴的野猪群,坠马受伤,饱受嘲笑。 真惨。 纯粹因为运气不好?还是说…… 路加坐在高背椅里,边吃草莓边听老管家亚伯向他汇报。 “殿下,我已经派人打探好了,西北一侧猎物丰厚,您若前往,定能满载而归。”管家道。 ——果然。 原主与其说是败在野猪群之下,不如过是败给了对叛徒的信任。 路加一看到管家那张虚伪的老脸,就替原主感到可悲。 不过他也不是白白任由这老家伙在他眼前晃悠——他会榨干老管家身上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看,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路加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装作一副躁郁难安的样子,皱着眉扣弄戒指。 “猎物多?”他烦躁道,“那又能怎么样。” “殿下可是遇到了烦心事?”管家问。 “反正我也不得不输给戴纳那个蠢货。”路加仰面横躺在靠椅里。 老管家精神一震。 自从兰斯来到小王子身边,他的日子就过得不太好。 贴身服侍小王子的不再是他,倾听小王子秘密心声的不再是他,府邸里巴结他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就连王后也开始质疑他的能力。 现在机会来了。 从王后的密信里,他得知路加和王后做了一个输掉国王狩猎日的交易。 但在更早的计划中,他们想利用路加“想赢下狩猎”的心理,引诱他前往提前布置好的路线,“意外”遭遇一群疯野猪。 当然,等候在那里的不光是野猪,还有埋伏起来的刺客,野猪群只是一个好用的借口。 最好的结果,是路加就此身亡。 即便命硬死不了,也总该落下个残疾、瘫痪,往后更容易被他拿捏在手中。 现在路加提出的交易打乱了原计划,王后本来已经将之放弃,但如果他成功劝说小王子前往疯野猪的路线,岂不是立了大功? 这么想着,管家劝道:“殿下,您打算就这么吞下这口恶气吗?” “那又能怎么样呢?”路加苦恼道,“而且弗罗门斯公爵也会帮着戴纳。” 大王子的母族便是弗罗门斯家族。 “即便输,也要输得漂亮。”老管家谆谆善诱,“况且殿下尽力而为,指不定就赢过了弗罗门斯公爵呢?” “……哎,亚伯你不知道,我非输不可。”路加像只泄了气的娃娃,慢慢陷进了软椅中。 老管家一阵失望。 “不过你说的对。”路加话锋一转,“不管怎样,也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就按你说的路线走吧,亚伯。” 老管家只觉峰回路转,面上欣慰道:“很高兴能帮到殿下。” “既然是你推荐的路线,不如这次就跟我一起去吧。”路加露出温暖的笑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去森林放松一下吧,亚伯。” “我的荣幸,殿下。”老管家说。 反正那些刺客的目标也不是他,他只要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拥抱小王子的尸体就好了。 壁炉中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主仆二人,满室半明半暗。 从路加那里得到具体任务要求之后,兰斯留信给洛克·奥利弗,约在林中见面。 翌日凌晨三点,正当府邸沉睡之时,兰斯走入林中,打算在湖边沐浴。 他生性喜净,每日天未亮便会来这里沐浴,再在路加醒之前回到府邸的卧室里,静待殿下苏醒,服侍他晨起的事宜。 所以殿下至今不知道他的奴隶纹身在哪里,也不知道那纹身是什么。 兰斯解开衣扣,衬衣顺着肩背滑下。有什么黑色的纹路在他背后一闪而逝,转瞬间又被滑落的银发遮挡。 夜晚清风轻缓,薄云飘散,盈盈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银发|漂浮在湖面上,宛若一片坠落人间的月光。 兰斯抬手将长发撩至一侧,露出白皙健美的肩背。 在他脊背中心,黑色纹路盘踞于莹白无暇的皮肤上,一直蔓延至蝴蝶骨。 那里绽放着一朵黑玫瑰。 17、贪婪之罪 兰斯穿着白衬衫,牵马在湖边,他身边站着他父亲的扈从骑士洛克·奥利弗。 “殿下的命令我已全部转达,”兰斯说,“很抱歉将你们卷入这次的行动中。” “少爷,用不着道歉。”奥利弗拍拍胸口说,“我这条命是老公爵给的,现在老公爵不在了,就归少爷管。别说是一匹马,就算是我这颗脑袋,为了少爷能说扔就扔。” 随后他向四下里张望两下,压低了声音:“那么少爷这次可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兰斯疑惑。 “贪污行贿,和外敌勾结之类的,”奥利弗向他挤眉弄眼,“或者更严重的,和异教徒有关?” 他指的是路加。 “我不懂你的意思。”兰斯淡淡说。 “竟然不是?”奥利弗惊讶,“看少爷昨夜那么急切,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小王子又破例这么早跟少爷回来,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少爷手上呢。” 是,又不是。 并非为了寻找罪证,兰斯察觉到了路加有危险,才会急切前往。 路加被他抱回来,不是因为落了把柄,而是因为身体虚弱,无力反抗。 兰斯动了一下手指,又想起了隔着毛巾抚摸殿下金发的感觉。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垂了眼说。 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拍在他肩头。 奥利弗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笑着安慰道:“没关系,这次失败了就下一次,我相信少爷一定能逃脱他的魔爪。” 说完了,他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他那个该死的契约,我们大可以趁这次机会报复他一把……” “我倒是对殿下的计划很感兴趣。”兰斯打断他。 憨直的扈从骑士迷茫地眨了眨眼。 ……怎么感觉今天和少爷聊天磕磕绊绊的呢? “是、是,少爷说的对。”奥利弗立刻脑补出了兰斯的理由,“做什么事都要尽力做到最好!即便是小王子的任务,也不能忘了骑士的契约精神。” 兰斯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莫名。 奥利弗没注意到。他感慨道:“不过那家伙也真容易轻信,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教给了我们。” “那么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兰斯将缰绳递了过去。 信任?殿下不会对他们产生信任。 以殿下的性情,一定会安排另一重保障,而这个任务对三名扈从骑士来说只是一次考验。 兰斯望向不远处的府邸。 在尔虞我诈的王室中,殿下恐怕一直都在学习如何“不信任”吧。 “路加·查理曼”还年幼的时候,曾经很信任一个人。 赢了和哥哥的对决,得到“狮心王”之后,他默默望着剑术老师的遗体被抬进棺椁中,棺椁埋在地下,墓碑前放了漂亮的小紫花。 剑术老师是因为他太露锋芒而被谋杀的。 露水从花瓣上滴落,他蹲在墓碑前,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直到国王为了讨他欢喜,将十几个彬彬有礼的中年男性领到他面前。 “你需要新的陪伴。选一个做你的管家吧,我的小金丝雀。” 在所有人里,他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叫亚伯的人。 ——亚伯和他被谋害的剑术老师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我将永远忠于您,永远服侍您,我的殿下。”亚伯用那张忠厚的脸发誓。 太像了,简直像刻意送到他眼前一样。 不是没有怀疑,不是没有猜忌。 只是会想,如果他待亚伯以真心,用最高的礼遇对待他,以最好的酬劳犒赏他,亚伯会不会也有所感动,用真心回报他呢? “殿下……西北猎物丰厚……定能满载而归。” 火光下的老管家神色晦暗不明。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亚伯做出了决定,他也做出了决定。 心脏却仍在隐隐作痛。 马车上,路加皱着眉从睡梦中醒来,车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自从穿越后,他每夜都在做梦,从梦境碎片中零零散散地获得了原主的部分记忆。 那些尤为深刻的记忆,甚至会影响到他的心情。 “他不死,你就得死。”路加冷冷嘲讽道,“既然是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可难过的。” “殿下,您感觉怎么样?” 温雅的声音从车厢另一角传来,兰斯的绿眼睛望着他,嗓音里含着关切。 路加这才发现,由于心脏绞痛,自己的手一直按在心口上。 他清了清嗓子,恍若无事地收回手,冷淡道:“或许是旅途疲惫,有些烦闷了。” 此时正是正午,他们的五辆马车夹杂在国王和贵族们的车队里,前往都城之外的圣鸿林夏宫,参与一年一度的“国王狩猎日”。 那里建立着一座华丽的宫殿,夏宫外的王室森林面积庞大,因为免受伐木者和猎人的侵扰,森林里树木繁茂,野兽庞杂,是王室贵族最向往的狩猎天堂。 由于要见到他亲爱的国王陛下,路加被迫换上了宫装裙,这让他本就烦闷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迟早要把这身行头换下来,他发誓。 此时少年一袭红裙,裙摆如玫瑰盛放,整个人深陷入深色的丝绒软枕中,更衬肌肤细白娇嫩。 一只娇生惯养的金丝雀,表情却凶恶得仿佛能一口咬死一头雄鹿。 咄咄逼人地美艳,只是脸色苍白得让人心疼。 这或许是因为路面崎岖,而马车行驶得不够平稳,兰斯想。殿下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不习惯舟车劳顿。 他挂起窗帘,展开车窗。 潮湿的风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吹入车厢内,路加顿觉头脑一清。他望着窗外匆匆驶过的林木思索,鼻尖忽然飘来了红茶和牛奶的芳香。 他面前有一盏白瓷杯,奶茶温柔地转着漩涡。 路加扫了一眼微笑着的兰斯。 他从兰斯手中接过茶盏,小小抿了一口。 甜牛奶,腥味小,甜味重,蕴藏着红茶的香。 路加舌尖微颤,眼睛满足地眯起。 若是换了个人肯定会嫌这红茶太甜,但它的味道对路加来说刚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尝便知道是用了心。 “手艺不错。”路加挑剔地说。 “殿下喜欢便好。”兰斯笑着说。 他笑容平和宁静,像蒙着雾霭的远山,即便是鸟儿振翅的微小声音都清晰可闻,从山那里得到回响。 路加感觉自己就是那只鸟。 他的心绪平静多了。 “你会杀死叛徒吗?”他抿着奶茶问。 “我想不会。”兰斯说。 “也是,”路加揶揄他,“毕竟圣子阁下是为了宽恕罪人而来人间的,不和我们这些俗人同流合污。” 兰斯淡淡看了他一眼,表示不赞同拿圣灵降世开玩笑——不过也只是“淡淡”的责备。 “不过,你真的能像教义中说的那样完全宽恕叛徒吗?”路加说,“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还是会愤怒吧。” “我没有过您所说的体验,殿下。”兰斯道。 他最亲近的人,温士顿老公爵已经过世了,修道院里养育他的嬷嬷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所以他可以免于体会到被重要之人背叛的痛苦。 ……如果是殿下背叛了他呢? 不,这种情况根本不会发生。他无欲无求,一无所有,无法被夺走任何东西,也就谈不上被背叛了。 他正想着,忽听路加轻声开口:“我明明对他足够好,为什么他还不满足,连命都不要呢……” 小王子目光空茫,举着茶杯的手悬停在半空,摇摇欲坠。 他在为那名管家的背叛而难过。 “‘贪婪’是人的原罪,殿下。”兰斯宽慰他说,“人的欲望永远都不会满足,这并不是您的错。” 兰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他自己就可以超凡脱俗吗? 他对殿下,最初是“想多看一眼”,然后是“想画下来”。 殿下满足了他的欲望,他便贪婪着“真正触摸”,贪婪着“画下裸|体”…… ——以后还会有更贪婪的愿望吗? 比“触摸”更贪婪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像歌声一样的柔软音调忽然闯入他的脑海。 兰斯一怔,双手因紧绷而颤抖,极力克制住想要向神忏悔的冲动。 “殿下,茶要凉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嗯。”路加心不在焉地说。 明明不烫了,他还是很珍惜似的小口抿着奶茶。每一口甜腻都将他从原主的梦境里拉回现实,让他的心脏落回实处。 ……毕竟原书的兰斯洛特可不会调制这么合口味的奶茶。 是啊,他和原主的人生轨迹,已经完全不同了。 路加望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阳光从云层间隙倾泻而下。 就在这时,疾行中的马车突然停止,受惯性影响,路加猛地向前扑倒。 他本能闭上了眼,但想象中磕碰的痛感并未出现。一双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身躯,没有让他撞上厢壁。 路加缓缓睁眼,满目是银色丝缎一样的长发,细嗅还有浅浅的草木香。 白瓷杯碎在身旁,那些他舍不得喝掉的奶茶从兰斯身上淌到了软枕上,满室都是甜腻的奶香。 他忽然灵光一现。 路加迅速挣脱对方的怀抱,抬脸时,鼻尖蹭过了兰斯的下颌线。 他从地毯上捡起半罐侥幸未碎的牛乳,往自己身上一倒。 ——这样一来,红裙洒了牛乳,彻底没法穿了。 路加将牛乳瓶随手一扔,吸足一口气,故意高声喊道:“看你做的好事!这么贵的衣服就这么被你毁了,你赔得起吗?” 他一边喊,一边向兰斯眨了一下右眼,最后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穿回男式骑装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吗? 路加心情非常愉悦。 他没有注意到,他忠诚的仆人并未像以往那样发出礼貌的回应,而是僵直着身体,连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有那么短短几秒,兰斯的手握在了小王子的腰身上。 柔软的金发蹭在他颊边,带着能融化一切的温热。 恶魔实现了他不该有的愿望。 ——而殿下对此,一无所知。 18、情侣服装 车队停滞下来。 路加只“失去”了一件长裙,前面的那辆马车就没有他这么走运了。 雨天路面泥泞,拉车的马一蹄踏进了泥坑,连马带车翻倒,国王携带的行李撒了满地。 摔的是国王的马,撒的是国王的财物。 贵族们纷纷前赶来献殷勤,对国王的损失扼腕叹息。趁混乱之际,路加则溜出车厢,把管家装好的两箱裙装全部倒在了泥地里。 兰斯替他撑着羊皮伞挡雨,对他糟蹋别人劳动成果的行为不置一词。其他仆从和侍卫也只垂着头当看不见。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口哨吹响,雨幕中红发青年翻身下马,落在路加身前。 夏佐·塞西尔瞟了眼散落在地的裙装,嬉皮笑脸地行了个礼:“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他没带任何防雨器具,高高大大在雨里一站,挺拔得像沾满泥水的长筒军靴。 路加慢条斯理地脱下白丝手套,甩进泥水里,才抬眼看他。 “来我这凑什么热闹。” “来恭喜你,”夏佐笑着说,“负责修建国王御道的贵族偷工减料,一下雨就会踩塌路面陷进泥坑。这事一直没人管,不过这次摔的是国王的马,那位负责人终于该倒霉了。” “负责的贵族……”路加挑眉,“弗罗门斯公爵?” 弗罗门斯家族是大王子的母族,自从温士顿公爵死后,哈帝·弗罗门斯就是唯一的异姓公爵,任为宫相,在宫中可谓权势滔天。 “懒王”自然知道这一点,但他巴不得把政务全交给弗罗门斯公爵,自己好落得清闲,尽情享乐。 也怪不得管家不见踪影,原来是去担心真正的主人去了。 “倒霉?”路加嘲讽道,“别做梦了夏佐,凭陛下的记忆力,你猜他会多长时间忘了这事?两天,三天?” 夏佐“嗤”地一声强行憋住了大笑,他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这里,笑着摇了摇头。 “这事先不说。”他打量路加,“你没衣服穿了吧。我借你?” 路加微一犹豫,夏佐便立刻补充道:“全新的。” “……好吧。”路加勉为其难。 夏佐吩咐随从去取。 他一回头,便见路加伸手撕扯着裙装的腰带,大有一刻都不想再穿、直接就地脱掉的意思。 “路加!” “殿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浑厚一温雅,都有劝阻之意。路加抬头扫过夏佐和兰斯,疑惑道:“怎么?” 夏佐冷淡地瞥了一眼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兰斯,转眼对路加露出了无奈又认真的神色。 “这里人多眼杂,看到你……不太合适。” “想看就看好了,有什么可遮掩的。”路加继续解腰带。 他看不到背后,动作又粗暴,丝带绕来绕去缠住了手指,不由低声骂了一句。 路加正有些烦躁,忽然有什么湿凉的东西蹭过了他的手,撩起杂乱的丝带,将他解救出来。 那湿凉的东西是兰斯的手指。 路加侧头,发现兰斯的后背和一侧手臂完全被雨打湿,银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后。羊皮伞牢牢罩住了小王子,兰斯自己却一直站在雨中。 怪不得手指又冰冷又潮湿。 “殿下,在这里更衣可能惹上寒症。”兰斯温和地看着他,“不如回车厢里吧,很快的,我会协助您。” 明明看起来淋了雨、会感染寒症的是兰斯才对。 这蠢货,伞又不是不够大,至于把忠诚演得这么逼真吗? 路加从他湿透的衣衫处收回了视线,微微扬起下巴:“既然你这么恳求我,那么也不是不可以。” 他转向夏佐:“我们待会儿见。” 夏佐看着他们主仆二人不知在想什么,怔了一会儿,才道了声“好”。 马车上果然温暖了许多。兰斯帮路加脱下了衣裙,从车窗外取回一套骑士轻装,然后拉紧了窗帘。 再没有一丝光线能够窥见里面的小王子。 兰斯检查了衣衫的每一处角落,确实是全新的。 他展开衬衫走到路加背后,路加习惯性地抬起手臂,细白的手腕穿过袖口,配合他的服侍。 “你……要不也换一件衣服?”路加忽然开口。 兰斯睫毛轻轻一颤。他抬起眼,还未说什么,便听路加急道:“如果你胆敢生病,接下来的任务我可没信心交给你。” 声音冷傲,只是听起来总有些欲盖弥彰。 “是,殿下。”兰斯话音带笑。 路加怀疑地瞄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在取笑自己。 他紧了紧衬衫领口,挽起袖子,整件衣服仍然松松垮垮,上衣几乎盖住了半截大腿。 如果是夏佐穿,健壮的肌肉撑起衣料的视觉效果一定非常赏心悦目,但放在他身上,就像条肥大的短裙。 “那头熊。”路加怀着嫉妒小声骂道。 显然兰斯也觉得这衣服很不合身,银发仆人的眼神少见地显露出几分不认可。 他欲言又止道:“殿下,如果您不嫌弃……” “什么?” “陛下赐给我几件适合贵族穿用的服装,制式偏小,我只穿过一次,已经重新浆洗过了。”兰斯说,“我想,相比之下,我的衣服更能贴合殿下的身材。” 路加微微眯起眼。 他想起了赫卡庄园那晚被衣服强行包裹起来的经历,还想起了当时兰斯衣服上那股淡淡的青草和阳光混合的气味。 “上次给我换衣服,可没见你这么乐于征求我的意见。”路加不太愉快道。 “请让我为那时的冒犯致歉,殿下。”兰斯谦恭地说。 路加审视了他一会儿,才道:“去取吧——两套。记得打伞,我不希望衣服取回来是湿的。” 第二套当然是给兰斯穿的。 “感谢殿下的细心。”兰斯弯着眼睛告退。 不一会儿他重新踏上马车,臂弯里已经多了两套骑装。路加换上骑装,果然合身了许多。 他对着车门上的镜子欣赏了一下自己,整套衣服素洁雅致,袖口和前领点缀了一些装饰,凭添了几分活泼。 “国王对你可真不错……”路加正了正领口,发现兰斯抱着干衣服一动不动,挑眉问道:“坐着干什么?等我帮你换吗?” 兰斯怔了一下,解释道:“下人不被允许在主人面前裸|露身体。” “我不在乎,”路加盯着他,饶有兴趣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还一直好奇兰斯的奴隶纹身在哪里呢。 “殿下。”兰斯纵容地笑了笑,只好答应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玳瑁扣上,轻轻一错,便解开了一颗颗扣子。莹白的胸口逐渐向他的主人敞露,直到某一刻,整片胸腹彻底失去了遮掩。 路加翘着腿靠在软枕堆里,毫不避讳地注视着这具身体。 ……没有纹身的痕迹。难道是在身后? 但他总不能像个好男色的老头一样命令兰斯把背后给他看吧,毕竟这位指不定还要做他的妹夫呢。 失望之后,他注意到了其他什么。 兰斯的身材看起来瘦削单薄,脱了衣服之后,该有的肌肉曲线却一点都不少,骨肉匀称,有种内敛的力量感。 路加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说好了大家一起瘦,但兰斯只是“穿衣服看起来瘦”而已。 ……他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也能像兰斯和夏佐那样强壮啊。 路加想了想日常给他下毒的王后党和月常抽他血液的吸血魔,顿觉未来灰暗。 为了不再打击自己的自尊心,他烦躁地错开了视线。 车厢内只有衣料滑过皮肤时的轻柔声响,过了一会儿窸窣的声音安静下来,路加移回视线,发现兰斯已经换好了。 衣服的制式确实偏小……却也不是。 路加身上这件看起来宽松柔软,像贵族赴约下午茶,颇有几分闲情逸致。 同样的衬衫穿在兰斯身上又是不同的风格。 他的骨架足以撑起衣服的棱角,显得整个人极为英挺俊雅,仿佛一名真正的教廷圣骑士。 完全让人移不开眼。 路加呆滞了几秒,紫眼睛圆睁,嘴唇越抿越紧。 “殿下?”兰斯不太自信道,“我看起来有什么不妥吗?” 路加肩膀一抖,低头咳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呛咳的原因,他的面颊有些泛红。 ……兰斯这家伙。他忿忿地想。 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两套衣服一模一样? ——简直像在穿情侣服一样。 19、囚禁之塔 最后路加也没有提出换掉衣服。 太麻烦了,而且这件衣服确实很合意。 他口头上讽刺了兰斯几句,兰斯也像往常一样不轻不重地应下,态度很端正,但谁知道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做。 等到路加归还夏佐的衣服时,夏佐瞪向把两件相同衣服穿出不同气质的主仆二人,眼睛都直了。 “你的衣服太宽大,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路加语气平常,“只是件衣服而已,夏佐,不要表现得像被抢了洋娃娃的三岁小孩。” 这时雨已经停了,贵族们嫌车厢里憋闷,都纷纷上马,伴随车队缓缓前行。路加骑着恶灵和夏佐并排,兰斯则走在下面牵着他的马。 场面十分和谐。 夏佐的视线在他们之间飘来飘去,不可置信道:“路加,有关你的‘新情人’……那些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 路加在心里耸了耸肩,面上不太在意道:“或许吧。” 夏佐盯着兰斯的背影,脸色凝重。 “怎么了?”路加觉得有些奇怪,“以前我又不是没情人,也没见你这么在意。” “不一样。”夏佐摇头,“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更重要的是,好友和这位新情人实在亲密得过分。有时候夏佐甚至会感觉,自己在路加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已经被抢走了。 “是吗?我觉得他眼睛还算漂亮。”路加说。 其实他很能理解夏佐。 兰斯的眼神不像奴隶,更像神,迫使所注视之人向他归顺臣服。感觉敏锐的人面对这种眼神,只会本能地感到威胁和恐惧。 不是谁都像他路加一样有亵渎神明这种奇怪的癖好的。 “你口味变得真快。这种硬邦邦的……”夏佐撇着嘴,手掌虚虚抓握了两下,“一点都不好抱,很没意思。” 路加忍不住笑了笑,看向默默牵马的兰斯。 不知道他听到“不好抱”这种评价,会怎么想? “说不准别有风味呢。”路加一边轻飘飘地打趣,一边关注兰斯的反应。 ——没有反应。 察觉到他的视线,兰斯回头望向他,温和道:“殿下,是‘恶灵’走得太快了吗?” 脸上完全没有屈辱或者不悦。 光明神在上,路加想,什么时候能让他有读心术,看看这张万年不变的漂亮脸蛋之下到底在想什么? 他正腹诽着,忽听夏佐道:“快看,我们到了。” 顺着红发贵族手指的方向,路加望到了几顶耸立的塔尖。 圣鸿林夏宫和王宫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它如钢铁般尖锐孤高,几顶瞭望塔之下,是巍峨耸立的城堡。 “是不是很棒?”夏佐眼中带着热切,“圣鸿林夏宫是由武装城堡改建而成的,‘狮心王’曾经率领骑士在此地英勇奋战,以此为基点从蛮族手里征服了大片无主之地。” “路加殿下,”他目光闪烁,“这里是你我的先祖并肩浴血奋战的地方。” 风中仿佛还残留着数百年前铁和血的味道。 路加望着那雄伟的城堡,一阵口干舌燥。 ……如果能登上王位,如果能捍卫自己的领土,如果万民臣服、万邦来朝…… 他听到了自己快速的心跳。 兰斯、夏佐、安其罗和阿芙拉都是很好的辅助者。如果有他们的帮助,再选贤任能,日渐腐朽衰弱的圣国会重新走上荣耀之巅,任何胆敢轻视她的外邦都会付出代价。 “真好啊。”路加轻声说。 马匹缓缓前行,失去了密林的遮挡,整座圣鸿林夏宫显露出他的真容。 其中有一座极高的石塔耸立于城墙中,它比所有瞭望塔都更高,塔尖仿佛扎入了云霄。 “那是什么?”路加忽然有些不安。 “赫赫有名的瑶光塔。”夏佐说,“以北斗第七星为名,大陆最高的占星塔。据说只要守住唯一的入口,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高塔顶层——强大如教皇也不能。” 随着他的讲述,路加的身体逐渐僵硬起来。 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瑶光塔”竟在圣鸿林夏宫! 是的,赫赫有名,无懈可击——书中的小王子最后就被囚禁在这里! 路加扶住额头,脑海中晃过一张张真实的画面。 冰冷的石墙,猩红的帐顶,永远挂在脚踝上的锁链…… 夏佐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夏宫,兰斯若有所觉,回头望向路加。 路加空茫的眼睛一动,对上他的视线。 在那双紫色眼睛里,兰斯捕捉到了陌生的恐惧和戒备。 “殿下?”他微微一愕。 “放开我。”路加低喝。 兰斯刚松开手,路加便纵马扬起四蹄,向前飞奔而去。身后传来乱糟糟的呼呵声,但他什么都不想管。 当“恶灵”撒开腿奔跑,没有任何人能骑马追上他。 风急速地刮过他的脸颊,路加策马狂奔一阵,逐渐冷静下来。 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兰斯洛特在他的掌控中,他们之间有光明神的契约,一切都会改变。 但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有关瑶光塔的画面如此逼真? 逼真到他寒毛直竖,差点没喘上气,还做出了“逃跑”这么幼稚冲动的事。 路加确实获得了原主的一部分记忆,但过去的记忆不应该包括“还未发生的未来”才对。 那或许是他的想象。 ——还是说,书中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他所在的时间是“第二次”? 那些画面到底是记忆还是想象,有机会一定要进瑶光塔里求证。 路加的目光坚定起来。 这具身体在本能地害怕,但路加不会逃避,他会直面恐惧、征服恐惧,让恐惧为自己所用——无论是兰斯洛特,还是瑶光塔。 他勒马回身,向车队奔去。 啧,刚才跑得太急,希望别出什么大乱才好。 正这么想着,一人一骑的身影从视线尽头奔来,夏佐的红发在绿林间飞扬。 “总算追上了!”他气喘吁吁,满脸担忧和恼怒,“你刚才发什么疯?这片森林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路加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兰斯没来?” “他怎么来?”夏佐道,“不但来不了,说不定还会被治罪……喂路加你急什么,等等我!” 弗罗门斯公爵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俯视兰斯。 “就是这个奴隶惊扰了路加殿下的马?”他缓缓问道。 手握重权的宫相年纪在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灰瞳深邃难以见底,眼白浑浊泛黄。与浑浑噩噩的国王和大王子不同,他看起来才像真正的掌权者。 众人鸦雀无声。 事发当场,夏佐·塞西尔立刻追了上去,另两个目睹全程的王子侍卫只说了“当时兰斯在小殿下身边”,落在弗罗门斯公爵口中,却成了兰斯蓄意谋害王族。 但他们不敢反驳。 宫相想杀的人,谁敢置喙?别说自己项上人头不想要了,甚至会株连亲族。 虽然兰斯为人和善,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以色上位的情人罢了,没必要为他冒险……倒是不知弗罗门斯公爵为何会想杀区区一个情人? 不过兰斯胆子可真大,竟然完全不害怕。 银发的奴仆稳稳站在掌权者面前,神情淡漠,仿佛垂下眼睛就是他对权贵最大的尊敬。 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抹担忧,但那担忧似乎不是在为自己的境况担忧,而是为了别的什么。 “见到宫相大人,为何不跪?!”弗罗门斯公爵身边的侍卫高喝。 兰斯沉浸在思虑中,没给出任何回应。 侍卫恼怒,狠狠一脚踹向他的膝盖,兰斯纹丝不动,只是像惊醒般眨动了一下睫毛。 侍卫悚然一惊。 那一脚他用了九成力道,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要被踹倒,一个不设防的奴隶怎么可能…… 他恼羞成怒,抡起马鞭,用尽全身力气向兰斯抽去。 马鞭破空如有风雷之声,却如被驯服的猛兽般,轻之又轻地落进了一只手中。 兰斯握住马鞭,轻轻一拽,那长鞭便甩脱侍卫,落入他的掌控下。 他说了自路加离开后的第一句话。 “殿下说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权在这具身体上留下痕迹。” 兰斯后知后觉感到了小腿的隐痛,那里或许已经开始变得青紫。 “刚才是我的失误。”他带着歉意道。 也不知道是在和谁道歉。 “不服管教。”弗罗门斯公爵冷冷道,“看来圣马丁修道院并没有教你什么是服从。” “我属于路加殿下,听命于他,而不是您,阁下。”兰斯淡淡道,“我会等到殿下来处置我,无论任何处罚我都愿意接受。” “你的罪行或许会让他永远都回不来。”弗罗门斯公爵道。 兰斯抬起眼直视公爵,翠绿的眼眸平静而坚定。 “他会回来的。” 弗罗门斯公爵眉头渐渐锁紧。 他的直觉没错,温士顿的后代非除不可。这个年轻人虽与温士顿老公爵无一分相似,却比那个死者更危险。 就地斩杀的命令还未出口,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寂静的人群重新变得嘈杂。 “没想到弗罗门斯公爵也有这种癖好。”来人嗓音轻浮带笑,“那是我情人,你看什么呢?” 兰斯转头,见路加骑着黑马徐徐而来,人群在他面前纷纷避让,宛如劈开海浪的船。 少年的胸口还在剧烈上下起伏,他本人并不像话音听起来那么气定神闲。 “殿下,那是弗罗门斯公爵。”管家低声劝道,“还是放礼貌一些。” “哦。”路加撇了撇嘴,看起来乖了点。 他仰起那张乖巧无害的脸,朝弗罗门斯公爵礼貌一笑。 “请收起您的狗眼,”他微笑着道,“我‘敬爱’的公爵阁下。” 20、细剑染血 路加驾驭“恶灵”走到兰斯身前,两人衣着一致,与弗罗门斯公爵泾渭分明。 周围传来贵族们的窃窃私语声。 弗罗门斯公爵和路加殿下交恶早就不是新鲜事了,贵族们对此颇为喜闻乐见。 倒不是关注输赢,大多是看个好玩——看这座宫廷的笑话、玩物、没有任何实权的私生子,如何在圣国最大的权贵弗罗门斯家族手下挣扎。 不过这小王子骂人确实有趣,三句两句把弗罗门斯公爵歪曲成一个好色老男人。换了其他人,谁有这么大胆子骂宫相? 不少和弗罗门斯公爵有矛盾的贵族听了,还挺解气。 “路加殿下。”弗罗门斯公爵喜怒不形于色,“我多么忠心希望您能拥有一位称职的母亲,能在幼年教导您这宫廷里的规矩。” 这是在暗讽他是个没教养的私生子了。 路加唇角一翘,还未开口,便听侍卫来报:“国王陛下到——” “陛下。”“陛下万安。”“陛下。” “懒王”骑在马上,懒洋洋地向贵族们点头,又懒洋洋地望向争执的两人,视线落在路加身上的男式骑装时还愣了一下。 “父王。”路加的嗓音清亮悦耳,在所有声音中脱颖而出。 “您看宫相大人修的‘好’路,摔了马,把我裙子也弄脏了。”他怒气冲冲道,“裙子没了就算了,情人都不让我好好养!再晚来一步,兰斯的头都被他砍了!” 他知道国王会保护兰斯。 “陛下……”弗罗门斯公爵开口。 “算了,你们别吵。”国王一阵头疼,对公爵劝道:“宫相不放心温士顿合情合理,但兰斯洛特和那个刺杀者不同,他是个好孩子,没什么可防备的。” 路加心里耸了耸肩。 弗罗门斯公爵才不管兰斯是否对圣国忠诚,他只是害怕兰斯会成为下一个温士顿公爵,对他产生威胁罢了。 “是,陛下。”公爵明白了国王的态度,暂且退让,“这其实是误会。路加殿下的两名侍卫告诉我这名奴隶惊扰了殿下的马,我才有此行动。” 两名侍卫一听慌了,立刻跪倒求饶。 “我们没有那么说!”“请陛下和宫相大人明鉴!” 权贵之间爆发矛盾,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向来要小人物的命来垫背。 侍卫们心生绝望。他们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即便是神也救不了。 国王有些不耐烦了。他刚想喊人把他们拖下去,便听路加开口。 “这恐怕不怪我的侍卫们眼瞎。”他慢悠悠道,“难道不是公爵您年老昏聩,耳朵不好用听错了?” 其他贵族大皱眉头。 宫相大人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这小王子怎么还不懂得息事宁人,连两个侍卫都舍不得丢弃? 路加静静等待着什么。 果然,一个老妇的号哭声从人群中爆发,她冲过来抱紧她的侍卫儿子,声嘶力竭道:“以光明神发誓,如果我儿子说的话有半分作假,我愿永世堕入地狱!请陛下明鉴啊!” 母爱总能撼动人心,即便是贵族也静默无声。寂静之后,应和声从奴隶们开始,声音如沙粒般一点点聚拢,最后如潮水般蔓延了整个人群。 “她说的没错。”“侍卫确实没撒谎。”“光明神保佑……” 路加看向脸色不太好看的公爵,唇角微勾。 “既然如此,”国王只想快速结束这场闹剧,对公爵道:“那不过是两个小侍卫,路加是个孩子,还不懂事,你就允了他吧。” 他扬了扬手,恢复了精神:“车队照常行驶!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夏宫了……!” 人群渐渐散开,不少人心存迷惑。 这场对峙的结果……怎么看起来是小王子获胜了呢? 小王子的车队处,老妇激动地亲吻着路加的手指:“感恩殿下!感恩殿下!愿光明神永远保佑您,我的殿下……” 路加抿了抿唇,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收回手。 某天他在花园里午睡,偶然瞥见那侍卫偷偷捡了一朵落花别在老妇发间,老妇无声笑弯了腰,路加就知道这位母亲一定会站出来。 他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 趁两名侍卫还没反应过来要吻他的手,路加轻咳一声,翻身上马。 兰斯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马。 他递上一块巾帕,路加瞥了他两眼,接过巾帕擦干净了手指。 “您做的很好,殿下。”兰斯望着他,眉目温柔。 “神会喜欢我的‘善举’?”路加学着他的腔调说。 “不,殿下,”兰斯微微一笑,“是‘我’很喜欢您。” ……的善举。路加心里替他补充。 “别误会,只是保护私有财产罢了。”他挑着眉梢,“还有,那个老嬷嬷力气实在大,我抽不开手,你竟敢不帮我。” 然后他就听到了兰斯的轻笑声。 说是嘲笑,又不太像。路加表情变来变去,也不知道用什么回应最正确,只好绷起脸不说话。 羊皮卷里可没写过神王这么爱笑。 ……这倒让他有点不适应了。 所有贵族在圣鸿林夏宫安顿好之后,已经是第三天。 这一日天气晴朗,微风怡人,所有人都聚集在王室森林前的空地上,等待“国王狩猎日”正式开幕。 这是路加穿越后第一次见到他的“哥哥”大王子戴纳。 金发碧眼,酒槽鼻,黑眼圈,二十岁的人老得像三十岁,生得一副蠢货像,一眼就知道是“懒王”亲生的。 路加虚伪地扯了两下嘴角,就懒得再奉承他了。 他们如约在王公贵族面前演了一出“打赌”的戏码,路加握紧了“狮心王”,望向王后身后向他微笑眨眼的阿芙拉,心神稍定。 他不会完全寄希望于王后能依照光明神的誓约将妹妹归还于他,因此他设下了另一重保障。 路加一笑。 ——负责营救公主的兰斯洛特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行猎出发的号角声吹响,鼓乐大奏,马咴、犬吠、拨弦拉弓声、刀剑摩擦声齐响,贵族们整装待发骑马前冲,奴隶们跟在主人马后的尘土里,咳嗽着奋力奔跑。 相比之下,路加这边人少得可怜,只有他自己、管家亚伯,还有那天救下的两个侍卫。就连夏佐也被他赶跑了。 ——毕竟王子殿下亲手谋杀自己的管家,这种事看到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路加纵马像西北驶去。 管家暗喜。 方向路线正确,现在只要等待埋伏好的刺客出现,再将小王子的死伪装成野猪袭击……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了保证没有任何人目睹这场刺杀,西北线荒僻无人,周遭寂静无声,连鸟鸣都被扼杀。 漫长的等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冷汗逐渐从管家额角流下。 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管家仿佛在路加面部的阴影里看到了微笑。 “亚伯,”路加忽然道,“你一直在等的,是这个吗?” 他伸手触向树梢间一块隐蔽的衣角,使劲一拽,那衣角便牵连着一整块死肉掉了下来。 人类男性,戴着面具,怀中揣着弓|弩。只不过头颅被钝器从中劈烂,脑浆和血水淌了一地。 “第一只猎物。”路加换了一双手套,好整以暇地评价:“还挺新鲜。” 管家开始口齿不清。 “……殿、殿下,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去南边人多的地方怎么样……?” “很安全,亚伯,别怕。”路加看着他,面带微笑,“这可是一场大丰收。” 他对两名侍卫说:“把我的管家看紧一些,我不希望他有能力走丢。” 两名侍卫虽然不懂其中发生了什么,但自从三天前殿下救下他们,他们就已经以生命向路加殿下宣誓效忠了。 他们驭马一左一右夹住了管家的马匹,将他牢牢看在中央。 树林深处是更多的尸体,灌木丛中、树荫里、树干后。那些刺客基本上死在了他们埋伏的地点,一击致命,死于斧头之下,死状凄惨。 “我还以为是小奶狗。”路加脑海中晃过了安其罗的脸,“原来是条疯犬?” 他脸色苍白,嘴唇却像饮过人血般鲜红。 其余人皆面有菜色,其中一个侍卫差点吐出来。 从今往后,“小王子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猎犬”这个传闻将一直流传下去,直到载入史书。 “好了。”路加拍了拍手,调转马头看向抖如筛糠的管家,“看也看得差不多了……现在,让我想想该如何烹饪最后一只猎物吧。” 管家已经全部明白了。 “殿下!殿下!”老者滚下马跪伏在地,声泪俱下。“是我错了,我不该背叛您!我是被迫的,王后带走了我的妻儿,我……” 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我可以把所有王后的情报告诉您,以光明神发誓,永远做您的仆人!” 闻言两名侍卫惊怒交加,骑士剑出鞘,架在管家颈侧。 “让我听听你的诚意。”路加不辨喜怒道。 “王、王后说,”管家绞尽脑汁,“王后说要将殿下的妹妹封为公主!” 路加眉头微皱。 “封为公主,然后嫁给北方蛮族的使臣,”管家道,“阿芙拉身上有光明神力,以此能换取大量马匹和奴隶!” “……还有呢。”路加咬牙道。 管家林林总总说了些小事,以善忘和紧张为借口,极力拖延时间。 “算了吧,亚伯。”路加打断他,“据我所知,你用王后的赏钱购置了两座庄园,其中情妇共七名,私生子共十三名,从未在教堂登记结婚过。” “你的所有信息我都调查过了。”他淡淡俯视管家,“你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 他抽出了细剑。 突然间,管家发出了一串像夜枭般的笑声。 “……真的全都知道吗?”他仰面盯着路加,“那么殿下可知道,瓦伦丁是我的双胞胎弟弟?” 路加动作一僵。 瓦伦丁,小王子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名字。 ——那是他童年最敬爱的剑术老师。 管家和剑术老师的相貌那么相像,原来不是巧合。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想起来了吧?”管家惨笑,“兄长待你如亲生儿子,为了你终生不娶不育。” “他因教导你剑术而死!而他的弟弟辛苦服侍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要他弟弟的命!” “——心狠手辣,禽兽不如。” 他嗓音沙哑如恶鬼。 路加瞳孔骤缩。 就在这时,管家双眸突然爆发出一抹戾光,他猛地从腰后拔出一架□□,对准路加。 而路加正处于怔忡之中。 弓|弩机括发动声响起,与此同时,利器破空声从远处传来。 淬毒的箭|弩直射路加胸口,就在它穿透小王子心脏的前半秒,一柄细剑腾空飞来,“叮”地击飞了毒箭。 路加猛然惊醒。 月白色的斗篷遮蔽了他的视线,鼻间扑来草木的清香,耳畔则快速嗡动着一连串神咒。 语调不复往常的温和,那神咒中充斥的是不可饶恕的愤怒。 请求神赐太阳之火灼烧异教徒——那是夺人性命的光明神术。 “兰斯,不要。”路加低声说。 神咒停止了。 路加推开他,直面管家的脸,一剑挥下。 管家的人头应声滚落。 一层无形的光幕替他挡下了无头尸飞溅而出的血,溅血声之后,林间重归沉寂。 收剑归鞘时,路加的剑抖了一下,铁器相撞,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殿下。”兰斯嗓音低哑。 路加恍若未闻。他蹲下|身,小心地抱起了斩于他剑下的头颅。 兰斯走到他左侧,看到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不知哪里溅来的血沾在路加脸上,泪水从左眼淌落,融入血滴之中。血与泪缠|绵滑下面颊,淌入颈窝。 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袭击了兰斯的心脏。 他从身后轻柔地抱住了路加。 21、加冕称王 夕阳西下,余晖中兰斯从身后拥住路加,两个人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尽头合二为一。 他们那样维持了很长时间,直到侍卫来询问他是否要处理掉尸体。 不一会儿,焚烧的气味升起,兰斯将路加身上所有沾到血迹的衣服都烧掉,替他换了新的斗篷和手套。 “我只是装装样子。” 路加扬起脸,任由兰斯用巾帕擦掉他脸上的血迹和泪痕。 “小王子杀了他亲爱的管家,他理应伤心。其他人必须见到我难过的样子,才不会怀疑。” 兰斯手顿了一下,淡淡道:“足够了,殿下。已经没必要装了。” 路加可能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 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眶是通红的,紫眸泛灰,盈盈水光汪不住,还在向外泻露。 兰斯有时觉得他摇摇欲坠,然而仔细看去,路加的站姿还是那么挺拔,步履还是那么稳健。 但有时候眼睛会撒谎。 刚才兰斯抱住他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所有从路加内心深处释放的情绪震动着肉|体,穿越了语言和视觉的欺骗,传达到兰斯身上。 路加在很细微地发抖。 那是任何视觉都难以察觉到的,只有通过身体相连,才能获知他一瞬间的感觉。 兰斯敛起眸子,温声道:“如果殿下需要倾诉,我永远都会是您最好的听众。” 他擦干水痕后收回了手,巾帕擦拭的柔软触感仍残留在路加的脸颊上。 就像刚才的拥抱一样温柔。 “不是倾听‘忏悔’吗?”路加神色和软了些,“毕竟我亲手杀了像父亲一样的人。” “那您后悔吗?”兰斯问。 “当然不。”路加道。 兰斯向他笑了一下。 路加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换了个话题:“阿芙拉怎么样了?” 兰斯笑意收敛下来,恭敬道:“请殿下放心,我已经将您的妹妹送到了您的卧室。” “她和你说了我剑术老师和管家的事?” “是的,殿下。” 路加明白过来:“所以是阿芙拉让你这么做的。” 让他来找自己,让他安慰自己。 兰斯一怔,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他默默捡起了之前情急之下投掷出的剑,收回腰间。 “请允许我为您清洁佩剑。”他对路加说。 路加默许了。 铸造这柄细剑的人只当它是工艺品,从未料到它有杀人的一天。现在它卷了刃,血凝固成紫红色,斑驳黏着在剑身上。 兰斯用巾帕蘸水擦剑,即便是处理杀人痕迹,他依旧像擦拭神像般圣洁虔诚。 路加忍不住想,这个人生来便该在圣光之下引领千万信徒祈祷,而不是触碰这些世俗的污秽和血迹。 他就静静欣赏着兰斯擦剑,替他感到惋惜,同时又生出亵渎圣灵的快感。 许久后兰斯细嗅剑身,为着上面挥散不去的血腥味蹙了一下眉,抬头提议道:“我们的剑相同,或许我可以与殿下互换佩剑。” “不必了,”路加道,“我不希望你的剑沾上人血。” 兰斯微微一怔,垂眸捧着佩剑:“但它身上血气太重,我怕它会惊扰到殿下。” “我倒是很喜欢。”路加接过佩剑束在腰间。 他望向天边血玫瑰色的夕阳,淡淡道:“这柄剑就像……浴血重生一样。” 他没有时间让那些柔软脆弱的情绪左右自己。 夜晚将至,属于今夜的战斗还未结束。 路加翻身上马,残阳倒映在他眼中,璀璨夺目。 希望那三名扈从骑士能完美完成任务,如果不行,安其罗也会监督他们做到的。 毕竟从那些刺客们的尸体来看,安其罗可是一条极具威慑力的“疯犬”。 夜幕之下,四人四骑在森林间穿梭。 安其罗举着火把,斗篷飘飞间,偶尔显露出他腰间那柄刚刚收割完几十条人命的斧头。 他从兜帽下露出了小半张白净清秀的脸,觑着其余三人笑道:“躲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他一出声,其他三名骑士都本能地浑身一震。 任是谁目睹这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抡着斧头砍人如砍瓜,晚上都会做噩梦的! 小王子手下居然有这么可怕的杀手!幸亏兰斯洛特少爷嘱咐他们不能有二心,否则之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几个早就被这少年顺手砍了! “请问您……您师从何处,高姓大名?”奥利弗胆战心惊地开口。 “我叫‘猎狗’。”安其罗想了想师从的问题,他没有老师,唯一的学习方法是主人送给他的书,便道:“是我的主人路加教我的。” 奥利弗吓得差点坠马。 说好的愚钝不堪、瘦弱骄纵呢? 路加·查理曼,恐怖如斯! 奥利弗今日第一百次庆幸自己没露出反心,第一百零一次为兰斯洛特少爷的遭遇感到绝望。 “别分心,好好赶猪。”安其罗掂量了两下斧头,轻快地笑着,“应该快到了。” 野猪怕光,惯于在夜晚活动。生在乡野的奥利弗很擅长用火把和香薰的烟气驱赶野猪,四个人相互配合,野猪群的行进路线几乎和计划中一样。 他们的视线尽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还有贵族们的吆喝声。 奥利弗吹了声口哨,他们同时灭了火把,隐没于黑暗中。 这个时间点,几乎所有贵族们都已经安营休息,唯一还在狩猎、必须加倍努力才能赢得狩猎日魁首的人——只有大王子戴纳。 “是野猪群!”最前面的戴纳兴奋地大喊。 他身后的弗罗门斯公爵眉头一皱。 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戴纳便弯弓搭箭,瞄准了最前面的野猪王。 “住手!”弗罗门斯公爵喝道。 已经迟了。 那支刻着大王子名字的箭簇已经扎进了野猪王的屁股。 它怒嚎一声,在大王子手中火把的震慑下变了个方向,领着野猪群继续向东边冲去。 暗夜里,安其罗无声吹了个口哨。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混乱中,他和三名骑士汇入贵族之间,明里暗里驱赶野猪向正东的方向驶去。 ——那是国王安营扎寨的方向。 此刻的国王,正处于酣睡之中。 下午他便选了处风景秀丽的空地安顿下来,和情人玩闹一通,累得倒头便睡。 他不喜光线影响睡眠,侍卫无奈只得浇灭了篝火,整座营寨只亮了三四束火把。 因此,当野猪王顶开王室护卫,冲进国王的帐篷、挑起他的被单时,国王才骤然从睡梦中惊醒。 迎接他的是一张比任何噩梦都更恐怖的猪鼻吻,以及两颗雪亮的獠牙。 臭烘烘的口水喷在他脸上,国王蹬动两条肉腿,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却在这时,一道剑光划破营帐,马蹄从身后踏来。来人金发璀璨,一手执剑一手执火把,向野猪王劈去。 他比任何骑士都更英勇,胯|下黑马和手中之剑仿佛与他融为一体。 他灵巧地躲开逃窜的男女和野猪王两颗獠牙的突击,不过数秒,便一剑刺穿了野猪王的内脏。 野猪王抽搐几下,便咽了气。 来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国王面前。 “恕我救驾来迟,让父王受惊了。” 国王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他疑惑地望着那头独属于王室的灿金色卷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好儿子。 “你是……” “父王,”少年抬头,露出了姣好的面容,“我是路加,您不认得我了吗?” 国王瞪大双眼。 他娇俏迷人的小公主,圣国之花,现在正向他行着骑士礼,美而不失英气,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如果不是他击退野猪王,国王说不定要落得个肠穿肚烂的下场。 “……路加,”他好半晌才感慨道,“我的好儿子路加!” 路加没有笑,他眨了眨通红的眼睛,像是在强忍悲痛。 营帐外,野猪群突袭带来的骚乱正在逐渐平息。越来越多人进入营帐内关心国王的情况,但国王的手一直放在路加肩上。 不仅是国王,今夜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路加对抗野猪群时的英勇。 在辨认出那骑士少年是那个据说空有皮囊的小王子之后,贵族们大感震撼,也有些人回忆起了小王子幼年展现出的惊人剑术天赋。 “父王!”大王子戴纳兴高采烈地冲入营帐,他身后的仆从拖着两头死野猪,“这两头野猪都是我猎到的!” 他急于夸耀自己的成果,完全没意识到营帐内低沉的气氛。 弗罗门斯公爵瞪了一眼戴纳,又盯向野猪王屁股上那支断箭,脸色阴沉得可怕。 戴纳讷讷地不敢出声了。 因保护国王不利,王室护卫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就在国王大为光火时,路加忽然开口。 “陛下,”他嗓音中多了几分成年男性的低沉,“那头野猪突然发疯冲入营帐袭击您,恐怕事出有因。”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到野猪王身边,拔下了那半根箭簇,交给国王。 上面刻着戴纳的名字。 看到那名字之后,国王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像被怒气吹起的气球。 他瞪向戴纳和公爵,好半天才骂道:“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儿子!” 只是这个“好儿子”的意义,和对路加的夸赞截然相反。 戴纳完全吓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王子的伯父弗罗门斯公爵缓缓屈膝下跪,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殿下一事,是我看护有失妥当。但他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还请陛下宽恕。” 路加颇为怜悯地俯视着公爵花白的发顶。 唯一的婚生子,教会唯一认可的王位继承人。 这也是大王子唯一的优点了。 现在公爵一定倍感屈辱愤恨,悔恨为何只由着王后不轻不重地下毒,而不是倾尽全力,直接将自己这只小杂种扼杀在摇篮里。 而公爵越是强行忍耐愤恨,路加便越觉得快意。 因为他深知,今晚绝不会是公爵最后一次下跪。 下跪的掌权者,憨傻的王位继承者,穿回男装的私生子,态度转变的国王。 看着站立在圣国权力中心的四个人,一些敏锐的贵族察觉到了什么。 曾经他们眼中的小丑,其实一直在不知不觉中稳步成长,静待时机成熟。 而这一夜,小丑终于抹掉了浓艳的油彩,露出真容,向高高在上的王座举起了剑刃。 ——这是正式的宣战。 路加心想。 所有他在乎的东西已经从王后那里讨回,从今往后,他不必再为了麻痹敌人而伪装。 从这一刻开始,他和原主的命运将截然不同。 原主终生活在阴影之下,而他会光明正大地争取这个国家的支持,获得荣耀与权力,最后—— 荣登王权之巅。 22、藏起殿下 野猪群彻底毁掉了国王游猎的兴致,当晚狩猎日就提前结束了。贵族们各自回到夏宫的住所处歇下,等待夜晚庆功宴的到来。 午后天空略有薄云,温度宜人,路加带着兰斯在夏宫游逛。 他穿一身简单的骑装,长筒黑皮靴踩在草坪上。许多累赘的首饰都摘了下来,只留一两件做装饰。 戴在颈前的“狮心王”交给了戴纳,不过路加有信心将它赢回来。 他轻声哼唱着一只曲子,那是午睡时阿芙拉唱给他的童谣。 看着路加的时候,兰斯想到了一只毛嘟嘟的小黄鹂,雄赳赳气昂昂地衔回了自己宝贵的蛋,现在正一边唱歌一边挥舞翅膀转圈圈。 当然了,他的殿下即便心里开心到转圈,也不会放纵身体真那么做……只有稍显轻快的脚步泄露了一两分愉悦。 “殿下心情很好。”他笑着说。 “可能吧,不过别告诉她,否则她就要更无法无天了。”路加状似不悦地挑起眉梢,“上午她竟敢拿绝食来威胁我卧床休息——怎么会有这么刁蛮的妹妹?” 嘴上骂着,眼神却很温暖。 毫无疑问,殿下的妹妹在殿下心中很特别。兰斯隐隐想着,他以后能否成为对于殿下很特别的人?牵动殿下的情绪,让殿下为自己笑,为自己动容…… 他还没来得及想太远,便听路加开口。 “对了,我有一个好消息给你。” 兰斯望向他的背影。 “回去之后,我会清理府邸里的仆人,不会再有人监视我们,也不必再做伪装。” 路加话音带笑。 “这意味着——你以后不必再装作我的情人了。” 洗清淫|乱的罪名对于奉行禁欲主义的教徒来说是莫大的解脱,也算是对兰斯的某种谢礼。 他又走了几步,忽然发觉一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路加回头望向站立不动的兰斯,有些疑惑。 一阵强风吹过,兰斯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飞,遮掩了面容。 风过后,云层遮挡了日光,整个夏宫忽然阴暗下来。 兰斯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喜讯。 而且沉默得过分……这让路加感到有些不对劲。 还在担心名声问题吗? “我会向国王和贵族们澄清你我的关系,你完全可以恢复清白之身。”路加补充道,“然后你就可以……去学着喜欢其他女孩。” ——当然不能是其他“任何”女孩,男主喜欢的只能是女主,他的妹妹,这样才便于掌控。 “阿芙拉信仰虔诚,为人温柔善良。”路加提议道,“我想你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她。” 说完之后他抿了一下唇,心里有些怪怪的。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 做哥哥的总不会愿意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了——虽然这头“猪”俊美体贴又能干,除了不爱拱白菜以外别无缺点。 想明白之后,路加忽略了心底的别扭,等待兰斯的回应。 “……”兰斯开口。 恰好又是一阵强风袭来,路加看到兰斯说了什么,但风吹散了他的话音,从口型上无法分辨具体内容。 路加用手挡在眼睛上,他努力观察着对方,试图挖掘到那双绿眼睛内心深处的想法,但一无所获。 冰凉的水滴打在手背上。 兰斯向他走来,脱下外袍挡在路加头顶上方,彻底遮挡了他的视线。 “下雨了,殿下。”他淡淡地说。 这场谈话就此打断。 之后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石廊里,兰斯拧干了外袍的水,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鼻尖和脸颊一颗颗掉落,或许是湿冷的缘故,脸色比平时更苍白。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路加几乎没有沾到雨。 他看着湿淋淋的仆人,目光透出一抹不忍。但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四下寻找最近的温暖房间。 “王后准备用阿芙拉换取北方蛮族的支持,”路加边走边说,“这件事本不会这么快,是我加速了厄运的到来。” 他回头认真注视自己的仆人。 “兰斯——无论如何请你保护她。” 这是他第一次对兰斯用“请”,请求看似比命令轻弱,从路加口中说出却很有分量。 “是,殿下。”兰斯道。 他会如约完成这个请求。 路加本应该为此安心……但这样的兰斯仿佛变回了穿越之初见到的那个奴仆,多余的话一句都不会说,只剩下空洞的温顺与服从。 路加蹙了一下眉,略过内心微弱的迟疑,敲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现在是四月,房间里没有生火,一个老者卧在窗前的靠椅里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 “生火。”路加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 这样的行为有些可疑,他明明可以直接回自己华贵舒适的住所里休息,而不是落脚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屋里烤火。 只不过他的卧室离这里太远,兰斯身上又湿得厉害…… 路加补充理由:“我冷。” 好在兰斯现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注意到他行为的不合逻辑,像木偶般听话地点燃了壁炉里的柴火。 路加的卧室向来只用精心烧制好的木炭,那种贵族专用的木炭不会产生烟尘。他没见过平民使用的劣等柴火,立刻被柴火腾升的黑烟呛得咳嗽起来。 听到咳嗽声,兰斯才蓦然惊醒,低低道了声“抱歉”,释放一个小光罩将烟尘挡回壁炉里。 房间里老者的轻鼾微微一停。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路加一边呛咳一边瞄向兰斯,满意地发现他苍白的脸被火光映照得红润了一些。 “坐下。”他示意自己对面那张椅子。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路加注意到兰斯的衣服正逐渐被烤干。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他本想去瑶光塔探查一番——那座囚禁小王子的高塔。 看来只能下一次了。 “你知道瑶光塔吗?”路加开口问。 “略有耳闻,殿下。”兰斯默默注视着壁炉中的火焰。 路加不自觉摩挲着衔尾蛇戒指。 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些瑶光塔内的画面,不过有了心理准备之后,路加现在称得上冷静。 “如果你拥有瑶光塔的话,”他问,“你觉得……什么情况下,才会把人关进去?” “我不知道,殿下。”兰斯说。 这不是路加想要的答案。 ——现在的兰斯几乎可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倒也不是敷衍,只是不在状态,又很努力想要回答他。 似乎见他不满意,兰斯尽力牵起一个微笑,道:“我会再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告诉殿下。” “算了。”路加揉了揉眉心。 又不是什么值得喜悦的事,这么奇怪的问题,兰斯却像认真完成老师提问的学生一样。 也对——这个世界的兰斯,温顺无害,现在又像是有些低落,怎么都无法和那个谋权篡位的神王联系起来。 什么都好,除了现在有些话少。 ——以至于路加竟觉得他像条在外面淋了雨、又无家可归的大型流浪狗。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自己把他安排给了阿芙拉? 路加不由想起穿越前的某些宠物科普,比如突然换主人的狗狗容易患抑郁症之类的…… 他差点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未来的神王陛下无心无情,怎么可能像感情纤弱的宠物狗呢。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夜晚的庆功宴。 雨后草坪湿润,高脚杯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交织在管弦乐之中,路加应酬完热情的贵族们,有些微醺,独自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 兰斯没有找过来。 路加在庆功宴前特别嘱咐他去陪伴阿芙拉,很好,这说明仆人至少是听话的。 有人揽住了他的胳膊。 安其罗不知道怎么混了进来,打扮得像个侍酒官,一脸嬉笑地扮演着小情人。 “我的‘后辈’呢?”安其罗挤眼睛。 “谁?” “兰斯。” “他不是我的情人,你也不是。”路加面无表情地插碎了一颗酱樱桃,“松开我。” 安其罗反而搂得更紧,一点点攀上他的脖子。路加刚要动脚,便听他说:“别动,兰斯看着呢。” 路加一僵。 经他一提醒,路加确实发现兰斯正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侧过脸和阿芙拉交谈。 “他没看。”路加压低嗓音,“别开玩笑了,下去。” “您猜他现在在想什么?”安其罗在他耳边轻笑,“会不会想驱逐我,代替我靠在您身边?” 对面的兰斯似乎要转过脸向他看来。 路加赶忙别过眼。 似乎随着安其罗的描述,他不可控制地想象到兰斯温柔地揽住他的情景。 路加只觉脊背寒毛一根根竖起,头皮发麻,脸上微烫——刺激,又不是出于恐惧。 一定是安其罗的妄想症传染了他。 “你角色扮演上瘾了?这是现实,不是充满幻想的童话。”路加凉薄地嘲讽他,“或许我该质疑你的年龄,把你送回赫卡庄园找一名奶娘为你讲睡前故事。” 一听要把他送回去,安其罗撇了撇嘴,立刻乖乖在旁边站好。 路加再次抬眼的时候,兰斯和阿芙拉已经不在那里了。 “路加·查理曼殿下——”主帐的侍从官高声喊道。 国王正在向狩猎表现优异的贵族论功行赏,而路加除了几头野猪以外两手空空,没想到自己也在赏赐之列。 而且从侍从官端上的盘子样式来看,还是最高等的赏赐。 ——一杯酒。 在原书里,这杯酒赐给了大王子戴纳。 “救驾有功,头赏。”侍从官念道,“赏——‘蒂薇茵之酒’一杯。” 全场哗然,无数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路加的身影,眼神中的羡慕几乎疯狂。 路加却略微皱了皱眉。 这在他的计划之外,脱离掌控的事让他有些不安。 安其罗在他身后道:“那是由‘蒂薇茵之果’酿造的酒液,这种果实在整个大陆都没几个,只有圣地一棵老树,日夜受信徒朝拜,每三年结一次果。” “功效有什么特殊之处?” “好东西,强身健体,由内而外沐浴光明神的祝福。”安其罗耸了耸肩,“虽然我不能喝。” “为什么你不能喝?” “因为我想作为‘人类’待在您身边……”安其罗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鼓励地向他眨眨眼,“去吧,大家都等着您呢。” 路加一边向前走,一边想起了有关安其罗的出身——安其罗的父母之一是半恶魔。 有恶魔血统的人无法饮用‘蒂薇茵之酒’? 而小王子是纯种人族,这在羊皮卷中确凿无疑。 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 路加谢过国王,接过了酒杯。 琥珀色的琼浆在银杯中流光溢彩,气味清香迷人。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路加不知道,他背后有上百道贪婪的视线射向他手中的酒杯,而其中有一道目光,却只是单单凝望着他。 望着他与他人调情,望着他淹没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望着他饮酒时喉头滚动,酒液浸润了红唇。 兰斯只能远远望着他。 只能站在昏暗的背景里,用双眼倒映出他的身影,仿佛拥有了一瞬间的影子便心满意足。 ……真的能满足吗? 殿下想要他离开,那么他会听话、会服从。他尝试过也努力过,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想留在殿下身边。 下午坐在破旧的壁炉前,殿下曾问过他,什么情况下才会把人关进瑶光塔。 这个问题忽然就有了答案。 ——为了藏起来。 为了让他的影子,永远只停留在自己一人眼中。 23、恶魔之惑 当杯中最后一滴酒液饮尽之时,天边炸起了一朵烟花。 艺人们旋转着火把奔入场中,火光在夜色中划过绚丽的弧线,如一道道流星。 庆功宴的压轴戏“烟火会”开始了。 火药的运用在这个时代还不纯熟,烟火是很稀奇的东西。人们欢呼着赞叹着,他们的视线为那些光彩所吸引,没有留意到路加走下台阶时,脚步略微一晃。 路加眨了眨眼,视野重新变得清晰,刚才那一瞬间重影好像是错觉。 “据说今年筹办烟火会用的金币比养一支军队还多。”夏佐迎了上来,“一起去看烟花吧,有个视野特别好的地方,我带你去。” 他手掌火热,握住路加手腕的时候烫了他一下。 “你发热了?”路加皱眉。 夏佐摸了摸两个人的额头:“没有啊。” 路加却觉得手腕被触碰的皮肤又麻又热,好像每个神经细胞都敏感了几倍,浑身都有些炸毛。 他们从小几乎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握住他的手腕更是再平常不过。 这还是路加第一次想甩开他的手。 ——而且,问题不在夏佐,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路加正强自忍耐,忽然有一道黑影冲过来,重重撞向夏佐。 那人手中的葡萄酒泼了夏佐满身,撞完夏佐之后,那黑影头也不回地跑掉,紧接着又撞倒了不少贵族。 骂声接连不断响起,直到一名贵妇惊呼“我的项链不见了”,被撞过的贵族才纷纷发现自己丢了东西。 “小偷!”“以前根本没见过那个侍酒官!他是混进来的!”“快抓住他!” 急着抓小偷的侍卫撞倒了大蛋糕,蛋糕砸碎了摆成金字塔的高脚杯,碎玻璃又扎破了贵族的脚……场面一时间非常混乱。 为了擦衣服,夏佐自然便松开了路加的手,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路加已经被人流冲散了。 路加被挤在人群之中,气得咬牙切齿。 他当然看到了那个撞了人、又顺手牵羊的侍酒官是安其罗——也不知道那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人们从他身边擦过,气味和触觉伴随着夜幕中的烟花在他脑海中炸响,路加浑浑噩噩地被人推挤着前行,眼前越来越模糊。 混乱中,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不是握手腕,也不是简单的手掌交握——他与他十指相扣,薄茧擦过指缝的嫩|肉,带起阵阵颤|栗。 冰凉纤长,那是兰斯的手。 即便是这么冰冷的手,路加也觉燥热难耐。 “蒂薇茵之酒”算是烈酒吗? 他使劲甩了甩头想让思维清晰一些,手指挣扎着想要逃脱兰斯,但兰斯的手温柔地禁|锢着他,一切挣动都无济于事。 路加就这么迷迷糊糊被兰斯牵了出来。 脱离人群之后,路加顿时感觉清醒多了。他们正高高站在神殿的台阶上,这里僻静无人,却能远远望见空中的烟火。 正因为远,才能欣赏到烟火全部的美。 ……只是他们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十指相扣——这不是一般主仆或是朋友的距离吧?兰斯或许不懂,路加却觉得这样的亲密有失妥当。 谁允许他这么随便触碰自己的手? 路加皱着眉还没开口,便听兰斯温声道:“殿下今晚很美。” 他断句断得模糊,也听不清是“殿下今晚很美”还是“殿下,今晚很美”。 “是‘今晚的烟花很美’,”路加严肃地提醒他,“注意语法严谨,不要随意省略主语,兰斯。” 兰斯向他笑了一下,也没说是或者不是。 夜色中只有神殿灯火长明,然而神明的灯火却无法照到他们。只有当烟花在空中绽放时一瞬间的明亮,路加才能清晰地看到兰斯的模样。 他感觉兰斯有些变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 就好像……下午那条流浪大型犬,终于如愿以偿找回了家,撵都撵不走。 烟花盛放时的光华落在兰斯脸上,仿佛神将他的眷顾投向人间。 ……很美。 路加脚底又晃了一下。 刚才身体出现的异常去而复返,他的视野又开始朦胧,烟花炸响的声音一会儿吵得他头疼欲裂,一会儿又忽地飘远。 “殿下?” 兰斯关切地望向他,明明只是正常说话,路加却觉得那嗓音如同天鹅绒般不断撩|擦过耳廓。 就连手指间的接触都让他像过电一样酥|麻,电得头脑发晕。 路加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酒里有壮|阳|药? 由于身体原因,他穿越前后都欲|望寡淡,感知这么明显还是第一次。 他心神一晃,又立刻咬紧了牙。 他必须一个人待着。 绝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出丑,尤其是兰斯。 随着这个念头出现,一股力量回到路加身上,他猛地打开兰斯的手。 “你逾越了。滚开。” 他嗓音沙哑,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都这么说了,以兰斯的乖顺和不多管闲事的优良品格,一定不会跟过来。 这么想着,他定下了心神,勉强稳住步伐,缓慢地顺着台阶走下。 路加高估了自己的情况。 一离开兰斯,他身体的异样突然严重了好几倍。 两条腿好像不再属于自己,每下一步台阶,布料都擦带来一阵颤|栗,需要极力忍耐才不会出丑。 他努力支起自己的眼皮,视野还是一点点被水光吞噬。 不仅是眼睛,他身上所有能流出液体的地方都在冒出水分,就像拧干一条刚在水里浸泡过的毛巾。 恍惚间路加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该死,这台阶怎么这么长。 忽地他脚踝一软,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抬起手肘,做好了滚落台阶的准备,却觉腰间一紧。 一条手臂将他揽了回来,因为用力太大,路加反而撞进了那人的胸|膛。 “小心,殿下。”兰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头晕的状况再度减轻,路加懊恼于自己的失态又被他看到了,不由怒道:“不是说了让你……”滚吗? 说到一半他便住了口。 叫兰斯滚没滚,他自己反而差点字面意义地“滚”了,简直像个笑话。 路加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直线,掀起眼皮瞪人。 他倒要看看,兰斯有什么理由违背他的命令。 却见兰斯正色道:“殿下,您有东西忘带了。” 路加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 “我。”兰斯微微一笑,“您忘带了我。” 他把自己称作路加的东西,虽然奴隶属于主人是事实,但这句话从兰斯口中说出,有种特别的满足感。 路加玩味地挑起眉梢。 “我亲爱的光明神信徒,您就是用这种甜言蜜语来获取光明神的青睐的吗?” “向神祷告时,我将自己的灵魂坦诚于祂,从无谎言。”兰斯平静道,“如果您指的是这个,那么我确实在用侍奉神的方式侍奉您。” 言下之意,便是之前那话发自内心、全部属实了。 路加眉梢抖了抖。 他见惯了兰斯与世无争的样子,就连遭到贵族的羞辱都不会开口反抗,路加从未想过他竟会用语言取悦自己。 偏偏兰斯神色平淡,言语认真,仿佛他只是简单地抒发内心所想,别无其他意图。 兰斯把路加的沉默当成了怀疑。 “我是您的所有物,”他注视着路加的眼睛,再次确证道,“请您随意使用我。” 路加审视了他一会儿,问道:“即便是把你当做车马?” 兰斯笑了。 “如您所愿,殿下。” 他将路加横抱起来,路加自然而然地揽住了他的脖颈,就像驾驭一匹马时安抚它的后颈。 虽然不是最听话,却是最可靠的马。 的确如兰斯所说,他根本无需考虑太多,只要好用便罢了。 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他。 与此同时,路加感到肩胛骨和尾|椎骨开始隐隐发痛,前额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顶破颅骨长出来。 看来不是壮|阳|药那么简单。 “回我的寝房,”路加吩咐,“在浴桶中准备一些冷水,然后守在外面,无论里面发生什么都不要进入。” “是,殿下。”兰斯有些担忧,“或许我不该多问,您的身体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你的确不该问。”路加嗓音渐轻,“我只是醉酒了。” 或许是因为兰斯的怀抱太像摇篮,他的神志又开始模糊不清。这种感觉很奇妙,身体兴奋发热充满活力,理智却越飘越远。 “你的手好凉。”他喃喃道。 刚开始那股凉意只略微蹭过脖颈,路加追逐着凉意侧过头,用滚烫的脸颊贴在手上轻轻磨|蹭。 像暑日里小孩心爱一根冰糕,像猫儿仰起头依偎手掌的爱|抚。 似乎一小片凉意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路加四处找寻下一处冰凉,所触及之地却都是布料。 兰斯穿的实在太严密了,路加恼怒地想,穿那么多是为了防谁? 他显然忘了,正是因为兰斯穿得多,每次在他需要的时候才能一件件脱下来将衣服换给他穿,或者用来为他挡雨——就像一台移动的万能衣服架。 灯火渐渐明亮,有人声传来,兰斯再次脱掉外袍将他裹住。 只不过这次连整张脸都遮起来了。 视野昏暗,路加用抱怨的语气说:“做什么?” “有风,殿下。” 都到了室内,哪里有风? 兰斯的衣服、手臂和胸|膛仿佛构建成了一个私密的小空间,路加看不到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的他。 在这片小空间里,只有兰斯和他。 从兰斯身上散发的皂角、草香和暖阳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越来越浓郁,在路加面颊上熏染出粉红的色泽。 好热,而且……有些渴? 脱掉外袍之后,他眼前的长衫似乎很容易解开了。 “殿下,请不要乱动,”兰斯眼睫轻轻一颤,“稍等一下,很快就到了……” 那双手向上勾住了他的脖颈,如同鼓励,又如威胁性的掐握。指甲陷入了皮|肉里,略有些刺痒。 殿下的指甲是他两天前亲手修剪的,漂亮圆润,即便用力握拳也不会伤到自己的手心。 而现在勾在他脖颈上的指甲却修长锋利……这让兰斯想到了经书所说的恶魔,它们有着像鸟爪般尖锐的黑色指甲。 尤其是魅魔。 它们诱惑夜行的旅者入梦,索取生命的液|体。受害者往往日渐憔悴,既因为伤了身体,又因为留恋那一夜的露|水,相思成疾。 经书上描绘过受害者背后的指甲抓痕。 路加动了动手指,只觉喉咙干渴得要命。 之前从体内挤出去大量水分,现在似乎要从其它地方汲取弥补。 他注意到兰斯的唇轻轻张合,浅淡的樱花粉,纯净透明。 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 所有的理智都消散,路加现在唯一的意念便是“解渴”。 冰凉的,湿润的…… 他仰头含住了那片嘴唇。 突然被偷袭,他的猎物似乎怔住了,抱着他的手臂变得僵硬。 玻璃珠似的绿眼睛微微睁大,睫羽不断颤抖,扫在他颊边,有些痒意。 路加意犹未尽地撤开嘴,撩起眼皮,翘起的唇角仿佛无言的邀请。 他舔了一下唇角,露出了半颗属于恶魔的尖牙。 “不够。”他命令,“张开嘴。” 他的猎物听话极了。 路加勾着他的眼睛轻佻一笑,再次吻了上去。 第24章 救赎恶魔 魅魔的吻有某种奇妙的效果。 卧室的门在身后落锁, 路加堵住猎物,踮起脚尖索|吻。 对方冰凉的体温逐渐染上了热度,不知多久过去, 角色互换, 回过神的时候路加已经倒在了床上。 骨骼生长的疼痛都消失了, 他像泡在一汪温水里, 懒洋洋的舒服,几乎要熟睡过去。 ……只是一直有什么东西在骚扰他的嘴。 路加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他落入了一双绿色眼睛里。 那双眼中盛满了他的影子, 冷静下压抑着迷狂。 ……兰斯? 为什么这么近? 路加迷茫了一会儿。在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之后, 他突然瞪大双眼,牙齿猛地咬了下去。 血腥味充斥了两个人的口腔, 兰斯眼睫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察觉到疼痛, 仍旧投入地做着之前的事。 路加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一拳打在兰斯脸侧, 将他的脸揍偏过去。 暂时脱离控制之后, 路加手脚并用连忙往后撤,缩进了床最里面,用袖口狠狠揉擦自己的嘴。 ——谁能来告诉他,这是在做梦对吗? 火辣辣的嘴唇和疼痛的舌|头却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兰斯缓缓起身, 那一拳打得很重,他脸侧正逐渐浮起红印,也多亏那一拳, 他的理智才重新接管了身体。 他慢慢眨了眨眼, 望向床里的路加, 不确定道:“……殿下?” “跪下!”路加低吼,嗓音发颤。 兰斯低下头,单膝跪地。 他脸颊上浅粉逐渐消退,变成苍白。垂下头时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脸侧与肩后,露出一段冷白的后颈,上面还有两道带血的抓痕。 长衫的扣子已经完全解开,胸腹若隐若现,路加瞥了一眼就气得不想再看。 而自己的衣服……路加提着心脏瞄了一眼,还好,除了压出几道褶皱以外,并没有被解开的痕迹。 最初的惊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至少从表面来看,被轻薄的不是自己,而是兰斯。 对了,“蒂薇茵之酒”。 之前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在他脑海中。 如果有人在酒里加了东西想让他出丑难堪的话,一定会精心安排那个让他出丑的人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私密的卧室里,和勉强算是听话的兰斯。 或许是酒液本身的作用。 而“蒂薇茵之酒”对普通人有益无害,只有恶魔无法触碰…… 路加正迅速思考着,忽听兰斯又唤了一声:“殿下。” 他话音里含着其他什么,但路加现在一听他说话便烦躁,扯起被褥想遮住自己。 这一伸手,他便呆住了。 指甲为什么是黑色的? 对了,恶魔不能饮用“蒂薇茵之酒”。 ……恶魔? 血色迅速从路加脸上退去,他仓下床,踉跄来到全身镜之前。 镜中的少年大口喘着气,两对尖牙若隐若现。耳朵比平时更尖,撩开金发,额角冒出一对乳山羊似的角。 还有之前疼痛过的骨骼……尾椎骨延伸出了一小段黑色蛇尾,解开衬衣,肩胛骨下方垂着一双蝠翼。 路加表情空白。 他机械地撕扯那带鳞片的活物,直到软嫩的翅根流出了血,神经连进了他的大脑,万针戳刺般地疼。 “殿下。” 之前兰斯嗓音为何会异常有了解答。 “这是什么?”路加面无表情地问。 “……魅魔。” 路加轻轻晃了一下。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穿起衬衣,放下额前金发,转身看向兰斯。 “我不是魅魔。”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不能是魅魔。 如果他是魅魔,教廷怎么办?王位该怎么办?还有—— 他的宿敌,神选者兰斯洛特会拿他怎么办? 少年表情冷静得可怕,眉角锋锐似乎能割伤人。他紧紧盯着向他跪伏的银发圣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兰斯缓缓站起身。 “跪下,别动!”路加提高了声音。 兰斯向他走来。 “站住!”路加高声厉呵,在身后摸索到了铁器。 兰斯大步向前,路加一把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利剑出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只挥出一半,全身便被禁锢入怀中。 “殿下,不要怕。” 兰斯的嗓音温柔而坚定。 “我会救您。” 长剑划伤了他的小腹,有一滴血液渐在路加手背上。他手腕被烫了似的猛地一颤,长剑掉了下去,砸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路加愕然。 他怎么都没想到,兰斯冲过来只是为了抱住他。 或许是缓兵之计呢?兰斯有必要这么做吗?如果拥抱只是为了困住他的动作,那么他的剑…… 无数想法在路加脑海中交杂,现实中他却手无寸铁,只能像个柔弱的娃娃般任兰斯抱住自己。 兰斯抱得太紧,紧到几乎窒息。 “是赫卡庄园里的恶魔,对吗?”他嗓音低哑。 路加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如果说话的人不是冷心冷情的兰斯洛特,他会以为那人所珍视之物被人夺去,现在饱含愤怒。 错觉一闪即逝,很快兰斯的嗓音便平静下来。 “我会消灭它,为殿下解开诅咒。”他安抚路加,“殿下会没事的,我会保护您。” 路加微怔。 诅咒? 兰斯以为那只恶魔对他下了诅咒,他才会变成魅魔的吗? 神采重新回到路加双眼中。 是了——不论事实如何,在兰斯眼中他是恶魔的受害者,那么兰斯就会宽恕他、尽其所能地拯救他。 这是兰斯无意间给予他的出路。 路加手指尖攥紧了兰斯后背的衬衣,如同堕落者攀附神施救垂下的衣角。 “请你救我。”他轻声道。 弱势,无辜,迷途的羊羔释放出一点点恳求,犹如虔诚者向神明祷告。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地,前额露出尖尖的犄角,却像是张牙舞爪的恶魔。 片刻之后兰斯松开他,眼神恢复了耐心与温柔。 “殿下,请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好吗?” 路加坐回床上,兰斯转身用圣力替他温牛乳。他的圣力在两人之间本来就不是秘密,现在更不必再隐讳。 热牛乳有助于安心宁神,路加喝了一些,因为惊吓变得冰凉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思路也通顺多了。 他瞥了一眼兰斯腰侧的剑伤,道:“先止血——血会弄脏我的地板。书桌第二个抽屉里有药和纱布。” 兰斯好像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他朝路加弯眉一笑,清洁上药之后用纱布层层裹住。 他数次面对伤口和疼痛的反应,终于让路加发现了异常。 “你感觉不到疼?”路加皱眉。 “是的,殿下。”兰斯说,“从我记事以前就是这样了。” 如果是先天性无痛感,那么在光明神术中兰斯唯独无法使用治愈术,也在情理之中了。 ……据说这样的人格外容易受伤。 路加掩下内心所感,说起正事:“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魅魔这件事吗?” “我想没有,殿下。”兰斯道,“您的魅魔特征在进入卧室之后才显著出现,黑暗气息非常微弱,所以我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您……” 听他提起之前的事,路加刚才被打断的恼火又回到了心头。 那还是他第一次亲吻什么人。 穿越之后他拥有了正常的身体,夜深人静时,他也幻想过在婚礼上和未来的妻子交换初吻。 现在全没了。 不过初吻于他没什么实际利用价值,丢了便丢了,回想起来那个吻还是他主动的,而且不算难受。 反倒对兰斯来说,被迫亲吻一个男性,又在恶魔的诱惑下丧失神志,破坏了禁欲教条……一定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一团乱麻。 “之前发生的事我既往不咎。”路加将牛乳搁置在一边,“如你所说,那是诅咒,一个误会。你必须忘了它。神会原谅你不得已的行为。” 兰斯沉默片刻,垂下眼睫道:“是,殿下。”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路加想,重要的是教廷绝不会允许恶魔登上王位。 他捏了捏眉心,将赫卡庄园里的恶魔和“蒂薇茵之酒”的事半隐半露地告诉了兰斯。 “我和那只恶魔接触不多,每次记忆也很模糊,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更想不起来。他似乎对我做了什么,但我不懂黑魔法,更不知道为何会被变成魅魔。” 他再次强调:“我完全是被迫的,受恶魔胁迫的受害者。” “是,殿下。”兰斯推测道,“诅咒可能在您幼时便已种下,或许由于圣果酒中的圣力与诅咒产生冲突,才会刺激它提早发作。” “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兰斯略有些犹豫。 “告诉我。”路加冷声道。 兰斯顿了顿道:“我可以尝试为您驱逐诅咒,但不一定成功,而且过程会很痛苦。” “那就这么做。”路加斩钉截铁道。 兰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蹲跪在路加身前,神情肃穆。 一指点在路加眉心,圣力倾注入体内,路加痛哼一声,曾经对他温暖的圣力现在如同炼狱之火般灼热,比撕扯翅膀痛上百倍,几乎要烧毁他的灵魂。 他痛得咬住嘴唇,鲜血顺着伤口滑落。有什么东西想要塞进他嘴里,他便死死咬住了那东西。 五秒之后兰斯撤回圣力,路加却虚脱得像疼了一辈子。 他视线重新聚焦,恍惚发现刚才咬的那东西是兰斯的手。尖牙深深插|入兰斯的皮|肉里,路加满口都是兰斯血液的味道,嘴唇鲜血淋漓,像一只刚饱饮过血液的吸血魔。 兰斯眉峰深锁注视着他,若不是路加知道他没有痛觉,或许会误以为他被自己咬疼了。 “殿下有没有感觉到撕扯的疼痛?” 路加虚弱地点头。 “诅咒根深蒂固,以我的能力暂时无法寻找到它的根源。”兰斯自责道,“或许需要查阅更多典籍才能寻到解除诅咒的方法。” 路加闭上了眼。 “变成魅魔之后,我身上还会发生什么?” “魅魔行踪隐蔽,我所知甚少。”兰斯说,“殿下不必担心,您身上的黑魔法稀薄而且不稳定,可能很快就会变回人类。” 总算有个好消息。 “在我变回来之前,对外称‘小王子的管家意外身亡,小王子借酒消愁,概不接客’。”路加吩咐,“至于有关魅魔的记载……这里倒是有一座图书馆。” 圣鸿林夏宫的神学图书馆虽不比都城和圣地的庞大,却是最古老的。 若想获得图书馆的进入许可,或许还要费一番功夫…… 他意识有些模糊,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又很快坐稳。 “夜深了,殿下今晚先休息吧。” 路加还想再撑,兰斯的动作温柔却很强势,不由分说把他塞进被窝里躺好。 路加埋在被窝里缓缓转了个身,侧身蜷缩起来。他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茧,整张脸都藏进了被子,只留了一小簇金发。 “你出去。今晚我想一个人呆着。”他闷闷道。 兰斯似乎想劝说什么,最后只是俯下身。 “是,殿下。”他温声道,“我就在门外,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呼唤我。” 路加没有回应,像是睡熟了。 等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从被窝里探出小半张脸,发现兰斯在床头为他留下了一盏小小的烛灯。 路加摸了摸发间那顶小小嫩嫩的角,里硬外软,捏起来没有感觉,使劲掰会疼,和指甲的感觉差不多。 其实他说了谎。 兰斯的圣力注入他体内时,并没有所谓的诅咒被撕离的撕扯感。 有的只是他自己的灵魂分崩离析的痛感。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诅咒。 他就“是”魅魔。 那些圣力伤害的不是莫须有的“诅咒”,而是他本身。 羊皮卷中从来没记载过小王子的生母,那似乎是一位籍籍无名的情妇。 但如果仅仅是普通情妇的话,滥情好色的国王为什么会对她母亲念念不忘,甚至还违逆教廷把他封作王子? 他的生母说不准真的是魅魔…… 还有赫卡庄园里的那只吸血魔。 路加伸手看向那枚衔尾蛇环戒,今晚戒指上的紫水晶仿佛格外饱满餍足,盈动着邪恶的光泽。 那时他还不懂吸血魔的话,现在想来,那只吸血魔恐怕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并且一直在帮他伪装成人类,直到登上王位…… ——恶魔登上王位,这对光明神教简直是奇耻大辱,不是吗? 路加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可不喜欢做别人的棋子。 身体的疲惫淹没了路加,他努力打起精神,最后还是撑不住倦意,陷入了昏睡。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惊变,路加本应该彻夜难寐,但或许是因为热牛乳太有效,他竟就这么昏昏沉沉睡到了大天亮。 还是门外夏佐吵吵嚷嚷才把他闹醒的。 路加迷糊了一下,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额头、后背和尾椎骨。 感谢光明神,本来就不太明显的魅魔体征完全消失了,镜子里的他除了憔悴了点,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变回人了。 脑子里紧绷的弦猛地放松,疲惫感夹杂着各种情绪如潮水般涌来。 路加整个人都垮下来了。 他皱起眉望向门的方向,胡乱抓了几把头发。 吵什么呢? 昨晚烟花会上,夏佐被人流冲散后,就一直在寻找路加。 他在人群中隐约望到了那个叫兰斯洛特的银发仆人,又看到路加被他牵着手,护在怀里跌跌撞撞往远处走,也不知道那人要把路加拐到哪去。 夏佐一想怒不可遏,转念又一想这有什么奇怪? 那个兰斯洛特本来就是路加的情人,他们俩做什么,自己貌似也管不着。 但还是很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按捺住自己想要破坏路加和别“亲热”的冲动,一直挨到天蒙蒙发亮,才有了借口去路加的住处找他。 和仆人一打听,才知道昨晚殿下醉酒,是兰斯一路抱回来的,还没进卧室,就迫不及待地亲……亲上了。 “殿下很热情,兰斯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呢。”小女仆这么说着,绯红了脸蛋。 夏佐一听,再一想象,脑子都炸了,也没想清楚要做什么,举步就要往里走。 小女仆连忙将他拦下来:“兰斯说过今天殿下会晚起,大家做事都要轻些,不能扰了殿下休息。” 为什么晚睡晚起,答案不言而喻。 夏佐脑子里最后一根筋崩断,瞬间变成了一只狂躁的红毛狮子,足足有七八个王子侍卫上手,才把他架回候客厅。 他喝了三杯冰块柠檬水,数了一会儿军靴上的小刮痕,冷静下来。 十分钟之后,他借口去逛花园,中途甩开仆人,从城堡另外一侧徒手爬上了路加所在楼层的窗台。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走廊里看到了兰斯洛特。 兰斯站在门边,衣衫齐整,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情|欲的痕迹。 发觉窗外有人,兰斯转向夏佐,眼中的冰冷和锋利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了淡漠。 有那么一瞬间夏佐以为他会动手,全身紧绷,险些摔下城堡。 随即他噗嗤一笑。 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奴隶罢了,有什么可怕? 兰斯平静地向他比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便移开了视线,垂眼静思其他事。 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装给谁看呢。”夏佐低声说着,一步一步走过来。 兰斯像是没听到他的话。 夏佐一把扯起他的衣领,发现兰斯左脸上有一个拳印。 是昨晚路加留下的。 夏佐慢慢笑了:“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受宠。” “殿下还在休息。”兰斯压低嗓音。 他对夏佐莫名的敌意略有不解,若是其他时候他自然可以和此人私下解决,顺便清算一下这位塞西尔少爷屡赠殿下淫|秽书籍的问题。 但现在不行。殿下吩咐他在外面看守,他需要留在这里,寸步不离。 “都是男人,你有什么打算,我心知肚明。”夏佐冷笑,“奉劝你别动歪心思。既然温士顿家族失了权势,就别奢望更高的地位。” 他逼近兰斯,缓缓道:“如果我发现你想利用路加做什么,我会让你消失得一、干、二、净。” 兰斯在夏佐像狼狗一样的眼珠里,发现了蛇一样的嫉妒。 原来是这样。 兰斯似乎明白了什么。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甚明晰的动机——兰斯淡淡看着夏佐,像是不经意间偏过头,丝绸般的长发缓缓滑落,露出了一段脖颈。 颈侧两道抓痕猛然跃入了夏佐的视野,赤|裸裸地宣誓着所有权。 兰斯冷淡地瞥向他,藏在银色睫羽下的绿眼睛里,似乎透露出几分怜悯。 夏佐觉得他仿佛淡淡笑了一下。 ——嘲笑。 夏佐彻底爆了。 他狠狠把兰斯掼在石墙上,与此同时,他们身边的门“嘭”地被撞开。 “吵死了,有完没完!”路加一身睡袍,抱着两个枕头,赤脚站着,“死人都能从棺材板里吵活!” “路加……”夏佐讪讪。 路加拽起怀里两个枕头,一左一右砸向夏佐和兰斯。 兰斯抱住枕头,看到路加样貌恢复了正常,不由露出了微笑。 夏佐的脸埋在枕头后:“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所以一早就来了……” “滚!”路加吼道,“我累死了,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今天谁都不见!” 发表完赖床宣言,他便如来时一般“嘭”地关上了门。 夏佐偃旗息鼓,蔫蔫地傻站着,从枕头里扯鹅毛玩。 却见兰斯礼貌地敲了敲门。 “做什么?”路加在里面听出了兰斯的敲门声,“狗都比你会看门,我还要朝你兴师问罪呢,就这么着急领罚?” “塞西尔少爷毕竟是殿下最好的‘朋友’,身为下人我不便管束。”兰斯解释。 “管他是谁。我的命令是你行为的最高准则。”里面的声音又飘远了。 “是,殿下。”兰斯微笑道。 夏佐眼睛瞪得像铜铃,对着兰斯咬牙切齿。 这个奸诈狡猾的小人! “对了殿下,”兰斯温声道,“如果殿下还想继续睡觉的话,我想您需要一个枕头?” 里面静了静。 圣鸿林夏宫的配给没有王子府邸那么齐全,路加卧室里唯二的两个枕头,都在他释放起床气时当做炮|弹扔了出去。 路加:“……” 兰斯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只白净的手伸了出来,揪住兰斯递过去的枕头,又“嗖”地缩了回去。 门关上。 痛失一次讨好机会的夏佐抱着掉了大半鹅毛的枕头,气得脸色发青。 兰斯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的态度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但经历过之前那些事之后,夏佐怎么看都觉得兰斯是在挑衅。 夏佐吸足一口气,瞥了一眼路加的房门,又憋了回去。 这里不适合。 “出去再打。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8!0!.!c!o!m ”他咬牙切齿道。 如何让自闭的小王子走出房门成了当日最大的难题。 路加和小王子同岁,满打满算也不够十八,穿越后遭遇了这么多事,差不多到了心理上的极限。 在被窝里蒙一整天逃避现实似乎也不错。他消沉地想。 任何敢来打扰他的人都被轰了出去。 饭也不想吃。 ——这就有些让人担心了。 “殿下,午餐……”门外兰斯再次开口。 “滚。” “殿下,这次是……” “我说了不吃!” “这次是我,哥哥。”少女清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芙拉。 关于这个妹妹,路加总觉得亏欠她良多,尤其是发生了昨晚的事之后。 他立刻爬起来扒拉了两下头发,勉强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床让它们至少看得过眼,然后轻咳一声:“请进。” 金发碧眼的少女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哥哥会像个宿醉的流浪汉呢。”阿芙拉笑盈盈地说,“不愧是哥哥,即便邋遢一点也很好看。” 路加抿了抿唇。 他下唇自己咬出来的伤痕还未痊愈,眼尖的阿芙拉立刻发现了那处小伤,提议道:“我帮你?” “嗯。”路加乖乖扬起下巴。 阿芙拉扶着他的下颌,将治愈性的圣力渡入其中。 变回人类的路加并不会和圣力产生排异反应,细小的伤口逐渐修复。 “嘴唇,嘴角,还有舌头……”阿芙拉意味不明地笑了,“昨晚很激烈呀?” 路加的脸刷地红了,因为尴尬。 “是我自己咬的。”他恶狠狠地说,“吃糖吃坏了舌头。” “嗯,嗯,都是糖……”阿芙拉显然不信。 她收回了圣力,路加舔了一圈口腔,不由赞叹妹妹的治愈术十分精妙。 圣力的觉醒和个人性格与经历有关,阿芙拉的祖父是宫廷医生,她从小就喜欢疗救小猫小鸟,圣力也全往治愈发展了。 不像某个毫无痛觉,还一点治愈术都不会的人。 “兰斯身上有几处伤……”路加欲言又止。 “刚才在外面我已经替他治疗过了,”阿芙拉皱眉道,“哥哥,你们究竟激烈成什么样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势?” “我砍的。”路加实话实说。 “脸呢?” “我揍的。” “手?” “我咬的。” 路加一点点低下头去。之前他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在阿芙拉面前,他却像个被训斥的孩子,有些坐卧难安。 阿芙拉不太赞同地看着他:“之前外界那些有关你的奇怪癖好不会是真的吧?” “我和他清清白白,真的。”路加拉住阿芙拉的手,“你要信我,兰斯应该爱慕……” 他住了嘴。 他想撮合兰斯和阿芙拉,然后呢? 他自己变成了魅魔,无意识亲吻了兰斯——之后再为了掌控权力,把他推给妹妹? 如果真这么做,路加自己都会恶心自己。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路加指甲抠抓着掌心,又产生了藏回被窝的冲动。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舒展开他的掌心。 阿芙拉抚平了那几弯月牙形的小指甲印,双手握着路加的手。 “不论哥哥想做什么,想喜欢谁,我都会支持你。”她微微笑着说,“无论别人怎样说哥哥,我都会一直爱您。” 路加眼睛略微酸涩。 在羊皮卷里的那个世界,阿芙拉也一定是这么和小王子说的吧? 她为了他和他的国家远嫁传教,客死异乡。像那样无法保护她的国家,无法保护她的教会……为了这些东西而死,又何必呢? 路加本觉得夺取了阿芙拉哥哥的身体,就要还给她一个更好的哥哥。 事实上是,他的到来反而加速了阿芙拉远嫁的历史进程。 不,他不会让那件事发生的。 “我一定会保护你。”路加握着她的手,向她认真发誓。 “又说胡话。”阿芙拉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连饭都不吃,哥哥要饿成干尸变成鬼魂保护我吗?” “……我吃。”路加梗着脖子说,“叫人准备午餐,我要去会客厅。” “兰斯已经去准备了,他可真了解你。”阿芙拉嘟嘴,“他对哥哥一片赤诚之心,哥哥可不要再随便伤害他了。” 路加有气无力地滑进被窝里。阿芙拉对他们的关系误会已深,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除了加速厄运,他的到来还拆散了妹妹的姻缘。 真是棒极了。 他闷在被窝里想。 半个小时后路加前往会客厅用餐,惊讶地发现夏佐还没走,更惊讶地发现夏佐一瘸一拐,活像个被揍断腿的木乃伊。 除了小时候某次夏佐偷溜出府邸去找小王子玩,被塞西尔伯爵发现后揍得全身骨折,路加还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一面。 “你和熊打架斗殴了?”他挑起眉头。 “熊?呵呵。”夏佐瞟了一眼兰斯,迅速收回了目光。 二十分钟之前,他好不容易等到兰斯从那该死的门前离开下来,便向兰斯发出了决斗挑战。 “我时间很紧,”兰斯彬彬有礼地回答他,“恐怕无法为塞西尔少爷善后了。” 那时夏佐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还以为他在找借口逃避。 直到决斗开启一分钟后他断了腿倒在地上,看到兰斯端起托盘转身匆匆去厨房,才知道没时间“善后”的意思是没时间“善后他的腿”。 谁能知道一个看似单薄无力的小情人,身手却丝毫不差,体内还有股奇怪的力量呢? 简直是恶魔上身。 他是很想和路加告状。 但被一个奴隶打成这样实在太丢脸了,这怎么能说出口? 夏佐气闷,只能暗示路加:“兰斯洛特深藏不露,在你身边一定另有打算。他很危险。” 此时兰斯正站在路加身边为他切牛排,似乎根本没听到夏佐的恶言。他神情平静,动作平稳,银刀和瓷盘之间没发出一点声音。 路加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对夏佐的敌意有些好笑。 他们之间如果有利益冲突也是在原书的后期了,难道这也属于野兽的预知本能? “他只是个仆人、奴隶。你针对他,掉不掉价?” “他不是个简单的奴隶。” “我知道。” “你知道还……?” “夏佐,你的志向就只有这点?”路加放下刀叉,“在城堡外面练习攀爬技术,然后摔断一条腿?” “不是……” “那是怎么断的?”路加皱眉,“说出来,如果是下人的过错,我会为你惩治他们。” 夏佐又看了眼若无其事的兰斯,一口气憋着出不来。 这家伙早就算准了他不会说出来!等着,他总有一天会把绵羊皮下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路加见夏佐吞吞吐吐,以为他只是习惯性的挽尊,便不再怀疑断腿的真相。 他从侍从那里接来了早上的信件,率先打开了从赫卡庄园那边的“情人”带来的“情书”——或者说搜集的情报。 “你父亲下周要被派去北方的封地。”路加转动着叉子道。 夏佐一愣:“什么时候决定的事?我都不知道。” “前天夜里刚决定的。”路加不辨喜怒道,“宫相大人行动倒是很快。” 夏佐明白过来:“弗罗门斯公爵想把我从你身边支开。” “没错。”路加皱眉道,“我已经尽力将你摘出‘国王狩猎日’的事件了……但他们显然把刺客们的死归咎到了你头上。抱歉,夏佐。” 的确,安其罗是一枚藏在暗中的棋子,弗罗门斯公爵不知道安其罗的存在,就只能联想到军人出身的夏佐·塞西尔。 夏佐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这是一个机会。”路加斜斜打量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有什么能我帮到你的?”夏佐直接说。 路加笑了:“我的意图很明显吗?” “以我们的交情还需要拐弯抹角?”夏佐双臂交叉,直爽地往后一靠,“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路加心中一暖。他微微一笑,又很快正色下来。 “总而言之,就是探取北方蛮族的弱点,和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详细的我会写信给你。” 王后想把阿芙拉嫁给那些蛮族,两国交涉的到来不会太久,如果想阻止厄运,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准备建立一份牢固到媲美联姻的联系。 “那你可真找对人了。”夏佐道,“我和他们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这件事也只能我办到。” “不,不单是因为这个。”路加诚挚地望着他,“是因为我只信任你,夏佐。” 夏佐的脸和眼圈慢慢红起来,他几乎快感动哭了。 这名高大的蛮族后裔看起来硬朗又缺心眼,实际上却很感性——尤其是面对热血兄弟情。 路加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手探向前胸的口袋里,将巾帕递给他。 夏佐接过了巾帕,最后也没掉眼泪,只用手背揉了揉英挺的鼻梁。 “我必不负殿下重望。”他瘸着一条腿单膝下跪。 “保护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路加笑着叹了口气,“首先要把这条腿养好。” 夏佐又蔫了下去。 “只可惜没法和你一起参加今年的‘五月花舞会’了。”他遗憾道。 路加回想了一下,不由轻笑出声。 贵族们擅长给自己找乐子,四月最盛大的活动是“国王狩猎日”,五月则是“五月花舞会”。贵族们以面具示人,许多少女都会在这疯狂的一夜中遇到心仪的情郎。 去年小王子为了讨好国王必须在舞会上穿裙子,为此每天大发脾气。而舞会当天,人高马大的夏佐也穿了一身专门定做的宫装短裙,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就没太多人关注嘲笑小王子了。 小王子当时应该很开心吧。 路加一边挖小蛋糕吃一边笑,感觉回忆里都是甜的。 “你喜欢吃那东西?”夏佐注意到他手里的小蛋糕。 路加很挑食,很少会专注一份食物。但今天他挑挑拣拣吃了些烤肉之后,便一直端着那份其貌平平的小蛋糕吃。 经夏佐提醒,路加也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今天的格外合胃口。厨娘没换吗?兰斯?” “回殿下,还是玛吉太太。”兰斯道。 路加有些犹疑。 “少吃点甜食吧,”夏佐挑眉,“别等我回来发现你胖成头猪,认都认不出来。” 路加冷笑一声,回敬道:“塞西尔少爷也是,以后还是少看骑士小说为好。什么‘不负殿下重望’,如果您没瘸腿说那话我还觉得没那么好笑。憋笑很辛苦,请您体谅我。” “……” 论嘴毒,他必定比不过路加。 就不该起这个头。 路加将骂骂咧咧的瘸腿大少爷送走后,兰斯和仆人们一起撤掉餐桌上的残羹冷炙,送回厨房。 “怎么样,殿下喜欢这次的甜点吗?”厨娘玛吉太太问。 玛吉太太在路加的府邸担任厨娘已经有五个年头,她的儿子也在路加手下做侍卫——没错,就是前些天在国王御道上路加顺口救下来的那一对母子。 从此之后,他们对路加除了职责所在以外,多了对救命之恩的报答。 兰斯笑着将那只空了大半的蛋糕杯给她看。 “我想是喜欢的。” “哎呀,这可真少见。”玛吉太太欣喜地拍着手,“看来你下的功夫没白费啊。” 那只路加很喜欢的、相貌平平无奇的小蛋糕,是由兰斯亲手做的,从熬制奶油、烘焙到冷藏脱模。 “多亏了您的教导。”兰斯微笑着将它放进纸箱中。 “剩下的扔了怪可惜,不如你吃掉吧。”玛吉太太说,“我想你该不会介意殿下吃过?” “……可以吗?” “毕竟是你的心意,总比被野狗吃掉好吧。” 兰斯将它取了回来,端在手心里。 路加用餐礼仪规范,用过的蛋糕切面整整齐齐,从切面的痕迹上,便能想象到小王子手腕一压一扬,吃掉之后,露出一点点甜蜜幸福的笑容。 兰斯小心翼翼地叉下一块,送入口中。 和殿下吃同一只蛋糕。 他不由弯了弯眼睛。 “你尝出味道了?”玛吉太太惊喜地说。 兰斯一怔:“没有。” “还是没有味觉吗……”玛吉太太感慨道,“都说神明赐予一件东西,就要收回另一件。不过像你这样毫无味觉还能掌握厨艺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谬赞了。”兰斯谦逊道,“我只是很想把这件事做好。” “人们常说我能做出好菜,是因为我小时候很爱吃,真正喜欢,菜才会拥有灵魂。”玛吉太太慈祥地笑着,“对于你来说,甜品里的灵魂是你对殿下的喜欢吧?” 兰斯微微一怔,垂眼道:“是的,我喜欢着表露出‘喜欢’的殿下。” 他眸光淡然:“能做出什么东西让殿下喜欢——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了。” 午餐时夏佐·塞西尔对殿下单膝下跪的场景印刻在了兰斯的脑海中。 夏佐是殿下的利剑,能为他征战沙场,能为他深入敌营探取情报,能光明正大地牵起殿下的手,拉殿下去赏烟花。 兰斯以前从未想过身份的不同会带来什么,也没在意过公爵少爷和奴隶之间有什么区别。 可现在他发现,失去地位的他,能为殿下做的事少得可怜。 也只有手里这只小蛋糕了。 不过,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想我知道‘甜’是什么感觉了。” 兰斯对玛吉太太说。 “是这样的。” 他回忆着路加的表情,缓缓露出了一个甜蜜幸福的笑。 春天的风从窗外吹来,带入花朵的芬芳,拂动兰斯的银发。 没有痛觉,没有味觉,兰斯在遇到殿下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些事。 而遇到殿下之后,他也不必为此担忧。 似乎见到路加的之后,他就明白了疼痛是什么,甜味是什么。 从一次皱眉体会到对方的疼痛,从一个笑容里共享了灵魂深处的味道。 还有从吻里…… 兰斯有些呆怔,手指停在嘴唇上一厘米的位置,隔空摩挲。 他舍不得真正触碰,以免新的触觉覆盖了路加的嘴唇吻在那里时的感觉。 正在这时,有人闯进了厨房。 “有人找你,兰斯!” “谁?”兰斯收回手指。 “一个老头,没见过。” 兰斯处理好手边的事,走了出去。 他在后厨空旷的巷道里找到了要见他的人。这里除了他们以外别无他物,两面都是高耸的石墙,偶有一只飞鸟从高空掠过,振翅之声清晰可闻。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驼背躬身,穿得邋里邋遢,有些眼熟。 “没错,就是你了。”老者拊掌大笑。 他说话声音和打呼噜一样响亮,兰斯这才想起,那天下雨,他和殿下在小破屋里烤火,就是这名老者一直在窗前睡觉打鼾。 那时他状态很差,对外界发生的事多有疏忽。现在回忆起来,为了防止烟尘呛到殿下,他用过一个小型光幕术。 “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老者笑眯眯地说,“——用你的圣力。” 兰斯的眼神戒备起来。 “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老者道,“先谈报酬吧。你想要什么?” 见兰斯不语,他便自顾自说起来。 “脱离奴籍获得自由?” “在教廷拥有一席之地?” “获得爵位和骑士称号?” “还是说……全大陆最古老的图书馆的钥匙?” 第25章 禁止触摸 恢复自由之身、取得教廷席位、受封皇家爵位。 无论获得其中哪一个, 兰斯的地位都会瞬间拔升,甚至能和小王子平起平坐。 绝大的诱惑。 如果落在旁人头上,那人一定会欣喜若狂, 恨不得当场下跪感恩老者。 而兰斯只是沉默地略过前面的诱惑, 注意到了最后一条——“圣鸿林图书馆的钥匙”。 有了图书馆里的古老藏书, 说不定能解除殿□□内的诅咒。 一瞬间他心中想了很多, 面上却丝毫未动,不着痕迹地审视老者。 “您找错人了。”他说,“我只是一名奴隶, 并不具有圣力。” 老者“嘿嘿”一乐, 摩挲着手里的细树枝拐杖。 “你在怕什么?怕秘密泄露,走上断头台?不应该, 你不是会怕死的人。” 兰斯沉默,绿色的眼珠深邃冷漠。 老者走近他一步, 眯着眼盯住他的眼珠, 仿佛能洞察人心。 “还是说——怕主人发现你背地里有小动作, 踹了背叛他的狗?” 兰斯瞳孔略微一缩。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他神情冷漠, “恕我先失陪了。” 兰斯转身向后厨走去,从背后感到了一丝细微的圣力波动。 他停下脚步,侧过身淡淡道:“既然您有这份实力,又何必来找我帮忙。” “教派人才凋零,至于我……不服老不行。”老者叹了口气, “竟连供给‘瑶光塔’足够的圣力都做不到了。” 听到“瑶光塔”,兰斯停顿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如果你改变了想法, 就去第一次见到的地方来找我。” “——相信离我们下一次见面不会太远。” 他声音忽然变得笃定而低沉, 仿佛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 在接下来的一周, 老者所说的话一直盘绕在兰斯脑海中。 ——因为路加在圣鸿林图书馆和瑶光塔的负责人手里吃了闭门羹。 不是一次,是整整五次。 “那群迂腐的老头!”路加在卧室里暴躁地走来走去。 “金银珠宝、权势地位、经书典籍……什么都不要,还说什么‘即便拿来了圣物、教皇亲至也不开’……等我日后必要带骑兵踏平这破书馆!” 魅魔简直像颗时间未知的定时炸|弹,一日解决不了,他就一日焦躁难安。 下一次再魅魔化,他难道要随便再揪一个人强吻吗?! 路加向来想要什么便能用金币到买什么,三番五次礼貌请求入馆未果,已经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兰斯静候在一边,看着殿下像一只愤怒的猫,因为折了骄傲,便炸着毛满屋子窜,看什么都不顺眼。 路加终于抱起一只花瓶,打算毁坏点什么发泄一下怒火。 “恕我多言,殿下,”兰斯温声道,“阿芙拉小姐早晨夸赞过那只花瓶。” 路加“哼”了一声,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恼恨地揪秃了花瓶里的鲜花。 “自寻死路。”他冷笑着,手里花瓣的尸骸四处飘飞,“不懂得迎合世俗和权贵的需要,‘神谕教派’迟早要绝迹。” “神谕教派”是光明神教三个教派中最晦涩神秘的一支,经书以古文字撰写,并禁止翻译成任何其他文字。随着使用古文字的人越来越少,“神谕教派”在民间的支持者也所剩无几。 更别提贵族了。 路加本人就深切地感到了他们的顽固不化。 他撕扯着花瓣思考,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双眸唰地点亮。 “你有什么建议吗?兰斯?” 圣鸿林夏宫是神谕教派的地盘,瑶光塔也是。原作中兰斯洛特一定通过某种方式取得了神谕教派的支持,才能掌管瑶光塔。 说不定兰斯知道如何投其所好。 “他们只信神,相信能从星辰变化中偶尔获知神的想法。”兰斯谦恭道,“殿下,我想只有改变星辰的轨迹,才能指导他们为您开放图书馆。” 听到他的话之后,路加眼中的兴奋淡了下去。他抿唇背过身,什么都没说,但略微垮下的肩膀诉说了他的失望。 兰斯眸光微动。 “您的裁缝来了,殿下。”有侍者前来通报。 “进。”路加敛下心绪,正色道。 他不知道下一次魅魔化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以免在外人面前出丑,他这些天一直在住所里闭门不出,翻阅从各地修道院运送来的卷轶。 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一周之后贵族们便要在圣鸿林夏宫举行五月花舞会,他不可能一辈子都藏在自己的卧室里。 兰斯服侍他穿好裁缝送来的新衣服,银镜中路加一身松散的酒红色礼袍,衣摆垂至脚踝处,轻轻一动,白嫩细瘦的脚踝若隐若现。 “棒极了殿下,您简直完美发挥出了这身礼袍的美感!”王室御用裁缝用惊叹的语气道,“您和这身礼袍一定能在舞会上涂抹出最绚丽的一笔!” 路加打量着镜中慵懒奢靡的贵族。 “我不需要。”他脱下了礼袍,“请再做一套骑士穿的衣裤。” 裁缝一愕,惋惜道:“可是殿下,您更适合……” “按照殿下吩咐的做。”兰斯淡淡道。 裁缝一边摇头一边退了下去。 兰斯走过来想为路加解开衬衣衣扣,路加却动作自然地后退半步,侧身避过兰斯,自己动手去脱贴身的衣物。 兰斯身形一顿。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外人面前他们主仆表现如常,私下里路加照旧与他探讨神学方面的议题,唯独在近身服侍时,路加会稍显疏离。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能毫无戒心在兰斯面前沐浴的路加了。 他在刻意保持距离。 路加察觉到了兰斯的迟疑,一边脱衣服一边道:“我有手有脚,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完成。这样你也能轻松多了,不是吗?” “我并不认为服侍您是麻烦,殿下。”兰斯垂眸道。 路加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果然不懂。 兰斯洛特这种人,估计连亲吻的意义都不明白,被他啃了也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兰斯不明白,路加却是个正常人。 再怎么无所谓,意乱|情迷时的拥吻对象天天贴身服侍,偶尔肢体间磕磕碰碰,他也会觉得尴尬。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触碰。”路加转过眼说,“你不必明白其中原因,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就是了。” 他显得有些冷酷。 身边的人陷入了安静。 过了一会儿,兰斯又抱着他平时穿的便装回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略微低着头。 路加只把他当做衣服架子,从他臂弯里抽走了衬衣,自己穿上。 说来也巧,小王子那么多衬衣,偏偏就这一件设计复杂,背后有三粒珍珠纽扣。 路加抬起手臂去够,不太熟练地扣上第一颗,第二颗却不小心揪到了头发,疼得眼尾一跳。 “还是我来帮您吧。”兰斯轻声道,“我一定小心,不会触碰到殿下。” 他话音温和如常,路加偏头望着他,总觉得兰斯有种小心翼翼的委屈,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突然被剥夺职责,即便是狗狗还会不习惯呢。 路加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驯养得过了头,否则兰斯怎么连休息的机会都不想要。 系个扣子也要抢。 “过来吧。”他把第三颗扣子让给了兰斯。 兰斯帮他整理好衬衣,动作轻若无物,全程一点都未碰到他。 “殿下很喜欢那件礼袍,为什么不留下来?”他开口问。 “因为那不是未来的国王该展现出来的形象。”路加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殿下若是不喜欢,大可以将礼袍留下,放在仓库里不穿。”兰斯说,“而不是克制自己,将它送还给裁缝。” 的确如此。喜欢的东西送走眼不见为净,总比留下天天心痒又必须忍着不穿更好。 “你很心细。”路加从银镜的倒影里看兰斯。 “只是心系殿下。”兰斯道。 “没错,只要‘心系’便能成他人所不能。”路加道,“‘心系’履行仆人的职责,那么你就会是最贴心的仆人;同理,‘心系’这个国家就能成为最称职的国王……” 他打住了话柄。 竟然教一个对他王位有威胁的人什么是为王之道,他疯了? 不过即便是他提起王位,兰斯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仿佛对王位一丝兴趣都没有,蹲下|身为他整理腰带。 半掩的门被忽然推开。 “哥哥,兰斯,看裁缝给我的新裙子……” 阿芙拉兴奋的声音慢慢落了下去,最后停留在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上。 卧室内,路加只穿了贴身内衬,而兰斯单膝跪在他身前,双手还放在他裤腰带上,距离极近。 路加表情懊恼似乎在忍耐什么,兰斯则顶着一张神圣禁欲的脸,见她进来,有一种被打断的惊讶。 “你们继续。”阿芙拉就要关门。 路加一秒读出了她的内心想法。 “想什么呢!”他窘道,“回来!” 阿芙拉只好笑嘻嘻地晃进卧室里。 看到她,路加眼前一亮。 那位王室御用裁缝不仅给路加带来了五月花舞会的礼袍,在路加的授意下,他还为阿芙拉以公主的形制设计了一套连衣裙。 白裙配以浅淡的鹅黄色,清纯不失高贵,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月季花。 阿芙拉从出生到现在,别说没穿过了,就连梦里都不敢想象自己会穿上这样的衣裙。 不用问,只看她兴奋到微微泛红的面颊,路加便知道她非常喜欢。 “我们的小公主会在舞会上夺得所有人的目光。”他怀着欣慰赞赏道。 阿芙拉忍不住弯起眼睛,手放在胸前轻声祈祷:“但愿神不会责怪我贪恋皮囊的美丽。” “必要的仪式感不可或缺。”兰斯道,“而且这是您兄长的心意。” 路加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一圈。 兰斯毫无所觉。 阿芙拉则像是想到什么绝妙的点子一般,朝他们笑了笑。 她不太适应地提着裙摆,回头道:“哥哥,不是说要教我怎么跳宫廷舞吗?” 这是路加答应过她的。 阿芙拉从前一直隐姓埋名,这将是她第一次以国王私生女以及圣力拥有者的身份出现在贵族眼前。 她的舞蹈必须完美无缺。 他们来到会客厅,宫廷乐师早已在那里等待,两名乐师一人弹奏竖琴,一人拉提琴,优美的舞乐从琴弦流淌而出。 “仔细看,我不会示范太多次。” 嘱咐完妹妹之后,路加便跟上乐曲的节奏,挽着空气跳起了女步。 穿越前他羡慕四肢健全的人,尤爱看舞。小王子恰好也是混迹舞会的高手,两个人有关舞蹈的记忆融合在一起,跳女步轻而易举。 路加初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很快便陶醉在音乐和双腿的律动之中。 他微微合着眼,在舞曲高昂时仰起头,喉颈曲线优雅,犹如戏水天鹅。 整个会客厅都仿佛因他变成了舞台最中心。 一曲终了,路加还有些不舍。 “怎么样?”他问阿芙拉。 “棒呆了!”阿芙拉被晃得晕晕乎乎。 “……我是说你学得怎么样?” “代入感不强。”阿芙拉眨眨眼睛,“哥哥要和别人跳,示范给我,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握尺度,才不会踩到舞伴的脚。” 路加只喜欢独舞,并不想和谁跳,只好让她仔细看好,自己又独自跳了一遍。 然而还是“看不懂”、“学不会”、“没有感觉”三连。 甚至连“哥哥和兰斯一起跳给我看吧”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一脸小狐狸的模样。 其心昭然若揭。 路加露出一个假笑:“我不管了。你和兰斯练习吧。他不会介意你踩他脚。” “哥哥!”阿芙拉挽住他的手臂,“你可是全圣国最擅长跳舞的人,艺术的天才!就要这么抛弃天天为你看病治疗的妹妹,把我扔给别的男人吗呜……” 她嘴又甜又会撒娇,说得路加一会儿骄傲一会儿歉疚,实在耐不住心软。 只是一支舞而已,就满足妹妹一次愿望又有什么呢? 路加扬头示意乐师奏乐。 “只有一次。”他对阿芙拉道,“收好你奇怪的心思,好好学。” “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路加走向会客厅中央,兰斯已经等在那里,向他伸出邀舞的手。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也跳过一支舞,在妓院纵情|声色的人群中。与其说是跳舞,更像是一场决斗。 只不过那时的情景已经与现在大为不同了。 路加的手停在兰斯手上方两厘米处,做出搭上去的动作。 兰斯抬眼。 序曲奏响,他们共同后退向对方躬身行礼,又向对方走来。 在相距足够近的时候,路加盯着兰斯的眼睛,低声开口。 “记着我之前的命令。”他淡淡道,“不要碰到我。” 第26章 七日食期 “不要碰到我。”路加命令。 他的话音融化在乐曲之中。 音乐在舞步间流淌, 他们的距离时而极近,每一次旋身都像是若即若离的挑|逗;时而远,远不过数步, 便再次被对方吸引、重聚。 近时他们呼吸相闻, 手与手做出交握的假象, 却无法真正触碰。 路加的眼神逐渐放空, 他的身体还在兰斯身边,灵魂却仿佛飘入了虚幻的殿堂,沉醉于音乐与舞蹈的韵律之中。 即便四目相对, 也不会映照出任何人的身影。 这是一场独舞。 兰斯眸光微黯。 他的殿下从来都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从来不会将灵魂分享给任何人。 不满。 想让殿下看到他。 兰斯垂下睫羽,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路加正跳得痴迷, 忽觉腰身被什么东西轻轻蹭过。他的意识重新回归身体,只看到了兰斯微微垂下的眼睫。 “抱歉, 殿下。” 路加没说什么。他眉梢轻挑, 在下一次旋转中狠狠踩在兰斯脚尖上。 兰斯神情不变。 路加这才懊恼地想起来, 兰斯并没有痛觉, 这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上惩罚。 于是兰斯便满意地看到,小王子漂亮的紫眼睛里映照出了他的身影,即便那眼神凛冽如寒风,仿佛能当场杀人。 杀人,殿下似乎从一开始就想过这么做, 也有能力这么做。 只要殿下随便抬一抬手指,随便发号一个命令,就能将他送上断头台。 如果他变成一具死尸, 以殿下的高傲, 面上大概也不会产生一丝波动。 “注意点。下次的惩罚不会这么简单。” 刻薄的话语从路加唇齿间吐出。 这是一句威胁。 听在兰斯耳中, 却像是羽毛扫在心间,微微的痒。 他忽然觉得好奇。 要做到什么程度,殿下才会非杀他不可呢? 比如……无视殿下的意愿,吮住这张吐出恶语的薄|唇,将它咬得微微肿|胀,红润肉|感,泛出亮晶晶的水光? 这么想着,他轻轻俯身,在几乎要吻上那瓣唇时错身而过,随后揽住了路加的腰。 不是伪装成失误,而是光明正大地将手放在他腰间。 “……大胆!”路加双眼冒着亮晶晶的火光。 兰斯注视着他的双眼,微笑道:“殿下,阿芙拉小姐在看。” 不同于以往总半垂着睫羽让人看不清神色,现在的兰斯直勾勾地望着路加,几乎让路加产生了被侵略的错觉。 就像那一晚。 这是对他权威的挑衅。 路加危险地眯了眯眼,扬起下巴,嘴角勾出毒蝎尾巴一样的弧度。 “谁允许你抬眼看我?” “跳舞时直视舞伴的眼睛是基本的礼貌。”兰斯的嗓音仍旧温和,“我想为小姐提供最标准的示范。” 路加本想用阿芙拉来牵制兰斯,却没想到妹妹反而成了兰斯对付他的最佳利器。 “狡辩。”他冷笑道,“那手呢?” 兰斯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解释。 他的动作很温柔,不会让路加感到压力,这样温柔的力道却能时刻将路加圈拢在身边。虽然会随着舞蹈而分离,最后却总会回到他臂弯之间。 被那双近似于神的眼睛直直盯着,路加也一丝都不肯示弱。 兰斯丝毫不怀疑,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早已被殿下千刀万剐。 待到舞曲结束,路加胸口剧烈起伏,只看在妹妹在场的份上才没有立刻拉下脸。 “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舞蹈。”阿芙拉一边鼓掌一边夸赞。 “阿芙拉,你先出去。”路加面无表情道,“我有私事和兰斯说。” 红晕从阿芙拉脸上逐渐褪去,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惹哥哥不高兴了。 路加瞥她一眼,缓了缓神色:“去玩吧。为我们的晚餐采一些鲜花。” “是,哥哥。”阿芙拉行了一礼,退出会客厅。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未等路加命令,兰斯便先单膝下跪。 “我舞技不精,唯恐拖累为殿下为妹妹教学,无意冒犯,请殿下恕罪。” 路加背对着他,冷冷开口。 “是不是我最近对你太友善了,让你产生了可以僭越我、违抗我的错觉?” “我没有违逆之心,殿下。”兰斯嗓音淡淡。 路加转过身,捏紧他的下巴抬起来。 兰斯睫毛温顺地垂下,禁欲而圣洁,仿佛之前共舞时那种侵略性的眼神只是错觉。 路加审视他的脸,听兰斯道: “殿下,我前日写信给圣马丁修道院的修女嬷嬷咨询有关恶魔化的信息。她将我从小养大,学识渊博,常与我探讨神学,或许这几日信件就会寄来。” “她知不知道恶魔化怎么处理还是个未知数。”路加嗤笑一声,“你企图用一张空头支票来换取我的原谅?” “我想帮助殿下,别无他心。”兰斯诚恳道。 路加捏着他的脸,逼视他良久,才松了手。 他扯下白丝手套,手腕一扬,抛入壁炉的火焰中。 “房间里的木柴似乎要烧光了。”他在灼烧的气味中说,“你去森林里砍一些回来。” 他摇铃叫来处理杂物的管事,吩咐道:“给他一柄斧头,晚饭之后再放他进来。如果他砍的木柴不够烧一夜,明早兰斯的食物份例取消。” “用不着马车。徒步。”他冷笑,“我们亲爱的兰斯洛特看起来格外精力充沛。” “是,殿下。”兰斯向他微一鞠躬,跟着管事离开了会客厅。 路加靠在城堡的窗台边,从窗户远远望着兰斯瘦削的背影,手指节缓慢敲击在窗台上。 兰斯就这么轻易地被他赶走了。 之前即便被他踹一脚也要跟在他身后一点点黏过来,这次的驱逐却格外顺利,顺利到让路加起疑。 他唤来管理信件的仆人,问:“兰斯和谁有过通信来往,都在什么时候?” “回殿下,与兰斯通信的人只有圣马丁修道院里的凯瑟琳修女,通信以一个月为周期,最近一次是在六天之前。” 错觉吗?路加敲击窗沿的手指停下。 “以后他如果有书信往来,都先通知我。” “需要我将信件内容誊抄给殿下吗?” “……内容算了。”路加侧过脸,“我还没有窥私的爱好。” 兰斯洛特不会加害他,也威胁不到他,至少是现在。 没能力,也没有理由。 一滴雨水从窗外打到路加手背上,侍从关上窗户,雨幕逐渐打湿了玻璃窗。 这样阴晴不定的雨水会一直蔓延到六月。 路加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直到视野完全被雨幕覆盖,变得模糊不清。 “拉上窗帘吧。”他道。 大雨倾盆,兰斯冲破雨幕推开木门,将背后的木柴放在破木屋的角落里。 他全身湿透,银色长发和薄衬衣紧贴后背,勾勒出匀称有力的肌肉线条。 他身上几乎所有的缝隙都在淌水,绿色的双眼却在火光中莹莹发光。 “你来了。”窗边打盹的老者摇着躺椅,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比我想象中的更快。” “给我圣鸿林图书馆的钥匙。”兰斯开门见山道。 老者笑了一声:“先给我你的圣力。” “怎么做?” 老者饶有兴趣道:“这么着急?” “我想您已经通过星辰预知到了我的境况。”兰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谕教派’的‘神舌’大人。” 老者的摇椅停了。 神谕教派的领头者没有名字。他行踪诡秘,很少在宗教仪式中露面,辗转于占星塔与荒野之上,探究神的意旨。 因为他的口|舌曾正确预言过两次圣国的重大灾难,所以被人称为“神舌”。 除了那两次正确预言,倒也还有十几次错误预言就是了。 “你比我想象的更有野心。”“神舌”瞟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木柴,“是那小王子的刁难促使你改变了想法?” “我没有时间和您浪费在闲谈上。”兰斯目光冷漠,“下次我不希望再听到您非议我和殿下的关系。” 神舌“哈”了一声,没想到在这个人前一贯温驯的大型忠犬,会露出如此冷漠□□的一面。 “对长辈可真不恭敬。” “您有求于我。” “……”神舌哑口无言。 他摇摇头,从壁炉上方的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将圣力输入机关之中。壁炉在圣力的催动下缓缓横移,露出一条阴暗幽深的密道。 “来吧,”他说,“除了我,你将是唯一见过瑶光塔入口的活人。” 兰斯毫不犹豫踏入密道之中。 一入其中,他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他释放出自己的圣力。淡淡的金辉在他体外浮现,变成小光点飘飞而出,逐渐点亮了密道内刻画的符文。 没有任何灯火照耀,却如在太阳中心一般。 神舌瞪大双眼,惊愕得两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好!好!”他赞叹道,“这么精纯庞大的圣力,我平生所未见!神谕教派的兴盛指日可待!” 很快,兰斯感觉符文内的圣力已经趋于饱和。他扫视过密道壁上闪着金芒的壁画,最后落在被巨大的喜悦砸晕了的老者身上。 “带我去圣鸿林图书馆。”他没有任何疲态。 “好、好……”神舌连话都说不清了,“好小子,跟上。” 地底密道四通八达,连向整座圣鸿林城堡的建筑,岔道纵横,如同迷宫一般奇诡。如果不是兰斯能冥冥感应到洞壁上圣文的指引,恐怕拿着地图也会迷路。 “神舌”边走边絮叨。 “我很好奇,你怎么活下来的?当今王后善妒,陛下存活的私生子屈指可数,也就那一对兄妹。” 见兰斯没有回应,他便接着解释道: “这么精纯的圣力,只有光明神的直系后裔才可能拥有。”他顿了一下拐杖,探究道,“难道你母亲没告诉过你,你是王室的孩子?” 兰斯皱了皱眉。 “我姓温士顿。” “温士顿公爵的儿子?这……”神舌咂摸了一下,摇摇头,不再做声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之久,他们来到了一扇如地窖入口般的矮小木门前。 “就是这里。你的圣力就是它的钥匙。”神舌道,“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选这个作为报酬。自由之身、神甫主教、骑士爵位……只要你开口,其余几个我也能帮你弄到。” “您不必做任何事。”兰斯俯身,“目前。” 他“吱呀”一声推开了图书馆的门,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里和人们想象中宽阔、干净的图书馆大相径庭,它更像一个年久未修的酒窖。 空间狭窄,羊皮卷一摞摞堆在木架上,木架角落挂着蛛网,蜘蛛在盛放恶魔脏器的溶液玻璃罐外爬动,转瞬间便没入阴影之中。 逼仄、狭小、脏乱、黑暗。 兰斯反锁上门。 他指尖点亮圣力的光辉,拂开木架标签上的尘土,搜寻有关魅魔、恶魔化和诅咒的标记。 找到对应的木架之后,他的浏览速度极快,有时只需扫上一眼首末页,便能对全书内容知晓个大概。 不久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本日记上。 【对半魅魔丽塔的实验研究从今天开始。】 日记以这句话开头。 从未有人捕捉到活的魅魔,偶尔碰上人类与魅魔的孩子“半魅魔”并施以研究的神甫,这还是兰斯所知道的第一个。 【它逐渐对男性的触碰感到渴望,无意识做出诱惑的姿态。】 【人的体|液是它魔力的源泉,它渴望体|液,在每一次的缓解之后,魅魔血脉便会加倍侵蚀它的身体。】 【但不是所有人的体|液都可以满足,体|液提供者的特殊性有待确证……】 读到这里,兰斯不由庆幸自己恰好可以帮助到殿下。 他接着看了下去。 【极限是一周一次。七天,这个神圣的数字竟在恶魔身上也有所体现。】 兰斯目光一滞。 从烟火会那一晚到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但血脉带来的魅魔化和诅咒带来的魅魔化有所不同,殿下不一定会和日记中的“它”有相同的周期。 他浏览的速度加快。 【体|液可以治愈它的伤势,恢复它的精力。每一次从本能欲|望中清醒过来之后,它都会向神忏悔,可笑……】 除了冰冷的数据,文字中逐渐夹杂了神甫的个人情感,字迹也变得混乱。 兰斯一连翻过数页。 【它变成了纯种的魅魔。】 【发现它的时候,它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兰斯手指一顿。 神甫的实验对象自杀了。 最后一页纸张很僵硬,像是凝固着什么干涸的东西。 【请原谅我结束您赐予我的生命。请原谅我将献与您的灵魂与肉|体分予他人。】 兰斯摩挲着那一页纸张,神甫自杀时喷溅出的黑褐色血迹覆盖了大半内容。 他在斑驳的污迹之间发现了一段残句。 【我竟然一直都没有明白……只有口口的人身上的体|液才能产生效果……】 “口口”的地方被血迹遮盖了。 兰斯就着圣光仔细观察第一个字母的外缘,推测那是一个“L”。 “L”? 兰斯心头微动。 陈年的纸张很薄脆,他可以用圣力溶解掉血迹,看到藏在下面的文字,但那需要长时间细致的处理。 有关“七日”的期限一直悬挂在他心头,人选的特殊性是什么倒无关紧要,毕竟殿下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够了,没必要再通过条件筛选其他人。 时间差不多了。 他将最后一页撕下揣入怀中,走出密道后,所有的门在他身后一一合拢。 老者仍躺在破木屋的窗前假寐。 兰斯背上木柴,走入雨夜之中。 他走得很急,因为喘|息剧烈,很多次雨水都吸入了呼吸道中,呛得他一阵咳嗽。 放下木柴后,仆人说殿下已经睡下了,没有任何异常,兰斯才稍微松了口气。 “殿下。”他在门外敲了敲门。 这个时间点殿下不会入睡,太阳落山后他一般还会看很久的书。 没有回应。 兰斯嗓子被雨水呛得发痒,忍不住捂着口鼻,闷闷咳嗽两声。 里面静了静,才道:“进。” 兰斯这才推门进去。 他的殿下正端端正正坐在被窝里,猩红色的软枕们簇拥着他。火光映照在他手中的书卷上,也照耀着他灿金色的卷发。 “你不会以为我会等你服侍我吧。”路加低头浏览着书卷,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我又不是缺你不可。” 兰斯算了算,发现殿下的翻页速度比平时快了两秒。 他眉梢弯了弯,一路捡起扔胡乱在地毯上的衣服抱在臂弯间,发现其中一件因为系带稍显繁琐,竟直接被它的主人暴力扯坏了。 收拾好衣服之后,他发现桌前摆放着一碟装满食物的餐盘。 “我用过的晚餐。”路加头都没抬,“厨娘准备了太多,我吃不下,赏你的。” 所谓的“食用过”,也只不过是吃过面包边缘一角。 兰斯抓起那只面包,仿佛看到了路加在面包上小小咬了一口,极度敷衍地伪装了个“剩饭”的假象。 他又笑了笑,咬了一口面包咽下。 “感谢殿下对我的关照。”他温声道。 听起来毫无怨气。 路加这才满意地抬起头。 在大雨夜里叫人去森林里砍柴,多少有些折磨人了。这是对不敬的惩罚,但他同样有求于兰斯,不能结仇,要用小恩小惠吊着。 一手大棒一手萝卜,让兰斯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也不能真寒了心。 这一抬头,路加才发现兰斯浑身湿淋淋的,发间还夹着一片小树叶,像只和树叶树枝一锅乱炖的落汤狗。 他从床头拽过一条毛毯,扔了过去。 “你就不能先把自己处理好了再来见我吗?”路加眉头紧皱。 也不知道羊皮卷里说神王陛下聪慧过人,都聪慧到哪里了? 反正在他的印象里,兰斯缺乏常识,总是忽视自己的身体情况,像灵魂出窍般四处乱撞,即便摔伤了也无所察觉。 兰斯接过毛毯,垂眼道:“我只是担心殿下。” 担心会不会在他离开的时间里突然魅魔化。 路加噎了噎,见他仍是怔怔站着,不由道:“傻呆着做什么?等我给你擦?” 兰斯将毛毯搭在头上缓缓揉搓,嘴里还叼着他咬过一口的面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身上披了件毛茸茸的毯子之后,他更像一条可怜兮兮的大狗狗了。 和之前那种惹恼路加的强势模样判若两狗。 眼不见心不烦。 路加吹熄了两站烛台,留下最后一盏,一掀被子把自己裹了进去。 窗外狂风大雨,室内温暖如夏。 “晚安,殿下。”温柔的嗓音飘来。 路加沉入梦乡前最后的意识是——圣力可以蒸发水分,兰斯完全可以用圣力而不是等着他扔毛毯。 这是被雨浇傻了么? 兰斯睡眠很浅。 他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那本日记里的内容,当几米外的大床晃了两下,然后足尖静悄悄地落在毛毯上时,他立刻从睡眠中清醒。 床上的人一步步走了过来。 兰斯侧过头,在黑夜里捕捉到一双亮紫色的竖瞳。 魅魔是夜行生物,只在黑夜里捕猎。 搜寻他的猎物,盯紧,挑挑拣拣,犹豫好不好吃,要不要下口。 少年还穿着纯白的睡袍,抱着睡前抱住的那个软枕,蹲在兰斯的床沿边,睁着紫眼睛观察他。 日记里所说的七日之限,同样出现在了路加身上。 山羊角顶开了额发,似乎比之前稍大了些,但还是那么小巧可爱。 恶魔,罪恶的山羊,肮脏的非人生物。 兰斯却觉得他可爱。 见猎物忽然睁眼,路加似乎小小吃了一惊,细尾疑惑地卷起。 又见兰斯坐起身,他本能往后一撤,没蹲稳,一屁|股坐倒在了地毯上。 路加为自己的出丑恼了恼,很快又因为对猎物的垂|涎转移了视线。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银发大美人下了床,两条漂亮的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然后他被猎物抱了起来。 “殿下,地上凉。”猎物语气温柔。 还没等路加做什么,猎物的凉丝丝的手便摸上了他的脸,手指插|入他的发丝间。 然后毫无预兆地吻了上来。 路加呆住。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吃呢,怎么猎物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27章 爱慕之心 路加目瞪口呆地瞪着兰斯, 就像狐狸惊愕地瞪着往自己嘴里撞的傻兔子。 一个小时后,血脉餍足,理智回笼, 惊成傻兔子的人变成了路加自己。 而兰斯好像才是那个吃饱喝足正在抹嘴的狐狸。 当然, 这只是路加一瞬间的“错觉”。 事实上是, 现在兰斯正低着头跪在他面前, 银发从一边颈侧垂落,有意无意间露出了另一边脖颈。 颈侧皮肤上的三道抓痕,赤|裸裸地控诉着路加的罪行。 他遍体鳞伤, 仿佛一个受尽欺辱的高洁美人, 被万恶的贵族逼迫,可怜又无助。 尤其是这位万恶的贵族在欺辱美人之后, 突然变了脸,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如果不是路加清楚地记得昨夜是这人先亲上来的, 这幅无辜的样子差点连他也骗过去。 路加深吸了一口气, 让自己不至于气到昏厥。 “很抱歉, 殿下。”兰斯跪得腰杆笔挺, “昨晚是我一时失态,还请殿下责罚。” 他态度认真,道歉得又快又诚恳,倒是出乎路加的意料。 但要说追悔莫及的语气……察觉不到。 兰斯洛特此人天生就喜怒不形于色,路加无法准确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嘲讽一笑:“嗯?认错这么快, 懒得向我狡辩了?” 兰斯仍是不卑不亢道:“请您责罚我,任何惩罚我都不会有怨言。” 路加“哼”了一声,心里憋着的暴怒却浇灭了小半。 “说说吧, 你错在哪里。”他嗓音不自觉放软些。 却听兰斯道:“我不该那样亲吻殿下。” 路加脸色一僵, 尴尬的红晕漫了上来。 这问题真是自讨苦吃。 不过——连一点点情|事都不懂的兰斯洛特, 为什么能把“亲吻”这个词说得那么坦然? “不是‘亲吻’,那是‘嘴对嘴’。”路加咬牙纠正对方的措辞。 “是,殿下。”兰斯乖顺道。 认错非常积极。 路加揪着软枕边缘的毛穗,像被摇晃的狗尾巴虚虚扫了两下,有些懊恼,又寻不到错处撒气。 两次变成魅魔他都感到了强烈的干渴……似乎必须需要“嘴对嘴”才能缓解焦渴的症状,否则就会一直被魅魔的本性操控。 “目前来看,殿下魅魔化的周期是七天。”兰斯郑重道,“下一个七日,我会让殿下满意。” 七天——这么算来,五月花舞会那一晚正好是下一个第七日。可是魅魔化的他根本无法出席,也就看不到阿芙拉跳舞了。 该死。 路加皱眉思索着,忽然感觉兰斯的话有什么不对。 是他理解错了吗? 什么叫“我会让殿下满意”? 他这么想着,便问了出来。 然后他听到了兰斯的解释。 “嘴对嘴的技巧,让殿下满意。” 兰斯一本正经地回答,像是丝毫未觉这话有什么不妥。 路加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需要些嗅盐。 ——原来道歉这么爽快,是为了吻技差道歉的啊? 听这意思,还想有很多次? “下一次?”他嘴角牵起一个冷笑,“你不会以为我还会给你下一次机会吧?” 兰斯身形一顿,抬起头来,目光露出些许迷茫。 “……殿下。我只是想帮助您。” “冠冕堂皇。”路加立刻道。 这简直就像他必须、而且只能依赖兰斯一样。 再过分一些,是不是要受其牵制、受其操控? 他浑身的细胞都在报警。 “这种小事,我不打算‘继续’麻烦你了。”路加懒洋洋靠在床柱边,俯视他的仆人,“我完全可以另找他人。” 兰斯静了片刻。 “但是其他人可能泄露殿下的秘密。” “哦,是吗?”路加翘起腿,“是什么让你以为,对我忠诚不二的人只有你一个?” 见兰斯不语,他眼角露出一抹恶意的笑容。 “更何况,如果我不放心,大可以直接废了那人的手脚囚禁在铁笼里,让他只剩下基本的身体机能,足够提供我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了。” 猩红床幔的背景下,路加细白的小腿从睡袍的衩口露出,脚尖翘起。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戒指,神色半明半暗,已经有了未来暴君的影子。 他颇有兴味地猜测着兰斯的反应。 害怕?惊怒?谴责?还是用神的教条劝诫他? 而兰斯只是温驯地低着头。 “如果您想的话,殿下。” 路加眼睛微眯,随手扔掉了软枕。 “没劲。” 如果不是必要,他当然不会再找另一个人。 对兰斯露出丑态已经够难以忍受了,他怎么可能再让其他人看到? 至于削成人彘——那种懦弱的手段他还不屑于使用,这么说只是对兰斯的小小恐吓罢了。 也不知道兰斯是否猜透了这一层,才对他的恶语表现得无动于衷。 “其实我有另外一个建议,殿下。”兰斯说,“如果殿下允许我捕捉赫卡庄园里的恶魔,从它口中知晓诅咒的内容,或许能彻底根除魅魔化。” “不。” 路加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他自然想除掉那只吸血魔,但恐怕那只吸血魔会当着兰斯的面,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真相。 涉及恶魔,光明神的契约不会保护他,那么兰斯洛特会变成他的敌人。 当然,他不会让兰斯知道他心中真正的考量。 “由你来抓捕恶魔,有暴露圣力的风险。”路加换了一个理由,“我不想将你的圣力公之于众——你的圣力只能为我所用。” 兰斯不由抬眼看向路加。 殿下正霸道地宣誓他的所有权,再仔细观察,殿下眉峰轻轻蹙起,似乎除了霸道以外,还有些其他顾虑。 ——比如,担心他因为圣力暴露而被送上断头台。 兰斯嗓音温和下来:“殿下不必费心保护我。” 闻言,路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弄懂他的逻辑怎么拐到这一点上来了。 “算了,我要用早餐。”路加站了起来,视线不自然地略过兰斯的颈侧,“你脖子上的伤,记得去找阿芙拉治愈一下。” 兰斯起身服侍他盥洗更衣。 “记着不要碰到我,否则圣鸿林森林将永远欢迎你。”路加凉凉威胁他,“送你进去,到了时候再拉出来用。” 他瞟了兰斯一眼:“反正照你的推测,不是也才七天一次吗?” 说完,路加便收回视线,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笑。 那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小表情,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兰斯却从那他眼中那一抹小小狡黠,回想起了殿下双眼水亮、勾着他亲吻的模样。 那些时候,殿下的眼睛里只有他。 很快,殿下的注意力又飘到了其他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兰斯注意到殿下喉间微微一滚。 “传话给玛吉太太,说我今早还想吃前几天吃过的那种小蛋糕。” 原来是在惦记早餐。 兰斯眉眼弧度柔和起来。 “殿下喜欢?” “还算不错。”路加吝啬地夸奖。 “那么他今天还会准备更讨殿下喜欢的新款式。” 路加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要用“他”?在这里的语言中,“他”和“她”的发音不同,玛吉太太明显是“她”才对。 一定是背着他换了新厨师。绝对没错。 而兰斯的神态看起来一切如常,好像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刚刚说漏了嘴。 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路加觉得自己有必要一探究竟。 餐厅里,在兰斯离开后,路加向其他仆从比了个“嘘”的手势,悄悄尾随了兰斯。 他踮起脚尖,半颗脑袋探了进去。 厨房里,兰斯正俯身给蛋糕杯裱奶油花。 阳光从窗口洒下,青年一手撑在厨台上,另一只手握着裱花袋挤奶油,动作缓慢而沉稳。小臂肌肉鼓起,阳光下皮肤几乎透明,青色血管若隐若现。 和平时的披发不同,现在的兰斯脑后高高束起了银色的长马尾。他神情专注,仿佛面对的不是蛋糕杯,而是一名娇柔的贵族少女。 路加的心砰砰跳起来——对着他手里的小蛋糕。 “殿下已经饿了吗?”兰斯背对着他,嗓音带笑。 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路加轻咳一声,装作视察路过的样子,昂首阔步地迈了进去。 “骗子。”他先发制人,“根本不是玛吉太太做的。” “请原谅我善意的隐瞒,殿下。”兰斯轻轻抬起手腕,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我没有自信能让殿下喜欢自己的手艺,所以才假托玛吉太太之手。” 他托起那只刚做好的蛋糕杯,递向路加,眼眸中满是纯粹的笑意。 “所以今天早晨,我很开心能听到殿下说‘喜欢’。” “我说的是‘还算不错’。”路加挑眉。 兰斯又笑了,绿色的眼睛好像在说“那又有什么区别”。 阳光下他们相互对视,面包、牛奶和糖分烘焙的芳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路加鼻尖轻耸,最后还是抵不过诱惑,别开视线,取走了兰斯掌心里的蛋糕杯。 咬一口,微微眯起眼。 ……呜,好吃。 也不知道羊皮卷中的神王私下里是什么样,反正路加眼前这一个兰斯完全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忠犬暖男发展了。 如果能让兰斯当他的妹夫,不但阿芙拉能幸福,他自己也能时不时来蹭一顿饭…… 可惜了。 一想到这个,路加的眼神就变得惋惜起来。 他的心情上上下下,殊不知兰斯看着殿下变来变去的表情,心脏也一点点揪紧。 他辨别不了味道,只能靠标签和外形认识食材。 难道是什么佐料弄混了吗? “殿下?”兰斯不确定道。 “嗯?嗯。”路加从扼腕叹息中回过神来,“可以再做一个相同的蛋糕杯吗?” 是少见的询问语气。 晨起时的怒火似乎已经完全消散了。 兰斯松了口气:“当然可以,殿下。” 为了殿下他能够做任何事,何况是一只小小的蛋糕杯。 然而在端上餐桌之后,这只蛋糕杯却被路加推给了阿芙拉。 “尝尝。”路加双眼冒光,“怎么样?” 阿芙拉咬了一口,刚想称赞,便听路加补充道:“是兰斯的手艺。” 少女顿时噎住。 她偷偷瞟了一眼站在角落里、垂着头、眼神落寞、怎么看都有些低落的银发仆人,又看了看对此浑然不觉、一脸期待、活像个负心汉的哥哥。 懂了。 一定是兰斯专门做给哥哥的。 为心上人倾心准备食物,却被心上人转手送给他人……可怜的兰斯,一定为此伤透了心。 “很特别的味道。”阿芙拉斟酌着说,“不过太甜了,不符合我的口味。” 路加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失望。 ……简直被糖分蒙了心。 阿芙拉简直想掰着他的肩膀摇晃,让这个在感情上无比迟钝的呆子多注意一下兰斯的心情。 “这种甜度也只有哥哥会喜欢。”她暗示道,“兰斯是特地给哥哥做的吧?” “可能是他的个人口味。”路加似乎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从一开始他就格外喜欢放糖。”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 阿芙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是没救了。 今早看到兰斯脖子和嘴角又多了些伤痕,她还以为两个人的感情又有进展呢。 她没有发现,说那话的时候路加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指腹不自在地在餐叉上蹭动了两下。 兰斯从未对什么食物展现出特别的偏好,糖……可能真的是特地为他多加的。 不管原因是什么,讨好他、或者想通过征服他的胃一点点控制他,总归结果是—— 如果对兰斯态度太恶劣的话,下次的小蛋糕会不会变成咸的? ——不要这样吧。 咸的小蛋糕。 呕。 路加灌了几口牛乳洗去想象中的咸蛋糕,顺便甩掉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换了另外一个话题。 “对了阿芙拉,以你目前对圣力的掌控水平,可以治愈多严重的伤势?”他举了个例子,“一刀捅进脏器里,可以救活吗?” “我们为什么在早餐聊这么血腥的话题?”阿芙拉对他心里有气,“听了我都要食不下咽了。” 路加面无表情道:“如果不是你昨天下午‘采花’的时候顺手解剖了一具尸体,我会把你当做一位见血即晕的娇贵小姐。” 秘密行踪被揭发,阿芙拉差点吓得灵魂出窍。 “……你知道了?” “嗯哼。”路加面不改色地划开煎蛋,“现在,如果不想被当做女巫送上火刑架的话,请回答我的问题。” “无情。”阿芙拉小声骂了他一句。 谈及正事,她放下了刀叉,脸色严肃起来。 “一刀捅进脏器,即便是心脏,只要我在场而且伤员的灵魂没有消散,我都可以救回来。” 路加惊叹地望向妹妹。 他知道原书中阿芙拉的治愈术很强,他本人也在和妹妹的接触,以及名为“暗中保护”实为“尾随跟踪”的过程中了解到,阿芙拉并不只是书中那个单纯的天使。 梦想当第一位女教皇的人,可不是什么毫无野心的柔弱姑娘。 但他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救治心脏被刺的病人,无异于起死回生——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情。 接收到哥哥赞叹的目光,阿芙拉难以遏制地弯起了唇角。 “其实算不了什么。虽然没办法瞬间治疗全部伤势,但我能瞬间治愈最关键的一点,先保住伤员的性命,之后再慢慢其他伤势。” 她小声嘟囔:“解剖尸体也是为了弄清楚哪里最关键。虽然行为上有些不妥……但目的是好的。” “你说的这些,即便是当今教皇也做不到。”路加还沉浸在惊叹之中。 “毕竟解剖死尸触犯了教条。”阿芙拉有些愧疚道,“不过即便有这种能力,我也毫无用武之地。以身边人被刺杀为前提的能力——我倒希望一辈子也用不上。” 路加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定定注视着餐桌上的纹路,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我会让你用上的。”他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有不太妙的预感。”阿芙拉浑身起鸡皮疙瘩,“哥哥在计划什么?” 路加抬眸瞥她一眼,笑得神秘莫测。 “这就是淑女不适合知道的肮脏手段了。” 傍晚,路加在圣鸿林夏宫的花坛边散步,听着刚晋升为管家的男仆汇报最近小王子收到的礼物。 礼单很长,以慰问小王子痛失管家为名,实则是某种蓄意讨好。 自从国王狩猎日和庆功宴之后,和他热络起来的贵族日渐增多。在花坛边散步的贵族们也会特地走过来,收起以前的轻视,向他认真道一声安。 路加的目光在贵族们身上搜寻,嘴角微勾,像是不怀好意的恶魔在挑选他的受害者。 “殿下,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他身后的兰斯问。 路加回眸向他一笑:“即便是‘肮脏的手段’?”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肮脏手段’。”兰斯微笑着道。 路加探究地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后回过头去。 “我想给阿芙拉造势。”他轻声道。 兰斯道:“阿芙拉小姐的治愈术冠绝当世,只不过她的才能一直被埋没了。” “你也发现了?”路加眼睛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展现的机会。” “殿下想为她创造这个机会。”兰斯道。 路加点头。 “联姻和传教涉及国家和教会,即便我贵为王子,也无法凭一人之力阻止。必须让其他贵族‘帮助’我。” 他目光幽深,“如果她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私生女,那么远嫁他国算不上什么损失。” “但如果贵族们发现她可以‘起死回生’——圣力之强甚至能和主教媲美,他们舍得抛弃能够赐予他们第二次生命的人吗?” “殿下想‘劝服’贵族们合力留下小姐。”兰斯道,“用一次摆在眼前的‘事实’。” “没错。” “那么这个计划‘脏’在什么地方呢?” “想知道?”路加朝他笑了笑,紫眸晶亮。 兰斯侧头。 路加转回头收回视线,话音带笑:“不告诉你。” 兰斯无奈地看着他。 早上在殿下的要求下,兰斯将他那一头灿金色卷发梳理得服服帖帖,而此刻却已本性暴露,顽劣地卷翘起来。 正如其本人一样。 正在这时,有人迎面向他走来。浅金发色,深蓝色的眼睛,由一名子爵和子爵夫人带着他们的三名子女。 “路加殿下。”子爵脱帽按胸,他的夫人和孩子们也同样向路加致意。 “日安,莫尔子爵。”路加露出得体的微笑。 莫尔子爵微感诧异,没想到这位目中无人的小王子能记住他的名字。 他表情变得谄媚:“殿下还记得我,我深感荣幸。” 路加嘴上随意应付了两句,目光则在莫尔子爵一家之间扫视,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孩子低着头没有看他。 那少年微微佝偻着背,盯紧脚尖,很是局促不安。 ——如果挺直肩背,身材倒是和路加差不多。 路加眼中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兰斯眼神微微一动。 注意到了来自路加的视线,莫尔子爵揪起那少年的后襟,将他提上前来。 “我这孩子生来胆小怕事,上不了台面,如果惹了殿下不快,还望殿下谅解。”子爵冲那少年道,“贝洛克!还不快见过殿下!” 那名叫贝洛克的少年唯唯诺诺地向路加行了一个礼。 “贝洛克·莫尔。”路加笑着道,“很高兴认识你。” 兰斯面色不变,眼神却透出一丝奇怪。 因为殿下现在的语调——简直见鬼的宽厚亲和。 如果不是殿下有一对又会打坏主意又爱刺伤人的山羊尖角,兰斯还以为他真是头无害的小绵羊。 但这藏起尖角的山羊,很明显获得了来自另一头真绵羊的信赖。 贝洛克鼓足勇气抬眼瞥了路加一眼。 这一眼就呆住了。 小王子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有意收敛起锋锐的棱角之后,他柔和得像一个宽和的哥哥。 很久没有人这么友善地对待过贝洛克了。 “您好,殿下。”他小声道。 莫尔子爵的视线在自己的次子和小王子殿下之间打了几个来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位殿下喜欢的可是同性。 莫尔子爵心情几番变动,最后停在捡了便宜的狂喜。 他话锋一转,对贝洛克从一味贬低转向了褒扬。 “我这孩子虽然别的没什么,但性格温柔和软,”子爵暗示,“如果能有幸陪伴殿下最适合不过了……” 兰斯冰绿色的眼眸一抬,看向莫尔子爵。 贝洛克则完全没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 “说的也是。”路加微笑,“我缺一个玩伴,明天来我的住所玩吧,莫尔少爷。” 受到邀请,贝洛克满眼都是惊喜。他低下头腼腆道:“我的荣幸,殿下。” 莫尔夫人面露不忍,似乎想说什么,被子爵一个眼色堵了回去。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之后,路加带着侍从们和莫尔子爵一家道了别。 “这一出‘卖子求荣’可真精彩。”路加慢悠悠地踱步,“你说是吗,兰斯?” “我想这是殿下‘肮脏手段’的一部分?” “说什么呢。”路加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我单纯觉得贝洛克可爱,只是想和他玩一玩罢了。” 他笑得半真半假,一时兰斯也有些困惑。 当路加见到贝洛克·莫尔的时候,一个绝佳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形。 别看那少年怯懦,在原书中可算是个有名有姓、值得他深刻记忆的角色。 路加眼中划过一抹嘲讽。 ——贝洛克·莫尔在书中是路加·查理曼,末代暴君的“替身演员”。 历史上一些国王会设置替身,让他们装扮饰演成自己抵挡刺客的刀剑,或者在国王本人身体有恙的时候,替他出席重要场合。 贝洛克不一样。 原书中兰斯洛特攻入王宫之后,伟大的神王陛下虽然深得民心,但由于他并非查理曼王室血统,短时间内无法得到贵族们的认可。 为了缓冲这一段征取贵族支持时间——兰斯洛特一面私下里囚禁了暴君,另一面找了一名绝佳的替身演员来饰演暴君。 在他的操控下,假暴君任命兰斯洛特为宫相,为他争取了时间和地位。 为了篡夺王位,这两人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 “真是想不到。”路加微微笑着,眼中暗藏阴霾。 想不到那么一只花枝鼠似的小东西,竟还有那种能耐。 那么他选择贝洛克作为他计划中的“幸运嘉宾”,顺便略施手段“报复”他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比如说——让贝洛克扮作小王子,替他挡一刀怎么样? 这样一来,阿芙拉的治愈术不就能派上用场了吗? “管家,提前准备,明天我们会迎来一位‘贵客’。”路加吩咐道,“还有兰斯——明天我不希望你出现在我和莫尔少爷面前。” 他不会给兰斯洛特和贝洛克·莫尔一丝一毫可能重续“主仆旧谊”的机会。 一想起原书中发生过的事,路加向兰斯投去的那一瞥,便带了许多警戒之意。 兰斯怔了怔,为殿下突如其来的戒备感到不解。 他开始认为,殿下与那名平平无奇的少年交好只是为了利用。 既然是利用,就完全没必要将他排除在外。 莫非真如殿下所说、如莫尔子爵所想——殿下其实是单纯地看上了那个少年? 这个猜测在第二天一早,贝洛克·莫尔来到他们的住所之后愈演愈烈。 上完菜之后,女仆们端着空餐盘回到后厨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来的贵客。 “听说是殿下亲自邀请的,我还以为多么漂亮呢,结果只能说中等,脸上好多小雀斑。” “驼背弯腰,根本不像个贵族少爷。” “但殿下待他很亲厚,夸得他快找不到北了。” 女仆们疑惑片刻,逐渐有了猜测。 “好久没见到殿下对陌生人那么热情了,你们说是不是……” “殿下之前就喜欢小鸟一样柔弱的美少年,直到兰斯来了才变了口味。” “嘘,小声点吧,千万别被兰斯听到了。殿下今天都没允许他上楼,也……太可怜了。” 女仆们噤声,对兰斯失宠的怜悯暂时压下了八卦之心。 她们的声音本就压得很低,本以为不会被兰斯听到,却不知兰斯听觉过人,所有来自楼上会客厅的消息都丝毫不漏地传入了他耳中。 兰斯有些出神。 他知道殿下有很多情人,尤其喜欢身材娇小柔软的少年。 这个事实突然非常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占据他的全部注意力,不管怎么默念经书都无法摆脱。 殿下喜欢娇小柔软的少年。 而他不是。 心脏猛地抽疼起来。 “哎呀兰斯!”他身边的厨娘玛吉太太忽然惊呼出声,“你的手!” 兰斯回过神来,恍然发觉厨刀正嵌在自己的手指上。刀刃抵着森白的手指骨,鲜血涌出,染红了雪白的花椰菜。 “抱歉,”他语气平静,“我现在就去重新洗菜。” “洗什么!处理伤口要紧。”玛吉太太夺过了厨刀和案板,把他推开,“可怜的孩子,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呢。” 兰斯接过女仆递来的纱布,低声道了谢,离开了后厨。 他用纱布卷起手指,自然而然就想起了此前一夜,殿下嘴硬心软地提醒他包扎腰侧剑伤的样子。 他微微一笑,随即“殿下不会喜欢他”这个事实重新跃出,将温馨的回忆铸造成伤人的利剑。 ——想阻止殿下喜欢他人。 想让殿下的视线……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无论动用何种手段,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兰斯翻出了从圣鸿林图书馆的研究日记里撕下的那一页纸。 这些天里只要有独处的机会,他就在用圣力剥离纸上的污迹。到了现在,日记纸泼溅上的触目惊心的血迹,已经变得极为浅淡。 【我竟然一直都没有明白……只有口口的人身上的体|液才能产生效果……】 最后一页魅魔研究日记里写道。 只差最后一点,满足魅魔的人选的特殊之处就会向他显现。 做完最后的清洁处理之后,他的手指缓缓从那个单词之上移开。 ——“爱”。 ——只有“爱”着魅魔的人所产生的体|液,才能成为魅魔的魔力之源。 在目光触及到那个单词的一瞬间,兰斯捏着日记纸的手指猛地绷紧。 竟然是这样。 ……果真是这样。 晚春的风吹拂而来,花香怡人,晨间的日光撩拨着书页。 所有从前想不明白的问题都有了解答,生命的意义有了确切的答案。 他想要的是殿下。 光焰点燃,那一页写了最重要秘密的日记纸在他指尖燃烧成灰烬。 “殿下。”兰斯对着空气低低开口。 那声温柔无比的呼唤也像那日记纸页一样,还未被第二个人知晓,便销声匿迹。 隐隐有说笑声从会客厅传来。 兰斯静听了片刻,抬步走向厨房。 不一会儿—— “兰斯,殿下不是说今天禁止你去见他?……违抗殿下的命令,你会遭受惩罚的。” “不用担心,玛吉太太。” 兰斯笑着端起托盘,垂在背后的银发仍然打理得一丝不苟,却像从头发丝开始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 “任何惩罚都不会比‘不许出现在他眼前’的惩罚更严重了。” 他端着餐盘,走进了明亮的会客厅。 面包端上桌子的时候,路加还在专注于和贝洛克·莫尔说说笑笑。 长时间装出和善的模样是他的短板,路加把这件事当做和攀登厄尔布鲁士山同等的难关来挑战。 忙于攻克难关的他,自然没第一时间发现兰斯违反了他的命令—— 直到熟悉的青草香淡淡笼罩在他身周。 兰斯双臂环着他,撑开餐巾,似乎想将餐巾掖进他的衣领里。 他俯身时长发滑落蹭过了路加的肩侧,这个动作像是从背后将他搂入怀中。 与现代的用餐习惯不同,这里的贵族惯于将餐巾当做围嘴别进衣领里,挡在胸前。 而将餐巾铺放在大腿上,是路加从现代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小习惯。 平时只有一个人或者和兰斯用餐时他才会依着自己的喜好来,而这一次正式会客,没有兰斯的提醒,他竟然忘了改换自己的习惯。 感谢兰斯的细心——不过这不是兰斯违抗他命令,来见贝洛克的理由。 路加冷着脸刚要开口,却忽地像是过了电一般,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兰斯冰凉的手指触上他脖颈的动脉,正轻柔地向上滑动。 “殿下,”他嗓音略有无奈,“请抬起头,让我为您更换餐巾。” 那个过于暧|昧的动作,也只不过是对更换餐巾的辅助。 很普通的服务行为。路加想,是自己反应太敏感了。 他扬起下颌,嘴角绷紧,努力表现得平静。 但当手指离开他颈间皮肤时,路加还是没忍住轻轻滚动一下喉头,被触碰过的皮肤迅速冒出了小疹子。 兰斯替他掖好餐巾,收回手,规矩地站在他身后,礼仪无懈可击。 从他的视角,能看到殿下的睫毛不停轻微颤抖,像松鼠抖动蓬松茂密的尾巴。 兰斯眼中划过一抹暗沉。 刚才触碰过少年脖颈皮肤的手指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捻动着,仿佛在抚摸什么看不见的珍惜物事。 然后他抬起眼,直直看向殿下身边的贝洛克·莫尔。 贝洛克冷不丁脊背一寒,就像被下达了什么命令一般,他无法自控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珠。 霎时间他头脑一片空白。 长辈从小教导他不要直视神像,他不听告诫偷偷看过一次,只是瞬间变被吓得低下了头。 而这一次,他连移开视线都不被允许。 他浑身僵硬,肩颈关节发出恐惧的哀嚎,哀嚎声仿佛浸入了他的灵魂。 ——不要试图冒犯祂。 ——不要试图觊觎祂的所有物。 即便是最微小的一个念头都不该产生。 贝洛克“嘭”地站起身,刀叉当啷掉了一地,椅子倒下发出了刺耳的巨响。 “对不起……对不起!” 他慌不择路地逃出了会客厅。 路加对此一无所知,听到巨响的时候,他还在吃仆人切好的牛排。 他完全懵了。 “贝洛克!”他想喊住少年未果,只得吩咐管家道,“叫住莫尔少爷,问问他发生了什么,再给他一些安神的药水。” 随即他小声嘟囔道:“就这种心理素质,是怎么……”扮演国王而不被发现的?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噩梦吧。”兰斯用惋惜的语气说,“莫尔少爷那样的家庭环境,性情恐怕和殿下天差地别。” 言下之意是不合适了。 路加没有听出兰斯的言外之意,他拧着眉头疑惑片刻,打算不再多想。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兰斯身上。 兰斯微笑以对。 路加一把扯下脖子里的餐巾,抛起餐刀“噌”地将餐巾钉在桌案上。 “既然无关人等不在,”他皮笑肉不笑,“那就让我们来好好谈一谈你今天格外不乖的表现,嗯?” 第28章 王子替身 餐巾正中被银叉捅了一个窟窿, 破破烂烂地摊平躺尸。 路加昂着下巴,像撕碎猎物之前的猫咪一样危险地眯起眼睛。 “兰斯,不需要我提醒你, 我不是吃饭会漏嘴巴还需要围嘴的三岁小孩, 而你, 也不是一个连最基本的命令都听不懂的孩子——” 兰斯没有反驳, 他在路加衣领前轻轻一拂,再伸出手时,指尖多了一粒面包屑。 吃饭漏嘴巴, 铁证如山。 “殿下, 人非完美,即便是圣灵也会出错。”兰斯微笑着道。 在路加恼羞成怒之前,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我想这一点瑕疵,或许是某位男仆在侍奉殿下用餐时, 不小心落在殿下身上的。” “‘某位’男仆?”路加冷嘲, “这位粗心大意的男仆不会叫‘兰斯洛特·温士顿’吧。” “有这个可能性, 殿下。”兰斯彬彬有礼道。 那粒面包屑被他递入左手中, 随手放进了端下餐桌的盘子里。 路加目光一动,发现了兰斯左手食指上缠着的白纱布,鲜血透过纱布,红得刺目。 看形状好像是一处刀伤。 路加凉凉掀起眼皮。 “我的命令是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并没有要求你去厨房帮工。但如果你这么闲不下来, 受了伤也是活该。” 他凉薄道,“所以别想着可怜兮兮地摇着尾巴来我这里求安慰,指望我会说什么软话。” 面前的小王子趾高气昂, 但并不讨厌。 嘴上说着“不会说软话”, 实际上却……柔软得让兰斯想戳一下。 他唇边轻轻漾起一个微笑:“如果我没理解错殿下的意思, 今天的餐后甜点不需要我插手了?” 路加顿时噎住。 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刻爆炸:“你威胁我?” “用一个蛋糕杯威胁?”兰斯面上困惑又无辜,“殿下?” 路加一想,愣住了。 蛋糕杯,甜甜软软,没有杀伤力也不危险闻,确实和威胁挂不上钩。 ……为了蛋糕杯而生气的他,简直像个嗜甜到蛀牙的傻小孩。 路加的脸越来越热。 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 他梗着脖子刚想说什么,便听管家在一边道:“殿下,莫尔少爷已经冷静下来了,现在正在门口里等您。” 兰斯面上微笑不变,眼中的温度迅速冷却。 “门口?”路加的注意力立刻转移过去,“为什么不进来?难道会客厅里有恶魔吗?” ……还真有。 他这话纯熟惯性使然,说完之后表情有些微妙。 自己不就是吗? 而在场唯一一个知晓他身体情况的人面色如常,在接收到路加的视线之后,兰斯还颇为纯良地眨动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两个小孩,保守一个共同的秘密。 路加心里像被挠了一下。 虽说这个秘密是个威胁,但除了惴惴不安以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一些让人心痒的刺激感。 他按捺住心脏异常的跳动,狠瞪了兰斯一眼,转身向花园走去。 这一瞪狠是狠,紫水晶似的眼珠子却异常耀眼。 兰斯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脑海里晃着的全是那一瞪眼的漂亮。 他似乎有些病了,竟连殿下气恼的模样都会觉得心动。 殿下虽然生气,但过不了多久还会来见他的。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要掌握更强的力量和势力。 为了更好地为殿下所用——也为了更好地拥抱殿下。 至于贝洛克·莫尔……看他刚才的样子,恐怕不敢对殿下产生什么非分之想了。 窗外下着细雨,城堡下的花坛边,贝洛克双手绞紧,低下头时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抱歉,殿下。”他的嗓音细若蚊蚋,“我想我该走了。” “发生了什么事?”路加向他走来,身后有男仆替他打伞,“我们刚才不是聊得很好吗?” “是的,殿下,能和您用餐我很开心。”贝洛克小声道。 “是食物有问题?” 贝洛克摇头。 “是仆人亏待了你?” 贝洛克摇头。 总之不说一句话。 路加面上扯了扯嘴角,实则心里都快烦炸了。 他最不耐烦和软糯磨叽的人讲话,尤其是这个人还帮兰斯洛特抢夺了原主的王位。 贝洛克完全是只小花枝鼠,如果可以的话,这少年说不定会挖个坑把自己藏进去,好永远不在别人眼前露面。 如果说这也是演的……路加难以相信。 细雨之下,贝洛克整片肩头都湿了。 路加无可奈何地接过了男仆手里的羊皮伞,分了一半给贝洛克,又揭掉了他脑袋上的大帽子。 “刚用过餐,我们一起散步怎么样?——不许拒绝,这是我的命令。” 帽子揭掉之后,他终于能看得清贝洛克脸上的表情。 害怕、屈辱、感激和小小的快乐。 “是,殿下。”他小声道,“……不敢劳烦殿下,我来为您打伞吧。” 路加挥退了仆从,将伞递给贝洛克。两个少年一把伞,在园中湿润的小径上漫步。 “所以为什么要离开?” “我会玷污殿下的名声。”贝洛克认真道,“我配不上您。” “你在说笑吗?”路加一脸不可思议,“在圣国没有人比我更声名狼藉,凭你的段位还想‘玷污我的名声’?” “那不一样。”贝洛克有些急了,“……不,我是说,殿下的名声很好,和我没什么可比性。” 路加倒真有些好奇。 “不如和我说一说,你的名声是怎么‘不一样’的臭?” 他按捺下脾气,耐心地等待少年讲述。 贝洛克攥紧雨伞柄,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两年前,有人当众向我发出决斗挑战。……因为害怕,我拒绝了。后来这件事随着他传入了王室骑士团,让我的家族蒙羞,也牵连到了我重要的人。” 对方是一名贵族骑士,进入王室骑士团后,有关贝洛克的谈资更在其口中添油加醋,广为流传。 此后,只要贝洛克一出现,讥笑和嘲讽便随之而来。 “是我太软弱。”他的嗓音几乎低到了地底,“……如果我不存在,或许我的家族和我重要的人就不会遭到连累。” 贝洛克讲完实话,已经做好了被殿下嫌恶疏远的准备,却听到了一声嘲讽的嗤笑。 “就因为这个?”路加挑眉,“所谓的‘拒绝决斗挑战是男人一生的耻辱’?” “殿下……”贝洛克意外。 “能进王室骑士团的都是什么家伙我清楚,一头头壮得像熊。”路加冷笑道,“三年前你才十四五岁吧,一点点的小身板,接受决斗挑战不是送死么?” 贵族之间的决斗极其残忍,只要有一个借口发出挑战,在决斗中杀人根本不犯法,杀人者甚至会收到称赞。 ——因为教会号称“神总会让正义者赢得决斗”,赢家即正义。 这种破规定看在来自现代的路加眼里,完全不可理喻。 “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路加命令道。 贝洛克一点点抬眼,怯怯对上路加的双眼。他那双浅蓝色的眸子卑微到了极点,仿佛一旦捕捉到一丝鄙夷,就会立刻躲开。 路加目光坚定。 “听好了,”他郑重道,“向你挑战的那家伙不是荣耀的骑士精神,而是杀人犯。还好你机灵,没让他奸计得逞。” 贝洛克怔住了。 路加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为了那些虚名送命,说明你是个聪明人。” 他所说的一席话完全击碎了贝洛克的世界观。 “可是别人都说……”少年弱弱反驳。 “别人说的算什么。”路加专横道,“记住我说的,其他人管他们去死。” 教廷那些用来洗脑的陈规旧矩,早就该整肃了。 想到教廷,路加嘴唇很不好惹地下压,攥在贝洛克肩头的手不自觉地使劲,甚至有些疼。 贝洛克的心却洋溢了起来。 早些时候,殿下虽然温柔,但那温柔像是从什么人那里学来的温柔,只浮于表面。 现在的殿下完全遗弃了那份装出来的和善,整个人释放着咄咄逼人的美,锋芒毕露。 这让贝洛克回想起了那段一直烙印在心底的记忆。 他小小扬起了一个微笑:“即便如此,殿下不也接受了那个不正当的决斗挑战吗?” 路加一时没弄懂他在说什么。 “虽然大家都不敢提起那件事,但我一直记得您在七岁时的那场决斗。”贝洛克嗓音带着憧憬,“那时大王子殿下有您两倍那么高,却败在了您的剑下。” 路加一怔。 ——是王后谋划的、那场以“狮心王”为赏赐的决斗。 “你在现场?” “有幸看到殿下的英姿。”贝洛克因为激动而脸色微红,“……我一直都很崇敬您。” 路加明恍然。 不公平的挑战,懒得遮掩的杀机,遭受欺辱时的无能为力……贝洛克那时的处境和幼年的小王子相仿,但两个人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幸运极了,他的预备役“替身”崇敬着他,这让贝洛克更容易被他利用了。 但是为什么,他的心情反而变得沉重? 同情吗? 路加掩下眼神的复杂,问道:“你想不想试着‘成为’我?” “殿下的意思是?”贝洛克迷茫。 “五月花节的化装舞会。”路加道,“所有人都会戴上面具,抹除一切身份地位的区别,凭本能感觉选择自己的舞伴。” 虽然规则是这样,但王族的灿金卷发很难被人错认。王族是五月花舞会上唯一享有特权的人。 “只要稍加掩饰,你就可以扮作我的样子,享受我所有的特权。” 路加说完,暗中观察着贝洛克的表情。 从原书里看,“王子的替身演员”也算是他的本职工作了,能成为羡慕的人,贝洛克恐怕会欣喜若狂吧? 出乎他的意料,少年眼中只有诚惶诚恐和不可置信。 “这……我怎么敢!”他嗓音不自觉提高,“这完全是对殿下的亵渎!” 是真实反应。 路加眉梢微挑,心情好了一些。 这个人值得他暂时的信任。 “这是命令。”他转身道,“你有五天的时间思考——思考该怎么伪装成我。” 见贝洛克嘴唇张合似乎还想说什么,路加阻住他的话头道:“先回家冷静一会儿吧。” “殿下才应该冷静!”小花枝鼠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喔,胆子大了么。”路加笑着耸耸肩,“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早晨我要在这里见到你,如果你不来,我亲自去请你来。” 他将帽子盖回到贝洛克头上。 经过一番详谈之后,“替身”是死是活、健康与否,在路加心里重要了起来。 让仆人送走贝洛克之后,他立刻去找了一趟阿芙拉。 自从少女得知哥哥早就对她的私下解剖行为心里有数之后,做事就不再瞒着他了。 路加顺便为她腾出了一间只有通过暗道才能进入的隐蔽“医务室”,专门用来研究她那些见不得人的血腥玩意。 “哥哥还是不要进来为好——”医务室门内的阿芙拉提高嗓音道,“我怕你会恶心得吃不下饭——” “脏器受伤后立刻救治,能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吗?”路加问道,“我是说,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阿芙拉道,“哥哥,你再问下去,我都要以为你打算在舞会上亲自捅自己一刀,再让我治愈你了。” 路加顿时心虚。 ……他本来确实有类似的打算,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个人捅刀。 “不会。我保证。”他有些沉重道,“因为还有另一个坏消息——我恐怕无法和你一起参加五月花舞会了。” 里面静了一会儿。 门突然弹开,差点撞到了路加的鼻子尖。 “为什么?!”阿芙拉满手是血,眼眶红红地质问他,“我都期待很久了!” “这是意外,昨天早晨我才知道这个消息。”路加解释,“我只能这么做。” 他可不想在舞会上突然变成一只魅魔。 路加歉疚地移开视线:“抱歉,我失约了。” 他知道妹妹已经为那一天准备了很久,或许做梦都念着能挽着他的胳膊走进舞池。 而路加自己,何尝不想亲眼目睹阿芙拉穿着漂亮的礼裙,在舞会上一展风华呢? ……唉。 “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阿芙拉问。 “抱歉。”路加真诚道,“我怕这个理由会伤害到你。” 让一个虔诚的光明神信仰者知道她亲兄长是恶魔——路加不想她受到打击。 尽管美梦破灭让阿芙拉心中难受,但她还是说:“那我尊重你的决定,哥哥。” 接下来的一天里,路加的兴致一直不高,一个人闷在卧室里翻阅书籍。 他梦到过阿芙拉在北方蛮族部落的大雪中死去,形容枯槁,怀揣着对故国和兄长的思念,漂亮的蓝眼睛渐渐失去生机。 这不是他的记忆,甚至不是原主的记忆。 阿芙拉远嫁后小王子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妹妹,直到少女故去,小王子一个月后才收到她的死讯,再一个月后埋葬她遗落的尸骨。 这是原主永生的噩梦,也是最强烈的遗憾。 所以路加想对阿芙拉好,想亲眼看到阿芙拉好。 但他没办法去看阿芙拉的舞会初秀了。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直到中午路加吃到兰斯亲手做的小蛋糕,才略微舒展了眉头。 他矜持地擦掉了嘴边的奶油,斟酌了两下,才开口问兰斯。 “我有些疑惑,是圣鸿林夏宫配给的食材不够多,才让你吝啬地只做了一份甜点?” 话语经过多番修饰,只为遮掩最终的目的:——他还想再吃一个。 兰斯望着正襟危坐、脸上却有点气鼓鼓的小王子,微微笑了。 “殿下,虽然我很开心您能喜欢我的手艺,但为了殿下的身体健康考虑,甜品还是不要多吃为妙。” 路加斜斜睨他一眼,心想你还管起我来了? 不过兰斯说的没错。更何况这里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其他的仆人来来往往,如果他为了贪嘴一块蛋糕而和奴隶拌嘴,那也太不像样了。 啧,世上又不是只有兰斯做的甜品。 路加报复性地叉来一块玛吉太太做的果冻布丁送入口中,嚼了一会儿,艰难地咽进去,再没有动第二口。 ——之前明明还觉得挺好吃的啊。 有趣了,他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想着,失去兰斯之后世界不会毁灭,但他的味觉系统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不致命,但令人恼火。 这就是你用来掌控我的诡计吗,兰斯? 于是这日下午,路加依旧是闷闷不乐地关在卧室里,把自己埋进文字的海洋之中。 和平日里不同,在他闷头看书的时候兰斯没有来烦过他。 随便,不乖还爱顶嘴的臭狗爱滚哪滚哪。 傍晚天色昏暗,路加使劲眨了眨眼,发现日光不再足以让他看清书籍。 正在这时,一柄烛火在他身边点亮。 路加顺着烛台抬头,看到了端着蜡烛的兰斯。 只见一丝金芒在兰斯眼中划过,就像变什么戏法一般,整间卧室里所有能点燃的灯芯都燃起火焰,一室灯火通明,光亮更甚白昼。 壁炉中的火烧得正好,所有的一切都在兰斯的一念圣力之间。 羊皮卷上的字迹变得非常清晰。 路加仰头望着兰斯。 他怎么觉得……兰斯对圣力的掌握程度加深了? 原来没这么快,也没这么精准。 就像浩瀚的海洋,从前不知道如何使用,现在则摸索到了利用潮汐起伏的方法。 路加眯起眼睛:“你最近使用圣力的频率增加了,而且非常明目张胆。” “我只为殿下使用圣力。”兰斯道,“从未变过。” 路加盯了他几秒,才道:“小心一点,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是,殿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路加不再理会他,继续阅读他手中的神学羊皮卷。 零星的金色小火星蹦进了视野外围。 路加不由侧头去看。 一朵朵绚丽的灿金色烟花正从兰斯掌心跃出,绽放出不同的绚烂花朵。在烟火炸裂的细微声响之中,下方金灿灿的小人或笑或闹,或依偎在一起观赏烟火。 整个场面只在兰斯一掌之内,细节处精致无比,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微缩国度。 路加满眼惊艳,屏住了呼吸。 “……你复现出了庆功宴那天的烟火会。” 他连声音都不自觉减小,像是怕惊扰了这个掌中世界。 “是的,殿下。”兰斯嗓音带笑,“您那晚身体状况不佳,恐怕没能尽兴,我就按照自己的记忆重现了那一晚的场景。” 那时路加被魅魔化折磨,连烟花是什么样都看不清,当然谈不上尽兴。 现在他看到了——通过兰斯分享的回忆。 一股暖流汇入心间,路加仿佛身心都被圣力所温暖,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 在“掌心烟火会”的最后一秒,圣力汇聚成一点,哗啦啦地释放出无数金色光点,又重新凝聚成了另一个形象。 ——是中午吃的小蛋糕。 路加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殿下,请收下我的赔礼。”兰斯一本正经地将圣力蛋糕捧给他,“我为我之前利用小蛋糕‘威胁’您深感抱歉。” 路加故意晾着他,眼神却带着一抹笑意:“可是你到现在还在拿它打趣我。” “绝无此意,殿下。”兰斯的绿眼睛在火光下很温柔,“我只是想让您喜欢。” 路加挑挑眉,“接”过了那只“蛋糕”。 “勉强不错。”他评价。 躺进被窝里、抱住他的大软枕时,路加一整天的郁气都消失了。 那个用圣力维系的光点小蛋糕还没有消散,而是停留在他枕边,充当照明之用。光照调节到正好的程度,既不刺眼,也不昏暗,暖洋洋的很温馨。 不远处的小榻上,圣力的主人平缓地一呼一吸。 路加眼睛微微弯起。 不管兰斯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他都产生了一种被细心呵护的感觉。 他不由怀疑,兰斯真的不懂亲吻的意义吗?还有这些取悦他的行为…… 简直像刻意讨好一样。 原书中冷心冷情、圣洁禁欲的神王陛下会刻意讨好人?根本无法想象。 所以这其实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吧。 想到这一层,路加倒不如何恼怒。 毕竟在魅魔化这件事上,他也在利用兰斯“解毒”,他们算是扯平了。 最主要的是,路加自信能够吃掉饵料,而足够狡猾不被鱼钩扎到。 占完便宜就跑,真刺激。 翌日,路加一边喝早餐的红茶,一边在桌边回复从各地送来的书信。 正在阅读的一封信用了赫卡庄园的蜡章,信脚画着一颗吐舌头的狗头,字迹俏皮,来自安其罗。 [您要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着落了,不便写在信中。请您找个时间独处,我会找到您当面详谈。] 路加随手烧掉了信件。 能见面的话,顺便询问一下有关贝洛克·莫尔当年发生的事吧。 另一封来自夏佐,塞西尔家族的蜡章,字迹像军靴般挺拔强硬,还有点痞气。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到达边境了吧。夏宫本就够冷了,没想到北方更冷,也不知道我的先祖是怎么在这里活下来的。] 此后是唠唠叨叨的废话,路加读着信,仿佛能看到好友甩着一头狮子似的红毛和他抱怨,不由笑起来。 最后一句话是:[你的话我会记得。不必挂心,祝你一切安好。] 他指的是路加让他探查北方蛮族的嘱托,或许是怕信件在半路被人拆过,所以没有明说。 为了阻止妹妹的远嫁,路加做了多手准备。 通过治愈重伤的替身,提高阿芙拉在贵族中的声望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还要靠夏佐的帮助,掌握北方蛮族的信息,安抚远道而来的联姻者。 路加整理好了信函,才发现有一本书夹杂在信件里,不知道是谁遗落在了餐桌上。 拿到手里,才知道那是一本浪漫骑士小说。 或许是阿芙拉的吧?能进他卧室的只有妹妹喜爱看小说,但她不是会随便扔书的人啊…… 路加微有疑惑,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做,便翻开了书页。 接触到书名的一刻,他的目光凝固了。 标题:《媚上的男仆》。 旁边批注:男仆忍辱负重以色上位,骗取主人身心,待到功成名就才觉高处不胜寒。描写主仆之间的爱恨情仇。实乃佳作,推荐。 路加:“……” 路加:“???” 他妹妹一天到晚都在看什么狗血言情小说?!这还不如夏佐的中二骑士冒险小说呢! 鬼使神差地,路加翻开了一页,又翻向了下一页。 一边心里批判一边好奇难耐,不知不觉就翻了七八页。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路加惊得差点跳起来。 “殿下,您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只见兰斯侧头看向他手里的书,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第29章 媚上男仆 订阅率不足70, 会被防盗2天哦~补足订阅,清理缓存可见~  见管家投来猜疑的眼神,路加闭了闭眼, 强行压下怒火。 他不能露出破绽, 给敌人可乘之机。 路加就着那一声呵斥,顺势夺走假发, 扔进了壁炉中。 “够了,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他像一只骄傲而暴躁的猫,“它们根本配不上我。” “正是这样,殿下。”管家欲言又止, “但国王陛下可能不会满意……” 路加眼中划过一抹阴鸷。 他扇动了一下睫毛, 换上甜美的笑容, 回头对管家说:“亚伯,我还不够令人满意吗?” 即便日日对着这张脸,当它偶尔不加掩饰地释放出魅力——尤其是只对你一人时,任何人都会为之震撼。 等到管家回过神,小王子早已提着裙子转出了卧室。 当路加走过花园时,所有下人都自觉回避, 背对他的同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上个月有一名男仆胆敢用眼睛直视裙装的小王子并露出惊艳之色,下一秒便由暴怒的小王子挖掉了眼球。 路加边走边想明白了一些事。 与珠宝首饰相同, 穿女装或许并非出于小王子的本愿。 他就像圣国最耀眼的衣服架, 权贵在他身上展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并以此为荣。 羊皮卷中说小王子穿女装的习惯始于三岁, 那么小的年纪, 根本不具备自己选择的能力。 路加笑容加深。 他倒要看看, 宫殿里那位“疼宠”他的“好父亲”国王陛下, 是个什么品种的变态。 而马车里遇到的人, 让他本就不妙的心情更加跌落谷底。 “日安,殿下。”兰斯向他躬身行礼。 他首先注意到路加恼怒的神情,随即发现小王子穿的衣服似乎与往常不同。 “他怎么在这里?”路加高高挑起眉梢,回身问管家。 “陛下同样邀请了兰斯洛特。”老管家回答,“陛下曾与您约定,一个月后他要亲眼知道这位奴仆的境况。” 路加扫视兰斯身上低调却值几枚金币的服装,看起来,国王乐于看到一个情况良好的前·温士顿少爷。 他只觉好笑。 杀了兰斯全家之后却打算善待兰斯。 为了什么?忏悔吗? “我可以请他滚出去吗?”路加恶声说。 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尤其是兰斯。 “恐怕不妥,殿下。”管家说。 早晨那些繁琐的服饰已经浪费了太长时间,现在再准备另一驾马车已经来不及了。路加深吸一口气,只好在马车中央大摇大摆地坐下,还不得不整理了一下裙摆。 “那么殿下,我就在府中里静候您的归来。”管家关上了车门。 车厢内陷入沉默,马车开始行驶,兰斯坐姿笔挺,目视前方。 有时他的目光会落在路加身上,但那眼神不带任何评价,仿佛只是想单纯了解一下小王子的情况。 “好看吗?”路加冷笑。 兰斯看向路加。 他有很多妥当的措辞可以使用,然而开口时,昨夜关于“说谎者”的指责一瞬间晃过脑海,让他改变了想法。 “我不知道,殿下。” 路加显然没预料到这样的回复。 教养良好的兰斯洛特不可能不知道如何评价服饰,他所说的“我不知道”,是指不知道“是否好看”。 路加起了些兴趣,指着领口问:“这个怎么样?” “产于斯多角的石榴石,鸢尾花纹路,”兰斯回答,“出自安东尼奥大人的设计,圣都的贵族小姐们对它趋之若鹜。” “我在问‘你’觉得好不好看。”路加问。 “我不知道,殿下。”兰斯诚实地说。 路加又提出了一些问题,每一次兰斯都能准确答出它们的产地、功效、由来传说、甚至是设计师,每一次却都以“我不知道”结尾。 路加感到无比新奇。 羊皮卷中可没有描写未来神王私底下的偏好,以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所知道的只是书中冰冷的文字,而眼前这个是活生生的人。 路加恍然发觉,自己所面对的不仅是神王兰斯洛特,更是一个他不并了解、并值得他深入探索的兰斯。 小王子最后指向自己的眼睛。 “那这个怎么样?” 曾有吟游诗人谱写出上千行诗歌用以歌颂这双眼睛,虽然他在得知眼睛主人的声名之后烧毁了诗稿,但有关这双迷人眼睛的诗歌却在圣国中流传。 兰斯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许久,第一次没有给出回答。 路加却把他的沉默当成另外一个“我不知道”。 小王子仰面靠进柔软的方形枕头里,懒洋洋地拉长了语调:“圣国如果落到你这种毫无审美的人手里,那简直是艺术的灾难。” 兰斯没有感到被冒犯。 他所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殿下今日心情欠佳,是为什么?” 路加踢了一脚裙摆:“如你所见。” “您不必为此动怒。”兰斯平静地说,“光明神的普照下,任何服饰都没有区别,唯有灵魂永恒,皮囊和财物都是神性的蒙昧和阻碍。” “冠冕堂皇。”路加开了个玩笑,“像你所说的那样,干脆所有人都剃成骷髅在街上裸|奔,就能感知光明神了?” “没有这个必要。”兰斯温和地笑了,“在骷髅走上街之前,死者的灵魂早已与神同在了。” “噗。”路加忍俊不禁。他根本没想到,像兰斯这样的人也会开光明神的玩笑。 郁火不知不觉地消失,走下马车时路加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能用平和的心态来面对这身打扮了。 受光明神眷顾的教皇大多出自查理曼王族,每一任教皇与国王之间都具有亲缘关系,因此在圣国,教廷和王政紧密相连。 同时身兼教皇与国王之位的掌权者被称为“神王”,兰斯洛特·温士顿将是圣国有史以来第一位神王,也是第一位异姓君王。 命运仿佛突然间出了差错,千百年来能者辈出的查理曼王族在这个时代渐趋没落——不止路加和他平庸的哥哥,还有他们的父亲,被人戏称为“懒王”的道尔·查理曼。 连“懒王”都是恭维。 路加看到他的时候,国王陛下正泡在浴池里接见财政大臣,赤|裸的少女们从水中浮起,嬉笑着摆弄国王的王冠。 池边还趴着一名少女,皮鞭在她背后摔下,她奋力躲避着,呜咽淹没在笑声之中。 这本该是一场正式的觐见。在财政大臣口中,北方的税务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路加面无表情地想,查理曼王族覆灭的真正原因恐怕就在这里。而原书的小王子只不过运气不好,接了一个烂摊子。 国王显然对那些数字颇不耐烦。 看到路加,国王像见了救世主般站起身来,顺便将财务大臣推到一边。 “看看是谁来了?”他走上岸想拥抱路加,“我的小金丝雀!” 路加冷静地后退三步,佯装遗憾道:“我今天穿的可是安东尼奥大人亲自设计的衣服,这种衣料怕水。” 感谢兰斯的博学多才,感谢国王的孤陋寡闻,这句谎话没有被戳穿,他也不用接受中年老男人的“湿身|诱惑”。 并且感谢光明神,他和国王的相貌无一处相似,国王在年轻时还拥有的纯金色卷发,现在已经被酒色耗得花白。 路加品着葡萄酒陪国王闲聊。起初他还紧张于自己的身份是否会被戳穿,但这位圣国权力顶峰的人实在太过迟钝。 他可以肯定,即便让一个酒馆看门伯伯来戴这顶王冠,也比现在这位更称职。 “你和兰斯已经相处了一个月。”国王终于提到一个还算有意义的问题,“你觉得他怎么样?” “勉强好用。”路加刻薄地说。 “我倒听说你很喜欢他。”国王暗示着什么,“因为他,府邸里不懂事的仆人受到了惩罚。” 路加不清楚这些话是通过管家和王后传到国王耳朵里的,还是国王在他的府邸里有其他传递情报的线人。 总之,他的府邸需要一些懂得闭嘴的新鲜血液了。 “兰斯毕竟是我的人。”路加傲慢地说,“从断头台上捡回来的东西,总不能白白浪费。” “不用担心,他在修道院的表现很好,神肯定了他的忠诚。”国王暧|昧地笑着,“他将会是你的仆人、兄弟与守护者。当然,贵妇与骑士的浪漫爱情也是不错的故事。” 路加正疑惑“贵妇与骑士”中的“贵妇”是指什么时,忽听国王哈哈大笑道:“差点忘了,我的小金丝雀是只雄鸟,做不成贵妇,小时候甚至还想做骑士呢——” 岩浆在路加的血管奔腾,身上的裙装仿佛冒出利刺。 小王子紧握的拳头不住颤抖,衔尾蛇戒指上的紫水晶流窜过黑色的细线,路加耳畔嗡鸣好一阵,才意识到什么。 那不仅是他的愤怒,还有这具身体的愤怒。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强行扭转儿子的性别,抹杀他的一切男性特征,鼓励他与奴仆的同性恋行为,甚至以此当面取笑—— 这样的畜生,活该日后被宫女们联手绞杀,活活勒死在床上。 或许他应该让这个“未来”提前到来。 “又拿这些话来取笑我。”路加别过脸,“恕我先告退了。” 听到他要离开,国王似乎有些后悔。 不过他的后悔仅限于无法再观赏“圣国之花”,不包括对侮辱亲子感到愧疚。 “叫兰斯进来。”国王向飘飞离去的裙摆吩咐了一句。 随即他耸耸肩,没有挽留,接着投入了和宫女们的玩乐。 从路加进入国王的浴室之后,兰斯的视线就没有离开那扇门。 他把这种行为理解成对危险人物的格外关注。 听说国王荒|淫无道。那个会因为女人的触碰而紧张到起红疹的小王子,会不会又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私下里却强自忍耐? 有人在向他说话,话中内容被自动屏蔽,兰斯熟练地应付着,脸上带着从未摘下来的微笑。 所以当路加怒气冲冲地撞开门时,便看到兰斯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回来的羊羔,逆来顺受地承受贵族的羞辱。 那名贵族正把手绢丢在地上用脚跟狠狠践踏,并勒令在场唯一的奴隶替他捡起手绢擦鞋。 这一刻路加忽然觉得,在这个汲取他人痛苦为乐的王宫里,他虽和兰斯地位大相径庭,本质上却是相同的。 身处普通贵族脚下还是身处国王脚下,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不过是失败者自我安慰的谎言。 只要他的头顶还留有一个人,就永远无法安寝。 所以路加想要成为至高无上的王。 这一点上,兰斯洛特或许与他意见相同。 贵族转过头来,对路加露出谄媚的笑,却忘了将馋涎藏干净。 “日安,殿下。”他上下打量着比圣国所有少女都更明艳的王子,“上回送给您的珠宝可还喜欢?” 路加不认识他。 不过也没必要认识。 “抱歉,”路加脸上浮起假笑,“献上送珠宝的人太多了,你是哪一位?” 贵族僵硬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在下费奇·尤金,您可以称我为尤金子爵。” 路加看都没看他一眼:“跪下。” 贵族得意地看向兰斯,脚尖又碾了碾手绢,昂头示意兰斯跪下。 30、化装舞会 小说归还原主, 没有任何人发现它被其他人读过的痕迹。 至于它在兰斯心里留下了什么痕迹,就不得而知了。 伴随着气候逐渐温暖,五月节舞会在少年少女们的期待中拉开了序幕。 傍晚, 封闭的会客厅里,路加审视着戴上面具后和小王子模样相同的贝洛克, 再次考校了他重要贵族的特征、族徽和姓名。 这几天贝洛克天天被按头背诵贵族名单, 每次背诵失败都要遭受路加谴责的眼神。 他心中自责的同时,也非常钦佩王子殿下绝佳的记忆力。 “记不得就随机应变吧, 我相信你的能力。”路加最后拍拍他的肩膀, “记住,只要走出这个房间, 你就是圣国的小王子了。” “是,殿下。”贝洛克面具后的眸光闪动,“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几乎所有仆人都跟随“小王子”出了城堡,路加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从窗边远远望着他们离开。 盛装打扮的阿芙拉只留给他一抹背影,便消失在了马车里。 路加的眼睛有些黯然。 ……他多想亲眼看到妹妹闪闪发光地跳舞啊。 天色渐暗, 城堡中的其他贵族也陆续离开, 这座由冰冷石块建造而成的军事堡垒变得非常寒冷, 甚至要靠壁炉取暖。 路加趴在窗边, 石缝里的凉意侵入骨肉里。 此事虽是迫不得已, 却是他自己决定的。他为之辛苦准备了数日, 现在却产生了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有点孤独。 这时,敲门声轻轻响起, 不急不缓,温雅平和。 在这座城堡,知道他藏在卧室里的只有兰斯了。 ——留下来, 将会替他解决魅魔化的兰斯。 路加心情低落,久久未应。门外的人也不急,隔一段时间便轻轻敲两下,耐心地等待。 或许是觉得房间里太过冷清,过了一会儿,路加还是去开了门,拨开门锁后立刻倒在床上。 兰斯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小王子把脸埋在软枕里,平时神气扬扬敲起的金色卷发蔫蔫耷拉着,和它的主人一样垂头丧气。 路加忽然感觉床下陷了一块。 兰斯坐在了床头边。 路加没有心情训斥他大逆不道的行为。 他感觉兰斯的手似乎抬了起来,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蹭过了他的卷发,动作轻柔得像触碰一朵雪花。 然后那只手落在了他枕边。 “殿下,”兰斯道,“我们一起去五月花舞会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路加疲惫道,“我为什么不能去,你我心知肚明。” “现在是傍晚,殿下两次魅魔化发作都在深夜,我们可以在深夜到来前离开。” “两次的数据证明不了什么,风险仍然存在。”路加拖长了嗓音。 兰斯像是笑了一下。 “最近我一直在研究一种新的圣力,这种圣力产生的祝福既不会伤害到魅魔化的殿下,又能够遮盖恶魔的气息。”他温声道,“而在刚才,这个研究成功了。” 路加一怔,耳边继续传来兰斯的嗓音。 “即便殿下突然魅魔化,我也有信心将您的黑暗气息全部隐藏起来——即便是教皇冕下与您擦身而过也不会发现。” 路加不由转过脸来,面上有种惊喜和疑虑混杂的神情。 他察觉到最近兰斯在频繁地试验圣力,所有圣力试验都是当着他的面进行,他便没有干涉。 路加本以为兰斯是为了增强实力或是其他什么——而现在兰斯告诉他,所有的圣力试验都是为了他。 为了能更好地、更无害地帮路加隐藏身份。 ……是真的吗? 路加眨了一下眼睛。 他一半脸压在枕头上,像个嘟起脸的小孩。 兰斯还是第一次发现,身形纤瘦的殿下脸上还残有一点点婴儿肥。 柔软无害,但兰斯知道殿下在怀疑他。 “我们还有契约在身,伤害殿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他道,“所以殿下可以信任我。” 路加被他提醒了。 也就是说,他可以去参加舞会了? 一点点星光在少年眼中点亮。 他“嘭”地弹起身,随即发觉自己反应太过激烈,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现在赶过去刚好够时间。”他甩头问兰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半个小时以前才试验成功,我怕提前说出来会让殿下白开心一场。”兰斯道。 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小时以前……因为他在卧室门外等殿下开门就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路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有些懊恼。 急着穿衣服时,他才想起:“可是已经有一个小王子在舞会了。” “那么就不做小王子。”兰斯从衣橱里取出两套礼袍,“我们以‘路加’和‘兰斯’的身份去。” 路加盯着那两套贵族形制、又能完全泯然于众人的礼服,惊讶道:“我衣柜里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平庸的东西?” 兰斯紧接着又从中取出了一顶浅金色的假发,和两只面具。 “我三天前藏进来的。”他微笑着道,“这还要感谢阿芙拉小姐,单凭我一个人还无法联络到制作假发的工匠。” “那么马和邀请函……” “奥利弗慷慨地将马和邀请函借给了我。很普通,没有任何人能认出。” 路加瞪大了眼睛。 如果说圣力祝福只是顺势而为的巧合,那么这些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心思才能准备的东西又是什么? 为了让他去参加舞会,兰斯竟然前后忙了这么多吗? 没什么用处……就只是为了让他开心。 修长冰凉的手捞起路加的卷发,套进假发套中,再一点点将鬓角掖进去。面具戴上之后,假发偏长的额发垂下半遮住了眼睛,隐约能看到兰斯的脸。 兰斯也戴上了面具,他的发色在贵族中很普遍,并不惹眼。 而对于和他朝夕相处的路加来说,却凭添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我们出发吧,殿下。”有些陌生的银发男子伸手邀请他。 两人同乘一骑的时候,晚霞正向天边退散。 路加不敢用小王子带来的马,而兰斯在奇怪的细节上有所疏忽,只借了一匹马。 于是路加坐在前面,兰斯在他身后,他们一同牵握着缰绳,有时候会碰到一起。 路加体温高,触碰到兰斯凉丝丝的手时,不免激了一下,一小块皮肤都发麻。 冰凉,然后像玉器一样,逐渐被温暖。 很平常的肢体接触,路加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又不能显得反应过度或者心虚逃避,只好顺着整理衣领的动作挪开手,不再碰缰绳。 ……但这样一来,随着马的颠簸,身体又会无法控制地靠在兰斯怀里。 啧。 他的烦躁不安被兰斯察觉到了。 “殿下?”兰斯道,“有什么不妥吗?” 询问的时候,他略微向前倾身,距离瞬间变得更近。温热的吐息吹在路加耳畔,少年耳廓瞬间染红了一片。 皮薄肉嫩,红起来晶莹剔透,非常好看。 “……你远一点。”路加小声道。 “是,殿下。” “一会儿不要叫我殿下。换个称呼,不要让别人认出来。” 身后的人静了一会儿,温声唤道:“路加。” 他们出发得晚,路上空无一人,晚霞和古建筑向身后奔腾,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随着那声呼唤轻柔地拂过耳畔,路加的心脏微微一颤。 太温柔了。像是把他放在心尖上那么温柔。 穿越后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穿越前别人也只叫他“查理曼先生”,而不是“路加”。 即便他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免为这句呼唤而动容。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路加才道:“需要治脑子吗?贵族里教名是‘路加’的只有我一个。你一喊全露馅了。” 虽然骂他傻,但语气是软软的。 兰斯眼底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是我疏忽了。”他口中抱歉道。 路加心思微动,没有再说什么。 晚钟敲响的时候,他们赶到了宴会大厅,随着最后寥寥几位受邀贵族混进了晚宴。 舞会还未正式开始,长桌上摆满佳肴,宾客们手中端着葡萄酒,和陌生人交友搭讪。 路加确认了阿芙拉和贝洛克的情况,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挑选王室御厨做的甜品吃。 咬了一口,食之无味。 兰斯彻底把他的口味养刁了。 不过,观赏各式各样的甜品还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小王子防备陌生人做的食物,所以府里一直都只有值得信任的玛吉太太。相比之下,国王的御厨们花样就多了许多。 兰斯也端起一碟蛋糕,用银刀切了下去。 切了之后他并不急着吃,而是仔细地观察着蛋糕横切面。 “在做什么?”路加压低嗓音道。 “判断它用了什么材料。”兰斯也像悄悄话一样低声说,“偷师,回去给您做改良版。” 万民崇敬的神王陛下,郑重其事地做着上不了台面的小偷小摸。 路加挑眉:“想知道用什么材料,你挑出来放在嘴里尝一尝就好了啊。” 兰斯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出自己没有味觉的事。 他舀起一小块蓝紫色的酱料,递到路加嘴边。 “那您可否为我尝一尝,这是什么?” 涉及绘画、甜品这些路加比较热衷的话题,路加总是格外好说话。 少年丝毫未觉被喂食有什么不妥,顺着递到嘴边的勺子,“啊呜”一口含了进去。 舌|尖扫掉了那些蓝紫色的酱料,咬在口中品尝。 兰斯能想象到他舌|尖卷动着果酱的样子。 “列伊牧场的奶酪,蓝莓酱,一小小部分玫瑰花酱……嗯,你是不是不小心带了一点巧克力味的蛋糕渣进来?” 路加判断完毕,却见兰斯盯着自己发怔,不由疑道:“兰斯?喂。” “您的感觉非常细腻。”兰斯回过神来,垂下眼睫淡淡道:“如果您能为我多尝几份,我想我今天‘偷师’的任务会轻松得多。” “当然没问题。”路加唇角得意地勾起来。 ……能来五月花舞会实在是太赚了!这次回去又能吃到很多新鲜的样式。 他心里的小鸟扑扇着翅膀。 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两个人躲在小角落里,就这么开启了投喂的活动。 路加全副身心都在自己的味觉上,而兰斯全副身心都在路加身上。 忽然兰斯耳尖微动,捕捉到了不远处少女们的八卦,八卦内容还是他和路加。 “那对同性情侣,你们看到了吗?” “我看看……真的啊。好甜蜜,长发的那个也太宠了,另外一个好乖。” “我倒没听说过圈子里有这么一对。” “或许平时是地下情人,只有在谁也认不出来的化装舞会上,才能光明正大地一起相处吧?” 少女们纷纷认可了这个猜测。 面具之下,兰斯眼角的弧度更柔和了些。 要是殿下知道被人用“乖”来形容,恐怕会当场炸毛吧。 管弦乐队随着音乐欢快地摇晃着身子,乐章结束时指挥收手,再挥下的时候乐曲风格随之一换,从活泼变向庄重。 国王和他的重臣来了。 这也意味着,舞会即将正式开始。 路加推开了兰斯递来的勺子,将注意力投向人群中心。 舞曲响起,第一对进入舞池的是国王和王后,然后是大王子和他的女伴,第三对是“小王子”和…… ——一名从未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金发少女。 “路加殿下的女伴是谁?灿金色头发,难道是王室血脉?” “两个私生子,呵呵。” “据说那位小姐身怀圣力,你瞧不起她,你有圣力吗?” “听说圣力强度堪比主教。” “从哪里听说的?” “不知道,不认识。” 路加满意地听到了逐渐蔓延的流言。 这些话当然是他故意让人放出来为阿芙拉造势的——在这种假面舞会上,流言总是扩散得很快,而且无法追究其源头。 而且据他获取的情报,第一首舞曲是宗教舞。 阿芙拉最擅长的舞蹈。 庄重圣洁的舞蹈在她身上绽放出了别样的美感,她轻灵纯洁的舞步让每一名观众都为之瞩目。 “她在使用圣力吗?我怎么感觉她在释放圣光。” “简直像传说中的天使一样。” 甚至有人夸张地表示: “看了她的舞蹈,我又开始信神迹了……” 赞美声落入耳畔,路加捧起一块蛋糕,挡住了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 好像他亲手从乱滩上捡起一块原石,切开之后将晶石精心打磨成珠宝,而这一天珠宝终于向世人释放出了她本应值得的光辉。 第一支舞结束后,便纷纷有贵族青年向阿芙拉邀舞。 少女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很快便融入其中,舞裙如花朵般旋转盛放。 而原书里的阿芙拉一直默默无闻,甚至没有作为贵族小姐参与过一次舞会。 她的命运已经开始转变了。 “阿芙拉小姐很受欢迎。”兰斯对路加道,“您是成功的老师和哥哥。” 看着别的青年和阿芙拉跳舞,他丝毫未有嫉妒之意。路加盯了兰斯一会儿,遗憾地发觉,自己好像不小心把原书中一对准情侣拆成了兄妹。 几支小步舞曲之后,奢靡华美的乐章响起,这种优雅又带着几分挑|逗的舞曲向来是路加的最爱。 舞曲一响,他浑身的血液便开始跃动,醉了酒似的想要随之舞蹈。 但怎么可能呢?能来舞会就已经很冲动了,下舞池跳舞绝对会闹出大乱。 为了不显得像个傻子,路加使劲克制住了自己晃悠的冲动,只用脚尖轻轻打着节拍。 兰斯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我去为您取一些酒。”他提议道。 吃了不少甜食之后,路加确实有些渴了。 酒水在舞池的另一边的长桌上,他不便多走动,便点了点头。 他没想到的是,前脚兰斯刚离开,后脚就有一股燥热冲上自己喉间。 ——魅魔化的前兆。 兰斯似乎天生有压制恶魔的能力,他一离开,之前潜伏着不敢多动的魅魔血脉便开始露出爪牙。 路加压下一瞬间的慌乱,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搜寻。 兰斯……人群里看不到兰斯的身影。 忽然有一只手拍在他肩头。 “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 那是一个戴面具的男性,声音很陌生。 路加厌恶地躲开他。 谁料那贵族男子又贴了过来:“要喝酒吗?反正你的伴侣也不在,不如我们……” 路加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匕首,抬脚便走。 不跟着就饶了这不长眼的家伙,如果敢跟上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削掉他的裤腰带。 ……关键时候,兰斯真是一点都不靠谱。 路加有些愤然地想。 他挤过人群向大厅外围走去,那个贵族男子像是误会了什么,也笑着跟了上来。 随着燥热感加重,路加的脚步也急快起来。 在靠近阳台时,忽然有一只手从厚重的窗帘里伸出,攥住路加的手腕,将他拉了进去。 “?!” 路加大惊,手肘猛地后顶,还未出声,面具下露出的小半张脸便被捂住了。 嘴上触感冰凉,还有浅淡的青草气味。 “嘘。”兰斯在他耳边道,“有人。” 窗帘外有人影晃动,是在寻找他。 路加在兰斯指缝间急促地呼吸。 “先生们,”窗帘外的陌生贵族开口询问,“你们刚才有看到一位浅金发的先生了吗?那是我的朋友,我们走散了。” “‘朋友’?”兰斯在少年耳边道。 “他胡说。”路加从齿缝间挤出气音。 他藏在这一处小小的空间里,几乎被人搂在怀中,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如果有人掀开窗帘,这场景一定妙极了。 偏偏兰斯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此时的尴尬处境,捂在他脸上的手略微移动,指腹在他颊边轻滑。 摸、摸、摸。摸什么摸? “殿下的脸好烫。”兰斯的呼吸吹在他耳边,“生气了吗?还是……”魅魔化。 这不是很显然吗?当然两者都有。 路加一脚踩在兰斯脚尖上。 兰斯照旧没有生气。 然后,路加感觉自己的脸被捧起,向侧上方偏移的一个角度,冰凉的唇覆了上来。 窗帘外人来人往,他们在随时可能被发现的狭小空间里,接了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兰斯:自从用了辅导书,殿下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 路加:………… 31、疯狂之夜 症状得到了些许缓解, 但血脉让他更加贪婪。 路加受惊挣动了一下,不小心从窗帘下露出一点鞋尖,又立马藏了回来。 窗帘外的贵族似乎发现了什么, 那人的影子窗帘末端移动,就要撩开窗帘。 而兰斯还没有放开他。 路加感觉要死了。 他紧紧盯着投射在窗帘上的人影, 心跳几乎连成一条线, 身体却沉入疯狂中挣脱不开。 窗帘被撩开小半,光芒投了进来。 就在这时, 舞池忽然传出哗然之声, 贵族似乎被吸引了注意力,离开了这里。 路加长松一口气, 晃了两下,又被扶稳。 他被拉着跌跌撞撞走到阳台的角落,坐在阳台的石栏上。 这个位置处于视线死角,又有窗帘和墙壁遮挡,身后是幽静的树木和湖泊。 但如果有人也有和他们一样的打算,特地寻找僻静之处的话…… “会被人看到……!”路加终于有机会说出半句话。 “那就让他们看。”兰斯坦然道。 ——听听, 这都是什么话?! 路加又窘迫又生气, 死死揪紧兰斯的领口, 似乎就要这么把他勒死。 但这似乎并未影响到对方的肺活量。 “请抓稳, 殿下。”兰斯甚至还有闲心提醒他, “这里容易掉下去。” 路加坐在三楼的阳台上, 身周除了兰斯以外没有任何可以扶的地方。只要稍微没坐稳,就会后仰摔落。 他不自觉将兰斯的领口攥得更紧, 倒像是他自己主动不肯撒手一样。 这狡猾的臭狗! 魅魔的夜视能力还未完全显露,黑暗中路加看不清兰斯的脸,只有银发隐隐掠过亮色。 这个戴面具的银发男子给路加带来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甚至让他生出警惕之意。 而过于熟悉的气味和体温,则又缓缓抚平他心中生出的利刺。 路加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魅魔体质特殊,才把那个温顺的兰斯变成了这副模样。 窗帘忽然掀开,有两个人走到了阳台上,路加的呼吸猛地一滞。 好在阳台上一片黑暗,路加又在角落里,那两个人根本没发现他们的存在。 兰斯收敛了一些,变得轻柔。 路加耳边传来那两个人的谈话。 其中一个好巧不巧,就是刚刚宴会上试图和他搭讪的贵族男子。从谈话中,他得知搭讪者名为林德·埃尔顿,王室骑士团的一员,而另一个更巧—— 威尔骑士。 ——那个恶意侮辱贝洛克,败坏夏洛特小姐名声的畜生。 路加暗中磨了磨牙,又被兰斯勾走注意力。他们一边安抚血脉,一边留神听着两名骑士的对话。 “小王子殿下邀请了夏洛特家的那个贱女人跳舞。”威尔焦躁道,“该死,他想做什么?向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抛橄榄枝?” 路加挑眉。 他倒是不意外贝洛克会邀请夏洛特小姐跳舞,被王子邀请跳舞可是殊荣,会得到其他女孩的羡慕。 却听那个搭讪者推测道: “小王子殿下喜欢男人,这确凿无疑。他很少主动邀请别人跳舞,尤其是女性。你说这意味着什么?——他这么做一定是想和夏洛特伯爵联姻。” 路加:“……” 不是,等等,在五月花舞会上邀请漂亮女孩跳舞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在这人嘴里就是政治联姻了呢? 还“喜欢男人”、“确凿无疑”…… 窝火。 兰斯安抚地在他背后顺了两下,被路加气恼地打开。 那边威尔骑士骂了一句脏话。 他的同侪风凉道:“可惜你的打算要落空了。夏洛特伯爵为了嫁她女儿出去,本来能给你双倍的嫁妆。现在就连嘴边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原来是这样,路加心中冷笑,女方失去名节本来就在威尔骑士的计划之中。 卑鄙无耻。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威尔不甘道,“我要找一个由头让小王子放弃夏洛特。该怎么办……” “重病怎么样?”另一个提议,“我看殿下和夏洛特家族的联姻才刚有个雏形,如果联姻者突发重病,他肯定会退却。” 他用随意的语气说出这个歹毒的计划。 “而你只要让那姑娘活着把嫁妆带到你名下,至于娶了之后是死是活,又没什么关系。” 威尔骑士闻言大喜。 两人又随便聊了两句,便回到了大厅里。 ——简直阴狠毒辣。 路加还沉浸在意外听到的计划中,思索该如何报复仇人、不、化解矛盾的时候,兰斯又放肆起来。 似乎由于今夜缓解魅魔化非常充分,路加长出了犄角和翅膀,却成功地保留了神志。 是可以克制住的程度。 他被骚扰得烦了,便向正中踢了一脚。 没有起到预料中的效果。 “您忘了,”兰斯在他耳边说,“我没有痛感。” 在魅魔的夜视能力下,兰斯面容仍是漠然疏淡的,只有嘴唇染上了秾丽的色泽,仿佛一个没有任何欲|望的假人。 没有任何欲|望——只除了在“帮助”魅魔化的他的时候。 “是这样没错。”路加无情道,“那么,考虑好你下一周的牢饭选什么了吗?” 兰斯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反问他道:“殿下不满意吗?” 路加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很快,一周以前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时兰斯跪在他面前,挺郑重地说什么“下一个七日,我会让殿下满意”。 路加还以为兰斯早就熄了这个念头,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今天种种奇怪的行为全都是因为这一句话! “据说这么做很刺激,可以增强禁|忌的偷|情感。”兰斯认真回想着什么,“而以这次试验结果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他神色圣洁,像是在讨论神学上的难题,而不是偷|情和吻|技。 路加感到一阵窒息。 这混账,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胡话!? “都是谁教你这些的?”路加凶恶地低吼,“我去拔了他的舌头!” 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些都是兰斯从某本小说里学来的灵感呢? “没有什么人。”兰斯笑着又凑了过去。 如果真有什么“始作俑者”,也是那个殿下绝对舍不得下手惩罚的人,殿下的妹妹。 舞会上,在沙发里休息的阿芙拉忽然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谁刚才想起了她。 她正和一些新认识的朋友们聊着天,时不时美目流转,向四下里顾盼。 兰斯应该带哥哥来了吧? 不知道哥哥现在在哪里,有没有玩得尽兴,有没有为她的舞蹈感到骄傲呢? 她的目光飘向舞池。 舞池中央,伪装成小王子的贝洛克正和夏洛特小姐跳舞,舞曲接近尾声,他们轻轻搭着手,少年低头向少女致意。 一切都像一个温柔美好的梦境。 阿芙拉心里正为他们高兴,忽然一阵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明明舞曲已经停了,却还有一对男女在旋转。少女被舞伴拉扯得满脸无助,高大的男性舞伴则迅速向贝洛克逼近。 在离得足够近时,他袖口露出了一点剑刃的寒芒。 “小心!”阿芙拉喊道。 但已经迟了,刺客抽出剑,向舞池中心的男女挥砍。 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新的命令,他挥砍的攻击范围包含了小王子和伯爵小姐两个人。 事发突然,贝洛克一掌推开伯爵小姐,自己反而正好倒在刺客的剑下。 面临死亡的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最强烈的却是“得偿所愿”。 三年前他懂得太少,没有勇气守护自己从小到大最重要的朋友,这是他一辈子的心病。 而这一次,他已经拥有了保护她的勇气。 ……就算这么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正当剑锋落在他身上之时,忽地不知从哪飞出了一柄餐刀,射|击在刺客手腕间。 那力道极强,如若不是餐刀太迟钝,或许能直接切断腕骨。 刺客剑一歪,和贝洛克擦肩而过,摔落在地。 失去武器的刺客很快就被反应过来的骑士和侍卫们制服。 其他贵族们蜂拥而上,对小王子嘘寒问暖,赞扬他拥有保护淑女的绅士精神,以及骑士的勇气。 贝洛克得体地应付着。 余光中他瞥到了夏洛特小姐,少女捂着脸像是被吓坏了,但那双眼睛一直深深注视着他——注视着救下她的“路加殿下”。 “谢谢殿下。”她轻声道谢。 贝洛克正心下有些黯然。 却见少女双眸蓄满泪水,再次用口型道谢。 不过这一次是—— “谢谢你,贝洛克。” 再精妙的伪装,也无法瞒过亲近的人。 贝洛克仍然戴着小王子的假面,心里却因为重获友谊而小声啜泣起来。 五月花舞会被刺客搅得一团糟,没有人发现舞池里离小王子不远的一名贵族捏了捏手指,悄悄离开了骚乱的中心。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盥洗室,一把扯下了亚麻色的假发,露出了一头很柔顺的黑发。 “还是扔斧头比较顺手。” 安其罗对刚刚投掷出的“餐刀暗器”挑挑拣拣。 “救人好累,为什么主人忽然改变主意?”他抱怨道,“难道是看那小子可爱,心软了?” 话音落下之后,他便不由回忆起了和路加相识的那天,镜子里的少年缓缓露出了温馨的笑容。 主人心软,善良又温柔。 对那小子是,对他也是。 ——不过,如果主人知道自己用“温柔善良”这种词评价他的话,肯定会生气吧。 舞会的喧闹也传到了阳台上的路加和兰斯耳中。 “小王子殿下没受伤!大家不要惊慌!” “搜!说不定有同伙,不要放跑任何一个人!” “请诸位大人解下面具,配合搜查……” 在侍卫们的高声呼喊声中,兰斯明白了些什么。 本来在计划中会重伤的贝洛克却安然无恙,当然不可能是那个瘦弱的少年孤身制服了刺客。 ——殿下还安排了其他人保护他。 “殿下很心软。”兰斯微笑着道,“我以为他只是您的一颗棋子。” “对我的棋子好一些,有什么不妥吗?”路加道,“他利用价值高,当做弃棋太过可惜。至于阿芙拉的事,我自有后手安排。” 兰斯问道:“那么我会有一天成为殿下的弃棋吗?” 他们呼吸交织在一起,彼此的所有情绪都无所遁形。 “只要你忠于我,就不会有那么一天。这是优待。”路加高傲道,“但如果你继续妄自揣摩我的意思,做出这些奇怪的事……” 他话还未说完,骑士团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去搜查阳台!所有角落都不要放过!” 路加脸色微变。 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但经不住地毯式的搜查。 他们完全无路可退。 “扶稳我,殿下。”兰斯忽然道。 “等等……唔!” 惊呼消散在夜风中。 威尔骑士和埃尔顿骑士听命跑向阳台,望着厚重的青金色窗帘,埃尔顿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在宴会上追丢的那个少爷曾经躲在窗帘之后。 或许还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 他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仔细搜查后,阳台上果然有一处难以被人注意的视觉死角。 他看向那堵墙壁之后—— 空无一人。 或许从阳台跳下去了? 凭那少年的身板,跳下去非死即伤,但不是没有可能。 他望向阳台之外,黑黢黢的森林正发出沙沙的响声。 就在他打算继续探查的时候,大厅传来其他骑士团成员的高喊。 “这里有人!是刺客的同伙!” 埃尔顿骑士顿了顿,终于还是放弃了阳台。 殊不知与此同时,就在这块阳台正下方的阴影里,路加正被兰斯打横抱在怀中。 “好了,”路加命令道,“放下我。” 说实话,当兰斯突然把他抱起来跳下阳台的时候,路加吓了一大跳。 那可是三层! 和现代的公寓楼不同,在圣国,为了建造富丽堂皇的大厅,每一层都高过五米,摔下来不死也要断腿。 而兰斯竟就这么抱着一个人,直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没有用圣力,全凭身体强度,而且看起来没有受伤。 路加现在还能感觉到刚才跳下来时,完全失重,冷风飕飕刮过,他能依赖的只有兰斯。 或许是路加表现得太过惊讶,兰斯笑着解释道:“我并没有殿下想象的那么羸弱。” 路加面上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心中暗道不是羸弱的问题,这已经超过了正常人身体素质的范畴…… 他正想着,便被兰斯动作自然地牵起手,向树林深处走去。 “大路已经戒严了,如果不想被发现,我们要穿过森林走另外一条小路。”兰斯解释道。 路加立刻打开他的手:“我有腿,会自己行走。” 兰斯也没强求:“那么请殿下多加小心。” “谢谢你的提醒。”路加不冷不热道。 随着离舞会所在的城堡越来越远,林中静谧异常,草虫鸣叫,时有夜行动物窸窸窣窣地穿过草丛。 走着走着,路加忽然脚踝一凉,像是有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蹭过了脚腕。 “林子里有蛇,还请殿下跟紧我。”兰斯恰在此时说道,“蛇对黑暗生物格外亲近。” 路加发梢微微一抖。 他不由自主抱紧了胳膊,又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动作。 “这么小的林子不会有毒蛇。如果是草蛇,被咬一口也没什么。”他故作平静,反嘲兰斯道:“你不会还怕蛇吧?” 兰斯笑了笑:“我怕蛇会咬到您,殿下。” 路加“哼”了一声,心里挣扎良久,最后还是加快脚步靠兰斯近了一些,希望他身上的光明神力能驱散那些趋向黑暗的小动物。 在某一次差点被拱起的树根绊倒时,兰斯扶了他一把,两人的手顺理成章地又牵在了一起。 ……再亲密的事都做了,甩开未免显得矫情。 体温在他们牵握着的手之间交换,不过一会儿,兰斯的手便温热起来。 这让会路加产生某种错觉,认为兰斯是那种本质冰凉,但会被热度捂暖的人。 他们在树林中走了半个小时左右,便望见了路加暂居的城堡。 这里地形稍微开阔了些,林木低矮稀疏,星光月光落在林地间,宛若薄水银铺就。 在这一小片空地上,立着一座干枯的喷泉。喷泉由巨石打磨而成,天使石雕上落满青苔,外壁镌刻着古朴的花纹。 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还有二十分钟的脚程就能到了,需要在这里休息片刻吗?”兰斯停了下来,“我想殿下会喜欢这里的景色。” 他对时间的叙述很精准,再加上刚才熟门熟路地在林间寻路的样子,怎么看都有些可疑。 路加质疑道:“你什么时候把这里打探得这么清楚?” “在您会面‘贵客’,不想看到我的时候。”兰斯淡淡道,“不能服侍殿下,我无事可做,便将殿下最近的出行范围探查了一番。” ……怎么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幽怨。路加迅速甩掉了这个诡异的想法。 不过的确,相比之前,这段时间因为有贝洛克在,他的确“冷落”了兰斯。狗狗被冷落还会抑郁,更何况是人。 属下对他如此尽心尽力,路加心中吝啬地生出一分愧疚。 他轻咳一声,开口道:“这次你带我来舞会,本来是分外之事。作为报答,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当然——是我认可的愿望。” 如果是旁人他就直接拿钱做奖赏了,但兰斯不是会为钱所动的人,路加也想不出这样无欲无求的人会喜欢什么。 于是他宽容道:“你可以留着这个请求,等想好再告诉我。” “感谢殿下的恩赐。”兰斯道,“我已经想好了。” 路加意外,不由抬眼望向兰斯。 今晚的兰斯显得格外陌生,面具遮掩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月光下翡翠似的眼睛。 光线稍暗时那双眼睛带着狼一样的侵略感,往往只是一瞬间,那种错觉就会消失,还是像往常一般温善无害。 “说吧。”路加道,“不过你确定要这么急着浪费它吗?” 兰斯嘴角弯了弯,却说了件不相关的事:“殿下今晚想要跳舞。” 路加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鼻音。 是的,他是有过这种愚蠢的冲动,感谢细心的兰斯发现了。 不过这和奖赏有什么关系? “如果没办法在所有人面前跳舞,那就在我一个人面前跳吧。”兰斯温和道,“我来做您的观众,如果可以的话——做您的舞伴。” 路加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这就是你的请求?做我的舞伴?”他心中复杂,面上却不显:“你已经忘了,之前被罚去森林里砍柴淋雨的原因是什么了吗?” 就是因为想和他跳舞,还用肢体触碰冒犯了他。 “那是王子殿下和他的奴仆。”兰斯敛了敛眸子,又专注地望向路加,“但今晚是假面舞会。我们不再是白天的身份……只是‘路加’和‘兰斯’。” 五月花舞会的夜晚确实是疯狂的。 少年少女们不顾身份与地位,和素不相识的人跳舞、挑|逗、求|爱。大多是做一场美梦,到太阳升起时便回归到本来应在的位置,做这个身份应该做的事。 只是放纵这一夜。 莫名的热流在路加心脏中萌生。 透过面具,他看到兰斯微微欠身,优雅地行了一个绅士礼。 “请问我有幸与您跳一支舞吗?”他邀请道,“路加。”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的舞会啊~ 兰斯:把研究《媚上的男仆》当研究神学来做,不是很正常吗?毕竟殿下就是我的神。 感谢在2021-06-17 13:18:24~2021-06-23 16:3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衣轻裘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3167037、天糖制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子 3个;是云桭吖、衣轻裘 2个;白弥、冰翅、终已、半夏微凉うソ浅暮流殇、蒙卡明菲、红豆布丁、橙子、傻不拉唧的歪歪、可爱芝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人与狗 88瓶;明空渊深 80瓶;共此灯烛光 60瓶;弗朗西斯·扎比 47瓶;茶茶、垮起个批脸 40瓶;。 30瓶;校服~~~ 27瓶;长河渐落 24瓶;在下是球球啊、韫Yun、夜雨、木子藜、羡仙不羡鸳鸯、傻不拉唧的歪歪 20瓶;白木升、41491640 15瓶;薇瑰莯悠 12瓶;堍堍今天欧了吗?、秣禾末、粥粥。、t、湛岚、枫霜、土豆糊、Ne绫九、橙子、茶葉貓、打那东边来的漂亮大美、Deon 10瓶;橘里橘气 9瓶;花束 7瓶;山人兰若玫、50363441 6瓶;cy、这次一定早睡、民政局、橙子、Cygolk、hello 5瓶;49007768 4瓶;卜不不、丸、若风无迹 3瓶;土豆豆、是羊女呐、凰玥、笨小孩的丑小鸭、祷告~、念念的太妃糖、榭楟楟 2瓶;今天养猫了吗、yg、只想看甜文、老婆老婆我来啦、睢宁、说欧就欧的欧神、秋刀鱼、乱步大宝贝、NPC罢了、一条没有思想的咸鱼、Aki、時葉、清梦、GS、ˋˊ小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2、为我心疼 兰斯等待着回应。 路加越过了他的邀请, 径直走到了喷泉边平整的空地上。 他高傲地仰起头:“先说好,这次不是教学,所以我不跳女步。” 少年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向他行了一个绅士礼。 “那么兰斯洛特,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兰斯笑了。 “当然, 我的荣幸。” 他非常自觉地配合路加跳了女步。 没有音乐的节奏, 双方全凭默契,倒也没有发生踩到脚的尴尬事件。 路加对兰斯的舞技总体满意, 除了这位“女伴”个头太高, 揽腰的时候有些奇怪。 不过……如果羊皮卷里那位神王陛下,知道自己会为了一只恶魔跳女步, 会不会气得脸色发白呢? 一想象到那种场面,路加就非常愉悦。 “你赔了。”他边旋转边笑着道,“把珍贵的请求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而且还是做我的女伴。” “您在替我惋惜吗?”兰斯道。 “是的。那真是个愚蠢的请求。” 兰斯微笑道:“那么我可否向殿下追加一点额外的赏赐?” “奉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路加像一只危险的大猫般眯起眼——不过这只大猫现在正慵懒地打着盹,非常宽容。 “说说看,‘额外的奖赏’是什么?” “我想听殿下唱歌。”兰斯说。 路加迷惑地眨了一下眼。 更奇怪的请求。 艺术鉴赏力完全为零的兰斯, 今晚像是突然得到了缪斯女神的灵光, 又是要跳舞又是要唱歌。 兰斯给出了一个解释:“在乐曲中踏准舞步, 总比无声更简单些。” 原来是这样。 路加无奈地挑眉:“如果你一直用这种小事麻烦我, 我会以为你变成了一个白痴。” 他见兰斯没有改口的意愿, 只好轻声哼唱起来。 少年没有什么唱歌的技巧, 只是单纯地哼唱出每一个音符,嗓音纯澈轻灵, 像是山野的白鹿。 而他此时的形象是一只半魅魔,在世人眼中只会发出淫|声浪|语的邪恶生物。 黑暗与纯白在他身上交织。 路加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身体富有节奏的律动总是让他心情舒畅。 却在此时, 兰斯忽然重重一晃,摔倒在草坪上。 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路加被拽了一下,站立不稳,便摔在了兰斯身上。 面具随之掉了下来。 兰斯的胸膛很硬,路加的鼻子磕在上面,一阵发酸,生理眼泪溢满了眼眶。 “你……”他捂住自己的鼻子,“平地都能摔?” 在兰斯的视角里,少年坐在他身上,眼圈微红,眸中泪光盈盈,仿佛在委屈抱怨。 兰斯为这一幕,也为腿上的触感,眼神怔然。 “发什么呆?”路加皱眉站起身,“还不快起来。” “抱歉,殿下。”兰斯回过神来,“我的脚好像……” 路加只好蹲下来检查他的脚。 他拽下了兰斯的长靴,一看,左脚脚踝满是青紫,肿胀得可怕,绝对不止崴脚的程度。 路加表情有些复杂。 看这症状,脚踝已经伤了很久。不可能是跳舞的时候受的伤,而是抱着他从三楼阳台跳下来才会受伤。 而兰斯竟然拖着这么一只伤脚穿越了一片树林,又和他跳舞,而且完全没有显露出任何受伤的迹象! “你不知道自己受了脚伤吗?”路加音量不自觉拔高,“即便没有痛觉也会行走不便,不可能无所察觉!” “是的,殿下。”兰斯歉然道,“我隐瞒了伤势,不想给您添麻烦。” “麻烦?现在才是麻烦!”路加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摔伤了还要跳舞?现在倒好,伤势加重,你想当一辈子瘸子?” 他穿越前一直坐轮椅,深知腿脚残疾有多么痛苦。 遇到这种四肢健全还不好好珍惜自己腿脚的人,他简直气得要死。 兰斯望着因为他受伤而愤怒的小王子,心中温热。 “但我想和您跳舞,殿下。或许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我不能错过。” “胡搅蛮缠!”路加像一个即将爆炸的辣椒,“为了那种可笑的理由,就可以肆意挥霍自己的身体?” 平时还未等他疾言厉色,只要稍露一丝怒意的前兆,兰斯必定先道歉再认罚,顺着他的意思来。 但这一次,兰斯丝毫没有避让他的怒火,而是直直望着他的双眼,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殿下是在为我心疼吗?” 这话一出,路加整个人都像是在火焰里烫过一遭。 愤怒,又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被戳破,脸颊烫热,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疯了。 这个夜晚像发了疯,从他接受兰斯偷偷溜去舞会开始,事情的走向就脱离了他的控制。 打乱他轨迹的人,搅乱他的情感和思绪的人,就是这个受了伤、看似温驯无害的兰斯。 他正在被兰斯影响。 林间安静了许久,路加戴回面具,冷着脸站起身。 “既然你这么喜欢逞能,就自己走回去吧。”他扯起嘴角冷笑两声,“走不了,爬也得自己爬回去。” 自作自受。 心疼?只不过那脚伤因自己而起,有些歉疚罢了。 路加整理好衣服,掉头就走。 前面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行走,他的目光在林间扫视,总是不自觉地停留在长短粗细适宜的断木上。 比如说那一根的长度就正适合做拐杖,看起来能撑的起一人的重量。 ……啧。 犹豫片刻,路加满脸不爽地捡起那根木棍,向废弃喷泉往回走。 隔着很远,路加就一眼看到了兰斯。 兰斯还躺在摔倒的地方,就连发丝的位置都没有变,侧头望着路加离开的方向。 似乎自从路加走掉之后,他就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未动。 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布娃娃,没有腿脚,只能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丢掉他的主人重新回头。 在看到路加的那一刻,兰斯的眼睛像是重新有了神采。 “殿下。”他唤道。 笑得该死的漂亮。 路加绷着脸,把木棍、用来固定脚的木板和柔韧细长的草叶扔给兰斯。 “我想你的手至少还能动。”他冷冷道,“别等我帮你。” 兰斯这才坐起身,将自己受伤的左脚脚踝用木板固定起来,然后支起拐杖,跟着路加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走了不到一半,路加便听到身后一声木头断折的脆响,又是一声人跌倒在地的闷响。 他怀着怒气冲出去几步,才回头去看兰斯。 用来当做拐杖的木棍从中断折,兰斯伏跪在林间,银发散乱,很是狼狈。 他眉目柔和,脊梁骨却挺得笔直,一次次试图靠自己站起来,又一次次失败。 注意到路加的目光,他带着薄汗的脸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关系,殿下,不必等我。我稍后便能自己跟上来。” 路加一语不发地走过去,踢了一脚断折的木棍。 然后他粗暴地拉起兰斯,将他的手臂跨在自己肩颈上。 兰斯看起来非常惊讶。 “别废话。”路加在他开口之前道。 以他的身高做兰斯的拐杖正合适,又不会像那破棍子一样脆弱易断。 他颇为嘲讽地想。 不过他精挑细选的木棍,怎么那么容易就断了?兰斯也不是很重啊。 受限于姿势,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兰斯的重量笼罩在他身上,与他呼吸相闻。 变成魅魔之后,路加能嗅到常人闻不到的味道。他确定那不是体香,而是魅魔的某种捕食系统——兰斯闻起来就一直很“好吃”,亲吻时更好吃,现在尤其格外地好吃。 实在扛不住诱惑,路加便专横地捏住“人形挂件”的下巴,吸一口解毒。 等到接近城堡的时候,他的魅魔化症状已经完全消退了。 路加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很好,翅膀和尾巴都还幼弱,没有出现顶破衣裤的尴尬场面。 他们穿过通往医务室的暗道,阿芙拉为他们开了门。 一见兰斯的脚伤,她脸色立刻变了。 “参加一个舞会还能把脚扭断?”她责备地在两人之间扫视,“你们是去玩什么荒野大逃亡了吗?” “舞会也有可能很危险,这很正常。”路加梗着脖子狡辩,只是气势弱了一截。 “请不要怪殿下,阿芙拉小姐,”兰斯诚恳道,“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路加撇嘴。 阿芙拉不想搭理他俩的眉来眼去,将圣力探入兰斯的伤脚处,仔细探查其中的情况。 “踝关节碎成了四块,碎骨伤到了韧带。恭喜你荣获开刀治疗一份,治疗之后也要养两周才能痊愈。”阿芙拉讽刺道,“作为医生,我想我有权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带着我从三楼的阳台跳下来。”路加面无表情道,“之后又……” “三楼阳台?”阿芙拉纳罕道,“那种地方,只有心怀鬼胎的密谋者和暗中偷情的爱侣才会光顾。你们怎么会去那种鬼地方?” 说的还真没错。 路加彻底哑了。 幸好妹妹打断了他,否则他之后要说的那些话,指不定要被她解读成“孤男寡男穿越森林”和“孤男寡男月下共舞”呢。 兰斯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望向路加的眼神带着笑意。 “算了,不懂你们。”阿芙拉道,“开刀事不宜迟,那场面可不太美妙。哥哥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就把完整的兰斯还给你。” 路加站着一动不动,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开口。 他盯着药架上瓶瓶罐罐的标签,像是在忙于研究药水没听到阿芙拉的话,偶尔瞥一眼兰斯,见兰斯在望着他,又飞快移开。 “如果想留下的话,就别站在这里碍事。”阿芙拉一边忙碌一边支使他,“去准备一些干净的水怎么样?” 是妹妹的请求,路加依言照做。 阿芙拉拿着刀具回来看到解剖台边的一盆水,问:“哪里倒的?” “门边的木桶。” “那是雨水!”阿芙拉扶额,“要一些清洁的蒸馏水,否则伤口会感染。” 路加抿唇去换,因为没做过粗活,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雨水也很好,”兰斯温声道,“我的自愈能力比常人强,用不着这么仔细照料。” 阿芙拉朝他瞪眼:“谁是医生?你是,还是我是?” 兰斯看了一眼乖乖照做的路加,也沉默了。 两个人都低头垂眼,莫名像被母亲训斥的孩子。 准备工作做好之后,阿芙拉操起刀子就割向兰斯的脚踝。 “等等,不需要麻药吗?”路加忙道。 “上次我注意到他似乎没有痛感,这很方便。”阿芙拉平稳地切出刀口,“麻药会影响第二天的行动,不用最好。” 皮肤切开后,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路加用毛巾擦掉淌在解剖台上的血,看到一小片碎骨茬被镊子捏了出来。 这应该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兰斯的身体却很平静,连本能的弹动抽搐都没有。 和那些在这里解剖的尸体没有区别。 路加放下毛巾,在医务室里走过去又走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兰斯,发现兰斯还在望着他,视线一直追随他的身影,眼珠随着他转动。 这样至少还像个活人。 而且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在转来转去,还挺有趣。 路加心情好了些,拉了一把高脚凳坐在兰斯头边,问:“真的没感觉吗?” “没有,殿下不必担心。” “那能感觉到舒服吗?” “可以,殿下。” “怎么做才会感到舒服?” “和您在一起的很多时候。”兰斯笑了,“具体是怎么做,说出来殿下可能会生气。” “哦?”路加挑眉,“比如呢。” 兰斯找了一个不算过分的:“比如和您跳舞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路加恍然。 这样一来,兰斯带着脚伤还要邀请他跳舞就有理可循了。因为兰斯感受不到疼痛,而跳舞的欢|愉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是和他路加跳舞? 当然因为他是全圣国跳舞最好、艺术天分最高的人。 “那你画画的时候也会觉得舒服吧?”他推测。 “是的,殿下。”兰斯道。 路加感觉自己理解了一切。 他应该尽量理解生理心理有缺陷的兰斯,这么一想,所有对兰斯不珍惜身体的怒火也就散了。 路加当然不知道,对于兰斯来说,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做。 即便是躺在解剖台上,身体因为失血而发冷,都会因为能和殿下聊天而快乐。 他看着殿下一只手肘撑在他脸边,像研究新奇物件似的看一会儿他,又歪头看一会儿手术情况。 路加将他们在阳台上意外听到的密谋全告诉了阿芙拉,包括那两人要用计让夏洛特小姐重病的事。 阿芙拉此前一直在王后身边,见惯了这些手段,反应倒是平静。 “过几天就要回我们自己的府邸了。”她道,“我写一封信,以哥哥的名义邀请夏洛特小姐来我们这里小住几日怎么样?” 回去之后路加会整肃下人,这样也能防住对夏洛特小姐的加害。 “不,以你的名义就好。”路加想起那两个畜生的推测就一阵头大,“如果是我邀请未婚小姐,指不定别人要怎么揣测……” 阿芙拉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其中关窍,促狭道:“也是,省的传出去不好听,让兰斯嫉妒。” 路加本来几乎懒懒趴到了兰斯身上,一听这话立刻调整了坐姿,退避三尺。 “那么再邀请上贝洛克吧。”阿芙拉笑着说,“一来可以帮哥哥避嫌,二来说不准能促成一对呢。” “不错的主意。”路加道。 此时阿芙拉已经将碎骨和搅坏的身体组织全部取出,洗了洗手,开始用圣力让骨肉再生。 “说起贝洛克,我此前还以为哥哥要安排贝洛克在舞会上受伤,再由我施救。还好没有发生。那个扔餐刀的是哥哥的人吗?” “嗯。”路加随意道,“你的猜测大体没错,不过我换了一个受伤的人选。” “威尔骑士?” “是的。” 阿芙拉略微蹙眉:“我说过他的地位不好惹……除了王室骑士团员和伯爵之子的身份,他还将是大王子的契约骑士。” “契约骑士”,一个在圣国非常高尚的职业。 它强调主从的唯一性,贵族终生只能拥有一位契约骑士,契约骑士也只能终生服务一位贵族。 这种契约高于任何关系,即便是教皇和国王都无法干涉,除了死亡。 由于国王的契约骑士会担任王室骑士团团长,因此也是个高贵的职业。 “那不是正好吗?”路加微笑,“连带着他的主子一起端了。” “怎么做?” 路加想了想道:“你知道吗?光明教廷有项特别好用的规则,那就是只要以光明神为见证,那么赢者即正义。当年威尔骑士就是这么毁掉贝洛克的。” “哥哥不会是想……” “没错。”路加勾起唇角,“我可以同样的方法对付威尔骑士。” 阿芙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兰斯道:“殿下。” 他们兄妹聊天的时候,兰斯一直非常安静。治愈术增快组织的生长速度,但会消耗伤者本人的体力和精力,他们都以为兰斯已经昏过去了。 现在兰斯突然开口,嗓音严肃而沉稳,丝毫不见虚弱。 “殿下,王室骑士团的每一个人都从小接受骑士训练,层层选拔才能到陛下身边。他们的骑术剑术均远超于大王子。还请殿下慎重。” 路加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长一串话,略有些惊讶。 “是的,我知道他剑术实力不差,但我不会输。”他道,“更何况,无论如何我都还有阿芙拉。” 这件事有风险,不过他有赌一把的信心。 “但殿下会疼痛,会流血,会虚弱,还有可能受到他人的非议。”兰斯加重了语气,“我不希望您这么做——作为您的剑术老师。” 他还从未这么坚决地表达过自己的意见。 而且竟还拿剑术老师这层身份压他! “你觉得我在剑术上赢不了你,所以也赢不了他?”路加皱眉,“你不信任我?” 阿芙拉看着他们俩一言不合又有吵架的预兆,刚想劝阻哥哥的话全咽了回去,免得被战火波及。 “我担心殿下。”兰斯道。 “只有弱者才需要同情和担心。”路加反顶回去。 不过他听了这话之后,刚准备熊熊燃烧的小火苗又灭了回去,一点点在心里晃悠。 为了表明态度坚决,他还是做出愠怒的样子,踢开凳子离开了医务室。 路加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和衣睡下,没休息两个小时,便又是清晨了。 ——一个没有人服侍他盥洗换衣的清晨。 除了兰斯,其他男仆绝对不被允许进入他卧室。 路加挑了一件制式最简单的长袍,又用了高于平时两倍的时间洗漱,梳头发时疼得咧嘴,一看梳子上多了许多被暴力揪断的碎发。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孤身一人去吃早餐。 正吃着兰斯提前准备好的甜点时,阿芙拉带着黑眼圈入座就餐。 “剩下的就基本上用不到我了,全靠他自己的自愈能力。”她打了个呵欠,“他在昏睡,并且亟需食物补充力量。” 路加不太热情地“哦”了一声。 “所以哥哥去给他送点早餐吧。”阿芙拉笑着说。 那间秘密的医务室只有他们三人和两名搬东西的侍卫知道,不可能让仆人去送,侍卫也有他们自己的工作要做。 “不如你……”路加想推给阿芙拉。 “哥哥好狠的心,我才刚通宵。” 路加不说话了。 阿芙拉丢了钥匙给他。 吃掉最后一口甜点,路加才看起来非常不情愿地端起兰斯那一份食物,走向暗道。 进入医务室后,兰斯果然闭着眼睛躺在解剖台上。 即便是昏睡,他也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像一个死去的殉道者。 “兰斯。”路加叫他。 没有回应。 他又叫了几遍,试着推动兰斯的身体,还是没有回应。 路加提起心脏探了探他鼻尖——有呼吸。 那就是在昏迷了。 路加一阵放松。 他将高脚凳拖过来,坐在之前的位置上观察他,忍不住掐了掐兰斯的脸颊。 凉凉软软,像什么夏天好吃的冰品,和他这个人完全不像。 困意一点一滴席卷而来。 就休息五分钟,路加想。五分钟兰斯再不醒,他就放下早餐走人,管他要不要补充体力。 他趴在解剖台上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少年呼吸渐沉,本该在昏迷的兰斯睁开眼,缓缓侧过身,注视着他。 殿下的金发今天梳理得有些凌乱,翘起来的发梢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兰斯眼眸弯起,指间挽起少年一缕金发,微微倾身。 与此同时,路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兰斯:我就是倾身看看殿下发梢上有没有灰尘,绝对不是想亲亲头发。 OOC: 跳舞摔倒后—— 兰斯:摔倒了,要殿下亲亲摸摸抱抱才肯起来qwq 路加:爬! 过了一会儿—— 路加:爬……爬不回去我就背你回去,哼,还能任你被野兽吃了不成。 兰斯(趁机抱住):耶~ 33、角斗之舞 ……多长时间过去了? 他好像睡了很久。 路加猛地直起身体, 头猝不及防和什么硬物磕在了一起。 他“嘶”地一声捂住脑袋,抬头便看见那撞他的东西是兰斯。 “你……”刚才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质问还没说出口,路加就忍不住“噗”地笑出来了。 兰斯银发雪肤, 天然带着不染俗世的神圣。而现在他被路加磕到了鼻子,鼻尖淡淡莓红, 还有一缕血迹滑至唇畔。 流鼻血的圣子……哈哈。 因为没有痛觉, 兰斯本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会引殿下发笑,他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睛, 也跟着露出了笑。 呆呆傻傻, 竟有几分可爱。 路加颇觉好笑, 完全把质问抛在脑后,甩了一块手帕到他脸上。 兰斯抓住了那块手帕。 “擦脸。”路加笑道。 兰斯摸了一下湿润的唇角,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直接用圣力引出血液分子,操控血流放入污水盆中。 而路加的手帕被他握在手心里。 “殿下来看我了。”兰斯微笑道。 “免得你饿死。”路加向盛装食物的托盘扬了扬下巴,“你的早餐, 自己去吃。”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五月花舞会结束之后, 会隔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在圣鸿林夏宫举行盛会。贵族们各自决定去留,路加打算离开回自己的府邸, 今日就动身。 ——与其在这里和那群“神谕教派”的老顽固们耗费时间, 不如直接去找那只吸血魔询问来得快。 当然, 在向恶魔献上血液之前,他要先处理好威尔骑士的事。 时间很紧。 他正要走, 兰斯握住了他的手腕。 “殿下一定要冒险和威尔骑士决斗吗?” “我说过了, 没有危险。”路加道,“此事一举多得,既能为阿芙拉造势,又能打击大王子的势力——” 他眼角掠起一丝嘲讽, “还能帮你的光明神惩恶扬善呢。” “您想为贝洛克·莫尔惩恶扬善。”兰斯一语中的。 “或许是这样,”路加满不在乎道,“为了谁并不重要。” 兰斯换了种方式:“您为了保下‘兵棋’,正在让‘王棋’陷入险境。” “即便是小小一枚‘兵棋’,也是属于我的棋子。”路加挑眉笑道,“我利用他们,同样的,为他们提供保护。这是我的义务。” 他秀美的眉峰挑起,颇有几分英气。 兰斯定定注视着他,路加眼神也毫不躲闪,表达自己无可更改的决定。 “那么我会保护殿下。”兰斯最后道。 路加笑了一下,没把这话当真,只当他是妥协了。 “听话。”他像奖赏大型犬般拍拍兰斯的手。 兰斯松开了他的手腕,静静望着路加转身离开。 殿下留给他的总是背影。 需要利用他的时候,或是想起他的时候,殿下才会回头注意到他。若是被他取悦,便赐下一抹笑容。 但这笑容也转瞬即逝,殿下终会忘记他,掉头离开。 兰斯所贪求的,不仅止于此。 他掌心凝聚出一团雷光似的圣力,金色的光线交织扭曲,迸射出光点。 “滋”地一声,圣光开始发出声音,就像老旧留声机般“噼噼啪啪”作响,最后稳定下来,变成了一首乐曲。 ——昨夜由路加哼唱的舞曲。 “圣力是万能的”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即便整个圣鸿林图书馆的历史书,都从未记载过圣力可以捏造声音。 兰斯手中的光团一变,从中传出了昨晚在阳台上听到的两名骑士的谈话声。 “可惜你的打算要落空了。夏洛特伯爵为了嫁她女儿出去,本来能给你双倍的嫁妆……” 模仿得一丝不差。 确认无误之后,光团在兰斯手心里凋零。 他会是殿下横行的“车”,驰骋的“马”,是殿下最好用的猎犬,最温顺的宠物犬。 他所求不多,只是他想要殿下看到他。 总看着他。 只看着他。 兰斯吃掉路加带来的食物,向着“神舌”的破木屋走去。 他要在启程前做一件事。 仆人和侍卫们花费了一个上午打点行装,用过午餐之后,路加的车队便踏上了返回王子府邸的路程。 同他们一起回圣都的还有国王和大王子的车队。 路加驱马驰向国王的马车。 自从在森林里遭遇野猪的袭击之后,国王便不再信任那些由平民组成的侍卫,将由贵族们组成的王室骑士团召回身边。 现在,骑士团正拱卫于马车周围,骑士团团长位于马车之右,团中地位仅次于团长的威尔骑士位于马车之左。 路加跟了上去,与威尔骑士并辔骑行。 “路加殿下。”威尔骑士讶异。 路加没有回应他的问候,牵起一个高傲的微笑:“我听到了一些不雅的传言,有关我的朋友贝洛克·莫尔少爷。” 威尔骑士眼中略过一抹疑虑。 “我和莫尔少爷有过几次接触,以他的人品,似乎并不配称为殿下的朋友。” 路加嗤笑一声,直接道:“不过据我所知,真实情况似乎与流言多有出入,而这件事与你有关。” 马蹄发出沉闷的声响,附近的骑士和侍卫们闻到了小王子满身的火|药味,都竖起了耳朵。 不管他们对路加本人的看法如何,听路加殿下怼人总是件趣事。 马车里的国王也打开窗户,问道:“我的儿子,还有威尔骑士,你们在聊些什么?” 路加微笑:“我们正在聊威尔骑士的‘英雄事迹’。” “哦?”国王感兴趣道,“这次的狩猎日上,威尔骑士独自一人猎到了一匹狼王,你也听说了?” 威尔骑士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不只这些,我还知道些别的故事。”路加漫不经心道,“比如说,油腻中年男追求姑娘未果,吓得那姑娘连夜逃进了十四岁男孩的窗户。” “哈哈哈哈,还有这种事!”国王最喜欢听男女情感八卦,兴趣盎然道:“你说的是谁?” 在国王没心没肺的笑声中,威尔骑士脸色铁青。 路加笑道:“陛下您身边的不就是吗?威尔·巴克骑士。” 威尔骑士怒道:“不知道路加殿下听信了哪里的流言,竟在陛下面前如此诋毁我的荣誉。” 路加反唇相讥:“我更愿意相信真实的言论,而不是有心人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刻意营造出的谎言。” 难道小王子竟然知道他的图谋? 威尔骑士脸上瞬间划过一道狰狞。 国王的视线呆呆在他们二人之间转移,不太明白怎么讲着讲着故事,气氛就开始剑拔弩张了。 “路加殿下此番前来,是为了‘朋友’讨回莫须有的公正?”威尔骑士眼神危险,如同一头皱紧脸的熊。 “猜对了。”路加笑容天真,“我要代表‘正义’向你宣战。” 威尔骑士差点嗤笑出声。 他身经百炼才爬升到现在的位置,打败一个会点剑术皮毛的骄纵小毛孩,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却听少年语气认真:“代表正义向你宣战——如果我是对的,那么光明神自会赐福于我。” 威尔骑士心中不屑。 宫相大人还说要提防这名私生子,现在看来幼稚有加,甚至还信什么光明神赐福这种鬼话。 “殿下年纪尚幼,还是找些合适的对手来陪练比较好——比如那些蠢笨的森林野猪。”他装模作样地劝阻道,“刀剑无眼,我怕伤到殿下。” 言外之意,“不小心”杀了人也是小王子自作自受。 而路加像是完全没听懂他的话,连连追问。 “你不敢吗?” “并非不敢……” “你怕神站在我这一方,惩治你的罪恶吗?” “我没有任何……” “那么我路加·查理曼,正式向你提出决斗挑战。”路加的目光沉静下来。 骑士团中若有若无的笑声渐渐停了。 骑士们不再觉得他可笑,而觉得他疯得有些可怕。 少年骑在马上,身量比任何一人都瘦小,嗓音却沉稳洪亮,比任何人都坚决。 人人都以为会赔了命的赌注,他却坚信不疑能赢。 反而威尔骑士显得就有些一味退让了。 “我答应你。”他沉下脸色,“我长你十岁,地点由你来定。” “那就加沙角斗场。”路加不经意道。 随着这个地名说出口,一阵猛烈的冷风袭来。 加沙角斗场在战争时期建立,是一座足以容纳两千人的巨型观赛建筑。在赛台中央,人与人、人与兽生死搏杀,只有其中一方死亡才能停止战斗。 这种野蛮的娱乐活动在文明年代被禁止,角斗场改造成露天剧场,但有人说,夜深人静时总能听到远古的厮杀声。 “让神、人,还有拼杀来评判是非曲直吧。”路加笑容凛冽。 小王子要和内定的下一任王室骑士团团长在角斗场上决斗,这个消息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贵族圈,甚至传到了平民和奴隶耳中。 有关这场实力悬殊的决斗,讨论越发热烈。 “杀害王室血脉可是重罪,威尔骑士不敢下杀手。” “得了吧,谁不知道王后一党想把私生子处之而后快?我看这场决斗,就是要借刀杀人!” “可是据说决斗是由路加殿下提出的,为了给他的朋友正名。” “哪个朋友?” “那个声名狼藉的贝洛克·莫尔。” 对面沉默了。 过了一会热他才道:“要是路加殿下能赢,我倒愿意相信贝洛克·莫尔是个英雄救美的勇士。” 除了神意,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原因才能帮助小王子赢下决斗了。 在愈演愈烈的讨论声中,加沙角斗场迎来了决斗的这一天。 贵族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决斗,国王一家和红衣主教作为见证者,坐在最中间的席位上。 而令路加感到意外的是,除了贵族以外还有大量的平民,全场座无虚席。 他疑惑地看向坐满平民的看台,那里顿时升起了一片惊呼声。 几个女孩的尖叫直冲耳际。 “神啊,那就是路加殿下吗?比诗歌里唱得还美一万倍!”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他在这场决斗里受伤了我该多难过!” 路加脸上完美的微笑差点没挂住,他轻咳一声,翻身上马,让马屁股对着那些女人。 议论声没有停,还有更多的声音。 “听说他救过奴隶,还为平民侍卫说过话!还有,据说在他府邸里做女仆是全圣国最幸福的职业……” 这些传言让路加感到意外。 虽然他无意于此,但似乎不知不觉,他在平民间的名誉有所好转。 看台上,红衣主教正进行着冗长的祷告,代表这场决斗在光明神的见证下进行,神必将眷顾正义者。 威尔骑士从赛台另一侧骑马入场,路加神色微凛,两人顺时针绕着场地骑行,距离越来越接近。 足够近之时,两柄长剑在空中相触。 “既然知道了我的图谋,我就不会放过你。”威尔骑士头盔后的双眼透着狠厉。 “是我不会放过你。”路加高傲道,“鼠辈。” 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撤离剑锋向后缓退,调整到自己的最佳。 主教冗长的祷告结束,国王早已忍耐不住,站了起来。 “三、二、一!决斗开始!” 他兴奋地拍桌大喊。 观赛者发出如同野兽般的震耳嚎叫! 路加纵马向威尔骑士冲去。 长剑在空中交锋,威尔骑士发出一声嘶吼,剑锋陡一相交,路加便觉手指震荡酸麻,差点没握稳手中的剑。 路加咬牙将剑侧过一个角度,两剑交错,威尔骑士的剑擦身而过,削掉了他肩膀上的软甲。 观赛席上惊呼和欢呼声交杂。 强大的力量和压迫感,不过比起圣骑士兰斯洛特还差远了! 路加注意力高度集中,他想起了兰斯与他对练时说过的话—— “殿下的力量比常人稍差,灵敏和专注度却非任何人所能及。避开劣势,善用优势,您必将所向无敌。” 那时说的信誓旦旦,临到阵前却不信他能赢。 骗子。 路加心中冷笑一声,再次躲过了敌方的剑。缠斗变得焦灼,威尔骑士不耐他的频频闪躲,剑势越发刚猛。 人一冲动,便会露出破绽。 路加刺出一剑,目标在他颈边,威尔骑士急忙躲开,剑尖刺在头盔上,如撞钟般嗡动,每一下都仿佛扇击在他脸上。 大怒之下,他剑风更如疾风骤雨,路加避过要害,脸颊却被割破一道,鲜血顺着伤口滑落。 全场惊呼,扼腕叹惋声一片。 小王子所展现的实力已经大出所有人预料了。 他如同暴雨中飘摇的花朵,独立支撑,不知何时会夭折。 人们为每一次危机而提心吊胆,为他每一次化险为夷而欢呼雀跃……也有人生出摧毁美好事物的恶欲,在观赛台上狂躁地嘶吼,恨不得将威尔骑士以身代之。 所有的一切,都没能进入路加耳中。 他全部注意只有敌人手中的剑。 正在这时,他忽然捕捉到威尔骑士剑锋的迟滞。 路加毫不犹疑,舍身冲入剑锋挥舞范围之中,一剑刺穿威尔骑士的铠甲缝隙。 威尔骑士愕然,路加低吼一声,剑锋卷刃,破背而出。 他拔|出染满鲜血的剑,漠然看着威尔骑士摔下马背。 全场死寂。 此时路加脸颊上的伤口染红了他小半边脸,拔剑溅出的血滴缀在眼尾,宛如一颗朱砂痣,艳得摄人心魄。 他傲然环视全场,稳稳举起代表胜利的剑。 全场爆发出疯狂的欢呼!! 其中就有国王,他拍桌高喊着“我儿子赢了骑士团!”,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更高的声浪之中。 大王子戴纳满脸呆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王后面如寒铁,见其亲生子一副痴相,更是咬碎一口银牙。 主教在惊愕中不得不宣判了小王子的胜利——同样宣判了他的正义。 威尔骑士的父亲巴克伯爵冲上赛台,他的儿子在血泊中苟延残喘,眼看便要咽气。 路加收回剑,以手势示意观众安静,全场近两千名观众在他的示意下缓缓平静下来。 “威尔骑士污蔑我的朋友贝洛克·莫尔,害他与夏洛特小姐陷于诽谤之中。” 路加清朗的嗓音回荡在角斗场中,“此等行径虽十恶不赦,但神愿意给他一次忏悔的机会——重生、忏悔、以苦行弥补前半生的罪孽。” 观众们面露疑惑。 话虽不错,但垂死之人如何复生? 能战胜强敌已经是神迹——难道光明神还会为了小王子殿下,再一次施展祂的光辉? 路加说出了他们心中的答案。 “阿芙拉·查理曼。”他面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来。” 少女在众人的注目中进入赛场,她先激动地抱紧了哥哥,向他道贺,然后才看向濒临断气的威尔骑士。 此时巴克伯爵已经脱下了威尔骑士的铠甲,将胸肋处的致命伤露出来,整个人灰白无光。 “我能救他。”阿芙拉道。 巴克伯爵眼神木然。 他知道小儿子的所作所为,虽不赞同,却也未插手阻止。儿子的死亡一定是神对他的惩罚,又有什么人能从神手里抢回他的儿子呢? 却见空中撒落点点金光,金光汇入剑伤之中,皮肉飞速愈合。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这一幕。 数分钟之后,呼吸时断时续的威尔骑士忽然猛地一喘,睁开了眼睛。 “父亲……?”他虚弱道。 死而复生。 全场再一次震动。 平民们都以为那是神迹,明眼的贵族则明白,这些都是由那个据说身怀圣力的少女所为。 ——那个名叫阿芙拉的少女,手中捏着他们的第二次生命,连教皇都无法赐予他们的命。 路加面上带着一丝微笑,视线从贵族们脸上一一扫过。 崇敬、贪婪……还有急于巴结。 明天不到,他的王子府上大概就会涌来无数结交的信件。 完美。 这样一来,贵族们必然不舍得将阿芙拉远嫁他国。 “贱人!”王后胸|脯剧烈起伏,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那贱人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大能耐!” 她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个同意用“狮心王”换走阿芙拉的自己掐死。 小王子拥有了阿芙拉,简直如虎添翼。 她的敌意传达给了小王子,只见路加对上她的视线,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王后怒急攻心,翻白眼昏厥过去。 但她的昏厥并未被人发现,因为就在此时,赛场上的威尔骑士忽地一声大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不!不是我做的!!”他像是在和虚空中什么人对话,“我没有、没有做那些!闭嘴……” 人们尚未反应过来,便听他继续道: “该死!全都怪那个女人!摆出欲拒还迎的臭架子,和野男人求救,我一时气急……” 知情者的脸色都变得奇怪起来。威尔骑士口中所说的“她”,明显就是他追求过的夏洛特小姐。 路加眼中划过惊疑。 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不、不,搞得她声名狼藉又怎么样?反正她也会嫁给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双倍的嫁妆,那是我应得的,我生来就该是骑士团团长,圣国最尊贵的人……” 现任骑士团团长的脸色极为不好看,夏洛特伯爵从他的疯言中渐渐明白了女儿声名败坏的真正原因,拔|出剑就要下场砍杀那个畜生。 巴克伯爵想要制止儿子的胡言乱语,但这个重伤的人力气大得吓人,仿佛备受酷刑般挣扎着,反而将巴克伯爵掀翻到一边。 “贝洛克·莫尔敢阻止我拿到嫁妆,当然该死!”他一会儿狠辣地怒骂,一会儿懦弱地求情,“都是埃尔顿唆使我!都是他的错!” 王室骑士团内一阵嗡动,他们本来今日是来为威尔骑士助阵的,却没想到爆了这么大的料—— 威尔骑士为了财产暗害贵族小姐的名声,而他们的同僚林德·埃尔顿,竟然是诬陷者的帮凶。 “疯子。”埃尔顿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牵扯其中,在其他骑士怀疑的目光中咬牙切齿。 将全部罪行袒露之后,威尔骑士的精力已经被透支到极点,又恐惧地嗫嚅了些什么,便昏了过去。 “我不会再害夏洛特了!不要折磨我了……我忏悔……” 所有人都在为这场闹剧而交头接耳,人群中的夏洛特小姐和贝洛克成为了视线的焦点,贝洛克颤抖着手摘下大帽子,三年以来第一次抬起脸。 这是路加殿下拼死为他换来的昭雪和荣誉。 他要为了殿下勇敢地抬起头,才能不堕殿下的脸面。 殊不知,威尔骑士的失言,对路加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 路加面色坦然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心里却疑虑重重。 威尔骑士会突然精神失常?他不相信有这种巧合。 有什么人在帮他? 还是说……这是所谓的“神罚”? 路加仰头望向天空,寻找那个看不见的神。 加沙角斗场的人群正逐渐疏散,威尔骑士和埃尔顿骑士因涉嫌谋害贵族被国王的侍卫们押下,路加向自己的侍卫们走去。 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兰斯。 “我赢了。”路加扬起下巴,“很意外?很不可置信?很不爽?” “殿下总能在绝境中寻求突破,我从未担忧过这场决斗的结果。”兰斯苦笑,“从始至终我所担忧的,只有您可能会受伤。” 他向赛台上的小王子伸出手,路加观他神色所言非虚,才搭着他的手跳了下来。 兰斯掏出手帕,捧着他的脸,轻柔地擦拭颊边的血迹。 那道剑伤很深,现在仍然在渗出鲜血。 殿下绷紧了眼角。 那一定很疼。 如果是兰斯自己受伤,即便是骨碎筋断、皮开肉绽,他也漠然以对,像是旁观不相关的东西一般。 但当他看到殿下颊边这道剑伤……却觉心疼难忍。 他刚才下手轻了,兰斯冷漠地想,敢伤害殿下的人应该遭受更多的惩罚——最后被剥夺生命。 他睫羽下的绿色眼瞳中酝酿着可怕的阴云。 “你捏疼我了。”忽听路加道。 兰斯眼中一清,更放柔了动作。 其实兰斯的动作并不重。只是刚刚路加精神高度集中,没有察觉到剑伤和磕伤的疼痛,而现在那些疼痛正缓缓浮现,刺激着他的神经。 对于一直养尊处优的他来说,确实是新奇的体验。 最后一滴血迹擦干净,兰斯却没有收回手,指腹一下下在脸颊剑伤下摩|挲着。 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下一秒就在窗帘的遮挡下吻了他。 有些暧|昧。 路加刚想开口,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脸颊上的刺痛感忽然消失了。 路加摸了摸脸侧,平整光滑,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在场唯一一个会治愈术的阿芙拉,正在不远处为昏厥的王后治疗,注意力明显没放在他身上。 那么只能是—— “你做了什么?”路加惊愕地瞪着兰斯。 显然兰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眼中先是讶异,然后是迷茫。 “……我只是想让殿下快些好起来。”他说。 “那是治愈术!”路加努力压低嗓音,“你学会了治愈术!” 在原书里即便濒临死亡也无法治愈自己的兰斯洛特,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条件下,没有半点预兆地用出了治愈术—— 神王唯一的缺陷被弥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到来改变了什么? 就在这时,本来向外涌出的人流停滞下来,气氛开始躁动不安。人们口耳相传,将声音传递到路加耳中。 ——“教皇冕下到了。” 阿芙拉的治愈术会受到教廷的重视,这在路加的预料之中。 但是为什么来得这么早?有关阿芙拉的消息应该不会流传得这么快才对。 路加心中微疑,只能先按捺下有关兰斯的问题,整理仪容等待觐见教皇。 此次见证决斗的红衣主教在教皇身边低语,引着他径直走向路加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白金法衣,头戴华冠,所过之处无人敢喧哗,都摘帽垂首向他致意。 教皇深居简出,所以这是路加第一次真正见到他——国王的兄长,他和阿芙拉的亲伯父。 他淡淡审视着这位老者,随其他人一起低下了高昂的头。 “就是这位小姐,查理曼王室血脉,拥有救死扶伤犹如神迹般的能力。”主教对教皇道。 “嗯。”教皇语气平和。 他注视了阿芙拉片刻,然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视线转移到了兰斯身上。 “兰斯洛特·温士顿,我此番前来是为了你。” 教皇微笑着开口。 “你有意成为我的十八名主教之一吗?” 此话一出。 路加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兰斯。 作者有话要说:  OOC: 兰斯(委屈):殿下嘤殿下有人想抢我走我好怕 路加(凶狠拔剑):休想抢走我的大狗狗! 推荐基友的文~好康的! 《捡到废物美人后,我被迫躺赢了》作者:糖醋藕 表面废物实则疯批美人攻X自强不息不服来战小太阳受 穿成书里修为低下,见色起意强抢主角未婚妻,最后被主角一剑穿心的炮灰,林衿决定逆天改命。 既然原主修为低下,他便勤加修炼,拜入第一宗门。 原主见色起意,他便远离所有女性,却不想在前往宗门的路上,捡到了一位性别为男的美人。 美人美则美矣,但却有些呆傻,只会默默一直粘着林衿,是位名副其实的废物美人。 想到接下来那些主角黑化后险象迭生的剧情,林衿稍稍有些发愁。 然而林衿左等右等,却都没有等来黑化后的主角,每每遭遇危机都莫名躺赢。 对此,林衿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次危机时刻,他亲眼看到那位废物美人使出了主角的绝招,漫天华光之下,从前那张呆傻的脸带着鲜艳血迹,旋即又对林衿绽开一抹疯狂笑意: “听说你抢了我的未婚妻,那就用你自己来赔吧。” · 薛凤卿发现自己是本书中的主角,他的前半生都活在虚假中,无法逃脱既定的命运。 不愿受控于外物的薛凤卿干脆选择自封神识,永坠黑暗中。 就在那无尽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了一只紧紧拉着自己的手,听到了一个温柔声音。 终于一次他在炙热中清醒过来,看到趴在自己床边,守护发烧的自己直到睡着的林衿。 “你是我从黑暗中醒来的唯一理由。” 34、平起平坐 “兰斯洛特·温士顿, 你有意成为我的十八名主教之一吗?” 他语如惊雷,路加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教皇此番前来不是为了阿芙拉, 而是为了兰斯! 原书中也有相同的邀请,路加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彻底打乱了剧情, 没想到兰斯还是回到了身为主角的命运轨迹之中。 就在这个剧情点上, 兰斯洛特将会脱离奴籍进入教廷,后来被挖掘出惊人的剑术实力, 一举受封为圣骑士…… 路加一时怔然, 他望向兰斯, 银发奴仆面色平静淡然,仿佛并不因为教皇抛出的橄榄枝而感到惊喜。 “抱歉冕下,我无法接受您的邀请。”他直言拒绝,“我属于路加殿下。” 神色没有丝毫动摇。 “是了,我差点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他手上。”教皇慈爱地笑了, “不必担心, 我可以让它成为一纸空文。” “并非为了卖身契。”兰斯加重了语气,“恕‘我不愿’接受您的请求。” “这不是你所能决定的。即便不愿成为主教, 我也会带你回教廷。”教皇道, “神赐予你珍贵的天赋, 不是为了让你在俗世虚掷光阴。” 老人面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声音沉缓。听起来如传教布道般润物无声, 其中的决定却不容置疑。 从始至终, 他都没有正眼看过路加。 教皇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赐予众生以怜悯。而像路加这样非婚生子,得到的永远只是轻视与漠视。 “冕下似乎忘了,”路加冷笑一声, 挡在兰斯面前,高傲地昂起头颅,“从我手里要人,是不是该先过问我的意思?” 教皇这才正眼转向他。 “路加。”他淡淡道,“我们都是神的子民,平等地为祂献上信仰与爱。兰斯洛特属于神,不属于你。” “平等?”路加眼尾勾起一抹嘲讽,“兰斯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是我出面救了他,而不是冕下。” 他提高声音,“如果冕下真信奉平等,当时就该出现救下被无辜牵连的兰斯,然后废除所有死刑和奴隶制!” 周围安静得可怕。 在圣国,教廷的权威甚至高于王权,新王必须得到教皇的加冕才能称王。 小王子和教皇正面产生冲突,是不想要那顶王冠了吗?! 路加当然不希望这么早就与教廷对抗。 但如果他不强硬的话,兰斯就会被教廷夺走! 那么他穿越之后千方百计扭转的剧情或许会重新回到正轨,他还会被…… 路加咬牙。 “明天我会叨扰您的府邸,带走兰斯洛特先生。”教皇不再看他,“希望您能在那时做好为他送行的准备。” 说罢他便徐徐转身,拄着教皇权杖离开。 路加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他一把将头盔摔在地上,紫水晶似的眼睛里腾升着熊熊怒火。 他无视了兰斯,对侍卫沉声道:“回府。” 意外,他讨厌意外,更讨厌意料之外地走回原剧情。 原书中兰斯洛特的所作所为,让他迁怒于现在的兰斯。 府邸的仆人们只听说了殿下赢过王室骑士团,雀跃地为他夹道相迎,却只看到了面带寒霜的小王子。 庆功盛宴和沐浴用具已经备下,路加一进卧室,便扯下软甲和内衣,粗暴地抓散头发,跨进浴盆中。 兰斯跟了进去,收拾落在地上的衣饰,即便期间殿下没有向他说过一句话。 路加捧起水浇在脸上,长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这至少不是最坏的情况,他想,拥有圣力的罪臣之子本该被送上断头台,但无论书中还是现在,兰斯都没有生命危险,反而成为教廷拉拢的对象。 不过,如果教廷强行征用,别说一个奴隶,即便是王室骑士团成员,即便贵为王子,也必须服从神的决定。 ——真是棒极了。 路加狠狠锤了一下浴盆边缘。 ……然后锤在了什么肉垫上。 他侧头一看,兰斯的手正垫在他锤击的位置上,在他做出动作之前就预料到了他的举动。 兰斯的掌心缓缓浮现出一个红印。 如果路加直接锤在坚硬的木盆边缘,恐怕又疼又肿的就会是路加自己的手了。 “请不要伤害自己,殿下。”兰斯温声叹道。 路加收手,泡回热水中。 “谁要你假意安慰?”他冷笑一声,“现在你心里肯定在盘算着如何得体地背叛我,回归神的怀抱吧?” 兰斯没有回话,舀起热水浇在路加发间。 殿下身上还残留着铁和血的味道,那些气味让他回想起决斗中挥出的每一剑,每一次紧张的屏息,和血丝飞溅时的愤怒。 ——恨不得将殿下保护在羽翼下,藏在什么地方,永远不接触那些刀光剑影。 路加对他的所想一无所觉,还在继续生闷气。 “很快圣国上下都会遍布着有关你的传说。温士顿家族传奇的小少爷,在臭名昭著的王子手下忍辱负重,直到他的天降救星——” 他面露嘲色,“教皇冕下亲自救他于水火。再不过多久,就会成为教廷炙手可热的圣骑士。” 兰斯仍然沉默,动作温柔体贴,像往常般行使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路加气恼,从浴盆中哗啦啦站起身,单脚踩在浴盆边缘,一把扯起兰斯的衣领。 “为什么不说话?因为我说中了你的真心想法?” 他眼睛很美,因为灼烧而惊人地明亮,浑身挂着湿淋淋的水光,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水妖。 手中带着的水湿透了兰斯的衬衣领口,温热的液体浸润着他皮肤。 “我永远不会背叛殿下。”兰斯目光沉静,“任何语言都无法左右这个事实。” 他眼中的郑重让路加微微怔忡。 “主教或者圣骑士……”兰斯不太在意地笑了一下,“殿下为什么会那么想?我唯一想要待的地方,就是您的身边。” 如果他真的为此动了什么手脚,原因也不过是为了更近地待在殿下身边,更紧密地保护他。 ……还有更热烈地爱慕他。 路加不明白对方此时眼中微微漾起的灼目光辉是什么。 “当然了,你离不开我。”路加揪紧兰斯的衣领,嘴角勾起,“从我们结下光明神契约的那一刻开始,你从生到死都只属于我。” 他不会放过兰斯,无论是为了什么。 路加牢牢盯紧他的猎物,逼视他,试图将这份决心刻入兰斯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发现那双绿眸子燃烧得越发璀璨了。 路加:“……?” 他疑惑地压了一下眉头。 兰斯率先移开了视线,将眼神藏在银色睫羽下。 “殿下,再这么下去,您就要着凉了。”他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路加这才想起自己正颇为豪放地踩在浴盆边缘,而且——不着寸缕。 以前倒还没什么关系,毕竟只是口头上的情人。而现在说着不是情人,情人之间做的事却几乎都做全了…… 路加喉间一哽,装作自然地撩了一下头发,迅速沉入水中。 “滚。”他说。 但那双手还是温柔地伸了过来,搓洗他的发梢。 “我以为殿下早就明白了,”兰斯嗓音带笑,“任何人逼迫我都不会离开您,即便是您在这方面的请求,要求我‘滚’——我也恕难从命。” “那可说不准。”路加讽刺道,“你向来不爱听我的话,但教皇权威比我强多了。说不准他一招手,你就摇着尾巴贴上去了呢?” “我没有尾巴,殿下。” 但您有。 “……不要挑事,兰斯。我还在发脾气。” “其实未必没有其他办法。”兰斯正经道,“能够压过教皇权威的关系虽然不多,却还是有的。” 路加一顿,不知道他是否在暗示什么。 方法有,他想到了,甚至上午刚刚近距离接触过。 ——契约骑士。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腿,威尔骑士本来将会是大王子的契约骑士。 只有契约骑士这种至高无上的主从关系,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终生不事二主,终生不契二从——才能完全无视教皇的旨意。 如果那么做,兰斯将不是他随意安置的棋子或是狗,而是一位需要他同等尊重、甚至需要听取意见的骑士。 路加没有说什么,在兰斯指腹的按摩中闭上眼。 头痛和浑身肌肉的酸痛都有所缓解,决斗时被威尔骑士暴力击打出的青紫,也在缓缓消散。 在兰斯莫名其妙学会治愈术之后,那双手就变得更为舒适好用起来。 啊,路加忽然想到,等兰斯脱离奴籍,和他平起平坐之后,不会连按摩都有理由不给他按了吧? 甜品呢?是不是随便商议一下,什么手痛心情不好之类的,也可以不做了……? 路加有些苦恼。 不过事不宜迟,明早教皇就要来抢人了。 “下午我去觐见陛下,你不许跟着。”他说。 他很不爽,所以还是不要让兰斯提早知道,省的他提早嚣张。 路加从浴盆中站起来,看着兰斯为他裹上毛毯,试图从兰斯脸上找出什么反应。 不知道兰斯有没有猜到什么,总之是心情愉悦的模样。 啧。 他和教皇斗争,便宜倒全让兰斯捡了。 午餐之后,路加不敢稍歇,直接驾车前往王宫。 他坐在软枕之间小憩,调整了一会儿软枕铺陈的位置,仍旧觉得不太得劲。 以前总是兰斯负责把软着摆成最合适的阵列。 路加皱了皱眉,就着这个不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敲了敲车窗。 路加睁眼一看,是安其罗。少年情人的脸在侍卫们之间都混熟了,被轻易放了进来。 安其罗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手伸进车窗拧开门把手,自来熟地从马匹跳进了车厢里。 “贝洛克·莫尔的事,做的不错。”路加赞扬道。 “保护一个人而已,轻轻松松。”安其罗笑道。 “你来做什么?我有重要的事做。”路加以为他想趁机溜进宫殿里玩,“王宫不是什么好去的地方,小心点。” 安其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目露忧色,说出了一个坏消息。 “主人已经一个月没有去赫卡庄园了,”少年抿唇道,“按照规定昨晚应该去的……我怕那位大人会为此生您的气。” 他在说赫卡庄园里的吸血魔。 “上个月迟到三日,您就受了苦。如果这次再拖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路加神情渐渐沉了下去。 他当然记得这件事。 因为今早有决斗,他必须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所以没有去赫卡庄园“义务献血”。 而今晚—— “我今晚也没空。”路加拧眉道,“教皇一定在窥伺我的行动,而明日我会举行契约骑士的受封礼。” “那么至少也要让兰斯在您身边保护您。”安其罗道。 路加对安其罗的紧张不以为意。 恶魔惧怕阳光,惧怕教皇的圣力,而这两件他都拥有。 “还没到晚上,只这一时半刻发生不了什么。”路加安抚少年道,“教皇这几日都在圣都,如果那只恶魔敢离开他的老巢,试图在我身上留下黑暗气息——然后被教皇诛杀,我没有意见。” 安其罗的脸突然变得惨白。 路加微疑,忽觉一只冰凉的手从身后探出,抬起了他的下颌。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害怕教皇?” 如大提琴般优雅的嗓音从背后响起。 一缕黑烟没入路加的口鼻中,他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就瘫软下去。 昏迷前路加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那只吸血魔。 欧西里斯一把揽住软倒的少年,像抱起一个孩子般轻松地揽住了他。 他有着和路加相同的紫色眼眸,眼尾带着一抹相似的嘲讽。但那双眼睛更深邃,埋藏着深重的邪恶。 随着他的降临,所有的侍卫以及马匹都如时间静止般停滞下来,灵魂被抽离,只剩空荡荡的眼白。 “你……怎么可能……提升……”安其罗嗓音颤抖,被浓重的黑暗气息压得几乎无法喘气。 这一个月过去,欧西里斯就像完成了什么蜕变一样,黑暗神的力量也莫过于此。 “不提升一下这具身体的实力,怎么能从圣骑士手里营救我们的小魅魔呢。” 欧西里斯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闲庭信步似的端起路加的茶杯,加了些什么血红色的东西,悠闲地品了一口。 明明是午后,天色却完全黑暗下来。真正的恶魔不需要黑夜行动,因为他们本身便是黑夜。 “……魅魔?”安其罗惊疑。 “看来我为他做的隐蔽效果很好,连你也没有发觉。”欧西里斯傲然道。 在他享受血红色饮品的时候,安其罗已经后退到了车厢的角落里。 他忽然猛地咬向自己的手臂,撕扯下皮肉吞入腹中,同时从角落的小桌上举起烛台,向欧西里斯劈下! 食用血肉之后,安其罗的眼睛完全变成了恶魔标准的血红色,额间顶出山羊的长角,狰狞的魔纹爬满面颊。 面对这个体型疯长数倍的高大食人魔,欧西里斯甚至没放下手中的红茶。 “勇气可嘉,你的第一任先祖都不敢对我这么做。” 烛台和食人魔的手臂瞬间消失,它嘶吼一声,那烛台只为声东击西,他真正的目标是欧西里斯抱着的小王子。 但他还未触碰到路加的衣角,便直接被一股巨力击飞出马车,撞断了十几棵大树才停下。 “你驯养了一条不错的猎犬。”欧西里斯颇为赞赏地看着沉睡着的路加,“这次先放过他吧。”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安其罗弄乱的软枕,将茶杯放回原位,杯柄转到正对着人的方向,才露出满意的微笑,化作一团黑烟腾卷而去。 与此同时,王子府邸。 兰斯手中的玻璃瓶“嘭”地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本章出场的角色“欧西里斯”,因为我猜测大家肯定已经忘记他了。 是11、12章中,情人庄园里出现的吸血魔,可以操控黑暗神的圣物,一直帮助路加祛除毒素,想助恶魔登上王位。 是个紫眼睛大美男。 35、恶魔劫持 当欧西里斯在大庭广众之下掳走路加之时, 兰斯正在府邸新开辟的医务室里,帮助阿芙拉搬东西。 忽然间整座房屋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所有的玻璃齐声碎裂, 玻璃碎片飞射,颜色诡异的液体满屋喷溅。 阿芙拉望着自己的实验器皿发出一声惊呼。 “光明神在上, 你都做了些什么?!” 却见兰斯双目空洞, 他的灵魂仿佛忽然被什么人夺走一般,面目如同死白的石膏像。 空气中腾升着恐怖的圣力, 如刀剑般四下乱窜, 无意识地攻击所有接近者。 殿下身上的圣力祝福被破解了。 破解后反馈的信息在兰斯脑海中回荡, 欧西里斯优雅邪肆的嗓音带着某种玩味。 “——如果想救他,就来找我吧。” “你知道我在哪里。” 阿芙拉只觉一阵风刮过,她站立不稳,再睁眼时兰斯已经不在医务室了。 黑雾消失五分钟之后,小王子的车队侍卫们才苏醒过来, 他们面对的是被暴力摧毁的车厢, 以及消失的小王子。 “小王子被恶魔劫持”的消息迅速传入王宫,国王犹豫之后派出一半王室骑士团成员, 留宿于宫中的教皇也派出了一名主教。 “……冕下不去救我的儿子吗?”国王怯声问道。 “陛下不必惊惶, 只要是王室血脉, 恶魔便无法伤害他。”教皇意味深长道,“我会留在这里保护您, 陛下。” 王子府邸也接收到了这个噩耗。 兰斯突然离开后, 阿芙拉意识到了不对,立刻集结府中侍卫向路加行程的方向前进。 在遇到散乱车队之前,突然有一团肉块翻进她的车厢,那团肉块从衣袍和黑发下露出脸, 却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少年。 “求求你,快去救他,主人,路加,在赫卡庄园……” 安其罗脸上的血和泪混在一起,双眸中还未褪下猩红,左臂齐根断折,切口血肉模糊。 “都是我不够好……”他崩溃地哽咽,“兰斯,兰斯可以救他……” 这个陌生的少年是一只恶魔,或者半恶魔,阿芙拉第一眼便看了出来。 连恶魔角都没来得及藏起来,却为了路加,来找她这个身怀圣力的光明神信仰者求救。 阿芙拉不顾安其罗满身的血污,将他扶起来,迅速取出绷带帮他包扎断臂的伤口。 “会好的,你放心。”她柔声安抚,“兰斯早就出发了,他一定能把哥哥救回来。大家都在想办法帮助哥哥。我们要相信他,嗯?” 安其罗点头,再也支撑不住,流着泪昏厥过去。 阿芙拉擦干少年脸上的污血,目露忧心之色。 ……哥哥真的能安然无恙吗? 路加悠悠醒转,发现自己正趴在赫卡庄园里神殿的祭台上。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还没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剧烈的灼热就席卷了他的意识。 他尽量将滚烫的皮肤贴在冰凉的石壁上,手掌张开,黑色指甲抠抓着石壁。 朦胧中,他意识到右手中指上的衔尾蛇戒指不见了。 有人在握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那或许是翅膀,敏感的翼根被抚握着,翅膀末端微微发颤。 充裕的力量通过那只手流入翅膀中,之前稚嫩的蝠翼正被迅速催熟,变得成熟而优雅。 路加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欧西里斯的嗓音在空旷的神殿中回响。 他突然的声音惊醒了路加,少年狠狠将指甲插|入掌心,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大概是被捉回赫卡庄园了,而现在……他在七日之内变成了魅魔? 喉咙该死的干渴。 如同在沙漠里遭受烈火焚烧,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渴求一滴甘霖。 欧西里斯的话还在继续。 “教廷的走狗配不上你。将他们当做猎物只会引火上身。” 路加混沌的思维转了转,才明白吸血魔在不满于他和兰斯的关系。 他轻轻呼出一口热气,眼珠移动,瞥向黑暗中的那个身影。 欧西里斯紫色的双眸如同神殿穹顶夜空中最神秘的星辰,带着一丝戏谑俯瞰人间。 “我会为你寻找猎物,不必忍耐,每日都可以更换一只新鲜的尽情享用。这座庄园本就是为了你存在,所有养在里面的人类都将为你提供食物和力量。” 路加耳尖一动,才发现神殿里还有另外一个活人。 那大概是赫卡庄园里收养的某个孩子,比他年长几岁,一直没有离开庄园,好像叫诺亚……此时正跪在祭台边,恐惧却虔诚。 他一对上路加的眼睛,双眼便慢慢浮现出紫意,痴迷之色掩盖了所有理智,面上浮起红晕。 魅魔的天赋能力。 明明诺亚本该是一个正常的人,一直矜矜业业地为他收集整理外界的情报——现在却变成了恶魔的傀儡。 路加胸中恼怒,想到可能会做什么之后,肠胃更是阵阵作呕。 “你准备的猎物就是这种货色?”他故意露出嫌弃之色,“真让人倒胃口,连我挑选的万分之一都不如。” 捏在他翅膀上的手忽然重重一紧,骨肉的疼痛让路加轻哼了一声。 “——猎物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属于教廷。” 欧西里斯抓住他的翅膀根,将他拽了起来。他直视路加的双眼,其中仿佛同时有地狱与银河。 “他们都是虚伪的小人。爱你,也能为了光明神而背叛你。” 他的语气太过可怖,路加浑身一震,又觉可笑。 这吸血魔,似乎把他和兰斯当成了一对爱侣? “不知道你是否误会了什么,我从来只是利用他,食用他,使用他。”路加嗤笑,“至于他——你听说过人偶会动|情?” 他们本就是互相利用。 听到这话,欧西里斯的表情顿时有些微妙。 不过这正和他意……他并不打算将“只有爱着魅魔的人,体|液才能生效”的实情告诉路加。 “不论如何,他都不该在你身边存在。你若割舍不下,我便替你做出选择。”欧西里斯道。 “我给他留了口信——今夜,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路加听懂了他的动机。 这只吸血魔从未有杀他的意思,这次将他从半路掳走,除了失约的愤怒,真正的目的大概是——引出兰斯,杀死兰斯。 想和书里的主角作对,疯了吧? 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此时路加跪在祭台上,恶魔蝠翼受制于人,仰面与欧西里斯相对。 两双相似的紫眸在空中交锋,违逆、挑衅,□□、征服。 “谁的葬身之地还不一定呢。”路加恶意地笑道,“你太招摇了,不过多久教皇就会带着他的骑士来找我,将这座神殿夷为平地。” “如果你真不畏惧教皇,为什么不直接冲进王宫把他杀了?你一定在怕他。” 吸血魔到底怕不怕教皇,对路加来说没有意义。 此举只不过是激将——让这只恶魔与教皇打得两败俱伤,不也很令人愉悦吗? 这话似乎从另外一个角度惹怒了欧西里斯。 他暴怒地扯着路加的蝠翼将他拖下祭台,握住他的脖颈,按在银镜之前。 “你竟想让我去死——”欧西里斯的冷笑中压抑着狂躁的危险,“你看不到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吗?你是恶魔,与我相同的恶魔——!” 路加的脸撞在镜子上,又猛地拽开,他在镜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尖锐的山羊角,诡魅的紫眸,背后蝠翼各有半米之长,无论怎么收束都无法完全藏起。 一只几近成熟的恶魔。 当欧西里斯掐着他的脸,他们的脸同时在银镜中展现时,路加甚至觉得,他们的相貌神态出奇地相似。 除了这头讽刺到极点的金发。 “你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装作一名人类。”欧西里斯向他耳语,“接受你的身份,我可以让你登上王位,也可以轻易让你坠入泥潭。” 恶魔说的没错。 ——他再也不是人类了。 这个种群永远抛弃了他。 路加心脏中的血液仿佛突然被抽空,只剩下枯竭干涸的恐惧和空寂。 但这份脆弱一定不能、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你敢毁掉我吗?”他颤抖地扯起微笑,“光明神的神选者已经出世,如果失去我,再将恶魔血脉混入王室要浪费很长时间,你等不了那么久。” 欧西里斯像是听到什么趣事般笑起来。 “我不会杀你。”他低语道,“但我可以把你变成傀儡,让你失去双腿,让你痛不欲生……” 随着他的话,黑雾升腾而起,涌入路加口鼻之中。 那黑雾有如实质,路加只觉气息滞涩,喉咙疼痛直欲作呕,与此同时,双腿也像恶魔所言,在刺痛之后逐渐失去知觉。 就像穿越前他坐在轮椅上,永远都无法行走。 不可以,不管怎样都不能失去双腿……! 少年大睁的双眸中终于溢出了泪水。 欧西里斯满意地在他眼中捕捉到了绝望,或许过不了多久,这孩子就会向他求饶。 其实那只是一点小小的幻觉,对身体没有任何损伤。 他只是想让这个过于挑食的孩子服软。 看不上普通人类就算了——大不了他纡尊降贵,用自己的身体哺育路加,也没什么关系。 欧西里斯咬开了自己的手腕。 三秒后,他呆滞了一下,又使劲晃了晃手腕,使劲咬了几口。 还是没有鲜血流出。 欧西里斯陷入了沉默。 在挑食这方面他和路加如出一辙。上个月这个逆子找了圣骑士当靠山,不肯把血分给他,这就导致…… 饿了太久,没血可流。 尴尬极了。 欧西里斯顿时恼羞成怒,掰过路加的头,少年几无反抗,暴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 正当他准备咬下时,忽然听到了少年小声的嗫嚅。 “……停下。” 那声音极细小,与求饶无异,然而其中蕴藏的权能却迫使欧西里斯僵立当场,不能稍动。 他催熟了路加的魅魔血脉,某些属于魅魔的天赋便自然显露而出,甚至能反过来影响它的力量赐予者。 在话语权能作用的瞬间,路加只感觉大量能量瞬间从体内抽空,干涸的疼痛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头疼犹如针扎,嘴角涌出血液,当即抽搐着昏迷过去。 而欧西里斯还被迫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大地开始嗡鸣。 神殿穹顶瑟瑟落下尘土,蜘蛛、蜥蜴、蛇……无数藏于黑暗的暗生物如同嗅到了天敌,四下逃窜,妄想在危险到来前逃离此地。 但来不及了。 一束骤烈的强光冲破黑夜,神殿的石墙多了一个两米直径的圆洞,从洞外渗入金色的圣光。 有什么东西洞穿了黑暗神殿。 那甚至不能称为圣术,只是用最纯粹最庞大的圣力,绝对的碾压,霸道地瓦解一切黑暗。 神殿后知后觉似的,开始缓缓坍塌。 落石纷纷而下,一名银发年轻人步入其中。 他没有骑马,没有拿圣器,没有刀剑,甚至神袍法衣都没有,只穿着最普通的、属于小王子府中仆从穿的素白衬衫。 兰斯一眼就看到了昏迷倒地的路加。 他瞳孔骤缩成一点针尖。 少年微微起伏的胸口映照在他眼中,随着轻微的一起一伏,那些证明兰斯还活着的物质一点一滴汇入他的瞳孔中。 ——他终于找回了属于他的灵魂。 光罩在路加周围升起,既不会伤到魅魔化的路加,又能抵御落石。 他暂时不能拥抱他,因为攻击性的圣力会对魅魔造成痛苦。 兰斯将视线转向欧西里斯,幽绿色的双眸盛满凛然怒火。 被夺走的、被侵犯的、不可饶恕的—— 磅礴圣力在他身周酝酿,白衣猎猎鼓动,连神殿中的空气都在为之颤抖。 圣力运转到极致,他绿色的虹膜被圣力点燃,化作璀璨的金色。 欧西里斯看着兰斯,像是从他灵魂深处发现了什么一般,双眸露出了惊讶之色。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一改此前优雅仪态,纵声大笑,笑得停不下来,几乎要笑出泪来。 “原来是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说了一句兰斯听不懂的话。 不过兰斯并没有想听懂的欲|望。他神色冷峻,指尖牵引万点圣火,如流星坠落般砸在欧西里斯身上。神殿穹顶的夜空仿佛坠入一颗骄阳,整座神殿煌煌如明日。 吸血魔强大的身躯如纸壳般燃烧,一点点焚作飞灰。 临死关头,欧西里斯却并无惊慌之意,仿佛这具迅速衰竭的身体并不属于他自己。 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人类拥有光明神的神魂,肉|身无法被杀死,只有他甘愿堕落,自毁灵魂,才有消灭的可能。 而让神魂堕落的方法,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我会回来。我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恶魔从路加身上收回视线,微笑着说。 “——看你如何堕入深渊。” “叮”地一声,衔尾蛇戒指掉在灰烬之上。 一缕黑烟从灰烬中升起,兰斯眉头微皱,伸手在路加身周布下层层防护光罩,却没想到那黑烟直冲自己而来。 黑雾撞入了兰斯的身体,穿透后背而出。 未知的力量烧蚀了他的衣物,露出了胸腹和脊背,但并未造成任何身体上的损伤。 “好好享受我送给你的‘礼物’吧。”欧西里斯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 兰斯只微微晃了一下。 他无意探究恶魔的“礼物”让自己受到了什么损伤,满心里装着的都是殿下。 他不知道,一颗诅咒的种子已经在心底埋下,假以时日,必生根发芽。 兰斯抱起了路加,那双恶魔翅膀已经长大了太多,成为了他们拥抱的阻碍。 他在书中只学过如何杀死恶魔,如何砍下它们的翅膀让它们无法逃离,却没学过如何安抚收拢这双翅膀,完整地将它们纳入怀中。 兰斯摸索着翅膀的骨骼构造,他动作轻柔,缓缓弯折关节,将它们尽量收束起来。 他发现除了最接近背部的那一段骨骼以外,蝠翼皮膜和末端的小骨头都非常柔软。 触摸的时候,翅膀末端敏感地颤抖,细小的血管分布其上,比兰斯的手更温暖。 ——它们是殿下的一部分。 现在殿下卧在他怀中,眼尾挂着一颗泪水,脸色苍白如同薄纸,一触即碎。唇角尚留血迹,凄惨得过分。 兰斯目露心疼,俯下身去。 “唔。” 路加被口中的异动惊醒,某一瞬间他以为还是那些黑色的雾气,但很快他便看到了熟悉的绿眼睛。 从来没有这么深过,把每一个角落都染上他的气息,贪婪到就连外围吐出的血迹都没有放过。 他有些难受。 路加推拒兰斯的肩膀,动作虚弱无力。 体会到那力道的过分微弱,兰斯目光波动,很快做出了决定。 “喝掉。”他道,“会感觉好一些。” 在路加懵懂的目光中,他咬破舌尖再次俯下身,将血液灌入少年口中。 路加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要喂自己鲜血,直到他被压着嗓子灌下一口。 ——好美味。 随着血液饮下,他体内的枯竭感迅速退却,魔力流淌进他的血管中,推拒的手变成了鼓励。 他恋恋不舍地索取着力量,直到这个血腥味的吻结束。 神殿快要塌了。 “……戒指。”路加神志清醒了很多。 兰斯淡色的薄唇染了人血,斑驳的艳红,如同含着玫瑰花瓣。 他捡起掉落在一边的衔尾蛇戒,戴回路加手指上。 路加抿了抿痛到发麻的嘴唇,发现原来矗立在神殿中的荆棘王座和祭台都消失了。 祭台消失的不远处,还躺着被欧西里斯捉来准备喂养他的青年。 无辜的羊羔,受魅魔特性引诱,路加不觉得他真心想冒犯自己。 “诺亚。”他示意兰斯去救他。 然后路加感觉到了兰斯的僵硬,对方突然收紧的手臂勒得他发疼。 路加以为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救他。”他补充道,“不是杀人灭口。” 兰斯直接抱着他向外走去。 “兰斯?他还……唔。” 质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路加整张脸都被按在兰斯的胸|膛上,更重要的是——他的尾巴被握住了。 尾巴是恶魔最脆弱的部位之一,路加就像被揪住了后颈皮的猫,全身都炸起了寒毛,软软的什么都说不出了。 书上曾说在与恶魔近身格斗时可以攻击它们的尾巴,这个弱点显然被兰斯活用到了其他地方。 趁他失语之时,兰斯从马背上抽下一件斗篷,将路加整只包裹其中。 外面的人声逐渐嘈杂,路加听到王室骑士团的人涌了上来,有人发现了神殿里的诺亚,将他救了出来。 路加松了口气,又想到安其罗遭遇到吸血魔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心中愈发沉重。 ——就连他自己也自身难保。 路加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变回人类,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变回人类。 甚至下一秒他就可能被拖拽着翅膀扔在地下,在人们惊恐厌恶的眼神中砍成碎肉。 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类向他围过来,他只能蜷缩在兰斯怀里,生怕露出半点翅膀。 荒诞,他自嘲地想,恶魔竟要向它的宿敌圣职者寻求保护。 但以他现在样子……兰斯真的还会保护他吗?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兰斯手臂收紧,再次掖紧斗篷,又轻轻拍了拍路加的背。 一个简单的小动作,路加心中的疑虑却莫名消失,瞬间安下了心。 有人拦在兰斯身前,是王室骑士团团长。 “请将小王子殿下交给我们。”骑士团团长神色复杂地看着兰斯,“我们奉陛下之命前来营救殿下,务必将他安全送回王宫。” 兰斯直接越过了他。 “不必了,我会带走殿下。” “等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教皇派来的主教,“小王子殿下为何不说话?那只恶魔极为强大,或许在殿下身上留下了肮脏的东西。出于谨慎起见,请允许我为殿下净化祈福。” 路加眉头皱起。 又是教廷。 只要主教再接近一些,即便隔着斗篷,也能感受到他满身遮不住的黑暗气息。 路加紧贴着兰斯的胸膛,心脏砰砰快速跳动,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条件下,他也听到了兰斯的心跳声—— 沉缓,平稳,让路加想到了暴风雨中的鲸鱼。 只听兰斯淡淡开口:“恶魔没有对殿下做什么,殿下身上很干净。他只是太疲惫了,正在休息。请您不要打扰他。” “那么请让我确证一下。”主教不依不饶地说,显然从教皇那里领到了什么特殊命令。 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就能…… 主教刚一抬脚,却像木偶一样僵直在这个动作上,无法再移动半下。 兰斯的圣力禁锢了他的动作。 一个主教,轻而易举地被名不见经传的奴隶碾压得动弹不得。 主教脸色涨红,眼睁睁看着兰斯抱着斗篷里的东西,翻身上马。 “您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判断。”兰斯淡淡垂下睫羽俯视这些阻拦者,眼神冷若冰霜。 只是一个奴隶,未免太过嚣张。 骑士团团长愠怒。 他刚要拔剑,忽然想到面前这个人不再是能随意冒犯的对象。 今日晨起时兰斯还是罪臣之子,是卑贱的奴仆;而现在,他是教皇亲自求请的光明神眷顾之人,是以一人之力抹杀恶魔的圣力使用者。 但国王的命令不可违背,忠诚让骑士团团长打算再次上前阻拦。 他的下属骑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 在他的示意下,骑士团团长看向驭马向前的兰斯。 恶魔临死前的诅咒将兰斯的衬衣腐蚀出一个窟窿,显露出健美的背肌。 ——在那莹白无暇的皮肤上,盘踞着一朵张扬的黑玫瑰。 骑士团团长身心剧颤。 玫瑰是小王子的标志,那不过是最普通的奴隶纹身。 但所有骑士见到那缠绕在脊椎上的玫瑰时,脑海中都不由浮起一个念头—— 如果那个人想带他的玫瑰离开,任何人都无法阻拦。 在他怔愣之时,兰斯已经带着他的殿下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骑士团众人:好大一口狗粮,嘶。 来了,淫|纹(?)要掉马(?)了。 下一章超甜=V= PS,魅魔的力量源泉是爱,爱不仅包括男女之爱,还包括亲情友情的爱(疯狂暗示)。 感谢在2021-06-20 22:26:45~2021-06-24 10:0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3167037、瀛千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瀛千岁 3个;橙子、是云桭吖 2个;略略略、觉醒的木偶、可爱芝士、白弥、冰翅、半夏微凉うソ浅暮流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人与狗 88瓶;明空渊深 80瓶;弗朗西斯·扎比 47瓶;茶茶、最是人间留不住 30瓶;共此灯烛光、羡仙不羡鸳鸯 20瓶;白弥 15瓶;薇瑰莯悠 12瓶;土豆糊 11瓶;t、Ne绫九、茶葉貓、pa、Deon 10瓶;橘里橘气、山人兰若玫、明亮小姐 9瓶;花束 7瓶;cy、这次一定早睡、橙子、略略略、费嘟嘟的红秋裤、觉醒的木偶 5瓶;卜不不、丸 3瓶;土豆豆、笨小孩的丑小鸭、z倩倩、凰玥、是羊女呐、祷告~、念念的太妃糖、theca、辰见莲池月、榭楟楟 2瓶;宫惟的括约肌、只想看甜文、今天养猫了吗、老婆老婆我来啦、小巴鱼、乱步大宝贝、一条没有思想的咸鱼、我爱自习、清梦、ˋˊ小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以身饲魔 一个人, 一只恶魔,一匹马,在林荫道上飞驰。 路加用斗篷遮住头, 面对面坐在兰斯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望着晚霞被乌云吞噬。 “我不能回去。”他轻声说。 若是以往, 他还能将府邸的卧室当做自己的藏身之所。但听那主教所言,教廷已经对他起疑, 如果他这时回到府邸, 面对的将是天罗地网般的搜查。 “那我们就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兰斯道。 路加眸色灰暗。 他有话想质问兰斯, 质问兰斯是否在解决魅魔化的途径上骗了他,血液是否能代替亲吻缓解他的症状。 但现在并不是一个闹翻关系的好时机,因为他必须依靠兰斯。 穿越后路加将所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遇到突发的危机,他发现自己能依赖的——竟然只有兰斯了。 于是压下脾气不敢惹恼他, 用乖顺的姿态讨好他, 像只小羊羔般顺从地靠在他怀里。 如果兰斯现在抛弃他,他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路加攥紧了手指。 阴云沉沉下压, 风雨骤起, 遮掩了天边最后一道光线。 兰斯没有斗篷, 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但他不敢稍停, 一直在圣都之外的荒野上驰骋。 直到路加也开始瑟瑟发抖。 恶魔体温稍低, 眷恋人类的温度,但很显然兰斯身上并不是个好取暖的地方。 兰斯感受着手臂下发抖的身躯,开始策马搜寻附近可以避雨的地方。 他们寻找到了一处平民的农场。 农场主是一对夫妇,兰斯的外表很容易取得信任, 轻易就获得了在货仓里避雨休息的许可。 他生起一小团火堆,确定门窗落锁,没有任何人能窥探里面情状之后,替路加解开了斗篷。 路加表情落寞,透过额发的遮挡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身后的恶魔翼拘谨地收在一起。 他找了一个角落团起来坐下,将恶魔翼藏在背后,尽量减少它们的存在感。 如果表现得太像恶魔,万一兰斯一时信仰之心大发,不会顺手把他除了吧? 但他新生的翅膀并不太听话,骨翅不停发抖,砰砰地撞击着墙面,弄得路加非常无措。 兰斯正在脱湿衣服,听到异响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殿下教训小动物似的打了翅膀一下,又疼得自己抽了抽眼角。 兰斯心中笑叹,停了脱衣服的动作,把路加拉到火堆边。 然后他轻柔地摸了摸刚被主人教训的恶魔翼。 路加吓了一跳,翅膀不受控“嘭”地展开,反倒扇了兰斯一翅膀。 ——这下坏了。 “它它它、我……”路加慌忙解释,“它自作主张,我没有要打你的意思……” “它很顽皮。”兰斯抚摸着他的翅膀笑道,“新生的翅膀总是难以操控,您不必挂怀,殿下。” 在说恶魔翼“顽皮”的时候,兰斯无论用词还是语气,都让路加觉得他在夸赞纵容一只天使。 难以置信这是从光明神的神选者口中说出来的话,不过事实摆在路加眼前。 ——兰斯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痛恨恶魔翼。 路加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着慢慢靠了过去。 毕竟火堆很温暖。 他冰凉麻木的四肢逐渐在火焰的烘烤中恢复了活力。 “我不知道恶魔对我做了什么。”路加徐徐开口,“醒来时我就变成了这样,那只恶魔……很可怕。” 他有意和恶魔划清界限,顺便装得可怜一些,像只需要救助的迷途羊羔。 “它已经死了,殿下不用再害怕。这次是我的错。”兰斯沉沉道,“我应该一直在您身边保护您。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殿下一步。”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火堆边,脸上常挂着的那抹疏淡的微笑不见了,神情中是认真和自责。 路加心中微动,垂下头道:“是我先支开你的。我没有想到他会光天化日之下来抓人。” “殿下知道他的目的吗?”兰斯问。 路加一顿。 他总不能说恶魔的目的是为了拆散他们,那太荒谬了,或许还会给兰斯带去不必要的误解。 他只好避重就轻道:“他想要我食用……残害人类,变成一只真正的恶魔。” “那个人类是诺亚,殿下让我救的那个人。”兰斯淡淡说出那个名字,“这么说,您听从了恶魔所言?” “不。”路加立刻反驳,“我拒绝了,所以恶魔才发怒,之后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无害,他再次强调道:“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那个人类!我发誓!” 兰斯看着他认真发誓的模样,眉梢弯了弯。 “这样是最好的,殿下是只善良的恶魔。”他略带促狭地表扬道,“善良的恶魔有一只猎物就够了。” 路加抿唇:“说了我不是恶魔!” “当然。”兰斯笑着拨弄火堆。 路加不悦,反嘲他道:“那么善良的圣子大人,孤身‘以身饲魔’,从恶魔爪下拯救苍生的感觉如何?” “很舒服,殿下。”兰斯微笑道。 过了一小会儿,路加才反应过来,兰斯所说的“很舒服”是“以身饲魔”很舒服……也就是和他亲|吻很舒服。 或许是因为火光的照耀,路加感觉自己的脸一点点热起来。 兰斯似乎总能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些使人窘迫的话。 这时候,兰斯正脱下被腐蚀得破破烂烂的白衫,露出了肌肉线条优美的上半|身。 路加瞥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很快他的视线又狐疑地转了回去。 ……他似乎在兰斯背后看到了什么黑色的东西? 路加仔细回想了一下。 似乎一个月以前,他询问过兰斯奴隶纹身在哪里,而兰斯没有告诉他? 背后那个黑色的东西,不会就是纹身吧? 但兰斯没有给他第二次观看的机会,脱掉衣服之后就正对着他。 “殿下需要更衣吗?”兰斯提议。 “……嗯?”路加还在想纹身的事。 他态度模棱两可,兰斯便主动过来为他褪下长靴,又伸手向他的裤带。 “裤子不必了。”路加忙道。 兰斯显得有些无奈:“殿下有没有感到,您的长裤有些漏风?” 路加眨了眨眼,忽然产生不妙的预感。 他伸手向后摸去,果然抓到了一条调皮的尾巴,还有尾巴顶破的那个洞—— 裤子破洞漏风,这可比没有裤子尴尬多了! “我身上带了些银币,明早会和夫妇买两套衣服。请殿下不必担心。”兰斯神色淡淡地说。 路加却觉得他在忍笑。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默念“现在有求于兰斯不能骂他不能惹他”,默默褪下了长裤,然后扯下衬衣迅速围在腰间。 两条苍白匀称的腿露出,膝弯上青青紫紫,还擦破出了血。 路加之前太紧张,根本没意识到疼,现在想来,这些伤大抵是恶魔暴力拖拽他时磕出来的。 兰斯单膝下跪检查他的伤势,眉峰点点蹙起。 见他那副样子,路加忍不住道:“已经不疼了。” 下一秒,兰斯的手抚上了他的膝盖。 “你……”路加想后退。 “我想为殿下治伤。” “可我现在是恶魔。”路加疑惑。 “殿下忘了吗?我之前为了隐藏您的黑暗气息,研究出了对恶魔无害的圣力。这种圣力同样可以运用到治愈术上。” 确如兰斯所说,随着随着点点莹白光辉注入到路加膝盖上时,那些血痕和青紫都在渐渐消失。 “怎么可能?”路加被勾起了求知欲,“书上说圣力的存在就是为了消灭恶魔。” “不尽于此。”兰斯道,“书上同样说‘圣力是万能的’,我想,如果神分予我们圣力只是为了灭除恶魔,那么它不会拥有那么多温柔的用途——比如说,点燃火焰,创造瑰丽的幻象,还有治愈重要的人。” 说到后面,他的嗓音越发温和,像月光和流水,就连恶魔都会为其感化。 路加甚至感觉,那些圣职者和圣力也没那么可怕可恨了。 兰斯不就在用圣力帮助他这只恶魔吗? “所以我把圣力恢复到了它较为原初的状态。”兰斯接着道,“奇迹的是,圣力最初诞生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伤害恶魔的用途。” 他脊背裸|露,长发披散遮挡了背脊,此时银发微动,隐隐露出些黑色的纹路。 路加眼睛一亮,歪头细看,分辨不出形状。 如果在现代,兰斯肯定是那种奉公守法的乖孩子,戴着一副金边眼睛做学究教授。 试想这样的男人,剥开禁欲的衬衣,背后却有一片纹身…… 好野好刺激。 路加吸了吸鼻子,感觉又有些忍不住渴了。 因为有那片未知的纹身吊着,他竟丝毫未觉治愈时间缓慢。 兰斯站起身时,他立刻收回好奇的目光,装作在其它地方打量。 “殿下颈侧也有伤。”兰斯注视着他的脖颈,眸色暗沉。 路加微疑:“是吗?我看不到。” 说着他扬起下颌,露出一段白皙漂亮的脖颈。果然如兰斯所说,脖颈细嫩的皮肤上印着几道红色的指痕。 是恶魔掐他脖子时留下的。 路加皱眉,摸了摸脖颈,没有齿印。 他那时候气息滞涩,意识模糊,好像记得恶魔想咬他的脖子,然后…… 然后他好像说了什么,就遭到重创昏了过去。 路加已经全然忘记,是自己的“命令”迫使欧西里斯停下来,而他受伤并不是欧西里斯所为,而是魔力枯竭的反噬。 在他思索之时,兰斯抚上他的脖颈。 路加微微颤抖。 脖颈和腿的感觉又不同了。脖颈是所有生物脆弱的地方,若是受控于他人掌中,能轻易被扭断,瞬间就能丢了性命。 许多动物在做重要的事时,都会威胁性地撕扯伴侣的后颈。 在那种亲密又危险的接触下,路加喉头忍不住一滚。 “你非要碰到才能治愈吗?”他不悦地皱眉。 “抱歉,殿下。”兰斯凑近了他的脖颈,“我的治愈术还不够熟练,只有触碰到才能产生效果。” 说话的时候,他气息吹在脖颈的皮肤上,路加身上心上又痒又麻,翅膀不受控制地拱起来,扑棱棱扇着。 指痕一点点褪去。 兰斯抹除掉他人留下的痕迹,手指却流连其上,没有移开。 他忽然产生了奇怪的冲动——他想把自己的痕迹留在上面,殿下雪白的皮肤上如果绽放出点点红|莓,一定非常漂亮。 不过如何做到呢?用手捏,还是用嘴咬吗? 兰斯目露迷茫。他感觉自己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路加绷着脸,翅膀紧张地扇来扇去,由于太想逃离,已经要无师自通地原地起飞了。 他脖颈受制于人,终于忍不住艰涩道:“这种小伤,其实也可以不治……” 恰在此时,兰斯将发丝撩到耳后,在他的动作下,披在身后的长发微动,再次露出了背后的黑色纹样。 这次露出的面积更大些。 路加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扇翅膀也慢了下来。 就像不喜欢打针吃药的小孩,忽然看到了新奇的玩具,打针就显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随着裸|露的面积越来越大,路加逐渐辨识出了那是什么。 ——玫瑰花。 在认出纹身的一刻,路加心脏跳得飞快。 玫瑰对他有着重要的意义,他因为玫瑰穿越而来,拥有了健康的新生,本身也非常青睐这种娇艳而淫|靡的花朵。 细想来,玫瑰是小王子的标志,兰斯背后盛放的玫瑰意味着——兰斯永远属于他。 在神王陛下身上留下有关自己的、不可磨灭的痕迹,让路加很有满足感。 在人类种族抛弃他之后,仍能有一个人的背后收留他,包容他。 路加枯涩的心脏重新流入血液。 兰斯忽地微微一顿。 他看到殿下的尾巴从衣袍下翘出,尾尖卷成了一颗小爱心。 “……” 兰斯心里像长出一团毛绒绒的小雏鸟,柔软得不像话。 他的确在有意引导殿下看到那个纹身,想让殿下放下对他的心防—— 但殿下的反应超乎他想象的可爱。 “殿下想喝吗?”兰斯直起身,指向自己的脖颈,“血。” 似乎从刚才开始,兰斯身上的芳香就格外浓郁起来。路加本就饥肠辘辘,现下遭到诱惑,干渴感更烈。 不过说起血液—— “你这个骗子!”路加恼怒道,“明明鲜血就可以缓解,你欺瞒我,非要说用什么‘嘴对嘴’!” 见到纹身之后,他莫名其妙胆子就大了,本性也随之显露。 “我也是那时才确证的,请原谅我的驽钝,殿下。”兰斯语气淡然,像极了在说实话。 “作为歉礼——”他握住了路加的手。 路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手使劲挣动,却没有挣开。 兰斯温柔地禁锢着他,用他尖锐的黑指甲划破了自己的颈侧。 芬芳的血液满溢而出。 路加气息一滞,双眸中紫意盈然,极力忍耐才没直接扑上去啜饮。 欧西里斯催化了他的魅魔血脉,本需要一整只祭品的血液才能满足,之前兰斯喂给他的几口鲜血远远不够。 而现在兰斯站在他面前,用比祭品千万倍芬芳的食物引诱他。 血液从洁白的颈侧滑落,在锁骨处汇聚成一小洼,又满溢而出,滑向更深的地方。 兰斯侧头,主动暴露出脆弱的脖颈,微笑着邀请他。 “——请尽情享用我,殿下。” 路加抱紧祭品的脖子,凑了过去。 脖颈上有濡湿的柔软触感。 兰斯曾在书中见过恶魔的猎物,它们生性残暴,用食时粗暴地撕咬人类的脖颈,甚至很多在第一口时就会将人类咬死。 殿下却温柔得多了。 明明已经饥饿难耐,却仍忍着冲动小口舔食,收敛起尖牙,小心得像品味一块珍惜的甜点。 食量也不过分,等到颈侧伤口不再流出鲜血之后,路加也没咬破他,只是意犹未尽地在周边舔动。 兰斯脖颈绷紧,不由抚上了少年的后脑勺。 正在这时,两人齐齐一顿。 货仓外似乎传来的什么奇怪的声音。 兰斯有些戒备,没弄懂那是什么,路加则很快反应了过来。 货仓离农场夫妇的住所不远,现在又正是深夜…… 路加脸上窘迫地涨红,后知后觉发现,现在自己“猎食”的动作有些暧|昧,已经坐在了兰斯大腿上。 刚才那些血液勉强能果腹,他连忙撤离了猎食场所。 “殿下?”兰斯还是全然懵懂。 “不要听,没礼貌。”路加严肃道。 “确实不好听。”兰斯皱眉思索,“他们在打架吗?” 因为那声音远不如殿下的动人,兰斯以为所有歌曲都像殿下那样美好,完全没有联想到那也是“唱歌行为”。 路加听了只觉一阵窒息。 他得找什么东西来转移兰斯的注意力。 “这枚衔尾蛇戒指,”他急急把手伸给兰斯,“赫卡庄园里的恶魔曾摘下过它一次,那时我几乎完全失去了神志——后来你帮我戴上才好些。你再仔细看看,能看出来它是什么吗?” “黑暗圣物‘欧西里斯之戒’。”兰斯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书中记载极少,已知可以将欲|望转换成生命力,还有其它未知功效。” 他眸光微凝,郑重道: “请殿下不要摘下它——它可能一直在维持您的生命。” 殿下身上的东西他早就查过了,整座圣鸿林图书馆里有关“欧西里斯之戒”的记载也只有这么一句话。 路加听到“欧西里斯”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似乎在黑暗神殿的祭台上,他也看到了同样的名字。 那只吸血魔可以操控衔尾蛇戒,死去后祭台和荆棘王座也同他一起消失——会不会那只恶魔就叫“欧西里斯”呢? 概率很大,暂时先这么叫吧。 路加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欧西里斯的话,问道:“戒指吸取我的欲|望……那么它可以让我再变回正常人类吗?” 兰斯静了静,沉道:“我不确定,殿下。” 路加陷入了沉默。 如果他永远变不回人类……该怎么办? 他没有将自己的忧虑说出口。 如果他永远都变不回人类,那么他对于兰斯来说,又与真正的恶魔何异呢? “如果殿下永远无法变回人类,”却听兰斯微笑着道,“那我们就一起出逃吧。” “我们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殿下是恶魔。我还做殿下的仆人,保护您不受风雨侵扰……” 他忽然停了下来,因为路加的手贴在了他额头上。 “没发热啊。”少年小声嘟囔,“眼睛也没变紫,没有受魅魔的影响。” “我很认真,殿下。” 兰斯望着小王子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又被当做是笑言了。 路加确实没有当真。 不过这样的畅想……即便是阿谀奉承,即便是有意说笑,也很让人开心。 “如果可以做回小王子,你就做我的契约骑士吧。”他忽然就把这个决定说了出来。 他等着兰斯做出荣幸的姿态,等着兰斯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半晌之后路加没等到回复,侧头一看,却见兰斯面上空空,明明没有表情,却满脸写着“我不开心”。 ……看不起这个职位? 还是嫌弃他这个人? “你不愿意?”路加挑高眉梢。 “不愿意。”兰斯面无表情道,“我要去做‘教廷的走狗’。” 明显的反话。 说罢他就不再给路加回话的机会,直接熄灭了火堆,背对着路加侧身躺下。 仓库里陷入黑暗。 路加呆坐了一会儿。 他怎么感觉,兰斯在赌气呢? 现在的兰斯“鲜活”了很多,会做书里不会做的事,会做最开始认识他时不会做的事。 但是,会因为不高兴而说反话赌气? 前所未有。 路加虽然被甩了脸色,却忍不住觉得有趣。反正夜里兰斯又看不到,他便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望着兰斯背脊上的黑玫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躺下,用翅膀蒙住头,睡了过去。 路加是被窗缝投下的天光晃醒的。 他发现用来遮挡光线的翅膀不见了,整个人与常人无异,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 兰斯打开门进来,手中抱着两套从农场夫妇手里买来的衣服。 “我又是人类了!”路加惊喜道。 兰斯“嗯”了一声,点点头。 若是平时他肯定会说什么“恭喜殿下”,现在却嘴也不张。若不是路加见他面带微笑,神色和缓,还以为他还在赌气呢。 “我们现在就回去。”路加压下疑惑,迫不及待地取来衣服,“阿芙拉或许都急坏了,还有安其罗……教皇和宫相那边也在虎视眈眈。” 兰斯还是没有开口。 路加疑惑:“你哑了?连‘是,殿下’都不会说?” 兰斯摇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路加不管他,直接上去掰住他的下巴,命令道:“张开。” 兰斯最后还是听话地张开了嘴。 他舌尖有一道颇为严重的咬伤——那是昨天为了喂给路加血液而自己咬破的,现在已经发了炎,又红又肿。 早上去和农场夫妇买衣服的时候,兰斯才发现自己说不清楚话了。 路加目瞪口呆:“你的治愈术呢?” “做不到,殿下。”兰斯模糊不清地说。 没有消除疼痛的欲|望,就当然无法对自己使用治愈术。 路加竟在他脸上发现了微微的粉色,大概是在为自己的口齿不清而羞愧。 路加“噗”地笑了。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光救苍生,救不了自己。” 他又好笑又有些感慨。 “傻子。大傻子。回去让阿芙拉帮你治疗吧。” 兰斯望着殿下的笑颜,点头。 他知道嘴里的伤是为了什么。 他向殿下说了太多谎,圣鸿林图书馆的事,缓解魅魔化的事,威尔骑士精神错乱的事,教皇封他为主教的事…… 还有迫切地、一心一意想要成为殿下的契约骑士这件事。 他撒了谎,却在忏悔时没有什么真诚的悔意。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封住他的口便是神的惩罚。 回去的路上,殿下不用再穿斗篷,小臂精干地露在外面,整个人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活力,已经对接下来要迎接的宫廷争斗做好了准备。 兰斯昨晚真心期盼过,如果殿下就这么永远变成恶魔该多好。 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殿下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他守着殿下,喂养殿下,殿下眼中也只有他一个人,时间悄悄流淌。 那样一来,他的愿望会实现——但这会摧毁殿下的愿望。 殿下想要的是王宫,是金尊玉贵的生活,是执掌整个国家的权力。 他既想要完全拥有殿下,又不舍得殿下露出伤心黯然的神色。矛盾困于心中,折磨他的灵魂。 好在命运替他做出了选择,那么他就接着在这动荡的洪流中守护殿下,陪伴殿下。 “以后你每隔七日,都提前找阿芙拉抽取血液,装在器皿里,到了时候再送给我。”殿下扬声道,“看在你救我的份上,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兰斯低低“嗯”了一声。 ……他失去了一个筹码。不过这只是一时的,他并不着急。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赏赐等着他。 变回人类之后,路加甚至没有回王子府邸,直接进入王宫,闯入了国王的议事大厅。 在国王、教皇、宫相、还有数位大臣的或是震惊或是惋惜的目光中,他单膝下跪,目光灼灼看向国王。 “陛下。” 路加朗声道。 “兰斯洛特·温士顿救我有功,我要将他封为我的契约骑士。” “——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终生不事二主,终生不契二从。” “兰斯洛特将永远是我最亲近的兄弟与战友。” 作者有话要说:  路加:吃到了,香香。 兰斯:吃到了,香香。 路加:? 37、你是我的 契约骑士的授剑式将在次日的正殿中举行。 在这之前的一天里, 受封者将先接受光明神的洗礼,而册封者则需整夜为骑士的武器和铠甲祈祷祝福。 圣水从兰斯头顶浇下,他微微垂下睫毛, 口中诵经,接受神的净化。 圣池之中, 兰斯身穿白色长衫以示圣洁, 身体发肤皆为纯白,让路加联想到神像。 喁喁圣曲从教堂的四面八方传来, 唱诵无欲于现世, 无求于来生, 唱诵对神的忠诚、贞洁与信仰。 那些歌声循环往复地冲刷着路加的脑海,他胸口憋闷,只觉这整座殿堂中都是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们从他手中夺走兰斯,把兰斯供奉为一尊纯白的神像。 路加烦闷地用指节敲了一下长桌,圣曲中插|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因为这个音符, 兰斯在圣水的冲刷下抬起眼来。 他望向路加的方向, 那双翠绿的眼睛忽然就让纯白的神像活了过来。 路加与那双活着的眼睛对视。 “请您闭上眼。”神甫对兰斯道。 兰斯置若罔闻。 圣水仍旧浇下,打湿睫毛, 渗入他眼中, 他的眼中泛起血丝。 然而兰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路加。 路加平静下来, 唇角勾起一个笑,走到圣池边。 神甫无奈地摇了摇头, 收起圣水瓶, 将圣膏交给他。 与其它骑士的册封不同,契约骑士强调主从忠诚更甚于对教廷的忠诚。因此除了最开始的洗礼由神甫完成,其余步骤都属于路加。 “殿下,我们先告退了。”神甫说。 所有人陆续离开教堂, 剩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外面下着雨,雨点打在彩绘玻璃上,圣烛幽幽燃烧,整个教堂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殿下。”兰斯柔和道。 路加高傲地向他伸出手,兰斯吻在他的衔尾蛇戒指上,牵着他的指尖走出圣池。 湿透的薄衫紧密贴合他的身体,肌肤色泽若隐若现,路加看了一眼,便低头打开了圣膏盒。 里面是色泽金黄的油脂,有香肉桂、菖蒲和橄榄油的香气。 他思索了一下。 授膏仪式是一种非常私密神圣的宗教仪式,也非常少见,只有王室以及王室相关的契约骑士才有资格获取,路加此前从未见过授膏仪式。 现在要……要把这些膏油涂抹到兰斯身体上? “你可以自己涂吗?”路加有些为难。 “由册封者授膏,这是契约的重要一环,殿下。”兰斯温和地注视着他。 啧。 路加烦躁道:“那还等什么,等着我服侍你脱衣服吗?” 他没看到,兰斯眼中闪过的一丝疑惑。 授膏仪式只需要将圣油从头淋下,将圣膏涂抹在发间,并不需要除衣。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殊不知以路加现代人的经验来思考,这么大量的精油都应该用来涂抹身体。从头浇下油腻腻的一滩,根本无法想象。 虽然不理解……但兰斯还是听话的脱下了薄衫。 然后殿下蘸了油膏的手触了上来。 兰斯身形微震,眼中透露出些许惊讶。 路加感受到手下身躯的震动,动作也随之一顿。他忽略了心中微微的痒意,收敛下心神,专心为兰斯涂抹圣膏。 作为神选者,兰斯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如神的胴|体般完美无缺,完美到成为一件艺术品,很难让人产生亵渎之心。 涂抹的时候,心情也随之安静平和下来。 肌肉紧实,手感绵密,冰凉的石像在油膏的涂抹下泛着蜜色,体温也逐渐变得温暖。 只是涂完了上半|身,盒中的圣膏便用完了。 “教廷真是吝啬鬼。”路加挑剔道,“这种原料不到一枚金币的东西,也不给多一些。” 兰斯笑了笑,完全无意告诉他真相。 路加撇掉圣膏盒,擦掉手中的油脂,转眼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心中难得产生了些许嫉妒。 兰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殿下不必害怕。”他歉然道,“偶尔我会发生这种情况,只要背诵圣籍,很快就好了。” 他语气中未露羞耻,纯真地担心路加被自己身体的“疾病”吓到,无知如同伊甸园里没吃过智慧果的亚当。 从小在修道院里的生活,局限了兰斯对正常生活的认知。 而路加自然不会蠢到去做诱惑他偷吃禁果的蛇。 凭他们之前身体的亲密关系,兰斯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好的了。 他也不再去看兰斯的“恢复状况”如何,走向供奉着骑士剑和骑士铠甲的圣台。 作为册封者,路加需要整夜礼拜祷告,为武器和护甲赐福,明早将它们赠予自己的骑士。 这有些讽刺——由一只恶魔来为骑士求得神的祝福。 “空泛无用的仪式。”路加嗤笑道,“普通人的祝福根本没有实际效用,让我来祈祷祝福?施加诅咒还差不多。” “我想这只是一种内心的希望,一种作用于心灵的强大力量。”兰斯道。 “自欺欺人罢了。”路加道,“祈祷唯一的效果就是让祈祷者误以为自己能派上用场,从而获得内心的平静。我不需要那种无用的安慰。” “并非如此,殿下。”兰斯在他身后道,“殿下的期望与祝福会是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动力。” “而这一点,无论您是人类或者恶魔,内心的希望都不会变。” 他虔诚地单膝下跪。 “——请赐予我您的祝福。” 教堂的彩绘玻璃上,圣徒面上无欲无求杀死恶魔;而在空旷静谧的教堂之内,神选者正恳求着来自恶魔的祝福。 “……我知道了。”路加道。 他注意到了兰斯的用词:“无论您是人类或者恶魔”。 他欺骗兰斯说自己受到诅咒才会偶尔魅魔化,但似乎除了最开始兰斯还想要解除那个不存在的诅咒,最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提起了。 现在想来……或许兰斯早就知道了魅魔化并非诅咒所为。 兰斯知道了他是半魅魔,却仍旧忠于他,拒绝教皇的橄榄枝,成为他的契约骑士。 如果说路加不感动,那是假的。 “我会为你祈福,如果那确实对你有帮助。”路加郑重地凝视兰斯,“从此往后,我们风雨同舟。” 他望向王宫的方向,仿佛穿越层层铁栏与石壁,看到了那张由铁与血打造,由金银珠宝镶嵌的王座。 “我终将会坐在那里。”路加目光灼灼,“无论我是什么。” 就算他是恶魔又如何? 他有他的亲人、朋友、忠诚的下属,他还有兰斯洛特。 “如您所愿,殿下。” 兰斯许下誓言。 授剑式在整个国都地位最高的王公贵族和教皇主教的注目下举行。 兰斯穿上了由路加整夜祝福过的铠甲,铠甲银光崭然,行动时发出噌然之音。 他的俊美让所有贵女为之侧目,所有贵族为之钦羡。 他铿锵走过漫长的红毯,走向长殿尽头的小王子。 红毯两边的贵族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老公爵的儿子……不愧……忍辱负重……” “光有一副花架子,这仪式简直荒谬。”也有人说,“小王子为了抢夺他竟然用了这么一招,让一个从未碰过剑的奴隶当契约骑士。” 另一个人戳穿他:“你在嫉妒兰斯洛特。听说你昨晚醉酒疯言,可声称要做小王子殿下的契约骑士呢。” 那一圈年轻的贵族骑士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第一个骑士恼羞成怒:“笑什么笑,谁不想当王子殿下的契约骑士?!” 另一个揶揄他:“是呢,当了小王子殿下的契约骑士,殿下肯定天天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伤!” 又是一阵年轻的笑声。 那天的决斗他们都在场,无不为路加的敏捷和英勇而折服。 相比于一事无成的大王子,惊才绝艳的小王子才是年轻贵族们心中的楷模与领袖。 至于老头子们看不起小王子的出身?看不起同性|恋?得了吧,他们才不吃那一套。 他们可以为了脏血的王者献出心脏,至于为了绝世的美人献出屁|股……也不是不可以。 殿上路加顿了一下长剑,所有声音都停下了。 落针可闻的正殿中,路加手持长剑,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的骑士。 他还从未见过兰斯穿铠甲。 英俊、挺拔,银发高竖脑后,不必再收敛锋芒,绿眸锋锐而专注,仿佛即刻便要奔赴战场。 一名真正的圣骑士。 路加不由想,在书中兰斯洛特带领骑士踏破暴君的宫门,持剑走向王座上的暴君时,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说不定就是这柄剑锋,曾对准了暴君的喉颈。 路加眼中露出兴味的光芒。 征服一名强大的骑士,可比征服一名奴仆要有趣多了。 他以长剑剑背在兰斯肩头敲击三下,停下时故意侧过长剑,将剑锋对着兰斯的颈项。 兰斯纹丝不动,以脆弱的颈侧对着锋刃,念出了契约骑士的誓词。 “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勇敢地对抗□□。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我发誓,对所爱至死不渝。” 他清朗中正的声音回荡在正殿之中。 之后轮到路加为契约骑士赠予箴言谏句。 昨晚背诵过的箴言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路加忽然觉得那些词句冗长乏味。 他张了张口,勾起一个漂亮的笑。 “——你是我的。” 箴言结束。 路加唇边带笑,挑衅地睨了一眼教皇。 从教皇眼皮子底下抢人,他成功了。 教皇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从那微微眯缝起的眼缝中,路加捕捉到了愤怒和不屑的目光。 王子那一笑仿佛摄魂夺魄,全场静默,半晌才从那极富霸道占有欲的短短一句箴言中醒神。 人群中有贵族少女晕了过去。 年轻骑士拍了拍他心碎的同伴,安抚道:“嗨,你是真的没机会了,你长得屁|股再好看也没用,没想到我妹妹说的是真的……” 那个晕过去被抬出去的贵女确实病症奇怪,竟是情绪过于激荡、鼻前流血才晕倒的。 路加扫视了一圈王公大臣,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最后收回剑锋,插|入鞘中,将剑递给兰斯。 双手接剑之后,兰斯亲吻了他的手指。 契约骑士的受封礼,就在各种心思的交锋之中完成了。 兰斯虽然免除了奴隶身份,却没有姓氏和家族,照例仍是和小王子一起住。 “他们说,要为契约骑士准备和主人同等的卧室。”路加靠在马车的软枕里,单手撑着头。 “不必了,殿下。”兰斯笑道,“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一切吃穿用度照常便可,我依旧和原来一样服侍您。” “算你懂事。”路加满意地挑眉,“不过供一名贵族的吃穿用度我还是供得起的——你原来那身衣服太硌手了。” “谨遵殿下的意愿。”兰斯道。 路加懒洋洋地歪在软枕堆里。 离开王子府邸去圣鸿林夏宫的时候,他身边有妹妹,有夏佐,有熟识的仆人,倒不觉得孤独。 这几日在外遭逢惊变,风餐露宿,竟有些想念他的卧室了。 这大概就是家的感觉吧。路加心中温暖。 ……奇怪的是,他穿越前从未感受过的亲情、友情和家,穿越不过两三个月,便全部体会到了。 就好像这里才是他真正属于的地方一样。 王子府里的那些人早就知道了他安然无恙的消息,阿芙拉传口信给他,说她在紧急为安其罗治疗手臂,而赫卡庄园里的其他孩子也将会被引到府邸里落脚。 其实路加本还担心黑暗神殿与赫卡庄园连在一起,教廷会找出什么证据。 但据说那里坍塌后和普通的光明神小教堂没有任何差别,有关“圣餐”的痕迹,也被那些聪明的少年们毁得一干二净。 意外的是,欧西里斯的善后工作做得很好,没有给路加的恶魔身份暴露带来风险。 这让路加不由怀疑,欧西里斯真如兰斯所言,完完全全消失了吗? 他那时候昏过去了,毕竟没有亲眼看到欧西里斯烧作灰烬的一幕。 怀揣着对欧西里斯的疑虑和对家的思念,路加渐渐睡了过去。 兰斯放轻了呼吸,没有打扰他。 马车停靠在王子府邸的时候,路加睡得香甜,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像个熟睡的婴孩。 兰斯向拉开车门的仆从比了“嘘”的手势,然后轻柔地揽住路加的后颈与膝弯,将他缓缓抱了起来。 路加不自觉向他怀里蹭了蹭脸。 兰斯心中微热。 他不由想起此前在赫卡庄园的时候——殿下身体虚弱却仍保留着警惕,他还未及触碰,便被殿下呵止。 而现在的殿下很熟悉他的气息,已经能非常信任地卧靠在他臂弯间安眠了。 兰斯初时还担心骑士的铠甲太过冷硬,或者铠甲发出的声音会吵醒殿下。 但路加睡得非常沉酣。 于是王子府邸的仆人们在盼望殿下平安归来的两天两夜之后,便看到—— 新晋的契约骑士身披银月而来,怀中抱着他们娇贵的玫瑰。 两人看起来都身体安康。 这座无主的府邸终于迎回了他们的主心骨,受府邸庇护的仆人们提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纷纷喜极而泣。 路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 他侧过头,兰斯正趴在他床头阖眼浅眠,身上铠甲未除。 他一动,兰斯就睁开了眼。 路加没有斥责他碰到了自己的床,问道:“为什么不去卸甲休息?” “怕吵到殿下。”兰斯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兰斯从前总是在路加之前醒来,路加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睡眼惺忪的样子。 兰斯也同样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刚醒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有点呆呆的感觉。 “呆子,你若是累死我可不救你。”路加不由笑道,“收拾一下去睡,待会儿我叫人把早餐端进来。” 兰斯面上一柔,微笑着谢过他,还是爬起来服侍路加穿衣盥洗。 整装之后,路加先去找了阿芙拉——或者说是阿芙拉正在救治的安其罗。 黑发少年陷在客房的大床里,小小的苍白的一只,虚弱地闭着眼。 他的右臂被齐根吞噬,现在恢复了人类的形貌,在阿芙拉的治愈术下,空荡荡的地方正重生出新的骨骼、经络与血肉。 那消耗了他大量精力和体力。 见到路加的到来,阿芙拉紧紧拥抱了哥哥,眼中喜悦溢于言表。 离开时她拍了拍路加的手,小声道:“你陪陪他吧。他的心理状态不太好。” 恶魔是欲|望的生物,失去欲|望的恶魔也就离死不远了。 路加点头。 他在安其罗床边坐下,说:“不用装睡。我知道你醒了。” 安其罗眼皮下的眼珠滚了滚,没有睁开眼睛。 “我可不知道我养的猎犬有这么脆弱。”路加冷笑道,“不就是打不过别的恶魔吗?我都打不过,你还妄想能在他手上讨到好处,是在看不起我?” “不是的!”安其罗一睁眼,看到路加的笑容,就知道主人没有生气,只是在骗他。 路加弹了一下他的脑壳,笑道:“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尽力了,英勇负伤,没有必要为此愧疚。” “可我没有保护好您。” “你已经足够好了,安其罗。”路加抓起他完整的另一只手,“你是我养育的最好的孩子,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的效忠。” 安其罗握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吸鼻子撇嘴,强行兜住了满满的泪水。 他年纪其实还比路加小一点。 “可以和我讲讲你和小王子的过往吗?”路加嗓音柔和。 “为什么那样说?”安其罗带着鼻音道,“您就是小王子,是路加·查理曼,即便失忆了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路加讶异。 “……你早就知道了吗?” 安其罗抿唇:“上个月您迟到的时候。我待在主人身边可比兰斯时间长多了,只是您忘了而已。” 路加从安其罗的讲述中听到了一个故事。 黑发小孩出生在有六个孩子的贫穷家庭,爸爸经常殴打妈妈,而在某次殴打中,妈妈突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食人魔,吃掉了他的爸爸,又吃掉了附近的很多人类。 小孩和他的兄姐们活了下来,作为半恶魔的孩子,手背被烙上了骷髅头的印记。 “在主人来之前,我的兄姐们已经被圣光净化了。负责处决的神甫说我太小,不可能变成恶魔,要修道院随便找个普通方法处死。” “我很饿。他们怕我吃人,于是骗我吃掉许多石头。饱腹之后,肚子反而更疼了……” “有人喂了我食物。” “那是我生平遇到最美味的食物,但我发誓一辈子只吃那一次。” 听着安其罗的讲述,路加仿佛猜到了什么。 “我吃掉的是主人的血肉。”安其罗道,“然后变成了食人魔,吐出那些石头……获得了新生。” “让我获得新生的人就是您。” “所以,您是我要用全部生命和灵魂守护的神明。” 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少年眼角垂下了一颗泪珠。 路加怔住。 幼年的小王子用自己的血肉,救了一只小恶魔。 或许小王子知道自己是只半魅魔,才给予同样的半恶魔安其罗同情心吧? 可是他这个外来的灵魂却占据了小王子的身体,利用小王子给予安其罗的恩惠—— “主人还在犹豫自己的身份吗?”安其罗说,“您就是小王子,千真万确,我的嗅觉不可能出错。” “我知道了。”路加半信半疑道。 他转向安其罗,郑重道:“那么你也要好起来。如果想报恩,想效忠,就用全身心的欲|望来做,无论输赢,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轻易放弃自己。” “嗯。是,我的主人。”安其罗道。 等到路加离开的时候,猎犬少年的气色已经好得多了。 在他彻底好转之前,都会在王子府邸里住下。 安其罗并不是个特例——由于赫卡庄园被兰斯的圣力轰炸得毁了一半,庄园里所有少年都暂住进了王子府邸,等待庄园修葺完善再送回去。 一共五十二名大大小小的“情人”,正巧路加清除了各方势力送来做眼线的仆人,那些少年们便自告奋勇,补全了职位的空缺。 至于剩下的少年,路加为他们找来了新的工作——处理夏佐·塞西尔从北方寄回来的“礼物”。 “把它们种出来。” 路加扬起下颌点向花园里堆放的三个编织袋。 少年解开编织袋,发现里面是一些椭圆形、淡黄色的块茎,还连着根须和泥土。 他们沦为奴隶以前大多出自贫苦的农家,熟知种植农作物,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植物。 “殿下,这是花朵的根茎吗?”其中一个问。 “这么说也没错,它们会开出非常漂亮的白|粉色花朵。”路加笑道,“不过更大的作用是在它的根茎。这些块茎可以食用,而且在北方寒冷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种植。” 北方土地贫寒,几乎无法种植农作物,他们靠射猎和渔业为生,不济时便只能劫掠圣国边境的城镇,或者航海南下去侵略其它南方国度。 缺失种植业是北方战乱的主要原因——而现在殿下竟说,这些可食用的块茎能在北方种植?! 天方夜谭。 ——其实这些块茎就是现代的马铃薯。 夏佐临走前,路加给他列了长长一份清单,描述现代拥有、但圣国没有发现的农作物,两个世界的许多植物动物并不相同,路加只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 没想到真被夏佐撞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种。 几袋马铃薯快马加鞭运来的时候,路加挑了一点让厨娘做熟,味道竟与现代的马铃薯大同小异。 总之——有了马铃薯作为与北方蛮族交易的筹码,阿芙拉的安全系数又提高了。 “那么,这些茎块种植的时候有什么特殊要求呢?”少年们拿着能带来和平的茎块问。 路加思考了一会儿,沉默了。 少年们还以为主人在生气,直到他们看到了自家小王子脸颊上浮现出可爱的浅粉。 哦,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在羞窘呀。 也是,殿下贵为王子,身上干干净净,又香又软,天生就该受到悉心呵护,怎么会接触到污秽的泥土和肥料呢? 少年们心底发出善意的笑,面上恭敬道: “我们会参考种植花朵和的方式,换多种方法试验最佳种植方法,请殿下放心交给我们。” 少年们自此有了一项只有路加知道的秘密工作。 想着那些在花园和府邸中穿梭的美少年们,兰斯在制作甜点时好几次把盐误当做糖,路加一口咬下差点没喷出来。 然后又是一顿雷声大雨点小的责罚,还有接下来兰斯的将功赎罪。 与此同时,贝洛克和夏洛特小姐也应邀约住进了王子府邸。 他们二人加上查理曼兄妹和兰斯,还有每日一份的马铃薯试验菜品,每天的餐桌都非常热闹。 日子平静地过去,路加难得偷了几天闲,偶尔带着兰斯去花园里画画,画着画着就睡熟了。 有一次他睡在花丛里时,听到了女仆们唱了他从未听过诗歌,便把她们叫到身边询问。 路加从她们口中听完了完整的长诗,诗歌辞藻风格古朴宏大,描写一位少年英雄如何在决斗中战胜敌人,伸张正义。 “诗歌的主人公是以您为原型的,殿下。”女仆们双眸闪亮,“殿下在加沙角斗场上的英勇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圣国。” 路加讶异地挑了一下眉。 小王子在民间一直很出名——虽然大多是贬损的名气。但从上一次角斗场上听来的传言,他的名声似乎在无意间有所好转。 这给路加提供了一个新的灵感:从民间声望入手,或许是个不错的决定。 而这首朗朗上口的长诗,将他在决斗中的胜利宣扬得更加广泛深远,经过口耳相传,甚至影响到了圣都以外。 优秀的诗人永远是引领舆论的弄潮儿。 “这首长诗是谁写的?” 路加有意拉拢这位诗人,让他为自己服务。 “海曼,殿下。” 海曼? 路加深觉耳熟,思索了一下,脸色忽然僵住了。 海曼不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写了《媚上的男仆》的那个狗血言情小说作者吗?? 他正想着,便听一个女仆接着道: “我想海曼先生一定很崇拜您,他最近还发表了《媚上的男仆》增订精修版本呢。” 另一个女仆连忙用手肘顶她,示意她不要多嘴。 整个王子府邸的女仆们都把《媚上的男仆》当小王子殿下的代餐吃,不由自主就把两者等同了起来。 还敢出增订精修版? 路加翘起腿,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 可以,很好。 还没找他清算害自己社死的账呢,这位“海曼先生”自己就撞到枪上了。 不把藏在“海曼”笔名背后的那个人扒出来,他就不姓查理曼!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誓词有参考网络。 基友开新啦~推荐她的双重生年下小甜文~(不要离开!后面还有路加兰斯的小剧场!) 《国师他是病美人》作者:廿四铜钱 大楚有位国师名唤沈辞,是个不折不扣的佞臣,掌控着皇室,操控傀儡皇帝,只手遮天。 最后被小皇帝楚阆在祭天大典上一箭穿心,落得个被后世唾骂的下场。 重来一世,沈辞回到了祭天大典的前一个月,于是他决定辞职,这个国师他不干了。 他带着辞呈和天子金印送进宫里, 结果被楚阆撕了。 不仅如此,沈辞连宫门都走不出去,小皇帝将他变相软禁在身边,日日看着他。 直到某天小皇帝对着他这个国师兼帝师以下犯上,沈辞终于忍无可忍:“或许你不知道,但是我们之间确实隔着血海深仇。” 楚阆前世不听沈辞的话,错信了旁人,不仅杀了沈辞,还丢了自己的命。 他执念太深得以重生,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只是必要将沈辞困在自己身边,查清上一世的真相。 然而他将人困着困着,发现沈辞并不似前世那般意图皇位,反而可爱得像只小狐狸。 直到那人终于逃离他的身边,他才惊觉自己已经沉沦。 他当真,离不开沈辞了。 接下来的内容属于本文! 并不OOC的小剧场: 兰斯:原来我只和殿下认识了两三个月吗?感觉已经爱了他三辈子了=w= 写了一段 沙雕 情节,因为不符合正剧文风,就放在这里啦。 话说五十二名美少年各司其职,深得路加满意。 “他们可比我从前的仆人们贴心多了,兰斯。”路加边走边夸赞道,“又不会乱嚼舌根又不会偷懒——你看,这片地板擦得多干净?” “是,殿下。”兰斯平和道。 他心里却想,当时杀死恶魔的时候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别把庄园也弄塌,或者更过分一些干脆把整座庄园都毁掉——光明神在上,原谅他过激的想法。 总归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为自己搞来了一整座庄园的情敌。 兰斯认真思考着补救措施。 于是隔日路加一走进大厅,便被金碧辉煌的地板晃得睁不开眼。 真·干净到反光。 在他到来之前,兰斯用圣力清除了整片区域的灰尘,又细细修补了所有最细微的裂痕,让每一块地砖平滑到完美无缺,堪比最精密的镜面。 而过于完美的地砖总是格外光滑的。 路加被镜子一样的地砖一晃眼,本能向后撤了一步,又脚底打滑,“啪”地滑倒在地。 好在兰斯危急时刻抱住了他的上半|身,才让他免于尾椎骨碎裂。 路加被他扯着两条胳膊,仰起脸发出了一声怒吼。 “——兰斯,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兰斯:QAQ殿下吼我,是地板擦得还不够干净光滑吗? 路加(掀桌):干净到都能溜冰了!! 第38章 掌中鲜血 寻找海曼的真实身份是个艰难的任务。 这位作者从不在人前露脸, 也没有固定的笔名和身份,只是因为行文风格非常特别,每次发表新的作品都会被人迅速识别出来。 “至少确定了这是一位贵族,或许还是一位小姐。” 路加坐在书桌前, 享受着兰斯揉|捏肩膀的服务。 兰斯问道:“殿下为什么觉得海曼是一位女性?” “写小说令贵族蒙羞, 但写诗不是。贵族以写诗为荣, 献诗于国王以求得一官半职——除非那是一位女性。”路加思索道, “所以她才要以假身份示人。” 圣国不允许女性担任有关王权和宗教相关的职位,未出嫁的小姐写些浪漫抒情诗彰显柔情倒还好, 若是胆敢写严肃的叙事史诗, 那便要大事不妙了。 没人愿意娶一个被人嘲笑为“假小子”的贵族小姐。 如果海曼真是一位女性, 那么她一定会和想当教皇的阿芙拉成为知己朋友。 路加怀着欣赏想。 她们都是有勇气逆时代洪流而行的人。 欣赏归欣赏——路加找到她的第一个命令, 一定是停止更新那本该死的《媚上的男仆》。 “阿芙拉去了哪里?我今天早晨没见到她。” “阿芙拉小姐和夏洛特小姐去了约克子爵的封地,治疗子爵双腿残疾的母亲, 殿下。” 路加满意地点头。 自从阿芙拉在角斗场上展露风头之后, 无数邀请信寄到了王子府邸, 恳求她为他们治愈顽疾。 路加帮她推掉了绝大部分的邀请, 经过筛选之后,阿芙拉选择了一部分人前往救治,其中既有贵族也有平民, 她从未有一次失手。 从贵族的茶话会间路加偶尔听闻,那些获得新生的病人甚至会私下赞颂她为“圣女”。 “圣女”,不错的称号。路加想,由圣女来担任教皇就非常顺理成章了。 这就更需要一位能说会道的诗人, 来为她做宣传了。 “把海曼的诗歌誊抄一份给我。”路加对兰斯道。 文字版本的长诗在当日傍晚就送到了他眼前。 每个人的字迹都是不同的。 兰斯的字迹出乎意料的隽秀, 细看每一个字母的形状与字母的间隔都精确, 如同现代打印出来的一般。 路加猜测他是和某位女性学习的写字, 或许是那位兰斯提到过的修女嬷嬷。 他仔细阅读了这些长诗,海曼的行文风格的确很特别,而且这种风格他有些眼熟。 ——莫名像是,他穿越前阅读的那份羊皮卷上的行文风格。 路加心脏漏跳一拍。 巧合吧。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的喉咙开始变得干渴。 算起来,又是七日之期了。 既然猎物就在眼前,路加不想让自己忍耐太久,以免最后变成理智全无的野兽。 他淡然地阅读着羊皮纸,嗓音与平日无异:“去取你的血来。” 身后没有动静。 路加愠怒地回头:“我说过,要‘提前’将血液抽|送到器皿里,在需要的时候呈送给我。看起来你完全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兰斯静静望着他。 殿下语气凶得像一只准备扑咬鸽子的猫,脸颊却浮起浅粉色,眼睛瞪着他,明亮得像火焰与星辰。 “殿下,天气渐热,血液过早离体可能会影响质量。阿芙拉小姐今早就离开了,我没有找到机会请她帮助我抽取血液。”兰斯诚恳道,“很抱歉,殿下。” 有理有据的辩驳。 “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路加不希望自己失去理智,不希望自己又做出些丑事——毕竟对于魅魔来说,亲|吻可比血液美味得多了。 “我不知道,殿下。”兰斯垂眼道,“不过阿芙拉小姐临走前说,她今天可能会回来得很晚。” 他隐瞒了十分钟前听到小姐们的马车抵达王子府邸的事。那时殿下大概在认真读诗,并未注意到细微的声响。 “你去她那里取器材。”路加尽量耐心,“我帮你抽取。” 时间还有很多,他用不着着急。 那些器材是类似于现代针筒的抽血器具,使用后只会留一个难以察觉的小圆点,血液也不会四处飞溅,弄脏他的地毯。 这无疑是比粗暴地割一刀更隐蔽而且更文明的进食方式。 兰斯还欲再说什么,忽然耳尖一动。 门外好像来了什么人。 于是他道了句“是,殿下”,便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路加叫住了他,“贝洛克还在府上,我不许你私下见他,也不许你们有任何眼神交流。如果看到他就避开。” “快去快回。”他催促道。 兰斯推门出去。 他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巡视,下楼梯时捕捉到了少女的裙摆在视线尽头一闪而逝。 他瞬间判断出来人并没有危险,而且也没听到泄露殿下秘密的谈话部分。 没必要再追,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兰斯守在殿下卧室外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算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故意放重脚步,抬步往回走。 他已经发誓守护殿下,不会再离开殿下半步,更何况是这种特殊时期。 “东西呢?”殿下果然不满于他的两手空空。 兰斯平静地说:“贝洛克·莫尔少爷正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很抱歉,殿下。” 路加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拿起桌角的高脚杯:“把血盛到……” 话音戛然而止。 一股芬芳的气味扑鼻而来,只见兰斯正将染了血的剑插回剑鞘中,血液从他手腕的剑伤溢出,流满了整只手,滴滴答答地落下。 每一滴浪费在地板上的血液,都像是敲在路加心头。 他强装镇定地抓住高脚杯,挤开椅子走了过去,想要用高脚杯接住血液。 兰斯自然而然地去接杯子,然而杯子在交接时出了意外,再加上路加手抖,“嚓”地一声摔碎在地板上。 满地碎玻璃碴和点滴鲜血之上,路加抬眸睨了兰斯一眼,眸中紫意升腾。 “你今天的失误似乎有些多,兰斯。” “非常抱歉,殿下。”兰斯微笑道,“我下次一定多加注意。” 路加轻哼一声,动作不紧不慢地牵起他流满鲜血的手,面露出挑剔之色。 只不过嘴|唇在因渴|望而轻轻颤抖。 “真不优雅。”他嫌弃地说。 然后吮住了那处剑伤。 为了迎接魅魔化,他特地换了一件宽松的露背长睡袍。很快恶魔尾从袍下探出,蝠翼也舒展开来。 路加啜饮着血液,双眸逐渐露出了痴迷的紫色。 兰斯注视着这双略显朦胧的眼睛。 恶魔的瞳色是血红的,而魅魔化之后的殿下瞳色只是加深,变成更艳丽的紫。 现在它们专注地望着手腕的血液如同望着情人,兰斯甚至为此嫉妒起自己的血液。 他引着殿下来到桌边,将殿下抱到桌上。 殿下抱着他的手腕,却忽然疼得“嘶”了一声。 少年眼中漫起水雾,舌|尖像被烫了似的吐出了一小截,上面有一块小小的烧伤。 他吐着舌头,眼中带着怒意,神情像是在可怜巴巴的控诉,为什么好端端的食物突然反咬了他一口。 兰斯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未加处理的圣力流窜在剑伤上,皮肤光滑平整——他无意识地治愈了自己。 ……是因为他在嫉妒自己的伤口吗? 正想着,兰斯的手忽然轻轻一颤。 湿|热的舌|尖触在他手指上,一点点舔掉指缝间残留的血迹。 殿下神色认真得可爱。 兰斯的手止不住地微颤。 他无法感受到痛觉,其它触觉也微乎其微,而现在,视觉和心灵的冲击连接了他的肢体神经,那触觉似乎舒服得过分。 他意识到什么,默念起了经书。 等到最后一丝血腥也被卷入口中之后,路加才松开他,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抖什么,我又不会吃掉你。”他掀起眼皮道。 他一直留存着几分理智,舔血这种事虽然和舔盘子一样不太光彩,但并不过分亲密……吧? 主要还是诱惑太大。 诱惑太大——兰斯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此时殿下唇|瓣染着艳丽的血迹,舌|尖探出来一点点勾掉,尖牙若隐若现。 他不由想,如果此时亲|吻殿下的唇,谎称“为殿下清洁”……会怎么样。 大概需要默念更长时间的经书吧。 “抱歉,殿下。”他垂下眼眸,“那是本能反应,我没有办法忍住。” 说罢兰斯便背过身去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倒像是急于藏起什么一样。 不过路加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即便食用完血液,他仍有些蠢蠢欲动的感觉。血液只能果腹,味道比亲|吻差远了。 而且……魅魔的本能告诉他,兰斯身上似乎还有什么佳肴等着他挖掘。 “对了,恭喜你学会了对自己使用治愈术。”路加坐在书桌上,“不过下次记得,不要在我用餐的时候使用。” “是,殿下。” 兰斯神思不属地捡起碎玻璃,不小心在指腹上划出了一道细口。 他告诉自己应该治愈这道伤势,然而,像之前一样的奇迹却没有发生。 他还是无法对自己使用治愈术。 他能做到的,仍然只是有关殿下的欲|望罢了。 魅魔化的一晚平安过去,次日,路加正式投入了“抓捕”海曼的计划中。 他吩咐了安其罗去寻人,并打算从妹妹这里获取一些情报。 新的医务室里,路加坐在旁边望着阿芙拉研究器皿里的液体,一会儿左腿搭在右腿上,一会儿又换过来。 扬着下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阿芙拉心里好笑,“说吧,我不会嘲笑哥哥的。” 路加斟酌着道:“听说,那本海曼的禁忌之恋的小说有了新内容。” “我这里正好有最新版本,比原来的要甜宠得多。”阿芙拉笑着说,“我借给哥哥吧。” 路加噎住。他本来想打听些别的消息,没想到阿芙拉就这么直接塞了一整本书给他。 ……封皮包的还是他上次用过的《日月经》。 路加抱着书,尴尬到脚趾扣地。 他找了一个确定无人路过、兰斯也不会从身后突然出现的地方,鬼使神差地读了起来。 海曼的小说笔触细腻绵柔,写的比那些恢弘的史诗差多了……路加心中批判,却止不住地觉得剧情酸爽。 然后他读到了这样一段新增的情节: [贵族坐在高脚凳上,两脚悬空,攀着黑色的椅腿,如同蜘蛛攀附蛛网,诱捕他的猎物。 他扯着男仆的领结,将他扯到极近的位置,鼻梁几乎相撞。 “我不许你私下见他,也不许你和他眉来眼去,有任何眼神交流。见到他就避开,听到了吗?” “为什么,少爷?” 他们呼吸相闻,贵族的鼻息喷洒在男仆脸上。 “因为我会嫉妒。”贵族微笑道。] 路加头皮发麻:“……” 他有种很强烈的既视感。 书中主仆与他和兰斯的身份地位、性格差距都很大,情节更与他的生活一点都不沾边——但这句台词,明明确确就是他和兰斯昨天下午说过的话! 路加立刻去找阿芙拉确证:“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哪里来的?” 阿芙拉眼珠转了转:“早上书贩子寄到我这里来的。你知道的——流行小说总是传得很快。” 路加盯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阿芙拉一定认识“海曼”,而“海曼”就在他的府邸里,还意外听到了他们昨天下午的对话,不自觉地化用进了小说里。 他卧室的那一层楼,除非特殊情况,只有府邸邀请的贵族才能走过。 “今晚叫上贝洛克·莫尔和绿蒂·夏洛特小姐,一起开炉边读书会吧。”路加微笑着宣布。 凭直觉来看,除非世界上真有如此巧合,海曼的身份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夜间的读书会上,所有人都到齐,路加坐在了最中心的沙发里,开门见山道:“我想为大家推荐一位诗人,她叫海曼。” “殿下,”夏洛特小姐道,“海曼是一位先生。” 路加微笑着审视她的表情,直到她实在忍不住回避他的眼神,才道:“这只是猜测。如果她是小姐的话,无疑会让我更加钦佩。” 夏洛特小姐略显讶异地抬眼。 她长相没有阿芙拉美丽,却有一双沉静的深蓝色眼睛。或许是声名狼藉的几年影响了她,那双眼睛里总带着忧郁和沉思。 “我喜欢她的长诗,无论她是男是女。只是如果她是女性,那么我更佩服她的勇气,并有意为她提供更加光明正大的发表渠道。” 夏洛特小姐露出的马脚太多了,这让路加怀疑这些“马脚”是否由这位小姐有意泄露。 这是主从双方的一次试探,路加给出了他能提供的优厚条件,让她安下心来。 读书会结束的时候,他自然道:“亲爱的夏洛特小姐,请问我有幸邀请您留下来,和我进行一次私下谈话吗?” 夏洛特小姐留了下来。 “您好,夏洛特小姐,或者说,海曼先生。”路加微笑地看着她,“久仰其名。” “殿下。”夏洛特小姐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路加好整以暇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忽然决定走到我的视线里来的?” “被流言折磨的那三年,我发现一位小姐的名声可以被轻易别人的故事毁去。”夏洛特直言,“声名虚妄,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殿下对阿芙拉小姐的态度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 她不甘心只做一名需要被嫁出去的伯爵小姐,只做一位隐姓埋名的诗人——小王子殿下似乎是一位明主。 “我保证,”路加郑重道,“待我加冕之后,你的真实姓名和性别可以载入史书中,你笔下的人物文字可以流传千古。” “您需要我做什么?”夏洛特问。 路加喜欢她的爽快:“我希望能听到阿芙拉“圣女”的名号在圣国之内流传。夸张一些,神化一些。” 他眸中掠过一丝狡黠,“吹嘘成“神选者”也可以。” 却见夏洛特直接从书页的夹缝中取出几页稿纸。 “这是我的手稿,有关阿芙拉小姐的长诗,殿下。”她在路加惊讶的眼神中说,“阿芙拉小姐和殿下帮助了我很多,即便不是您的命令,我也想报答您们。” 投名状早就准备好了。 路加接过稿纸,眼神充满赞赏:“我们会是绝佳的合作者。” 他起身离席,步伐稳如一名王者。 ——然后像个丢三落四的少年般倒退回来。 “我不干涉你创作浪漫小说的自由——”路加眼神躲闪道,“不过我和兰斯,并非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啊……您也看了那部小说?”夏洛特略显尴尬。 她此时也不再像才华横溢的诗人,而是一个马甲黑历史被揭发的少女。 “我从前写的时候只是出于爱好,并不知道殿下的事,后来见到您们的相处,情不自禁就……”她微红着脸蛋小声道,“昨天下午我本想去您的卧室探讨‘海曼’的事,没想到温士顿先生也在那里。” 于是她听到了半句如同调|情般的对话,赶紧窘迫地跑开。 路加观察她的神色,确定她没有听到有关血液和魅魔的话题,否则她的表情不会是这样。 “你误会了。”路加再次解释道,“我们真的没、有、亲密关系,那句话的本意并非‘嫉妒’,咳。” 他有些难以开口,尤其还是对一位不太熟悉的小姐。 “那么晚安。”他最后说。 “祝殿下好梦。”她也道。 夏洛特正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时,会客厅的门被敲了两下,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走了进来。 “夏洛特小姐,晚安。”兰斯笑容礼貌,“我想询问您一些有关《媚上的男仆》的问题。” 夏洛特:“……” 小王子口中那位“绝对没有亲密关系”的兰斯竟然是她的忠实读者,看起来还对故事情节非常感兴趣。 如果他没代入过那位“男仆”,夏洛特都不信。 “请说。”夏洛特憋住心声,矜持道。 兰斯满眼都是认真的求知欲。 “请问,故事里贵族和男仆接|吻,每次‘烛火熄灭’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夏洛特:“…………” 这种问题,真的适合问一位小姐吗? 而且拉灯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兰斯见她表情异常,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没、没有关系。”夏洛特说。 她震惊地发现,兰斯竟毫无取笑或揶揄她的意思,那个问题完全是认真的。 兰斯诚恳道:“夏洛特小姐,您非常博学多才。我从书中学习到了很多知识,作为感谢,我可以为您做一件不伤害殿下利益的事。” “不必了,举手之劳。”夏洛特连忙道。 兰斯微笑告退:“希望我没打扰到您。我还需要去服侍殿下,晚安。” 直到他离开,夏洛特脸上的红晕还没褪下——不是为兰斯的风度翩翩而折服,而是为兰斯和小王子的甜美爱情而折服。 她没见过兰斯时所创作的那位“男仆”:彬彬有礼、温柔多情、腹黑、霸道,为了夺权不择手段,直到失去才懂得珍惜——一个充满魅力的渣男。 而这一对现实主仆中的“男仆”,却意外的很单纯? “空无一物的白纸逐渐染上了主人的色彩,直到那色彩生长得太过秾丽,颠覆了曾经执笔的主人,将他席卷淹没……” 夏洛特职业病发作,一边悠悠念着,一边向自己的客卧走去。 与此同时,主卧里,路加推门发现兰斯竟没有在房间里等待他,不由心中埋怨了几声。 他踢掉鞋子,和衣仰倒在大床上,打开了夏洛特递给他的长诗稿纸。 在接触到那些字迹的一瞬间,路加猛地呆住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字迹。 而纸稿上的字迹——夏洛特的字迹——和他在现代读过的羊皮卷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夏洛特行文风格中的熟悉感有了解答。 ——因为路加在现代读过的、有关这段历史的羊皮卷,就出自夏洛特之手。 一股未知的恐惧袭击了路加。 第39章 联姻使者 由夏洛特书写过的历史, 曾经出现在了现代。 路加现在所处的世界无论是地理、宗教信仰还是力量体系都与现代相差甚远,这里并不属于地球文明的历史,而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由夏洛特亲手写下圣国历史的羊皮卷,不可能自然流传到现代。 那么, 是有什么人特地把羊皮卷带到了现代? 路加感觉整件事都充满蹊跷。 包括那位从未见过的远房亲戚, 还有遗产里的那座和王子府邸一模一样的老房子, 这很难是巧合。 更进一步推测, 是不是有什么人诱导他看到了羊皮卷,然后促成了他的穿越…… 或许在现代, 也有一个人一直藏在他背后。 ——监视他, 操控他。 被未知的东西一直盯着的感觉太过可怖, 路加呼吸急促, 手脚冰凉。 视野中罩下一片阴影,他悚然一惊, 双手慌乱地推拒, 却落入了一双熟悉的手掌中。 “殿下?”兰斯的声音响起, “您怎么了?” 兰斯揽起他的后背, 让他僵冷的身体靠在自己怀中。一股细微的圣力窜入他体内,探查一圈,发现他身体一切正常。 殿下只是受到了惊吓。 兰斯快速扫过殿下之前拿着的稿纸, 普通的歌功颂德的长诗,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那又是为什么? “好冷。”路加轻声道。 安其罗说过他和小王子是同一个人,欧西里斯也有意无意提过他们拥有相同的灵魂。 如果他就是历史中的小王子、未来的暴君,那么兰斯曾经囚禁过的人——就是他自己。 路加靠在兰斯怀里, 肩膀冷得微微颤抖。 然后他发觉……这个怀抱正在逐渐变得温暖。 奇怪, 路加疑惑地抬眼。据他所知, 兰斯的体温向来偏低。 “我尝试了通过圣力加速血液流动, 营造出剧烈运动后的假象。”兰斯解释道,“这样能提高我的体温。” 为了示意路加,他再度加速了血液流动,脖颈和脸开始生理性地泛红,心脏在路加耳边飞速跳动。 偏偏兰斯本人丝毫不知道——或者说不介意这幅模样稍显滑稽,还在一本正经地对路加说: “就是这样。殿下有感觉温暖一些了吗?” 路加见他冰白的脸色飞速涨红,表情却还和原来一样禁欲,不由“噗”地笑出了声。 “停下,你都快爆炸了。”他笑得不能自已,“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见到殿下终于放松下来,兰斯眉眼柔和地弯起,将体温调节到正常偏高的温度。 骨骼结实,皮肉柔软,比软枕还多了个调节温度的功能。 路加依偎在兰斯胸前,默默赞美这个人形靠枕有多么舒适。 曾经的小王子和兰斯洛特是这样相处的吗? 曾经的小王子实力不够强大,没有善待兰斯洛特,没有将他牢牢锁在身边,又做了残害平民的暴行。 而现在的他有权有势,将兰斯收作契约骑士,民间声望也在逐渐好转。 他能满足兰斯全部需要,兰斯没有理由背叛他。 所以没必要害怕重蹈覆辙。 “殿下刚才发生了什么?”兰斯的嗓音柔和沉缓。 “……我的人生被监控了。”路加轻声道,“有双眼睛一直在暗中盯着我,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监控?”兰斯有些不解。 他翠绿的眼睛注视着路加,像是在问“监控是指我这样盯着您吗”。 路加忽然意识到,兰斯确实很喜欢盯着他看。 那双绿眼睛总跟在他身边,像条粘人的狗般一刻不离,路加很少见到它们看向除了自己以外的地方。 不一样。他想。 兰斯看向他的眼神总带着关切与温柔,若是想掌控他、想要他妥协,也会包裹上他无法拒绝的糖衣。 路加早就习惯了存在于他的视线之内。 兰斯也习惯了自己的疑问不会被殿下解答。 他见殿下平静下来,便为他褪下衣袍,换上了睡衣,准备服侍他安寝。 路加睡进被窝里,总觉得四周有些空荡。 “圣力能不能造出一个热源?和你刚刚的身体差不多暖和差不多大小的那种。” “殿下想用它来做什么?” 路加的脸往被子里埋了埋:“我想抱着睡。” 兰斯眼中带出笑意:“会烧伤的,殿下。” 路加眯眼。 直觉告诉他,兰斯在说谎。造不出代替品,兰斯不就能顺理成章地代替“热源”滚进他被窝了吗? “你不就是想上我的床吗?”他高傲道,“可以理解,毕竟我的床又香又软,是个正常人都想上。” 心思被识破,兰斯微微笑起来:“殿下,我没有这个想法。” 他没有贪恋软床的想法,他只贪恋软床上的人。 路加斟酌了片刻。 为了不做噩梦,他今天很需要一个暖床人,而兰斯看起来颇为可靠。 “来吧。这是奖励。”他吝啬地说。 兰斯惊讶,今晚的殿下格外宽容大度。 殿下穿着他亲手换上的纯白睡袍,此时正斜斜睨着他,像只警惕、骄傲、又禁不住诱惑的猫。 ——然后向他发出邀请。 “砰砰”、“砰砰”。 兰斯发现,即便不使用圣力,他的体温也在随心跳加快而升温。 心跳太快,一贯的游刃有余被打破,他甚至忘了佩戴惯常挂着的微笑,思维混乱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面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制。 看在路加眼里,就是—— 在听到可以上床之后,兰斯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维持在一个呆怔空白的表情上。 这是在做什么?嫌弃他? 难道不应该是战战兢兢地答应下来、跪在地上感恩戴德吗? 路加脸色一恼,兰斯飞快从失常中恢复过来,微微垂下脸,道:“我……我太惊讶了,殿下。” 路加摆出个“只是这样?”的不满表情。 兰斯这才笑着道:“我受宠若惊。” 路加这才满意。 小王子的大床上本来就有两个枕头。路加自己枕一个,再抱一个,丝毫没有分享给兰斯的意思。 他也没有特意给兰斯腾出地方,仍然是睡在正中间。 毕竟床足够大,即便只是一个小角落,也足够兰斯安睡的了。 他们睡在同一床被子里,相隔很远,却有温暖逐渐相连。 “不要背叛我,兰斯。”路加在入眠前呢喃道。 “我发誓永不背叛,请殿下安心。”兰斯嗓音透出清醒。 他发誓永生永世不会背叛殿下。除非…… 除非殿下的请求会让他们分离。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兰斯睡过的地方已经收拾平整,只有余温残留。 “该起床了,殿下。”他穿戴齐整地站在路加床边。 路加满身起床气地凶着脸,但在兰斯取来衣服时,还是抬起手臂,迷迷糊糊地任其摆弄。 半个小时后他彻底清醒过来,正当他边吃早餐边看书时,国王的信使抵达了王子府邸。 前面洋洋洒洒一通废话,重点在最后一句。 “陛下有感于阿芙拉小姐德才兼备,特赐王姓查理曼,封为阿芙拉公主。受封礼于次日举行。” 满厅寂静,路加“当啷”一声放下刀叉。 信使吓了一大跳,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大喜的消息,小王子脸上却阴云密布。 “滚。”路加低吼。 信使被侍卫架着,狼狈地丢了出去。 阿芙拉轻轻把手放在哥哥握紧的拳头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路加想。 即便他努力了那么多,即便他已经在贵族中凝聚出一股不可抵挡的反抗力,王后和宫相仍没有放弃他们将阿芙拉远嫁的计划。 路加全程带着冷笑,走完了阿芙拉的公主受封礼。 这意味着……王后和宫相还留有一个可以和举国贵族的意愿相抗衡的强大筹码。 ——阿芙拉的联姻者,北方蛮族的霍克海默部族少族长,阿多诺·霍克海默。 他们是肯定了霍克海默少族长非阿芙拉不娶,娶不到公主就会南下入侵圣国,才会决心赌一把。 不过,路加也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他要夏佐深入蛮族部落中探取情报,就是准备中的一环。 赌赢了,阿芙拉将白得一个公主头衔; 赌输了,他会直接失去妹妹——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结局。 历史中阿芙拉在异国他乡客死的一幕,频频入侵了路加的梦境。 某天夜里他挣扎着被兰斯喊醒,才知道自己又陷进噩梦里说胡话了。 “我可以在殿下身边陪着您吗?”兰斯坐在他枕边。 “坐都坐下来了……”路加轻声道。 视野被圣光凝聚的漂亮小动物点亮,它们像旋转木马一样转动在路加身周,逐渐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恐惧。 他感受到兰斯正拿着巾帕,细心地将他额前的冷汗擦掉。 路加侧过身,对着兰斯,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 “你说……一个可以治愈自己的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不治身亡呢?” 羊皮卷从未说过阿芙拉为何而死。一个医术高超、百分之百可以治愈疾病人,竟然会早逝,这件事本身便难以想象。 兰斯思索了片刻,道:“当圣力用尽的时候。” “是的,一定是这样。”路加疑道,“但怎么可能会用尽呢?” 阿芙拉曾连日连夜地释放治愈术,从未显露出圣力枯竭的迹象,若是坚持不住也是精神上的疲惫。 但她的治疗对象往往只有一个人。 如果是一群人呢?十个、百个、甚至是几千几万人的蛮族部落…… ——疫病,或者是大型战争,需要海量的圣力才能治愈所有人。 路加感觉自己猜到了历史中阿芙拉的死因。 “你的圣力会用尽吗?兰斯?” “不会。”兰斯不假思索答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笃定,补充道:“我从未用尽过。它们看起来总是无穷无尽。” 事实上,兰斯从未有“消耗”圣力这个概念。就仿佛他自己就是世界上所有圣力的源泉,使用后圣力并不会减少,而是换了种方式重新回归他体内…… 他就是无尽的圣力本身。 “如果那真是一场席卷无数人生命的灾难,我想你能帮助他们,帮助阿芙拉,帮助我。”路加注视着他。 “我会尽力,殿下。” 兰斯没有给出完全肯定的答复。 他肯定自己能够在任何情况中治愈殿下,但其它人——他连自己都无意拯救,又谈何拯救他人。 路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神情有些沉重。 “当然这只是猜测。希望我的预想永远都不会发生。”他道。 他不由有些疑惑,为什么兰斯会是“神选者”。 在他心目中,“神选者”应当怜爱世间,用苦修替人类赎罪,宽容而深沉地爱着人间。 但兰斯……除了强大到近乎无敌的圣力,以及装出来的几分温柔以外,他对人间的态度非常冷漠。 “时间不早了,殿下先休息吧。”然而这个冷漠的神选者正坐在他枕边,嗓音柔和,“我会在您身边,为您驱散梦魇。” 路加感到额发被轻轻抚摸着,头痛正在缓解。 神选中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只对他一个人好、只拯救他一个人的“神选者”? ……真是不可思议。 路加不知道,兰斯并不是无敌的。 ——至少欧西里斯临死前,就成功在兰斯体内种下了一个诅咒。 诅咒一直蛰伏在他体内,不知何时发芽,从未消失。 此时兰斯正躺在医务室的解剖台上,银发泼洒而下,让阿芙拉对他体内的诅咒进行诊断。 “和你的推测一样,”阿芙拉道,“这是一个放大情绪的诅咒——放大某方面的情绪。” “我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兰斯脸上空无表情,别人看到或许会觉得他现在待人冷漠,但阿芙拉知道,这恰恰是他卸下伪装,对熟悉的人非常信任的表现。 她猜测道:“或许触发这个诅咒需要什么契机,比如什么事件条件,或者接触什么人……” 兰斯点头,当做感谢。 “不过你真的确定那只恶魔死了吗?”阿芙拉思虑道,“如此强大的诅咒,连你都无法祛除,我想象不到那只恶魔会强大到什么程度……说是黑暗神亲临我都信。” “不知道。”兰斯淡淡道,“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殿下身边守护他,即便恶魔卷土重来,也能第一时间保殿下。” 他紧接着便嘱咐道:“但请你不要告诉殿下这件事。他已经很疲惫了,我不想让他为此担惊受怕。” “是我让他担忧了。”阿芙拉真挚道,“谢谢你,兰斯,能一直陪伴在哥哥身边。” 谈到路加,兰斯脸上才露出些许笑意。 “不必感谢,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他想起了殿下的眼睛,然后联想到了赫卡庄园里那只恶魔的眼睛。 恶魔的眼睛都是血红的,即便是圣鸿林图书馆,也从未记载过紫眸的恶魔。 除了殿下,那只恶魔是兰斯所知的唯一一只紫眸的恶魔。 受封公主之后,北方的霍克海默部族前来联姻的时间便一点点向他们逼来。 路加变得多梦,他不再允许妹妹独自离开府邸,夜里入睡后也常常被噩梦缠绕。 不过还好,每次醒来都有兰斯陪在他身边。 角落里属于兰斯的那张小榻使用得越来越少,路加甚至怀疑,是否每晚他睡熟之后兰斯都会偷偷爬上他的床。 为了他的健康睡眠,兰斯还为他想了很多方法,比如剧烈的剑术对练运动、有益睡眠的饮食,以及每晚热水药浴。 夜间,路加泡在浴盆里,手中撩起一捧水,药草的香气淡淡飘来,艳红的玫瑰花瓣漂浮其上。 “这个季节怎么还有玫瑰花?花期已经过了。” 兰斯在他身后道:“殿下,我曾在您的玫瑰园里做过园丁。” 路加猜到了什么,但还是语声带笑地问:“所以?” “所以我为了您一年四季都有玫瑰花浴可泡,将它们保持在了盛放的状态。” “浪费。” “为了殿下不算浪费。” “花朵都有枯萎的时候,枯了就算了。”路加抬头仰视兰斯,“即便圣国全部玫瑰花都凋零……你的后背不还有一朵玫瑰吗?” 他说这句话没什么目的性,只是单纯觉得宣示主权让他很兴奋,说完才觉有些暧|昧。 兰斯望着他的双眼,缓缓俯下|身。 “殿下都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路加总觉得他话中有话,而且现在莫名的气氛让他的血液开始沸腾,理性上又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卧室的窗户从外面打开,一个黑影跳了进来。 “嘶,好烫,哪个家伙无聊到在外面设了厚厚一圈圣术结界?” 安其罗甩了甩烫到发红的手掌,汇报最新情况: “主人,阿多诺·霍克海默的联姻车队已经到达……” 他抬起眼,看到小王子和他的契约骑士正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如果不被打扰说不定就会亲上的姿势。 “我来的真不是时候。”安其罗咧起一个坏笑。 兰斯唇边维持着淡淡的笑,只是那瞥过来的眼神怎么看都冰冷得骇人。 “别打诨,”路加竖眉看向安其罗,“说。” 兰斯抖开一条宽大的浴巾,将整个浴桶都遮盖上,路加水下的身体彻底看不见了。 安其罗挑了挑眉。 “阿多诺,霍克海默部族少族长已经抵达王宫,宫相正在设宴招待。他想立刻见到阿芙拉公主,我猜国王的信使已经在路上了。” 路加的眉宇沉了下来。 他直接站起身,让兰斯为自己擦拭身体:“我现在就进宫。阿芙拉不会和霍克海默见面。” “安其罗,你负责保护她,如果有外人强行进入府邸,就带她去安全的地方暂避。”他郑重地对猎犬少年说,“她无异于我的生命,我相信你的能力。” “是,主人。” “兰斯,陪我进宫。” 路加从墙上取下两把剑,扔了一把给兰斯,眼尾凌厉。 羊皮卷中并未对阿多诺·霍克海默做出详细描写,说明夏洛特小姐不了解他。 这个人要由路加亲自接触了解。 “我倒要会一会,胆敢求娶我妹妹的家伙是什么人。” 国王宫殿。 宴席间觥筹交错,圣国贵族们用来小口浅斟的高脚杯握在阿多诺·霍克海默手中太过娇小,他像打量玩具一样打量这些水晶小玩意,仰头一饮而尽。 没有人敢嘲笑他不懂圣国的规矩。 大臣们走漏了风声,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北方和蛮族接壤的国境并不太平。霍克海默一族是蛮族中最强大的部族,宫相显然有意和他们交好,以此平息蛮族动乱。 更何况——他们已经看到了联姻者带来的大群战马和皮毛。 “公主呢?还没有到吗?”阿多诺操着一口异国腔调问道。 他面容英挺粗犷,颈间围着狼王的皮毛,长弓靠在桌边,兽皮衣带离插着猛兽利齿打磨的刀刃。 和圣国贵族骑士的花架子不同——那是一头真正的野蛮巨兽。 王室的骑士们时刻戒备于他的一举一动。 王后微笑着开口:“阿芙拉公主本该与我们同住,但她有个性格专断的哥哥,一直留她在王子府邸住着。我们会尽快接她进宫陪伴您。” 阿多诺看向公主的“哥哥”大王子。戴纳被盯得一个哆嗦,脸上的肥肉像被狼盯上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王后连忙道:“不是戴纳。是另一个,名叫路加·查理曼。” “路加。”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阿多诺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 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瞬即逝,随即他便恢复了正常。 “公主的画像总有吧?”他问道。 王后示意宫侍去取阿芙拉的画像。 听到能一睹公主芳容,阿多诺手指兴奋得坐立不安,他灌下一杯杯葡萄酒,吃肉也吃不到心上。 “少族长对公主殿下真是一往情深。”王后道。 “我已经梦到过他很多次了。”阿多诺双目充满虔诚,“梦神告诉我,他将会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处指引我的族人走向未来。” 圣国信奉唯一神“光明神”,阿多诺口中的“梦神”显然是异教信仰。神甫不悦地轻咳一声,没有多言。 至于为什么阿多诺会用“他”来指代公主……这大概是他们语言不通,少族长语言学习不精的问题。 阿芙拉的画像取来,阿多诺满怀期待地看过去,面上的兴奋却逐渐滑向失望。 “我梦到的公主不是她——” 正在这时,会客大厅外传来争执的声音,守门侍卫们拔了剑,却顷刻间所有声音禁止,像被神力禁锢住一般。 门锁被金色的圣力融化,银发圣骑士推开门,一个人踏入大厅。 “宫殿的门锁似乎有些脆弱,我会让工匠打造一百个新的作为补偿。” 骄纵的少年音响起,路加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倨傲地扫视在场诸人。 “晚上好,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还有我们亲爱的贵客。” 他一眼就捕捉到了席间红发的阿多诺·霍克海默,嘴角牵起一个冷笑。 然而,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阿多诺激动地站起身,椅子顶翻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望向路加,双眸灼烧着炽热的光芒。 “不是画像里那个。” “——我要的公主,是他。” 第40章 夫夫联手 “我要娶的公主——是他。” 阿多诺的视线直直射向路加。 路加疑惑地压了一下眉头, 左右看看,确定阿多诺所指的人除了他以外并没有别人。 然后他高高挑起了眉梢。 宴会陷入死寂之中,只有国王仍在大快朵颐, 完全没意识到气氛尴尬。 “路加确实比所有公主都漂亮。”他自以为开了个不错的玩笑。 但没有人接话。 就连王后也惊愕地张开了嘴——她发现, 阿多诺神色认真, 显然之前一直期待的“公主”不是阿芙拉, 而是路加本人。 荒谬。 路加心下冷笑。 他最恨别人把他当做女性。 这个蛮族是听说了他“圣国之花”的名号,刻意以此来侮辱他? 正当他处于暴怒的边缘之时,一个温雅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路加·查理曼殿下贵为圣国的王储之一, 不是可以羞辱的人——更不是可以联姻的对象。” 兰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路加身边, 他的语调比平时冷淡了许多, 少见的严厉。 “羞辱?我没有羞辱之意。”阿多诺困惑, “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和我族的指引者联姻, 为何不可?” 多亏了兰斯的缓冲,路加燃烧着的怒火才有时间平息下来,不至于当场火山爆发,毁掉整个局面。 ——晋升契约骑士总还算有些好处,至少能光明正大地为他说话而不受指责了。 路加带着赞赏瞥了一眼兰斯, 然后正色看向阿多诺。 “如您所见,我是一名男性, 圣国的王子。”他维持着良好的礼仪,“在圣国没有男男相恋的习俗, 也从不嫁出王子。希望您能尊重我们的习惯。” 阿多诺讶异道:“在我们部族,互有好感的男性可以结契,正如男女一样。” “新奇的风俗。”路加微笑着说。 他当然不可能对刚见面的男性见鬼的“互有好感”、见鬼的“结契”, 虽然他努力在装作亲热友善。 于是这个场景看在其他人眼中, 便是小王子和霍克海默少族长相处得非常融洽。 王后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么阿芙拉公主在……” 路加打断她:“看起来少族长对阿芙拉公主并不感兴趣。联姻之事暂且不提, 今夜不应该先庆祝霍克海默少族长的到来,为他接风洗尘吗?” “正是这样。我们应该先互相了解,再谈其它。”阿多诺示意身边座位的部族勇士腾出位置,“来,我们边吃边谈。” 只要不抢走阿芙拉,他们就有话可说。 路加应邀坐在了阿多诺旁边的位置上。 兰斯按剑站在他身后。 阿多诺和其它贵族都有些奇怪的看向兰斯。 路加这才意识到不妥:成为契约骑士之后的兰斯已经是贵族了,他可以参与国王的晚宴,而不是现在这样,仍像个奴仆一样守着自己。 “不必服侍我,去享受美食吧。”路加宽容道。 “我想在您身边,殿下。”兰斯淡淡道。 那就是不饿了。 “随你的意。”路加转回头来。 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不在意——路加隐约觉得,自从进了这间大厅,兰斯一贯的温和气息就冷凝下来。 尤其是现在,站在他背后释放冷气,简直像个人形冰雕。 以阿多诺野兽的敏锐,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是?” “我的契约骑士,兰斯。” “契约?”阿多诺双眸微眯。 “是的,唯一的骑士。”路加解释,“不过和霍克海默部族里的男男‘结契’无关。” 蛮族少族长这才又露出了笑容。 “叫我阿多诺,路加。” 路加不适应旁人叫直呼他的名字,这会让他感到被冒犯。不过这个蛮族性情直率,没有恶意,勉强可以容忍。 “阿多诺。”他也直呼对方的名字。 兰斯俯身为他切割牛排,肉块在银刀下榨出红嫩的汁水,蔓延在路加光洁的瓷盘上。 路加顺手叉起一块,放入口中,又习惯性地仰起脸,任兰斯为自己擦嘴角。 只是仆人服侍主人最普通的动作,放到他们身上却有种特殊的亲密氛围。 其他仆人都识趣地绕开了小王子和他的契约骑士,心中惊诧不已。 骑士在他们心中的形象,高贵、骄傲、掌管平民奴隶的生杀予夺。 而像这位银发骑士一样如此低声下气地服侍他人,不会觉得羞辱吗? 但兰斯做得非常理所当然。 路加也对此习以为常。 只不过在兰斯凑上来的时候,他不由回想起——第一个直呼他名字的不是阿多诺,而是兰斯。 随之而来的,便是兰斯在马背上唤他“路加”时,心中那一瞬间的悸动。 路加为此走了一下神,他甚至闻到了兰斯体内流淌的、若有若无的香气,直到阿多诺喊他,他才将注意力扯回交涉上。 他们聊了一些两地风土人情和宫廷趣事,席间王后多次想要插嘴,一两句就扯回到路加的话题。 王后暗中咬牙切齿。 这个她的兄长千方百计寻来的盟友,却轻易被拉到了杂种那一边——就因为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不过以女人的直觉,那个蛮族对杂种不怀好意。如果那漂亮杂种有半分疏漏,她会让他成为整个圣国历史的笑柄。 夜色渐沉,霍克海默部族的使团扫荡了餐桌上的全部食物,准备在宫殿的客卧里歇下。 分别时,阿多诺和路加最后一次碰杯。 “我还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国度。路加可以充当我在这里的向导吗?” 路加微醺:“当然。” 阿多诺笑道:“明天上午我会去找你。” 他们寒暄了几句,路加便带兰斯离开了宫殿。 兰斯关上了马车车厢的门,私密的空间里只剩主从二人。 为了应酬阿多诺,路加喝了很多酒,一进车厢他就醉态尽显,慵懒地歪在枕上,双眸略有朦胧。 他没注意到兰斯异乎寻常的沉默,率先开启了话题。 “阿多诺在我意料之外……不过情况比之前好一些。” “他对殿下居心叵测。”兰斯冷道。 “对我居心叵测总比对我妹妹好,至少圣国的宗教和律法能保护我不会被一个男性‘娶’走。”路加浑不在意地笑了,“我一个男人,还能被他占便宜不成。” “他不该有任何觊觎之心。” “阿多诺不过是相信几个异教怪梦,相信我能拯救他的部族罢了。他信任我,对我有亲近感,这非常好——朋友之间的谈判总比敌人的谈判容易。” 过来一会儿路加才发现兰斯没有如往常那样应和他,路加不悦地皱起眉。 “你不觉得吗?兰斯?” 或许是微醺的缘故,视野中兰斯的身影非常模糊,陷在黑暗中,冷漠如同一尊塑像。 “我会尽快让他离开。”兰斯仍然是以冷硬的短句回答。 路加望着他,唇角逐渐勾起一个艳丽的笑。 他单手撑头,尾指拨弄着额发,双腿随意搭在枕间,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像一条懒洋洋的海妖。 “你不会在担心,我会跟他私奔吧?” 他半开玩笑地说。 对方没有回话。 路加笑了笑,醉酒后他的欲|望不太受理智管束,总想做一些平日里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情。 “兰斯,我醉了,你过来给我靠。” 兰斯听话地坐了过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 “兰斯,我头疼,你给我摸。” 他腿上的小恶魔又不依不饶地要求。 于是兰斯的手抚在他发间,带着温和的治愈术,一下下为他梳理头发。 “好凉。加热点。”路加口鼻中的酒香淡淡传来。 他语调柔软,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比起颐指气使更像是在撒娇。 然后这只撒娇的猫儿轻轻抽动鼻尖,嗅闻着仆人身上的气味,在他手底露出了迷醉的神情。 “真好闻……刚才一直都有。不停勾|引我,和别人聊天都聊不到心上。”路加像是有些气恼。 他缓缓掀起眼皮,唇边露出半颗尖牙。 “作为勾|引我的赔礼……兰斯,我今晚想要一些加餐。” 今晚并不在七日食期,他没有变成魅魔,狩猎不是必须。 ——只是猎物太诱人,只是他有些嘴馋。 然而今晚,他的猎物没有乖顺地献上血液。 兰斯手指插在他发丝间,大拇指擦过魅魔玫红的眼尾。 “我没有选择,不是吗?殿下。”他淡漠道。 路加像疑虑的猫一样眯起眼睛,总觉得兰斯话中有话。 是“没有选择”是否提供鲜血,还是没有选择做别的什么……? 路加不喜欢兰斯拒绝他,但这样的兰斯显得非常禁欲,反而挑起了他的征服欲。 他坐起身,手指勾起兰斯的下颌。 “你在和我闹脾气?” “我不敢,殿下。” 分明就是在不悦,而且是在为他而不悦。 路加满意地欣赏着这张冷情的俊颜上,正因自己而波动着情绪。 他凑近轻轻嗅闻——这种味道,是嫉妒吗? “因为阿多诺?你嫉妒他?” 兰斯瞳孔微缩,一瞬间以为殿下发现了自己不该为人所知的心思。 他与那双紫莹莹的双眸近距离对视,却只找到了充满兴味的光彩,和平时并无两样。 松了口气,还有……失落。 “放心吧,你永远是我宠爱的猎物。”路加笑着说,“如果多努力取悦我的话,说不准是唯一的猎物?” 最后的尾音软软挑起,释放着诱惑。 他以为那只是简单的、猎物之间的嫉妒。 兰斯垂下眼睫,遮掩住暗沉的瞳色。 他从马车小桌抽屉的隔层下取出抽取血液的针筒,银针插|入手肘的血管之中。 鲜红的血液抽取出来,递交到路加手中。 路加总觉得那些东西没有在兰斯体内时那么诱人了——他慢条斯理地舔了一口,脸色微变,捂住了嘴。 好苦。 苦涩的铁锈味冲击了他的味觉,一瞬间路加醉意都被苦醒了,只觉刚才干的那些混账事是自讨苦吃。 他逐渐发现了兰斯的味道和情绪有关,那么刚才抽取血液的时候…… “若说你刚刚是怀着杀了我的念头抽取血液,我都信。”他冷笑道。 “怎么会呢,殿下。”兰斯笑意不及眼底。 “那怎么解释血液的味道?”路加危险地审视他。 “我会向您证明。” 路加还在疑惑他要如何证明,忽然被捧住了脸,嘴|唇被迫张开吃到了别的东西。 苦涩的血腥味逐渐被舔掉,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甜香。 嗯,这才是他的小蛋糕应该有的味道。 路加摄取着甜香,迷迷糊糊地想。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该下车了,路加殿下。” 直到有人敲击车窗,路加才惊醒,他立刻逃离兰斯,唯恐刚才那一幕被什么人看到。 还好拉了封闭的窗帘。 闻着车厢里浓郁的气味,路加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敢在外面做这些出格的事…… 兰斯倒是颇为坦然,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了采血的器具,整理凌乱的车厢内部,然后替他打开了车门。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路加睨他一眼,没有再提车厢里“证明”的事。 次日一早,阿多诺·霍克海默如约而至。 侍卫来通报的时候,赫卡庄园的少年们正向路加报告花园中马铃薯生长的情况。 那些少年们满脸都是见到神迹般的震惊,然而阿多诺已经非常自来熟地踏入了餐厅里,路加只好打住他们的话柄,示意他们稍后无外人时再说。 “早上好,我的朋友。”路加起身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欢迎你加入圣国的早餐。” 阿多诺展开双臂,那是北方蛮族常用的拥抱姿势。 而路加早就从夏佐的熊抱里获取了丰厚的经验,在阿多诺抱来时,他径直坐下,非常“巧合”地让他抱了个空。 “快来享用美食吧。”他露出自然的微笑。 路加继续用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四下看了看。 兰斯去哪了? 身边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这让他很不习惯。 这时女仆端着一小筐零食上了桌,分散了路加的注意力。 他露出一个微笑。 筐中盛放着金灿灿的条状物,它们散发着热气,还配有一红一白两碟酱料。 阿多诺好奇地捏起一根,咬在口中。 那金色的条状物外酥里嫩,里面砂质绵软,细品有种植物的芬芳,却起蔬菜更有饱腹感。 “这是什么?”阿多诺惊艳道。 路加好笑地看到,这些穿越前他很少食用的高热量快餐,正在被阿多诺当做珍馐来食用。 “薯条。马铃薯的烹饪产物。” 他边回答边拿起了一根,蘸了些仿制的塔塔酱放入口中。 口感意外的很幸福——穿越前路加因为身体原因,必须遵从营养膳食,被营养师禁止吃低劣的油炸食品,薯条这种食物也就尝过一两次。 紧接着又是马铃薯泥、马铃薯饼和加了香料的马铃薯块。 一样的美味,却都看不出原材料。 阿多诺几乎忘了吃肉。 “真希望我的族人也能吃到这些美食!”他夸张地说,“我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这真的不是从牛羊身上掉下来的吗?” 路加报以礼貌的微笑,细细审视他的表情。 “圣国真是一片生长牛奶和蜂蜜的沃土。”阿多诺由衷赞叹道。 在那惊叹之下,掩藏着贪婪的光。 路加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就这么放下诱饵、任阿多诺离开的话,不多久蛮族就会入侵圣都——为了寻找这种奇迹的植物。 不过…… “即便你找遍整个圣国都不会找到这种东西。”路加笑道,“事实上,这种植物是我的朋友从北方部族意外发现的。” 在阿多诺惊讶的目光中,他接着道:“它们本来就生长在贫瘠寒冷的北方,成活容易,储藏方便,少量便可以果腹充饥。有了它,你的部族过冬就容易多了。” 阿多诺双眸中的渴求越来越旺盛:“路加,可以告诉我‘马铃薯’到底长什么样吗?” 路加不紧不慢地咽下一口牛乳:“别急,离冬天还有很久,我还在探索它们的生长条件,选育优质品种,提高产量。” 他吊住了阿多诺的胃口。 他面露微笑:“如果我们‘商谈融洽’,可以长期合作,那么‘马铃薯’会是我送给你的一份大礼。” 要娶公主,还是要救济部族过冬的食物,孰轻孰重,相信这位少族长能选择清楚。 “……我很期待。”阿多诺道。 他嗓音郑重带着沉思,对待路加的态度比之前严肃了一些。 因为路加已经抓住了阿多诺的所欲所求。 “希望你能满意我精心准备一餐。”路加起身,“接下来要不要参观我们的教堂?” 那些威严宏大的建筑能证明国家的富有强大,震慑来访者,产生拜服之心。 “我们信仰不同。” “不必服从教会的礼仪,只作参观赏玩。” “算了。”阿多诺直接拒绝了他,眉峰英挺地竖起:“比起教堂,我更想见识王室骑士团的威名。友好的交流比赛,我想国王会同意的,对吗?” “……当然。”路加微笑道。 再拒绝阿多诺的要求,就显得圣国内怯了。 这位蛮族少族长远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憨直,他想在武艺上压过圣国一头。 希望那些骑士团的家伙能撑起点面子…… 路加的希望完全是妄想。 阿多诺拥有野兽的敏锐直觉和怪物一样的力量,王室骑士团接连败在他手下,而阿多诺看起来才刚刚热身。 “你们不够认真。”他脱下衣服,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请派更厉害的对手,严肃地对待我的挑战。” 更厉害的对手——骑士团纷纷将目光投向路加。 一名骑士附在路加耳边道:“团长今早启程巡查国王御道了,还有三名骑士返回封地,殿下您看……” 是路加殿下在角斗场上战胜了威尔骑士,殿下是骑士团承认的、当之无愧的剑术高手。 路加却知道,那场决斗本不该那么轻易赢下威尔骑士,他赢得轻易完全是出于某种运气和对方的失常。 ——但这场碾压式的闹剧确实该画上句号了。 “我来和你一战。”路加挺身而出。 看在外交礼仪上,阿多诺不会下重手伤到他。由一位王子出战,无论这场比试的结果是什么,圣国都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阿多诺充满兴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流露出十足的期待。 路加与他对视,手刚牵上缰绳准备上马,就有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手上。 “殿下,我来应战。” 路加回头,失踪了一个早晨的兰斯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看起来风风仆仆,发丝略有凌乱,穿着仆役的裤衫,靴角还沾满了泥土。 路加收回打量的视线,眉梢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这幅样子,我还以为你改行去做农夫了呢。” 兰斯微微笑着,没有反驳。 “殿下,恕我来迟。”他温和道。 “嗯。”路加扬起下巴,不想表现得太在意他,“所以,你终于想起来要尽契约骑士的本职了?” “是,殿下。请给我这个机会。”兰斯单手抚胸行骑士礼。 不得不说,兰斯出现的正是时候。 路加刚才还有些忧心忡忡,现在忽然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因为他知道,不管对方多么强大——他的兰斯,永远所向无敌。 路加将手中的剑抛给兰斯,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 “给他上甲。” 骑士们互相对视,再看向一副仆人装束的兰斯,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贵族们谁人不知兰斯冠上契约“骑士”这个名号,完全是因为小王子殿下和教廷抢人,不得已而封的? 若说比圣力倒还好,但是比骑士剑术——他们的小殿下是失心疯了吗? 骑士们纷纷犹疑没有上前,兰斯反倒说:“不必穿铠甲。我有殿下的剑便好。” “还有马。”路加拍了拍“恶灵”的马脖子。 然后他看向阿多诺。 “由王子的契约骑士应战,我们的态度已经足够认真。所以,也请你认真对待这次比斗。” 兰斯需要强大的对手为他锦上添花。 也该让那些不长眼的贵族们看看,他路加若是养狗——那么一定是最优秀的狗。 战马上,阿多诺垂眸审视他的对手。 之前这位契约骑士从各方面都表现得像恃宠而骄的仆人,现在这名仆人未穿铠甲就与他对战,阿多诺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些轻浮的情绪,比如虚荣和轻蔑。 然而兰斯眸光沉静,只有认真,和必赢的信心。 “那就比‘骑射’两项。”阿多诺不敢再轻视他的对手,“北荒谁不知霍克海默部族少族长箭无虚发,我会用我最擅长的技能来尊重我的对手。” 兰斯翻身上马。 比斗开始,阿多诺策马冲锋,双眸如鹰一般寻找对方的破绽。他正思考着如何劈剑,颈间却倏然触及到冰凉的锋刃。 兰斯手中的剑已经停在他颈边。 阿多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一定是他没发挥好。 “再来!”他吼道。 兰斯撤剑,阿多诺紧盯他的动作,再次发起进攻。 不过两个回合,兰斯的剑再次停在了他颈侧。 阿多诺额间流下冷汗。 那柄剑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他的要害,而且每一次都恰好停在颈前,多一分会伤到他,少一分不够威胁。 力度控制得刚刚好,如同一台经过精密测算的仪器。 “再来!”阿多诺不服输地大吼。 而下一次他发觉——兰斯用了他之前用过的剑招。 复制、改良、更精确地完美重现。 阿多诺的力量毫无用武之地。即便在交锋中碰到了兰斯的剑,他也能感到对方稳如磐石,无法以蛮力撼动。 围观的王室骑士们呆若木鸡。 而且他们发觉……路加殿下之前决斗时使用的剑术,竟有几分兰斯的影子。 “当然了,他可是我的剑术老师。”路加轻松地抱着手臂,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你们不会以为我是那种随意收契约骑士的人吧?” 他们还真是这么想的。 路加骄傲道:“我的契约骑士,必定是最好的。” 兰斯的剑优雅沉稳,和那些暴力硬碰硬的笨熊们完全不是一个路数,非常符合路加的审美。 兰斯这个人……不管哪里都很符合他的审美。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阿多诺彻底折服在了兰斯的剑下。 “我认输。”他憾然道。 圣国的剑术精妙高深,果然不是他所能挑战。他怀着钦佩想。 脑海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抹笑声。 “这就败在异教徒手下了吗?”那嗓音优雅磁性犹如大提琴,“放松,我来帮你。” 随着脑海中声音的响起,阿多诺一阵困倦,顺从地闭上了眼。 兰斯察觉到什么,瞳孔微缩。 剑锋被猛地格开,紧接着,他剑下的阿多诺如同变了一个人,剑风狂肆,犹如一台巨型绞肉机,挥舞着向兰斯绞来。 ——阿多诺的眼睛变成了紫色。 还有唇角牵起的嘲讽笑意。 然后兰斯看到,那个紫眼的蛮族向路加投去了不怀好意的一瞥。 兰斯心脏骤缩,偏转方向挡住路加身前。然而黑马如同被恶魔惊吓般疯狂扬起马蹄,一时极难操控,他的剑为此偏离了半分。 一道剑风飞过,鲜血四溅。 兰斯右眼多了一道剑伤。 阿多诺呆滞了一下,紫色双眸变回褐色。 “怎么回事……”他喃喃道。 惊变之下,所有人都有一瞬间失声。 谁都没有想到,投降认输的阿多诺会突然攻击! “……兰斯!” 路加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只身冲上前去,在骑士们的惊呼声中拽住黑马的缰绳,制服它让它冷静下来,然后扶着兰斯下马。 兰斯看起来非常镇定,甚至握住路加的手时,还浅浅笑了一下。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右眼鲜血淋漓,将路加护在背后,警惕地盯向阿多诺。 然而现在的阿多诺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是恶魔。 兰斯眉头紧锁。 他现在才回想起,刚才右眼被划伤时,他的心跳有一瞬间不规律……就好像一颗诅咒的种子破土发芽。 只露出一道蛇尾的影,细探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正思索着,忽然被路加拉回头去。 “你的眼睛!”路加双眸圆瞪,音调拔高,“眼睛受伤了,你感受不到吗!” 兰斯另一只完好的眼睛眨了眨。 他努力对焦了一下视线,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嗓音染上了些许慌张。 “我看不清殿下了。” “治愈术呢?!”路加撕下衣衫下摆,连忙按在他眼睛下方的剑口止血。 他嘴上暴躁,动作却非常轻柔。止住眼下的血之后,他不敢触碰眼球上的伤势,嘴角紧张地绷起,苍白没有血色。 兰斯默默注视着殿下为他而愤怒、为他而急切——之前他想治好自己的眼睛、想清晰地看到殿下的欲|望忽然消失了。 “我做不到,殿下。”兰斯仅剩的眼睛露出了笑意。 路加怒急攻心,甩开他,疾步走过去一把扯起阿多诺的衣领。 “这是偷袭!”他愤怒地吼道。 其它骑士也纷纷附和:“你都已经认输了!怎么能出尔反尔!”“这不符合骑士精神!” “非常抱歉,那并非我本意!”阿多诺慌乱道,“我刚才失去了意识,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狡辩!”其它骑士道。 一个温雅的嗓音越众而出,兰斯淡淡道:“他说得没错。继续吧。” 尽快结束比试,之后他想和殿下单独相处。 路加像愤怒的狮子一样甩过头:“比什么比?你眼睛都伤成这样了!” “殿下,比试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兰斯握住小王子急欲揍人的拳头,“赢下来,这是圣国的荣耀,也是殿下的荣耀。” 路加盯视他许久,眼眶几乎被他右眼的鲜血染红,颤抖的拳头逐渐平静下来。 “那好,我来比。”路加转向阿多诺,沉声道,“他是我的契约骑士,我会代替他完成下一场比试。” 阿多诺根本无心比试,但既然路加这么要求,他没有理由拒绝。 射箭是他最拿手的项目,他在十六岁时曾凭射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赢得了两个部族的归顺。 阿多诺挽弓搭箭,一计正中红心,穿透了箭靶,钉入箭靶后的树干里。 路加取来一张相同的弓,那弓对他来说太沉太硬,他面无表情地拉开,手腕微微颤抖。 他牙关紧咬,双眸如烈焰般夺目。 最宠爱的狗被人恶意踹伤,而自己的满腔怒火却连一张弓都无法撑开—— 路加愤怒于自己的无能。 他眉梢凌厉地飞起,正要耗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忽有一个怀抱从身后贴近了他。 兰斯的手覆在他挽弓的手上,替他张开了弓。 这个动作就像拥他在怀中。 血珠滴在路加脖子里,带着浓郁的香气。路加本应馋涎那鲜血的味道,现在却只觉心疼。 兰斯给了他力量。 “看前方。”沉静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殿下是我的眼睛,是我箭尖的方向。” 路加靠在他怀中,十指交错,发丝纠缠。 他前所未有地专注于靶心一点,在某个花朵落下的时刻,轻轻松开了手。 箭离弦而出。 ——穿透红心,射穿阿多诺的箭,“叮”地从树干另一侧冲出。 他们赢了。 第41章 恶魔附身 王子府邸, 路加扯着兰斯的手腕一路飞奔。 他跑得太急,有次差点绊倒摔跤,还是兰斯托了他一把。 “殿下, 不必这么着急, 我一点都不疼。”兰斯语声带笑, “这样的伤势, 只要有治愈术,瞬间就能复原。” “那可是你的眼睛!”路加虎着脸低吼。 ——兰斯简直太不爱惜身体了。他难道忘了,他的身体不光属于他自己, 也属于他路加吗? 路加正腹诽着, 忽然被人拦腰抱起, 扛在肩头。 他慌乱地抱住兰斯的脖子稳住身形, 惊怒交加道:“做什么?放我下来!” “我想带殿下看花。”兰斯说。 “你疯了?!看什么花, 还不快停下!” 路加揪住手边的银发想要撕扯,又下不去手,只能气得攥在手里揉搓打结。 “兰斯,我警告你,即便你成为契约骑士还为我赢得了荣誉, 也不意味着你能对我为所欲为——” 兰斯笑而不语。 他抱着殿下往花园里走,不多会儿便停了下来。视线所及是大片大片白色的花朵, 白色的花朵挤挤挨挨团成一簇簇花球,在绿叶的波涛中素净可爱。 路加挣扎的动作停了。 这些陌生的小白花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花园里? “殿下之前瞒了我那么久, 现在自己倒是忘了?” 一周以前的记忆浮现在路加脑海:他曾让少年们帮他种植马铃薯——就在这片花园的土地上。 这些白色花朵,都是马铃薯开的花? 可是开花最少也要两三个月,而现在才两周不到! “寻找到殿下想藏起什么、想要什么有些困难。”兰斯道, “不过一旦找到, 实现殿下的愿望就容易多了。” 他只用了一夜加一个早晨的时间, 就学会了如何用圣力催生植物。 路加低头看向兰斯这身粗布衣服还有靴角的泥,顿时哭笑不得:“你还真去做农夫了……” 兰斯望着他道:“毕竟殿下很优秀,身为殿下的‘契约骑士’就更应该无所不能。如果为了殿下,做农夫大概也是擅长的。” 他把路加放下来,掐了一朵白花递给他。 路加嗅了嗅,有一丝清甜。 在他穿越前的世界历史中,马铃薯花曾获得了法国王后的喜爱,她将它们插在发髻和领口间,这种装扮曾在贵族小姐之间风靡一时。 路加肯定,不过多久,这种能拯救饥荒的神奇花朵,也将在圣都内广为流传。 羊皮卷上可没提到马铃薯。 他又一次改变了历史——而兰斯为他加速了这些改变。 “……你是神迹本身。”路加捻着花朵喃喃道。 “殿下才是我的神迹。”兰斯认真道。 路加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对这些在他看来非常过分的奉承表示怀疑。 “我没有撒谎。”兰斯眼睛弯了弯,“不信的话,我们可以验证一下殿下的‘神迹’。” 路加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他倒要看看兰斯要怎么逗他玩。 兰斯微微俯下|身,凑近小王子的脸。 为了不吓到殿下,他右眼剑伤处已经蒙了一层绷带,殷红的血迹烙印在白绷带上,和左眼的翠绿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殿下真心替我感到疼痛……”他低声道,“那么只要在伤处轻轻亲一下,就能痊愈了。” 路加双眸圆瞪。 这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请求? 然后他便看到,兰斯冰白的脸颊缓缓浮起了浅粉,左眼睫毛扑扇得比往常更快,眼睛专注地望着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这是在害羞吗?真少见。 一瞬间,想看兰斯发窘的欲|望盖过了被冒犯的感觉。 路加眼中流露出了兴味。 他促狭道:“要不要再加个魔咒,什么‘痛痛飞走’之类的……?” “如果殿下喜欢的话。”兰斯笑了,“就当是催生出这些花朵的赏赐。” 是在讨要赏赐啊。 路加笑了:“那你闭上眼。” 兰斯乖乖闭眼。 路加将小白花放在兰斯受伤的眼睛上方,望着他不住轻颤的睫毛,望着他俊雅的面容……然后无声地亲在花朵上。 “好了。”路加直起身,将小白花藏在身后,“你说的‘神迹’呢?” 兰斯睁开眼,眸光中浅浅浮动着纵容的笑意。 即便失去视觉,只凭着气味和声音,他也知道殿下只吻了那朵花。 ——但这已经足够了。 兰斯抽开右眼的绷带,绷带之后的剑伤正飞速愈合,血迹之下睁开了绿玻璃珠似的眼睛。 “这就是殿下的‘神迹’。”他浅笑着说。 被那双温柔染血的眸子注视时,路加有些发怔。 不知不觉,兰斯的脸不再是一片空白,他无情无欲的眸子逐渐沾染了血迹——那些血迹还是因为他路加而产生。 路加舔了舔虎牙。 他忽然感觉很渴,而且坚信现在的兰斯一定非常好吃。 清风浮动,有其它人类的气味飘来。几个赫卡庄园的少年正向马铃薯花田走来。 路加头脑一清。 光天化日之下……算了。 他眼珠一转,手快地将那朵小白花别在兰斯鬓边。 他对着自己的“作品”欣赏片刻,恶作剧得逞地笑了笑,然后负手向那些少年们迎过去。 “我已经知道你们早上想和我汇报什么了,正如你们所见,这些突然发疯的花都是兰斯做的,接下来你们可以合作……” 少年们一边听他们的殿下安排后续事宜,一边去瞟契约骑士鬓边的花,忍不住发出声声低笑。 马铃薯的栽培和选育就这么加快了进程。 * 和阿多诺不欢而散之后,路加以为这段本就虚假的友谊会彻底告吹。 不过没关系,他相信阿多诺不会放弃马铃薯。 没想到,阿多诺翌日清晨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带着他的歉礼。 路加看着王子府邸外无处安放的百匹良驹,扬起了眉梢。 “我曾与你们的宫相商议,用它们来迎娶公主。”阿多诺眼下带着疲惫的黑影,“但我发现,我没有资格迎娶公主,只有真正的勇士才配得上他。” 说完之后,他猛地皱眉,疼痛难忍地按住了太阳穴,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和谁说些什么。 兰斯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眼来,眸中一片冷然。 路加目露疑惑。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联姻……是在欲擒故纵吗? 阿多诺望着他怀疑的表情,苦笑道:“我是认真的。这些马匹是我的歉礼,希望能获得你的原谅,路加。” “很抱歉伤害了你的契约骑士,我们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吗?” 路加又想起了兰斯眼睛受伤的情状,心中不悦。 但比起国家大事来说,兰斯受伤毕竟是私事,他不能因为狗狗的私情就毁掉国家的外交。 想到这里,路加带起礼貌的微笑,不置可否道:“感谢你的馈赠。我忠心希望霍克海默部族和圣国将永结为好。” 阿多诺面带失望:“我准备后天就出发回部族。” “这么早?”路加讶异,霍克海默部族的使团本应该在圣国待上半个月以上。 阿多诺握紧了自己的右手腕,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再抬眼时,他以少族长的身份说:“此行我不能空手而归,同作为王子,你应该能理解。” 他在向路加索要马铃薯。 路加当然不会忘记这些能带来和平的农作物。 “我会教给你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马铃薯的种植方法,再赠予你一些优秀的豆种。”他道,“不过作为交换,我希望两国能结下和平互惠契约,以双方的信仰为证。” “一言为定。” 签订契约后,路加带阿多诺看了马铃薯花田,现在花朵已经完全枯萎,叶片变得枯黄——但经过数轮实验的路加知道,这时候的马铃薯块茎才算是成熟。 “你说这就是昨天我们吃的食物?”阿多诺瞠目道,“这种植物旷野里很常见,我们部族会食用它的花叶,味道并不相同。” 路加叫人挖出块茎:“真正能果腹的是这个。” 他让阿多诺观看了马铃薯从挖出来到切块到烹饪成佳肴的全过程,然后将这些能带来力量的食物送入阿多诺口中。 “没想到会是这么不起眼的小东西,这简直是神迹……”阿多诺惊叹道。 路加靠在拱门边微笑:“会不会觉得我送你的这份礼物很不值?” “它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却千年来都没有发现。”阿多诺叹道,“如果没有你,我们可能百年千年都不会发现它,丢弃它黄金一样的块茎,继续忍饥挨饿。” 他苦笑道:“虽然很遗憾不能带你回去,但神说的没错,你是我们的引领者。” 他多次提到了异族的“神”与“引领者”,路加不免好奇。 据阿多诺只言片语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他还未见过路加时,就已经梦到了路加的相貌,并得到了神的指引,预言路加能拯救他的族人。 这位未知的异族神,很有可能站在路加这一方。 路加身为恶魔,注定被光明神抛弃,如果能获得另一位神祇的支持的话……那顶王冠会不会来得容易一些呢? “我对你们的宗教很感兴趣。”路加道。 阿多诺意外道:“这对于你们来说是会上火刑架的异教。” 路加被提醒了:这里的确人多眼杂。而且…… 他瞥了一眼兰斯。 在圣骑士面前起叛教的念头,是嫌活得太久了? 见他犹疑,阿多诺提议道:“今晚可以为我饯别吗?” 在私密的酒会上详谈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 路加点头答应了。 夜幕降临,他依约登上马车,回身对紧跟着他的兰斯说道:“我说过,今晚我要单独行动。” “殿下,那个蛮族身上有黑暗气息,时隐时现,我无法准确判断。”兰斯按住他关车门的手,“他很危险,我必须贴身保护您。” 信奉黑暗的民族身上带着黑暗气息,这看在路加眼中很正常。 他望着兰斯冷峻的眉峰,气势分毫不让:“作为王子,我有权保护自己的隐私。” 因为用力,少年手背青筋拱起,透过薄薄一层白丝手套,兰斯感受到了那只手的强硬态度。 银发骑士眉峰和软下来,眼神依旧坚定。 “那么我会待在门外,保证听不到殿下的谈话——以光明神|的名义发誓。同样的,如果殿下发生意外,我也可以及时进入保护您。” 他退了一步,但仍然不肯妥协。 一直都被随身携带的狗狗现在却要被拒之门外,确实有些残忍。即便成为贵族骑士,兰斯却依旧活得像看门狗。 “……没必要,兰斯。”路加也放软了态度。 “我不喜欢殿下和他待在一起。”兰斯握着他的手,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他直直望着路加,绿眸中带着单纯又赤|裸的嫉妒。 那种眼神轻轻烫了一下路加的心脏。 他想告诉兰斯,他和阿多诺喝酒只是去套取情报,他再怎么心狠也绝对不会和伤害自己狗狗的人交心。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解释又显得过于矫情……好像他多在乎兰斯的心情一样。 “随你的便。”路加高傲地扬起下巴,抽回手,不再管兰斯的行动。 到了酒馆,他瞥了一眼乖乖守在外面的兰斯,然后走进了和阿多诺约定的隔间。 门在背后关闭,将他们隔开。 路加开始还会念起兰斯在外面做什么,随着正题开启,他很快就投入了与阿多诺的谈话中。 “在我族的传说中,大陆由九位神祇掌管,其中最强大的是光明神,另一个则是黑暗神。而我族的守护神是九柱神之一的梦神。” “九位?”路加道,“我们的记载中大陆上只有光明神。” 这或许是为了信仰纯粹而进行的思想阉割。 “百年前九神都还存在,祂们比光明神弱小。”阿多诺眸光黯然,“而现在,我也不确定我族的守护神是否还在了。” 路加道:“可你说过,是梦神给了你迎娶公主的指引。” “我本以为那是梦神,直到昨天的比斗——梦神不会在白日操控信徒的身体。”阿多诺想起昨日仍是心有余悸。 路加掀起眼皮审视他:“你在解释昨日你偷袭伤害我的契约骑士的事?” “希望你能信我。”阿多诺诚恳道,“操控我的大抵是黑暗神。我族的神可能早已被黑暗吞噬。” 路加以一种听故事的态度抿了一口葡萄酒,这个人在他眼中完全没有可信度。 阿多诺讲述道:“光与暗正在较量。十八年前祭司曾说过,光明神和黑暗神打一个赌,各自将祂们珍贵的‘宝物’投入了人世,并准备以此吞并诸神。” 珍贵的“宝物”…… 路加瞬间就想起了兰斯。 羊皮卷中所谓“神选者”是否就是阿多诺口中“神祇珍贵的宝物”? 如果兰斯是光明神的宝物,那么黑暗神投入人世、与兰斯进行较量的“宝物”又是什么呢…… 路加一想羊皮卷里的“反派”角色,直接就想到了自己。 但怎么可能呢? 他只是一只半魅魔,本来魅魔在众多恶魔中就非常低调,他还缺点限制一大堆,魅魔的天赋却半分都没有…… 只凭实力的话,欧西里斯还差不多。 “你听说过‘欧西里斯’这个名字吗?”他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阿多诺神情大为震动。他斟酌许久,才徐徐道:“传闻中黑暗神……” 路加听到“黑暗神”之后立刻竖起了耳朵,毕竟黑暗神可是所有恶魔的祖先与守护神,也是最有可能支持他的神。 阿多诺却忽然停了下来。 再抬起头时,他露出了一个笑。 难以想象,用阿多诺那张刚正又棱角分明的脸,竟然能露出这种邪肆阴柔的笑。 路加瞳孔骤缩。 他发现,阿多诺的眼睛变成了和他一样的紫色——或者说,和欧西里斯一样的紫色。 “你在呼唤我吗?乖孩子。”“阿多诺”起身向他走来,“我很开心,你终于想起了我的名字。” ——难道阿多诺说的都是真的?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8!0!.!c!o!m 真的有什么东西操控了他的身体? 电光石火间,路加“唰”地拔|出骑士剑,那柄剑由兰斯祝福过,此时正灼灼闪耀着圣光。 “欧西里斯。”他沉声试探。 “嗯?” 欧西里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他,一边将阿多诺的狼皮围脖摆正,同时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神态悠闲,就像在闲话家常。 “别靠近我。”路加却举剑后退一步,“我的契约骑士就在门外,如果你不想被他再次烧成灰烬的话……” “他啊。”欧西里斯愉悦地笑了,“他还在享受我送给他的‘礼物’呢。” 欧西里斯对兰斯做了什么? 兰斯出事了吗? 路加咬牙,不多废话,直接举剑朝他挥去。 然而剑锋落在欧西里斯手掌中,却像普通人受到剑伤一般流出鲜血,并没有圣力灼烧黑暗生物时产生的灼痕。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欧西里斯微笑,“这可是一具货真价实的人类身躯,你的剑会先杀死霍克海默的少族长,而在圣力触碰我的神魂之前……我已经离开了。” 杀死使臣这种重大的外交事故会造成什么后果,路加不会不知道。 在他稍一犹豫的瞬间,欧西里斯手握剑锋夺走了剑,紫色的双眼直逼路加。 ……眼睛里有诅咒? 路加立刻闭眼,却在下一秒被按住狠狠往墙壁上一撞,后脑勺一阵剧痛。 世界陷入黑暗。 该死,分明是只恶魔,还要用这种暴力的物理“昏厥术”…… 这是路加最后的意识。 * 少年在撞击下昏厥过去,缓缓软倒。 欧西里斯手掌揽住少年的后脑勺,确认了他脑后金发间没有血迹,才放松地挑起了眉梢。 “每次都像个刺猬。”他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抚摸少年,“乖一点,嗯?我也不想让我珍贵的‘宝物’吃苦。” 至于光明神的“宝物”—— 欧西里斯向门外投去了一瞥,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在诅咒中挣扎的银发圣骑士。 他点燃了埋藏在圣骑士体内的诅咒,从负面欲|望的纠缠中脱身应该需要很长时间。 在欧西里斯最早的预设中,两个“宝物”会角逐这个国家的王位,而他的路加将会登上王座,将这个天使之国染上暗夜的色泽。 却没想到,不受神祇操控的“宝物”的命运却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欧西里斯愤怒于自己的“宝物”被光明觊觎,同时又孕育出一个绝妙的想法。 在这段时间里,他要做出一副路加被轻|浮过的假象,让圣骑士心中的黑暗|欲|望狂野生长,膨胀,爆炸,直到自我毁灭…… 不过,怎么做出假象呢? 欧西里斯抬起阿多诺的手,面露厌恶。 这幅身体比之前的吸血魔要肮脏多了,浑身都是野兽的臭气,他连用这手碰一下路加都难以忍受。 他认真思考片刻,然后握起了路加自己的手。 白嫩纤细的手指,染着玫瑰色的圆润指甲。 欧西里斯目露欣赏和自得:这才是他的艺术品。 他就用路加自己的手在路加唇上揉揉|捏捏,直到嘴唇被按压得通红充血,最后用指甲割出一些小口子——锦上添花。 “让他嫉妒到发狂……这样就够了吧。”欧西里斯满意道。 要不要再把衣服剥开一些? 他刚拉开路加的衬衣一角,就在这时,高热喷薄而来,墙壁和天花板在太阳的金焰下熔化。 热浪蒸腾中,银色人影扭曲。 兰斯站在金焰中央,手中攥握着诅咒黑蛇,左胸口鲜血淋漓。 他金色的眸子徐徐移动,落在路加身上。 第42章 死亡新生 半个小时以前, 兰斯亲眼目送路加进入只有两个人的隔间。 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殿下,另一个不是他。 门关上之后, 没有任何一丝声音传出, 兰斯无法通过声音得知殿下在做什么,殿下在说什么,殿下是否向他人而展露笑容。 等待, 漫长的等待与煎熬。 忍过去就好了, 兰斯告诉自己, 就像往常一样。 某一瞬间他以为殿下变成了魅魔正渴|求着他, 就在他即将破门而入时,才恍然想起不到七日食期, 那只是幻觉。 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枯等了一夜,然而沙漏中的细沙缓缓流逝,只过去了十分钟。 根本无法忍耐——那毒一样的占有欲。 腐蚀理智, 连意识也昏昏沉沉。 兰斯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负面情绪被十倍百倍地放大了。 ——恶魔的诅咒? 兰斯挣出了一瞬间的清醒, 只见黑雾如无数衔尾蛇般在他心口缭绕,嬉笑着钻出, 转头将利齿扎入他的心脏。 那些可怕的毒蛇以他的庞大欲|望为养料,反而构成了腐蚀他、禁锢他的坚固枷锁。 诅咒突然爆发, 一定有其它目的。 ……是房间里的殿下! 兰斯混沌的双眸猛然变得清明,他手臂青筋暴起,突破层层枷锁攥紧了蛇尾,用尽全力向外撕扯。 诅咒的毒牙已经与他的肉|体相连,根|部深植心脏, 可能触及生命。 ——那就连心脏一起拔|出! 鲜血四溅, 黑蛇嘶叫着在烈焰中焚作灰烬, 金焰如太阳般暴涨,灼化了墙壁。 兰斯踏过逐渐熔化的建筑物,他攥着自己胸口的血肉,左胸处鲜血淋漓,遍布着游弋的黑蛇细尾。 诅咒嘶叫着逃窜,一部分焚烧殆尽,另一部分藏入了他心脏更深处。 兰斯灿金的眼眸缓缓移动,停落在路加身上。 少年昏迷着靠在酒桌边,嘴|唇微张,红艳湿润如同被什么东西碾过,带着细小的、齿痕似的伤口。 精致的衣衫被解开了小半,露出的苍白肩头上,多了几朵玫红。 而一只手正拉扯着路加的衬衣,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肌肤裸|露的面积越来越大。 欧西里斯的动作停了下来。 见到心口绽放着鲜血的兰斯,欧西里斯眸中掠过一丝讶异,然后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松开了路加的衬衣,将他扔到一边,然后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没有任何防御地站在兰斯面前。 “来啊,杀了我。” 他展开双臂,指向自己——指向阿多诺的心脏。 “杀了我,你的殿下将因为失职而无法加冕成王。” 他紫眸中酝酿着恶毒的笑意。 “杀了我,路加就会属于你。” “——永远属于你一个人。” 随着他的蛊惑,兰斯胸口的黑蛇陷入了吞食欲|望的狂欢,他瞳仁中的金芒也愈发纯粹,在强光之下,几近吞噬一切的空白。 兰斯表情空白地抬起手,向着欧西里斯的方向,掌心凝聚出一点金芒。 是的,如果杀了这个人。 这个胆敢欺辱殿下的人。 所有都会结束。 不管世间如何兵荒马乱瘟疫横行,殿下都将永远属于他一人—— 忽然间,一丝声响传入兰斯耳畔。 “兰斯……” 路加闭着眼,发出一声轻微的嗫嚅。 “兰斯,救我……” 那只是无意识的梦呓。 即便在昏睡中,路加遇到危险时想求救、想依赖的人,还是兰斯。 兰斯怔了怔,胸口沸腾的黑蛇平息下来。 殿下的愿望一定不包括圣国与北方蛮族陷入战争,也不包括成为万民唾骂的王子。 ——他不能辜负殿下的期待。 兰斯灿金色的眼睛眨了眨,重新变回翠绿色。 他垂下眼睫,轻轻抱起路加,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我在,殿下。”他在路加耳边悄声道,“不要怕,我会救您。” 欧西里斯沉下了脸。 他阴沉地看着兰斯胸口的血沾到了路加衣摆上,又用那只带着血污的手触碰了他的宝物,在那漂亮的脸蛋上留下两道指印。 虽然不想承认……这次是他败了。 光明神的神魂果然难以诱骗,尚有一丝光辉便能攀紧免于堕落。 不过,谁说没有下一次呢?毕竟只要神魂心中有欲|望,诅咒有生长的沃土,就永远都不会灭亡。 忽然间,欧西里斯面上露出的笑意猛地僵硬了。 一股剧痛袭击了这幅身躯,虽然不构成损伤,却燃烧着他的所有神经末梢,传入神魂之中。 他吃痛地看向银发圣骑士。 “殿下说,正常人都会感到疼痛,恶魔也会。” 兰斯抱起路加,眼睫掀起一片冰寒。 “即便不会死,疼痛也会折磨你,直到你离开这具躯体。” 强悍如阿多诺的身躯,也在剧痛之下冷汗密布,抖如筛糠。 又或许,欧西里斯的灵魂格外害怕痛楚。 “你还是这样。”欧西里斯盯狠狠着兰斯,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赐予生命以‘疼痛’的诅咒,以此控制众生,自己却置身事外……” 他因疼痛而失力坐倒,靠在残破的墙边。 “恭喜你。”他惨笑着闭上眼睛,“你再一次赢了。” 隐隐中有什么东西离开了阿多诺的身躯,他的身躯顺着墙边滑倒,再睁开眼时,变成了一片懵懂的褐色。 欧西里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和上次一样,兰斯没有看到他离开的神魂,自然也无法对付他。 “路加……”阿多诺还有之前的记忆。 随后他忽然脸色惨白,发出一声痛哼。 兰斯举步越过他,径直踩过他瘫在地上的手指。 “殿下不是你能觊觎的人。” 随着兰斯淡漠的嗓音响起,阿多诺痛苦地捂住双眼,只觉眼珠仿佛要被什么抠挖出来一般。 “现在,把殿下还给我。” 阿多诺脑海中一片混乱,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兰斯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兰斯已经抱紧了小王子,却命令他把小王子还回去…… 不过很快他就不必再知晓了。 有关路加的那部分记忆正在减淡褪色,路加的笑与怒、嗓音与形貌都被兰斯抢夺而去,所有有关路加的感情都被洗劫一空……最后只剩下了最基本的信息。 兰斯正在夺走一切发生过的事。 被焚毁的酒馆重新建立,那些误以为是火灾、四下逃窜的人们呆呆停下,望着和从前一样完整无损的酒馆,忘记了为什么要逃跑。 兰斯平常地抱着路加走出门。 被阿多诺一族的勇士拦下时,他平常地解释道:“殿下和使臣都喝醉了。我先带殿下回府。” 部族勇士放他离开后,才发现兰斯身后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那样的出血量会死人的吧……快!进去看看少族长的情况!” 他们发现阿多诺只是醉酒熟睡,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室内没有打斗痕迹,只有兰斯的血迹从室内一直、一直向远方延伸。 ——神力的拥有者复原了全部,唯独忘了复原自己的心。 * 将路加放回王子府邸的红丝绒大床之后,兰斯扶着床缓缓倒了下去。 为了解除诅咒的禁锢,他亲手扯毁了自己一半的心脏。凭着意志力将殿下送回安全的地方,已经到了这具人类身躯的极限。 因为没有疼痛,身体没有对他做出警戒,等到数出心跳速度不太对劲的时候,兰斯已经濒临死亡。 残破的心脏停跳,呼吸静止。 临死前他脑海中充斥着许多瑰丽的幻觉,比如小时候老公爵高大的背影,比如修女嬷嬷为他朗读的经书,比如殿下…… 殿下在玫瑰丛中酣睡,被风唤醒时,枕着小臂缓缓侧身,睡眼朦胧地向他浅笑。 然而在死亡之后,包括殿下的身影,所有瑰丽的幻觉都归为沉寂。 在这具丧失生机、渐趋冰冷的尸体里,兰斯的灵魂忽然感觉到了“心疼”。 ……他还不想失去殿下。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金色的光芒代替了他的血液、皮肉与筋骨。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气息在胸腔间流通。 人类的肉身死亡,神的圣躯重获新生。 ——这个本该受千万信徒顶礼膜拜的轰动过程,却静悄悄地在恶魔王子的床下完成。 路加睡得沉酣,面容恬静,对兰斯所在生死间的挣扎一无所知。 须臾之后,兰斯睁开了眼睛。 害怕失去殿下而产生的痛苦,让他重获新生。 欧西里斯是错的,他想。如果“疼痛”是神送予人世的礼物,那它必定是“祝福”而非“诅咒”。 等待体力恢复之后,兰斯像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平常地坐起身,趴在路加床边。 他望着熟睡的小王子,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指尖。 “殿下,我疼。”他悄声道。 不是撒娇,不是抱怨,而是感激与珍视。 ——殿下是他让他存留于此的“疼痛”。 路加沉沉睡着,无法给出回应,兰斯也并不奢求他的回应。 兰斯就这么静静望了一会儿,治愈了路加后脑的淤伤和蹭伤,然后借着一个吻,亲口洗掉了路加唇上的伤口。 他的温柔因为想象到恶魔对殿下做了什么之后,变得富有攻击性。 因为太深,路加呛咳起来,脸蛋憋得微红,但仍没有醒来。 他或许梦到了什么,即便在梦中也非常投入。 兰斯一直冷静地睁着眼睛,近距离观察路加每一个因他而生的细微神情。 他不希望殿下醒来,同时也热切地期望着殿下醒来——醒过来,发现他狂热的爱。 但最后他还是用了一点小小的法术,让殿下更沉地睡过去。 因为兰斯发现……殿下也生了和他一样的“疾病”。 第43章 前世的梦 路加做了一个梦。 他陷入蛇|窟中无法脱身, 恐惧阴冷地缠绕在身周,他挣扎着将手伸出蛇群,期盼着“那个人”能发现他。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将他拽了出来。 路加获救了。 强光之后,他发现自己赤脚站在猩红的毛毯上。 梦境的逻辑本就无理可循,路加抬眼,在红毯尽头望见了一具雪白的身躯。 那具男性躯体如神祇的雕塑般完美无暇, 皮肤上却星星点点落着花刺的伤口,还有恶魔吸血后留下的牙印。 路加的心脏“砰砰”地在胸腔中撞击。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掀开了男子眼上蒙着的猩红色丝带。 丝带之下, 露出了一双翡翠般动人的绿色眼睛。 这一刻,梦境和现实突然产生了重叠, 朦胧的视野中,路加手中抓握着银白的发丝,那双绿眼睛的主人抬起头,喉结滚动,似乎吞咽了什么东西。 现实只是晃过几幕朦胧的影,他便再次陷入更深的睡眠中。 醒来时窗边传来轻跃的鸟鸣,路加身体发沉, 心情却异乎寻常地愉悦。 他懒洋洋翻了个身, 瞳孔一缩,鼻尖差点撞到什么东西。 他差点撞到了一名男性的胸|膛。 “晨安, 殿下。”兰斯沙哑的嗓音在胸腔中嗡动,“您的酒已经醒了吗?” 路加呆滞两秒, 猛地坐起身, 表情空白地抓住了自己的卷发。 等等, 昨晚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兰斯会在他床上, 上半身赤|裸,而且靠得这么近? 昨晚他和阿多诺喝酒聊天,聊到欧西里斯这个名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路加摸了摸后脑勺,感觉有些残余的疼。 想不起来了。 按照兰斯刚才的说辞,酒会后来他就醉倒了,那么现在是酒后失忆? 路加抓狂地梳理自己的记忆,没有发现兰斯正在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 “殿下昨夜喝醉后,似乎梦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不许我离开。”他嗓音略带无奈,“躺在床上之后仍旧如此,衣服也是在那时候……” “停。”路加打住了他的话头。 再让兰斯说下去,以他的纯洁无知,不知道会一本正经地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呢。 路加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自己的衣服除了有些皱痕以外都穿戴完好,以兰斯的性情,应该不会大费周章在他无意识时脱掉他的衣服,再原封不动地穿上去。 回头一看,兰斯的衬衣不知为何不翼而飞,联系之前的梦境,路加瞬间脑补出他醉中抱着兰斯不撒手,最后扒掉了兰斯衣服的社死场面…… 路加按|揉着眉心,艰涩地问:“你有感觉到身体哪里不对劲吗?” 兰斯眸中划过一丝疑惑,他不清楚睡在一起做什么之后身体应该感到不对劲。 “没有,殿下。”他只好说。 路加松了口气。 他们应当什么都没发生。 路加掀开被子下床,扫视过房间内的陈设。 干净的地毯上扔着兰斯的衬衣,一杯解酒药水放在床头,已经被喝了大半。 一切都和兰斯所言相吻合。 “昨晚是我失态。不必放在心上,我以后会控制自己的行为。”路加说完,有些疑惑道:“……兰斯?为什么盯着我看?” 兰斯直直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眸中蕴藏的绿意让路加一瞬间想到了餍足的狼。 在遭到质疑之后,兰斯弯眉一笑,那抹带着侵略意味的目光立刻便消散了。 他刚才只不过是回想起了昨夜殿下迷醉的表情。 “还有你的嘴……处理一下。”路加别过脸,颊边隐隐带了些粉红,“下次我失去意识后做出无礼的事,你有权反抗。” 兰斯这才发觉,自己唇色艳红,还破了皮。 他完美伪装了所有痕迹——唯一忘记处理的痕迹,是为殿下解决疾病时留下的。 也没必要处理,不是吗? 兰斯就这样跟着有些魂不守舍殿下进入餐厅,一路收到了女仆们亮晶晶的眼神,美少年们嫉妒的白眼,阿芙拉的大拇指,还有夏洛特捏着羽毛笔蠢蠢欲动的手—— 最后被浑身炸毛的路加甩了一块巾帕在脸上。 “不守男德!” * 路加凶狠地按着兰斯,亲眼盯着他乖乖让阿芙拉治愈了唇上的伤口之后,才彻底松了口气。 这条傻狗狗整日呆呆地游离于现世之外,完全没有自觉,根本不明白那种部位的伤口是多么暧|昧的符号。 收拾好了傻狗,他才牵着狗链进宫觐见国王。 走进会议厅的时候,阿多诺正在向国王诉说明日就率领使团启程离开圣国的决定。 大臣们对这次突然的决定心感惴惴,见阿多诺面色苍白,疑虑使臣是否遭到了亏待。 宫相道:“那么阿芙拉公主……” 阿多诺立刻道:“联姻没必要继续了。” 他拒绝得过□□速,眸色慌乱,显露出了几分失常。 大臣们心中都有了猜测:来使在圣都的体验可能不太愉快,而负责接待的人——小王子需要承担大部分责任。 宫相心中得意暗笑,面上装模作样地苦恼:“莫非是我国接待不周?” 这时议会厅的门被打开,路加带着兰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并不是阿芙拉公主不妥,或者路加殿下有所亏待。”阿多诺对众大臣道,“因为我已经从路加殿下那里换得了比公主更珍贵的物品。” “确实如此。”路加接着道。 他扫视诸臣,向国王行了一礼:“陛下,关于霍克海默少族长所说的‘珍贵的物品’,我正准备向您禀报。” 他身后的侍卫搬来八个透明的玻璃花盆,一字型摆开。 每个透明花盆之内都有一株不同生长时期的马铃薯,路加配合实物,将这几日和兰斯一起试验得来的种植经验讲述给群臣。 他讲述得有条有理,主次分明,就连农务大臣也认可地点了点头。最后王子府邸的女仆们端来新鲜的马铃薯泥,供群臣进行品尝。 群臣怀着质疑品尝了一点马铃薯泥,表情从皱眉逐渐变向惊艳。 “如果能够得到陛下的支持,这种食物不仅能解决霍克海默部族的越冬问题,还能解决我国的荒年。”路加道。 他看向财务大臣,笑着道:“未来大人征收北方税务应该会轻易一些。” 他又解下胸口别着的白色花朵,送给一位年迈的侯爵:“您夫人对时尚的嗅觉非常灵敏,我久闻夫人盛名,这朵花送给她,希望她能够喜欢。” 宫中谁不知晓侯爵宠妻如命,家中那位年近五十的侯爵夫人向来引领贵族圈的时尚风潮,她一直对路加颇有好感,只是碍于自家侯爵倾向于大王子一方,无缘结交。 侯爵深沉地凝视着路加,向这位从前名誉不佳的王位候选者低下头,接过了那朵花。 这是一个信号。 宫相“叮”地将银叉掷在盛放马铃薯泥的瓷盘上,气歪了脸。 路加垂眸掩下一抹笑意,抬眼朗声道:“寻找到这种黄金作物,我的朋友夏佐·塞西尔功不可没。” 他向国王单膝跪地:“北方严寒,我恳请陛下看在塞西尔家族有功的份上,迎接塞西尔伯爵一家回圣都。” 国王正抱着马铃薯泥的银盘狼吞虎咽,稀疏的胡须都沾上了白色的残羹。 “美味!美味!”他赞美道,“多加牛乳和肉汤会更美味一些。你的厨娘借我两日,我要让我的厨子全部学会这些美食的做法!” “看来这些美食颇和您口味。”路加微笑着提醒,“那么陛下,塞西尔伯爵……” “陛下,不可!”宫相出声反驳。 美食当前,国王完全忽视了宫相:“能寻找到此等佳肴的人,当然要放到我身边!爵加一等!等塞西尔伯爵……哦不,侯爵回来,我真要好好表扬他的好儿子!” 晋升侯爵倒是意外之喜。 路加由衷笑道:“那么我先替好友谢过陛下。” 夏佐终于能回来了。 阿芙拉也逃过了联姻的命运。 至于从阿多诺那里换来的马匹和皮毛,在武装好路加的侍卫之后还有大量富余,将会分送给那些有意为他服务的贵族骑士。 路加的羽翼正在日渐丰满。 这场国王会议的结果,除了宫相及其心腹恨得咬牙切齿以外,其余人都皆大欢喜。 寥寥几位从不参与政斗、一心为国的老臣也因为马铃薯而对路加颇为赞赏。 会议结束时,一直缄默的阿多诺却忽然开口:“我想向圣国要一份小小的礼物,留给部族做纪念。” 路加转向他。 之前他的注意力没放在阿多诺身上,现在一看,却觉得这位少族长有些奇怪。 或许是宿醉的原因,阿多诺的身体状况看起来有些糟糕,而且他投过来的目光带着一种陌生感,仿佛路加对于他而言是一个陌生人。 更奇怪的是——阿多诺看起来非常想克服这种陌生感。 路加向兰斯瞥了一眼,用眼神询问这个昨晚唯一清醒的人,少族长醉后是否发生了什么。 兰斯眸光干净纯粹,显然对其一无所知。 路加只好带着疑惑对阿多诺说:“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少族长想要的礼物是什么?” “我想要路加殿下的画像。”阿多诺道。 闻言,路加略微皱眉。 他还记得这位少族长男女不忌,还曾经妄想过和他联姻。这样一来,送画像的行为就有些暧|昧了。 然而阿多诺眸光深沉,带着一种坚定的、恳求的执念,眼中没有半分杂念。 路加放下了心防。 或许还是因为梦神指引的信仰吧。而且在文明国家,邦交时双方互赠国王或王子的画像以示友好很常见。 他答应了阿多诺。 “举手之劳。在你离开前,我会将画像送来。” 末尾的小插曲很快结束,大臣们三三两两离开议会厅,国王满心都是新鲜的食材,对宫相的耳边风颇为不耐。 “希望你能谅解我突兀的请求。”阿多诺边走边对路加解释道,“路加,我不想忘记你。” 路加不免莫名其妙。 少族长是对记忆力没有信心吗?想要记住一个人,还非要依靠画像? 像是读懂了路加的疑惑,阿多诺快速道:“有关你的记忆在被不断删除,但我并不知道是哪位神祇所为。” “记忆删除?”路加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酒后失忆”。 他还想再仔细询问,兰斯已经为他拉开了马车车厢的门。 “殿下,该走了。”银发骑士温和地提醒他,“天色阴沉,即将有雨,雨天会减缓马车回府的速度。” 路加看了看天色,他确实急于将今天的好消息早点告诉阿芙拉。 趁他分神之际,兰斯对上了阿多诺的眼睛。 这头北方勇猛善武的野兽,在兰斯的双眼之下却如竹鼠嗅到狼的气味时浑身竖起寒毛,光是站立就已经用尽全力,更别提再多吐出一个字。 路加回头,见阿多诺没有多说有关“失忆”的意愿,便告别道:“我该走了。” 阿多诺钉在原地,连最后一声“保重”都没能说出口。 马车里,路加望着阿多诺的身影渐渐远去,不由道:“他好奇怪。” 兰斯为他烹调奶茶:“未开化的蛮族,毕竟与我们思考方式不同。” 路加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殿下真的要将画像送给他吗?”兰斯在空余间询问。 路加不以为意:“随便挑一副好了。” 兰斯注视着红茶与牛乳在杯中旋转交融:“殿下,我应该提醒您……您全部的画像,都出自我手。” 路加一怔,才想起了此事。 小王子讨厌其它人长久的注视,包括宫廷画师,所以即便有关他容貌的诗歌传遍了整个大陆,也没有一副宫廷画流传出王宫。 倒是兰斯,他答应过教兰斯学绘画,再加上兰斯“不画殿下就画不出灵魂”的特殊情况,路加既当他的老师又当他的模特,兰斯亲手所绘的画像竟然就是他的全部画像了。 “那就从你那里选一副送给他不就好了。”路加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道。 他没有得到回应。 路加瞥了沉默的兰斯一眼,误会了什么:“放心,即便是练习作,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和顶尖的宫廷画师媲美。送给异国使臣绰绰有余。” 兰斯道:“我很珍惜那些画作。” 路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严肃,仍然是随意道:“那有什么可珍惜的,再画不就好了?” 然后他便看到,兰斯手下镊子中的方糖,“啪嚓”一下捏碎了。 “……” 路加看着那块死无全尸的方糖,莫名有一点点心惊。 兰斯沉默地收拾方糖的碎屑,那杯还未调制好的奶茶正徐徐变凉。 ……似乎是情绪不太妙。 路加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了他不开心,但兰斯这副模样让他很不习惯。 “反正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次,不是吗?”路加有些着恼,竖着眉毛胡乱解释道,“想画的时候就画了,会缺那一副?” 兰斯手指一顿,抬眸看他。 淡淡的奶茶香里,殿下气恼地攥着软枕的流苏,脸颊不易察觉地鼓起一团,将“气鼓鼓”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并非故意践踏,只是单纯地不懂他的心思。 兰斯心下一叹,瞬间就原谅了殿下的无心。 路加见他神色不明地望向自己,脾气更暴:“奶茶还要不要做了?不做就滚下车去。” “请稍安勿躁,殿下。”兰斯浅笑着说,“越是经过长时间细心烹调的甜品,出炉时便越香甜。” 路加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答应殿下,选一副画送给他。”兰斯道,“不过殿下刚才说的话算数吗?——‘以后有很多次’、‘想画就画了’?” “……当然。”路加没想到他能记得这么清楚。 兰斯接着诱导道:“想画就画,画什么样的殿下都可以吗?” 路加狐疑地眯眼,总感觉自己落入了什么圈套。 但兰斯能算计他什么呢?只是一副画而已。 总不能画他的糗事,或者丑化他、在他脸上画乌龟王八吧。 路加谨慎地提出条件:“只有一次可以随便乱画。而且必须经过我的应允……还有不能给别人看。” “那我们说定了,殿下。”兰斯终于将那杯奶茶递给他。 路加品了一口味道,才满意地“嗯”了一声。 说起画作,他倒想起另一件颇为久远的事。 “我快过生日了。”路加的脸埋在瓷杯之后,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你是不是忘了……曾经答应过在生日的时候送我什么?” 兰斯微笑道:“送给殿下我为您绘制的第一幅画作。” “记得就好。”路加高傲地扬起下巴。 他的生日就在半个月后的六月六日,也是路加年满十八岁的成人礼。三月里兰斯第一次为他作画的时候,趁他小憩时神秘地藏起了那副画,并说要作为生日贺礼。 就像背后的纹身一样,越是藏着不给看,他就越好奇。 路加诱惑他道:“忘了提醒你,蛋彩画放久了容易生毛。最好提前给我看看,省的浪费……” 兰斯垂眸浅笑:“我有圣力,一点保鲜技术还是可以做到的。” 路加不悦地放下了茶杯,怒瞪兰斯。 万能好用的圣力违逆他心愿的时候,就显得格外不顺眼起来。 兰斯对他充满怒火的瞪视非常受用,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为殿下新画一幅作为邦交的画像吧。我手里那几幅并不合适。” 路加一想也是,兰斯所画大抵是闲暇慵懒的“生活照”,而邦交所需的是严肃的“证件照”,那样的画作才更能彰显威仪。 “算你有心。”他吝啬地夸赞。 * 王子府邸,玻璃穹顶的长廊里。 路加穿了正装,手持长剑,侧头望着远方,仿佛在俯瞰属于他的国度。 “这样如何?” “殿下很完美。” 反正一时半刻也画不到他的面部表情,路加的眼睛便四处打转,检视殿顶的雕花纹路……最后落在兰斯身上。 为他作画的兰斯,总是那么专注沉静。 早上没有仔细关注,现在路加才发现……经过昨夜之后,兰斯身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什么呢? 当阳光照射在那双翠绿双眼中,将翠绿燃成灿金色时,路加终于弄清了自己的感觉。 ——兰斯身上,属于人的气味减少了。 随后兰斯便抬眸从那金光中脱离,向他露出温柔安抚的一笑。 路加眨了眨眼,将那一笑带来的温暖藏于心底。 刚才大概是错觉吧。 一下午的时间里,兰斯一直在作画,路加则处理一会儿公务,和阿芙拉聊会儿天,坐着喝茶休息一会儿……真正认真充当模特的时间很少。 时间静静溜走,晚餐时兰斯仍在为画像做最后的润色,当路加端着他的晚餐走进星月光辉交相辉映的大厅时,兰斯望着他的眼睛,落下了最后的点睛一笔。 画中英俊的少年国王栩栩如生。 路加将餐盘交给他,迫不及待地抱起了自己的新画像。他皮靴之下的脚趾欢悦地跳着舞,全身都像开出了小花花。 “殿下喜欢吗?”兰斯倚在墙边饮下葡萄酒。 路加没说话,不过他亮晶晶的双眼诉说了一切。 “这幅画真的要送别人吗?”他颇为不舍——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一副。 “当然不会送给别人。”兰斯微笑道,“我会复制一副一模一样的,原版自然是殿下留着。” 路加犹豫着没有回话。 使臣们明日清晨就会离开,如果再让兰斯重画一张,就需要他通宵达旦赶出来——那也太虐待下属了。 却见兰斯直接拿出一张新画布,金色的光点飘落其中,他眼中星辉灿烂,很快,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画作出现在他手中。 路加双眸圆瞪。 圣力是万能的,但在人类手中也不可能有这种程度。兰斯简直像—— “简直像在‘创造’一样。”他说出了口。 而“创造”的能力,整片大陆的生命都知道,那是属于光明神的权能。 路加又想起了有关“神明的宝物”的传说。 烛台悠悠熄灭,从透明穹顶泄入星月的光辉。他们在暗夜里的月光下对视,路加不知道自己想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殿下谬赞了。”然而兰斯只是很平常道,“我只是一名人类,会些雕虫小技,与神明有本质区别。” 复生之后,不属于人的力量正在他体内苏醒。 但神会被敬畏,而他唯一所想,只是做殿下的恋人。 “……说的也是。”路加迫使自己相信了兰斯的话。 他再次看了看复制出来的画作,虽然在细节上没有差别,却总觉得缺失了灵魂。 毕竟原版才是兰斯用一个白天亲手灌注的作品。 “你已经出师了,是一名非常了不起的画家。”路加不由感叹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导你的了。” 兰斯的画逐渐拥有了灵魂。在这段时间里,兰斯的心灵会不会也随着这些画作而发生改变呢? 路加心中涌动着不明的情绪。 “我会吩咐仆人将这幅画送到霍克海默部族的使团去。那么……吃掉你的晚餐,把自己处理干净,然后服侍我入睡。” 他对兰斯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玻璃长廊。 今天是收获颇丰的一天,许多长时间的努力在今天都有了好的结果。 路加抱着枕头,心满意足地想。 他真正打破了阿芙拉远嫁的命运,被他连累的夏佐也会归来,加官进爵。若是信使快马加鞭,夏佐还能赶上参加他的生日晚宴。 那么今晚……应该能免于噩梦纠缠。 路加合上了眼。 他一宿无梦。 ——兰斯却做了梦。 他欲|望浅薄,无需做梦,寥寥几个梦境也是有关殿下的,暧|昧不清。 这个梦却不同。 它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如同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那是在一座高塔里。 窗外大雪纷飞,而瑶光塔最顶端的房间内却温暖如春,壁炉燃烧着火焰,所有的陈设柔软舒适,没有任何可以划伤自己的利器。 和小王子的卧室大体相同,包括那张猩红色的大床。 床柱拷着一条银链,银链漫漫延伸,锁住了一只足踝。 金发少年身穿露背睡袍躺在床上,睡袍下伸出两条赤|裸纤细的腿。 蝠翼在他背后舒展,脚趾甲色泽深黑,更衬得少年皮肤苍白无血色。 这是一只成熟的魅魔。 危险,但那双最能夺人心魄的双眸却丧失了欲|望,弥漫着灰雾。 而在那张能让诅咒成真的红|唇上,覆盖着金色的圣力纹路,封住了魅魔的唇|舌。 兰斯听到“自己”开口。 “——陛下,该用餐了。” 第44章 成人生日 “陛下——陛下。”他在少年耳边呢喃。 最尊贵的称呼, 最低劣的魅魔,在雪夜的温室里,猎物和猎手身份互换, 成为饲主和宠物。 也只有此时,少年灰紫色的双眸才会略有活动,其中闪过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最后被水雾蒙住, 顺着鼻梁晃下一颗泪珠。 他似乎有话想说,然而口|舌被封禁,只能从喉间发出呜呜的鸣叫。 是噩梦, 也是醉人的美梦。 轰鸣的心跳声中,兰斯从梦中苏醒。 他在黑暗中坐起身, 静坐半晌,无声地走到那张猩红色的床边。 床上的少年比梦境中的多了几分稚气和朝气,甜甜睡着,嘴唇微微张开,翘起一个诱人亲|吻的弧度。 薄被将他的身体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从那轮廓中,兰斯仿佛能描摹出少年身体的每一条曲线。 他俯下|身, 就要触碰少年的脸颊。 就像梦境中的一样。 在指尖即将触碰之前, 他的手猛地停住,攥紧, 收回。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在手掌的遮挡之下, 翠瞳中燃着金色的光。 刚才梦里的那些是什么? 殿下所说的“睡在一起后身体不对劲”原来是指那样?唱歌的声音原来是那样发出的? 还有“疾病”……他从前和现在与殿下接触时所产生的症状, 也并不是疾病。 蛇影黑雾从兰斯心口冒出, 金焰将它扑灭, 黑蛇却汲取着欲|望的养分,愈演愈烈。 兰斯从指缝间凝视少年的脸。 想看他像梦中一样哭泣,看他咬牙忍着不发出声音,不小心泄出一丝轻哼,想看他在掌下无力地挣扎。 即便发现了又能如何?反正他能够将所有痕迹都抹消得一干二净。 兰斯深吸一口气,手背青筋绷紧扯出心口处狰狞的黑蛇,转身离开。 每一步远离的步伐都沉重到耗尽了他全身的自制力。 他不能在这里守护殿下。 ——因为现在的“他”对殿下来说,才是最大的危险。 雨后的深夜里,兰斯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府邸外的森林中。 他将自己沉入湖水中,仅用圣力来维持生理机能,等到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之后,才破水而出。 被誉为“神舌”的瑶光塔前任看管者,正在湖边等他。 “我很久都没有抓到你独自一人的时机。”老者道,“我来提醒你,是时候依约为瑶光塔贡献圣力了。” 兰斯湿淋淋地走上湖畔,穿上挂在树梢上的衣服,肌肤上的水意立刻浸透了衬衣,紧密贴合他修长健美的身躯。 “我脱不开身。”他道。 “你这是毁约!”“神舌”怒道,“不要忘记,圣鸿林图书馆的钥匙是我给你的,将‘你成为瑶光塔主人’的消息透露给教皇的也是我!你以为得了便宜,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抛开?” “是的。”兰斯无所谓道,“即便我抛弃神谕教派,您也对我无能为力。” “……你!你怎么变得……”老者愕然。 若说从前的兰斯还披着人类的皮,现在的他内心中的冷漠不再加掩饰,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 但他说的对。从来都是神谕教派有求于他。 老者絮絮叨叨训斥他、恳求他,而兰斯双目空洞,飘向了远方。 梦中的那个地方是瑶光塔。 那是未来,还是过去? 需要动身确认的事情太多,而他自己一刻都不愿离开殿下,分|身乏术。 “你需要圣力?”兰斯忽然出声问道。 “什么?” 兰斯视线移向老者,瞳中暗金色流动:“你所欲所求真的只有圣力,并为之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在接触到他的眼睛之后,“神舌”忽然发觉眼前这个青年是如此深不可测,而且……令人畏惧。 “……当然。”老者深思熟虑后给出答案,“分得神的垂青,为神献上信仰,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既然如此。” 兰斯指尖凝聚出一朵白翼鸟般的焰火,转瞬即逝没入了“神舌”的心脏。 一瞬间,老者模糊地辨认出,那只飞鸟很像传说中早已销声匿迹的“天使”。 但它的气质和宗教典籍中纯洁善良的天使大相径庭——尖锐的金色鸟喙如帽檐般罩下,遮住了面容,显得异常冰冷。 在“天使”融入老者体内后,他惊异地发现,从三年前就开始日渐枯萎的圣力,如同涌泉般源源不断地生发而出。 “用它供给瑶光塔,足够了。”兰斯淡淡道,“作为代价我能够使用你的身体,你将是我的眼与耳。” 只听身旁扑通一声,兰斯略微疑惑地垂下眸子。 只见老者向他双膝下跪,全身匍匐在地。 “恭迎神明降临现世。”他声音洪亮郑重。 兰斯沉默。 “现世的教廷已经被凡人玷污,异教者纷纭。只有我们一直坚守原点,谨遵教义,倾听神的谕令——现在,我有幸等到了神的归来。” 老者抬起头,眼中热泪盈眶。 “神谕教派的信仰者们是您最忠实的信徒。” 他把兰斯当做了光明神。 兰斯的心情并无波动。 他是神,或者不是神,都无所谓。 如果真如教义中所说人人都爱神,殿下也会爱着他,那么这重身份倒是引人向往。 至于其它信徒会不会仰慕他、崇拜他……这些都没有关系。 不过为了殿下,他需要自己的势力。 神谕教派值得利用。 “我需要扩展我的信徒。”兰斯对老者道,“拥有领土和骑兵的贵族,在王宫中拥有一席之地的贵族。为我效力,我会将圣力分予他们。” “是,光明神大人。”老者道。 他想起什么,有些欲言又止,兰斯不耐等待他说话,抬步便向王子府邸的方向走去。 “神舌”站在月光下思索。 之前他对兰斯的身世有所猜测,现在不过是证实了这份猜测。 不过既然光明神的神魂已经在他体内觉醒,那么祂大概不会在意祂肉身的父母到底是谁了吧。 * 早晨路加被唤醒时,兰斯照旧已经穿戴妥当,准备好服侍他起身。 路加迷迷糊糊抬起双臂,任由兰斯撩起睡袍,为他脱睡衣。 睡袍撩起,一点点地露出挺翘的臀,然后是紧致平坦的腰腹。 少年的手臂肩颈如同天鹅般优美,他打了一个呵欠,眼中漫起了水雾。 ——正如梦境中的一般。 睡袍忽地滑落。 路加高举了半天手臂,睡袍没脱下来,反倒又穿回去了,不由哑哑地“嗯?”了一声。 那略带沙哑的柔软嗓音,像是猫尾巴撩拨人心。 兰斯垂眼,侧过头去。 ……这是在罢工了? 路加睡眼惺忪地瞪他一眼,索性自己脱睡袍。 他弯腰拽下睡袍,脸被衣服蒙起来的时候,兰斯移回视线,望向少年脊背线条分明的蝴蝶骨。 那里应该有一双蝠翼,握在掌心中时,翼尖轻轻地颤动。 他正想着,一团带着少年气息的睡袍就砸在了他脸上。 “不帮我就滚。”路加维持着投掷的动作,凶巴巴道。 兰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他将那团睡袍背在身后,握着睡袍的手微微颤抖。 “是,殿下。”他用与平常无异的声音道。 半个月后就是小王子的生日,同样也是路加年满十八岁的成人礼。 成人礼的筹备早已开始,只是前段时间路加忙于异国来使的事情,府里的仆人们没有用这件事叨扰他。 现在就算是知道了,路加也过得非常轻松。 毕竟兰斯对他的喜恶了解得一清二楚,不用多管,只全权交给兰斯便能把成人礼过得妥帖又舒服。 这些天路加除了处理少部分公务,便是带着妹妹周游于各种贵族的舞会和沙龙之间,吃喝玩乐,顺便打好人际关系。 马铃薯的花朵逐渐在贵妇中流行,路加和阿芙拉亲自佩戴那些花朵出入贵族和平民区之间。 上行下效,圣国的平民少女们也对那新鲜的花朵充满好奇心,小部分信任路加的贵族先行在自己的领土上开始种植马铃薯。 一场席卷整个国家的农业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路加坐在窗边,高高眺望着花园中的白色花朵,满意地品了一口杯中的红色液体。 然后木了脸色。 兰斯经由器皿抽出来之后的血液,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勉强果腹,味道却连白开水都差得远。 路加稍一变脸色,兰斯便自觉垂首,将赤|裸的脖颈送到他面前。 猎物送上门的动作总是如此熟练。 路加撩起眼皮瞟他一眼,便勾住猎物的脖子,两颗尖牙轻轻咬了上去。 只尝了两口,他便如醉酒般呼吸急促,紫眸陷入迷醉。 路加进食的时候总是格外乖巧。只顾着贪吃,连兰斯抚摸他的后颈与头发都顾不上制止。 兰斯感受着掌中柔软的触感,觉得自己像是饲养了一头野生豹子。 稍微解馋之后,路加勉强忍住贪欲,停了下来。 “还可以再吃。”兰斯拇指擦过他的耳廓,宠溺道,“我这里还有很多。” 路加舌|尖勾走最后一丝血迹。 “满足我的食欲排在第一位,血库的健康安全排在第二位。如果用坏了,找下一只猎物容易,找到像你这么好吃的猎物就有些困难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仰靠在高背座椅里,露出慵懒惑人的笑。 “说起来我也没有试过别人,没有货比三家,自然不知道哪一只最好吃。要不然,下次试一试?” 兰斯用一个吻回应他。 吻毕,路加轻微气|喘,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不许亲我。” “不是‘嘴对嘴’吗?”兰斯微笑着道。 “……那也不许。” 路加很难弄明白兰斯到底懂不懂“亲|吻”的概念。 而他自己,就像温水中的青蛙一般,逐渐适应了升高的水温,逐渐适应了兰斯频繁的犯上行为…… 有时候这只青蛙也会蹬蹬腿,抵抗渐趋升高的水温,保持几分清醒。 “最近贵族间有些有趣的传闻,据说有几名贵族一夕之间就获得了圣力——而且他们没有王族血脉。兰斯,你听说了这件事吗?” 路加就着这个几乎和兰斯脸贴脸的姿势,极近地观察他的表情,这样近的距离双方细微的心理波动都无所藏匿。 他的吐息轻轻吹在兰斯脸上:“而且,据说他们在近期都改信了‘神谕教派’……” 他在怀疑,兰斯就是藏在神谕教派的幕后之人。 圣力自查理曼王族的血脉中诞生,极少有异姓贵族天生拥有圣力——而且经证实,这些异姓贵族的祖上都和王族有些风流债。 当然,兰斯是个特例。 原书中兰斯就和神谕教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神谕教派兴风作浪,路加很难不联想到他身上。 “殿下在怀疑我吗?”兰斯的心情看起来殊为愉悦。 路加捏着他的下巴:“以你的能力,分给他人一部分圣力也完全能做到,不是吗?” “即便我有能力,我也没有时间,殿下。”兰斯温声道,“殿下已经把我全部都填满了。” 路加一掌挡住了他就要吻过来的唇。 兰斯的话虽有些歧义,倒是也没错。他的契约骑士日夜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怎么有时间有机会去结交那些显赫的贵族? 而且,“赐予圣力”这种情况在羊皮卷中也没有提到过,不知是夏洛特不了解,还是那时候没有发生过此事…… 路加陷入了沉思。 如果真有什么圣力与兰斯媲美的新人物出现,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随着小王子生日宴会一天天临近,沉寂了数百年的神谕教派再次高调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被赐予圣力的贵族不再是传闻中零星的一两个人,而是增加到了十人。 圣力拥有者本都应该受到教廷的编制,但这些突然拥有圣力的贵族,偏偏都是从前和教廷产生过矛盾、或者向来不服教廷管教的刺头。 对方又是有权有势的大贵族,教廷态度不敢强硬,为此颇为头疼。 “不管这个幕后主使是谁,他可真是帮了我大忙。”路加在晚餐上说。 “哥哥,你听说了吗?最新八卦。”阿芙拉抖了抖手中的便条,“‘大王子和雷克斯家的小少爷赌博输掉了狮心王’,明早消息传开,能承包圈子里三个月的笑料。” “雷克斯家的小少爷不是大王子的狐朋狗友么,怎么会背叛他?”路加思索道,“我怎么觉得还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对了。” 他有些讶异道:“安其罗告诉我,雷克斯家的小少爷最近改信了神谕教派。” 阿芙拉道:“这可真是个潮流,我都想入教去试试这个老古董教派有什么特殊之处了。” 路加想了想,道:“我打赌,最近雷克斯家族会出现一个能使用圣力的贵族。” 阿芙拉摊手:“总之王后殿下大概要对大王子殿下和雷克斯家族大发雷霆了。” 事情如她所料,也如路加所料。 短短半个月之内,圣国的王位继承在两位王子的权力斗争之间,又插|入了神谕教派这个异数。 由于“神赐圣力”太过离奇,在整个国家内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此事在两周之内迅速发酵,直到小王子的生日宴会当晚,已经到了教皇出面打击神谕教派的地步。 不管外界有什么样的硝烟战火,在这个由路加、兰斯和阿芙拉共同守护的“家”中,小王子的生日宴会如期举行。 傍晚,路加亲自迎接为他庆生的贵族,直到受邀贵族全部就坐,他眼中划过一抹失望。 “殿下在等什么人吗?”兰斯问道。 “夏佐。他信上说会先家族一步启程,赶上我的生日宴会,但是……”路加望着那个空出来的席位,略带忧心道,“他对我从未失约过,会不会出事了?” “或许是路上耽搁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兰斯温声道,“我现在就吩咐侍卫出发,沿路寻找塞西尔少爷。请殿下尽情享受您的生日宴会。” “谢谢。”路加轻声道。 他为了夏佐很少见地道了谢。 兰斯绿眸中闪过不明神色,垂下眼道:“殿下言重了。” 路加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心想,兰斯对夏佐的态度谈不上热情但至少也是关心,等见了夏佐,让他不要再对兰斯那么大敌意了。 盛大的宴会就此开始。 想参加小王子生日宴会的人成千上万,邀请函却只有百枚。受到邀请的贵族非富即贵,也有一部分尚未发迹、路加准备挖掘的璞玉。 热闹的宴会直到夜半才结束,贵族们纷纷离去,送走了最后一人之后,路加疲惫地仰倒在沙发里,支使兰斯为他拆生日礼物。 兰斯打开一只首饰盒,顿了顿,合上,递给路加。 路加打开首饰盒,眼睛微微睁大。 那是一条红宝石项链——“狮心王”。 这条代表着骁勇善战的国王的首饰,曾经由幼年的路加从大王子手中赢下,又为了交换阿芙拉而输给大王子,而最近,雷克斯家族刚从大王子手里赌回了这条项链——最后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路加。 几经易手,最终物归原主。 “雷克斯家族竟然把它送给我做礼物……” 路加仰躺在沙发上,指尖吊着璀璨的红宝石,在烛光下一晃一晃,折射出绚烂的光彩。 “这是代表家族向我投诚?还是代表神谕教派的态度?” “或许他们只是觉得‘狮心王’与殿下更加般配。”兰斯一边核对礼品单一边道。 路加唇角勾起一个笑。 “你真会投其所好。”路加指尖玩弄着“狮心王”,睨着他道,“就像那个神谕教派一样,抓住人们内心的渴望,让他们为己所用……” 他在暗示兰斯和神谕教派的关系。 “不同之处在于,我只想为殿下所用,投殿下之好。” 兰斯取过“狮心王”,亲手为路加戴上。 火焰般的红宝石缀在颈间,斜斜躺在少年锁骨的凹陷里。 兰斯眸光微沉,在他身边坐下,沙发立刻下陷了一块。 路加用手推他的背:“走开,不要坐我旁边。” 兰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瓶酒。他倾倒酒液,注满两只高脚杯:“殿下,想尝尝我新学新酿的酒吗?” 那是一杯金灿灿的液体,看上去非常诱人。 圣国多得是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色泽灿金色的酒液倒很少见。 路加动了动鼻尖,已经嗅到了它醇厚的酒香,却辨不出是用什么原料酿造的。 很新奇。 “要。”路加爬起来夺过酒杯。 他见兰斯也喝了另一杯相同的酒液,才低下头小抿一口。 口感非常刺激,舌尖微辣,入口醇香,路加又品一口,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好喝的?我也要尝。”安其罗脸蛋红扑扑地凑过来。 今晚他显然喝了不少酒,有些上头,连兰斯在场都忘了,张嘴就要去叼路加的酒杯。 兰斯先他一步接过了酒杯。 “殿下,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单独品酒吧。”他淡淡道。 路加懒得起身,还有些犹豫,便听兰斯又道:“殿下不是一直很期待我的礼物吗?我们可以一边欣赏画作,一边啜饮琼浆。” “好。”路加一听到那副神秘画作就兴奋起来,顺着兰斯的力道就要站起身。 安其罗一把抱住他的腰,醉醺醺骂道:“争宠的臭狗!不许和我抢主人!” 即便安其罗再怎么想让兰斯辅佐主人,也对兰斯霸占路加的做法有怨在心。此时醉意上头,一不小心就把内心想法说了出来。 只不过兰斯一瞥他,他便噤了声,讷讷松了手臂。 路加对这些暗中的争斗一无所知。 他被兰斯牵着手,带到了一间不引人注目的小仓库里。 “这里是我的画室。”兰斯介绍道。 画室中一片黑暗,空气中满是颜料和画布的气味,只有一扇非常狭小的窗户。路加看不到任何东西,全身的感受都集中在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之上。 “好暗。”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说要给我看的礼物呢?” 一点光焰如萤火虫般从兰斯手心升起,它划过空气时一瞬间点亮了黑暗,路加影影绰绰看到了其它东西。 最后光焰停留在一幅画的上方,光线蔓延,堪堪照亮了一副人物肖像画。 光彩在路加眼中点亮,他屏住了呼吸。 画中的是三月里他在花丛中小憩的场景。 繁花绚烂皆用大笔涂抹充作背景,少年沉醉在春晖里,眉眼细腻甜美。早春里他鼻尖微红,仿佛在画中浅浅呼吸,随时要醒过来向观画人微笑一般。 这是兰斯最初的作品,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技法,也不像照片那般逼真……但路加能从中体会到兰斯的“感觉”。 ——苍生皆如过眼云烟,某次回首,忽然找到了一隅静好,从此一生的信仰便是守护住这一隅小小的幸福。 或许是酒精的影响,路加心潮汹涌,眼眶有些发热。 这一刻他决定,他再也不会用书中神王的所作所为来揣摩兰斯,也不会用任何标签来规定他。 兰斯就是兰斯,有血有肉拥有感情,和任何一个活人没有差别。 “我很喜欢。”路加有些闷道,“谢谢你,兰斯。” 兰斯轻轻抱住他。 等到他们分开时,整间画室被光焰点亮,一张张脸从黑暗中显现,或笑或恼,或神情专注或姿态慵懒…… 满室都是画,画的主人公全部是路加。 “生日快乐,殿下。”兰斯说道。 路加大睁着双眸,仿佛有水光闪动。 兰斯知道殿下爱画,绘画能比任何语言都更深地触及殿下的心灵。于是他学会了这种和殿下“交流”的方式,超越语言,传递他心中的感情。 好在他成功了。 现在的殿下心软无比,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我可以独占殿下成年后的第一个夜晚吗?”兰斯注视着他的双眼。 “嗯。”路加嗓音有些哑,“好。” 换做是平常他绝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只是因为今夜心灵的触动已经淹没了任何理智。 画室的角落里有一张床,路加猜测是用来作画间歇时休息用的。或许是为了配合他过生日的氛围,它装饰得非常精致华丽,倒有些像他卧室里大床的格调。 坐着还很柔软。 兰斯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他对面,两人就在这间既简陋又华美的小画室里,高脚杯在空中相碰,举杯对饮。 路加再次把空掉的酒杯递出去时,兰斯劝道:“已经很多了。殿下还要再喝吗?” “你在瞧不起谁?”路加瞪他,“这种酒,只是一点点,醉不了人。” 就古代这种度数,和现代比起来差远了…… 他显然低估了兰斯准备的酒。 不过一会儿,路加眼神迷糊了,语速变慢,话音也开始飘了。 他忽然起身,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画室,好像才发现一般喃喃道:“怎么到处都是我。” 细眉皱起,像是在思考难题的小孩。 “那是我画给您的。”兰斯双眸带笑望着这只醉猫,“殿下,您醉了。” 路加完全把他当做了耳旁风,仍然专注但困惑地研究那些画作,最后走到一副画像前,抱着膝盖蹲下。 他端详一会儿,忽然甜甜笑了。 “……好喜欢。” 不但嘴上喜欢,还抱了上去,脸颊贴着画中的自己,满足地蹭了两下。 两张相同的美人脸近距离贴在一起,造成了巨大的视觉冲击。 兰斯却觉得,鲜活的殿下永远比任何一副画作都要迷人。 而且看到殿下那副和画作亲密的模样,兰斯甚至开始嫉妒起了自己的画作。 他抱起蹲坐的路加,就像捞起了一条醉酒的金毛猫。 路加没有挣扎,反倒乖乖靠在他怀里,一把抱住了他。 “喜欢。”他像之前蹭画一样用卷翘的金发蹭兰斯的胸|膛,“……好喜欢。” 兰斯唇角抿紧。 幸好殿下在醉酒,否则现在就会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快速、猛烈、再难掩饰急欲喷薄的爱意。 殿下说,喜欢他。 但那双紫色的眸子明亮清澈,毫无邪念,喜欢他就像喜欢一条大狗狗。 “多希望殿下能与我同样。”兰斯黯然道。 ——与他心中同样的喜欢,同样的爱。 他将路加抱到了床上——那张从他计划这一晚开始才出现在画室里的床上。 “殿下答应过我一件事,答应我可以画一次任何模样的您。我现在要用掉这个愿望。” 兰斯望着他,认真说道。 “——我想画殿下的裸|体。” 他注视着路加双眸中重新凝聚起理智,以及随之而来的抗拒。 “嘘。” 兰斯手指点在那张即将吐露拒绝之语的唇上。 “这幅画,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就当是……殿下送我的生日礼物。” 在路加疑惑的目光中,兰斯笑着轻叹。 “没错,很巧。我和殿下恰好在同一天出生。” “所以今晚,也是我的成人生日礼。” 第45章 画像细链 兰斯从来没告诉过路加, 今夜是他们共同的生日。 隐瞒多时,只是为了在最适合的时候拿出来,为他过分的请求多加一块砝码。 但他的请求已经到了连醉酒后的路加都觉困窘的程度。 “……不行。”路加松开他, 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站稳,一下跌坐在那张软床上。这个角度他需要仰视兰斯,上方那个银白的温柔身影显得非常具有压迫感,路加不由皱了皱眉, 往后蹭了一下。 然后兰斯蹲了下来,用低位者的身份抬头仰视他。 “殿下答应过我的。这是言而无信。” “不,我很讲信用。”路加酒意上涌, 燥热地撕扯领口。 “热吗?”兰斯笑着靠近他,“我服侍殿下脱衣。” 他一直负责为路加更衣, 这个举动做了太多次,熟悉到已经融入了双方的血液里,所以路加并未意识到不妥。 他还在纠结兰斯说他“不讲信用”——那对于他来说是很严重的指责。 “我真的很讲信用!”路加一边被摆弄一边执着地申辩,“身为王者最重要就是言而有信,你怎么胆敢污蔑我……” 他发现兰斯完全没有关注他说话的内容,不由愤懑而委屈地咬住了下唇。 不过脱光之后确实凉爽了许多。 路加缓缓歪倒,背身趴在床上。 床褥材质特殊, 柔软冰凉的触感有种吸人的魔力。他喟叹着舒展四肢, 皮肤与床褥相贴,小腿交叠着翘起, 脚尖微勾。 “还想要更凉爽一些吗?殿下。”兰斯淡淡笑着道。 路加没有回答他,只慵懒地撩起眼睫, 用懵懂却惑人的眼神睨着他。 他看到兰斯手中多了些什么。 那些金属细链缠绕在他掌中指间, 如丝带般柔软, 如蛛丝般纤细, 从掌心垂落时,琳琳琅琅闪动着柔和的光晕。 那是一些首饰……却不只是戴在脖颈和手上。 细链套在路加颈上,延着他的脊椎蜿蜒向下。它在腰身最纤细处缀上一颗红宝石,然后分为三股,两股顺着腰线两侧垂落,另一股继续向下延伸。 就连双腿和脚踝也斑驳地缠上了细链,如同被蛛丝裹挟的蝴蝶,艳丽的羽翅黏上银丝,再也飞不走。 “唔……”路加一动,身体链便发出叮铃声响。 那些金色的细链宛如最华美的衣,贴合于他的身体,勾勒出诱人的曲线。 兰斯虹膜变成了暗绿色,唯有瞳孔一点隐动着金芒。 “殿下可还喜欢这件衣服?”他温柔道。 “有些……缠人。”路加歪过头,认真回答。 “漂亮的衣服总会付出一些代价——殿下可以试着喜欢这种‘代价’。” 路加双眸迷蒙。 兰斯敛下眸子,道:“殿下,我要开始画了。” 画架支起,他亲手调制颜料,用笔刷一点点绘制在画布上。 其实只要他想,只要用一点圣力,用一点创造的权能,眼前的场景就能随他心意复现成一幅画作。 但兰斯享受着用殿下亲自教给他的笔触,一笔一划地描摹殿下此时的模样。 他爱的是描摹殿下的过程。 少年赤|身趴在红绸间,雪白的肌肤缀上如锁链般的金线,腰窝里陷着一颗红宝石,随着少年轻动而改换着色泽。 当然,路加并不是个安静乖巧的模特,尤其是在醉中,身子更不安分。 他似乎被胸前的“狮心王”吸引了注意,像孩童摆弄心爱的玩具般翻来覆去地赏玩,最后更是对这块果冻一样的红水晶的口感颇为好奇,用舌|尖舔了舔,然后咬了上去。 “殿下,那不是甜点……” 兰斯的话停了下来。 只见路加半叼着狮心王,红唇比红宝石还要艳美。 征伐的铁蹄含在美人口中,开疆拓土与占有欲相连,权与色糅杂,那是无人能抵御的诱惑。 听到有人出声,路加向这边斜斜投来一瞥,那一瞥是茫然……但也像是对作画者野望的蔑视与挑衅。 ——想觊觎昂贵的美人,你还不够资格。 兰斯将这一瞬间永恒地定格在了画中。 “感谢殿下满足了我的心愿。”许久后他放下了画笔。 他起身向路加走去,抚起少年的脸颊:“殿下满足了我的心愿,我也想……报答您。” 画室中圣光渐暗,满室画作中路加的脸,都湮没在黑暗之中。 * 晌午,路加在自己的卧室里睁开了眼。 头有些宿醉的疼痛,身体略有疲惫。 他感觉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 狮心王在他胸口释放着凉意,路加低头去看,却蓦然沉默了。 他全身都穿戴着金丝细链——像极了在现代被称为“身体链”的装饰品。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一下。 是真的。——包括那个梦,也全部千真万确,真实发生过了。 这一次他全部还记得。 “殿下要起身了吗?”兰斯推门走入,“恭喜殿下成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路加像一只惊恐的猫般向他瞪圆了眼睛。 “殿下?”兰斯淡淡侧头。 “你……”路加愕然。 他不知道兰斯是怎么做到,在发生了那么过分的事之后,还能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 画裸|体便罢了,最后还…… 路加动了动脚趾,感觉脚底还残留着热度。一回忆起兰斯那时跪在他面前,热烈又痴迷的眼神,他心跳就快得像要飞出胸口。 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本该无情无欲将一切都视为“疾病”的兰斯会突然吃下了智慧果? 而且还做的如此明目张胆…… “殿下,要更衣吗?”兰斯从衣橱里取出了衣裤。 见路加发怔,兰斯微笑道:“虽然那些细链很漂亮,却并不适合在外人面前穿戴。我还是为殿下取下来为好。” “你在说什么……这些链子……”路加对他那副淡然的态度非常难以理解。 “不是很舒适吗?即便穿戴整晚,熟睡时也不会觉得硌人。当然,腰窝里的那一颗需要取下来。”兰斯道,“如果殿下喜欢,明晚也可以……” 路加气急,赤脚下床,一把扯起兰斯的衣领。 “你到底懂不懂,这些意味着什么?” 身体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响。 兰斯握住了他的手。 路加逼视着他,竟在那双翠绿的眼瞳里捕捉到了一丝哀伤。 “不懂的一直是殿下。” 路加久久凝视着他,嘴角扯了一下:“是的,我不懂,永远都不懂你。” 他们的关系本就畸形,用无知的面纱维持着一丝平衡。兰斯却当着他的面将这层面纱撕破,一脚踏出界限,甚至想要拉他也越界。 昨晚是他想错了,兰斯从来都不能以普通人的思维来考量。 “现在,把它解开。”路加背过身去,露出背部的细链。 那些缠人的蛛丝一点点剥离,他的心绪也渐趋平稳。 温驯的猎物起了反抗之心,抚摸在它额头上温暖的手已经无法满足,它向他索取更多的属于人类的“感觉”……包括情人之间会互相做的事。 路加冷静下来。 是他太过纵容,一点点被猎物的温顺软化,底线被一步步拉低。 青蛙终于想起了要跳出滚烫的水。 路加一脚踏出了堆积在脚踝边的细链,打开兰斯的手,自己磕磕绊绊、但成功地穿好了衣服。 他能想象到兰斯现在的表情。 被抛弃的低落,会惹他心慌意乱的难过……所以路加并不去看。 今天还是他们成年的第一天。 路加硬下心肠走出了门。 他不会知道,他以为会心情低落的兰斯却在他离开后,俯身捡起了那些细链。 细链带着少年的体温与体香,尚能让兰斯清晰地回忆起它们在少年身上盈盈闪烁的场景。 兰斯抚|弄着细链,脸上缓缓浮起了一个微笑。 ——他已经触及到了殿下藏起的真心。 那么离他真正掀起最后一层面纱,与殿下坦诚相见之时,还会有多久呢? * 路加独自走进了餐厅。 “哥哥。”阿芙拉已经在用餐了,见路加进来,她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看来昨晚战况没那么激烈嘛,我还以为哥哥要睡到傍晚才起。” “不要再提昨晚的事。”路加僵硬道。 他这次看起来很认真,连阿芙拉也不由怔了怔。 “兰斯没来……你们吵架了吗?”她试探着问。 哥哥总对兰斯生气,基本都是些不太认真的小怒火——看在阿芙拉眼中是打情骂俏。 这一次,事情好像真有些不对劲了。 路加草草吃了些食物,有几次叉子放在嘴边,他在发呆,等到叉子上的菜叶已经掉了下去,他却浑然不觉地咬上了光秃秃的餐具。 阿芙拉关心哥哥,又等待着兰斯什么时候来能把哥哥哄好,也吃不到心上,啃了几次空餐具。 寂静的餐厅里突然出现了敲门声。 管家走了进来,向路加禀报。 “殿下,找到塞西尔少爷了。” 路加抬起了头。 夏佐·塞西尔答应过会赶上他的生日宴会,然而这个即便下冰雹都挡不住他赴约的好友,却在这件事上失了约。 昨天兰斯就说派人去沿路寻找夏佐,那么现在的“找到”是…… 路加心跳漏了一拍,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管家的嗓音略带沉重。 “塞西尔少爷的情况似乎不太好。殿下,我想您最好去看看……” 路加推开椅子,疾步奔了出去。 “我是在路边树旁发现塞西尔少爷的,殿下,”找到夏佐的侍卫边走边道,“他那时浑身冰冷,附近村医都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症,我便借了马车,最快速度将他带了回来。” 路加掀开了车帘。 夏佐高大的身躯躺在阴影里生死不知,半边身体冻得发青,在炎炎夏日里,皮肤表面竟覆盖着薄冰。 一股寒气蔓出车厢。 “他比之前更严重了。”侍卫从没听说过这种诡异的病症。 路加脑海一片空白,他一脚蹬上马车,却见里面的身躯动了一下。 夏佐虚弱地咳出两口血,用像被冰碴子磨出来的声音说:“路加……别靠近。” 他右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寒冰冻坏了他的肺部,脸边溅满了咳嗽出来的血。 “哥哥,别进去!”阿芙拉在他身后急道,“我没见过这样的病症,很有可能会传染!” 路加眼眶通红,不顾劝阻,直直就要走进车厢。 却有一双手臂揽住他的腰,不容拒绝地将他抱了出来。 “殿下。你是圣国的王子。” 兰斯一句话就让路加不再挣扎,刚成年的小王子攥紧了双手,僵直地盯视着车厢。 “更何况,即便殿下染上相同的疫病,也无济于事。”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路加曾在噩梦惊醒后谈论的话题。 一个身怀治愈术的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圣力耗竭,芳年早逝? 因为她要拯救无数人的生命,那是战争……或者是摧毁一切的疫病。 接夏佐回来的侍卫打了个寒颤,有人想接近他,立刻被阿芙拉呵止。 她禁止任何人接近夏佐和那个侍卫,然后吩咐仆人去取她的面罩和手套。 “是我害他迁去北方。是我要他深入荒原探查。” 一个一个字从路加齿缝中挤出。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兰斯在他身后抱着他,沉稳的心跳正在驱散他的颤抖。 “不要愧疚,不要害怕。”他对路加说,“我永远会在殿下身边,陪伴您,帮助您。” “——这一次也是同样。” 第46章 前往疫区 在阿芙拉的救治之下, 夏佐的病情稳定了下来。 壁炉里升起火焰,寒冰融化,他肌肤上的青紫色消退, 在圣力的汇入下缓缓变得红润。 路加头戴银质鸟嘴面具, 身穿泡过蜡的斗篷,他隔着一双厚厚的白手套, 握住了夏佐的手。 夏佐身形高大健壮,普通的病床他躺起来甚至显得狭小。但他现在双目紧闭,呼吸沉缓带着杂音, 路加还从没见过他这么脆弱的一面。 夏佐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 路加屏息,看到好友缓缓睁开了眼睛。 “路加, 生日快乐。”他眼睛弯起, 缓缓道。 路加眼眶一热,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很抱歉……没有赶上你的生日宴会。我尽力了。”夏佐道。 路加嘴唇颤抖:“别说了。” 他的声音挡在鸟嘴面具里又闷又哑,夏佐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 却能想象到小王子此时为他难过的模样。 路加为他难过, 他却觉得开心。 “生日……我补给你。”夏佐笑着道, “想去哪里,怎么玩都可以。” 路加重重捏着他的手:“等你病好。” 旁边的阿芙拉道:“塞西尔少爷, 可以和我们讲讲你这些天的经历吗?这样能加快诊断,或许还能帮助更多人。” “事情是从我接到国王御令之后开始的。”夏佐回想道,“那时我身体有些发寒,但北方向来寒冷, 我没有放在心上。出发后, 身体却越来越冷, 我急着赶路回来……最终还是没撑住。” 路加算了算:“从发病到重症, 只有五天。” 阿芙拉接着问道:“你离开时,城中还有其它人出现这种病症吗?” “没有听说。”夏佐静了一会儿,问道:“这真的只是一种病吗?” 体表结冰……症状太离奇了。 阿芙拉答道:“这不是普通的瘟疫,也不是历史记载的任何一种瘟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路加看向窗边:“兰斯,我需要你的看法。”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兰斯一直站在外围,神情平淡地望着路加。 “是诅咒。”他没用接触夏佐便答道,“他体内有过神力的痕迹。” 兰斯一开口,夏佐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窗外照来灰蓝色的日光,逆着光线,夏佐看到了一名贵族,衣装和小王子款式相同。 在他离开的两个月里,曾经的奴仆已经成为了路加的契约骑士。 “成为路加的契约骑士”——这一直是夏佐藏在心底的愿望。他预备着等路加成年后鼓起勇气请求路加同意,却没想到…… 没想到鸩占鹊巢,没想到他拼了命也没能赶上路加的生日,只能形同废人地躺在床上,仰视这个抢占了他珍宝的盗贼。 夏佐眸中划过一道戾气,侧过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病情又反复了。”阿芙拉道,“怎么回事?” 路加以为他担心北方的父母,连忙温声安抚到:“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等你身体康复了,我们再去饮酒作乐,嗯?你离开圣都的这些时光,我都补给你。” 夏佐苦笑。 再也补不回来了。 他垂下眼睛,顺着路加的话道:“如果真有什么,我的父母拜托你了。虽然一个总揍我、另一个总揪着我的耳朵背经书……但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保证他们安然无恙。”路加道。 安顿好夏佐之后,他们退出了房间。 阿芙拉掩上门,道:“完全治愈之后,病情仍旧会反复,这说明……如果真是诅咒,那么诅咒的源头并不在他体内。我只能不断治愈他被损毁的身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候在门外的管家禀报道:“殿下,与塞西尔少爷近距离接触的侍卫也产生了体寒的症状。” 阿芙拉立刻道:“把他也搬到这间病房来,注意防护,不要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如果府中有任何人也产生体寒的症状,及时告知于我。” “诅咒竟然也会传播。”路加沉道,“他们接触之后只过了一个夜晚,传播速度太快了。” 瘟疫来势汹汹,他必须赶紧行动。 路加利落地摘下面具,甩了甩头发:“阿芙拉,这里先拜托你。兰斯,随我进宫。” “我也一起进宫……”阿芙拉道。 “不!”路加打断她。 他嗓音异乎寻常地高,说完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反应过激了。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羊皮卷里的阿芙拉,或许就是治愈这种瘟疫而死。 路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握住了妹妹的手。 “请你待在这里,夏佐需要你。而且如果瘟疫在圣都内蔓延,你留下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阿芙拉深深望着他。 “我知道哥哥一直在害怕着什么,上次霍克海默部族是,这次的瘟疫也是。”她拉起路加的手,柔柔笑着道,“不管哥哥知道什么……请不要怕,我会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她向来心思敏锐,已经从路加一次次的失常中发觉了他的心病。 路加抿唇,上前拥抱了她:“记住你的保证。我走了。” 他再次看了一眼妹妹和夏佐——他最牵挂的两个人,然后瞥了一眼兰斯,带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王宫。 路加向国王和诸位大臣如实禀报了瘟疫的情况,这件事在国王会议厅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我已经命人将沿路和他们有所接触的人隔离,依照阿芙拉公主目前的判断,瘟疫的传播方式是肢体接触。” “是塞西尔家族将危险带进了圣都。”宫相佯怒,“陛下,我们不该让塞西尔伯爵回都城,这是神的旨意。” “北方的瘟疫事关整个国家,如果没有提早察觉,放任不管,瘟疫终将会在圣都爆发。” 路加冷下脸,言辞犀利,“宫相大人,事到如今你所考虑的,仍然是如何排除异己吗?” 然而这位老奸巨猾、在宫廷中混了几十年的宫相,并不会因为被他戳破了心思而羞愧脸红。 宫相神色不变道:“瘟疫是神明对塞西尔家族的惩罚。大家都忘了吗?他们的祖先可是卑劣的异教徒。” 路加与他针锋相对:“塞西尔家族归顺我神已有三百年之久,宫相大人恶意揣测神忠诚的子民,该受到神罚的是您。” “好了好了,不要吵,”国王对路加描述的瘟疫心有戚戚,“当务之急是封锁国王御道,防止瘟疫南下,以免病人流入圣都,威胁到我们。” “陛下英明。”一位贵族谄媚道,“只要隔离防护妥当,疫病失去人体的土壤,它们存在不了多久。” 言外之意便是要封锁城门,让北方的人民自生自灭,等到死的差不多了,瘟疫自然会消失。 群臣沉默,没有赞同这种残酷的举措,但也没有公然反对。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最省钱省力,损失最小的做法。 北方本就贫寒,连年遭到蛮族的掠夺,即便人口骤减,对税收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路加扫视过一张张坐视不管的脸,一阵心寒。 正在这时,宫廷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学徒匆匆走入国王议会厅。 “陛下,洛比托堡的税务官三天前的夜里抵达王宫,抵达时便已重病,我们已经全力施救,遗憾的是,税务官阁下在刚刚不治身亡。” 洛比托堡是北方临近塞西尔家族封地的一座军事堡垒。 “死因是?”路加问。 “全身寒冻,器官衰竭。”宫廷医生答道。 议会厅一片哗然。 “和夏佐·塞西尔的病症一样。”路加向群臣道,“税务官先生在三天前就已重病,瘟疫很有可能已经传到了圣都,影响范围不可估量。” 他见宫廷医生脸色冻得苍白,凝眉道:“我想这位宫廷医生也需要隔离看护。” 闻言,医生周围的几名大臣立刻向后倒退几步,人心惶惶。 “我们必须重视这次的瘟疫。”其中一名侯爵道,“北方的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环视群臣,想要找到一个深入北方疫区的合适人选。 但每一个被他看到的贵族都躲开了目光。 ——毕竟没有人想去那九死一生之地。 路加向前一步,以手按胸,行了一个骑士礼。 “我将即刻前往北方,寻找瘟疫的源头。”少年掷地有声,“尽我所能,解决这场浩劫。” 群臣轰动。 “万万不可!” “殿下,您可是王位继承的候选人!” “殿下身体贵重,怎可轻易涉险!” 他们刚站了小王子的队,小王子就要急着去送死,这怎么能行? 也有贵族暗中思忖,小王子向来是一个能创造神迹的人,每次他都会怀着一腔孤勇,奔向一个在所有人看来不可能达成的目标,然后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中创造神迹。 ……或许这一次也同样。 “狂妄至极。”宫相冷哼。 “众位大人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路加抽|出匕首,一刀划向自己的手腕。 献血喷涌,他身后一直沉默不言到兰斯眼中划过一抹痛色,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圣力融入,伤口瞬间愈合。 路加举起皮肤光洁的手,向贵族们展示。 “我会活着回来——这就是证明。” 大厅内落针可闻。 路加此举无异于给所有己方阵营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英勇无畏的王子和他无所不能的圣骑士——路加殿下永远是贵族们最强大的靠山。 得到了群臣的认可,路加再次看向国王。 他的父王刚刚吩咐了宫侍去取防护瘟疫的斗篷,现在正缩着胳膊,满眼狐疑地在议会厅中上下打量,仿佛在寻找空气里透明的病毒。 他没有一丝一毫对儿子即将身临险境的担忧。 “去吧,想去就去吧。”国王像驱赶什么蚊虫似的挥了挥手。 路加眸光黯然,他垂下眼睛,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祝殿下旗开得胜。”身后传来群臣的祝福。 * 为了最快赶到北方边境,路加没有坐马车。他甚至婉拒了侯爵为他提供的侍卫,只和兰斯双人双骑,以最快速度向北方奔去。 骑行整个白天之后,傍晚下马更换马匹的时候,路加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兰斯及时地揽住了他,正想将他横抱起来,却遭到了拒绝。 “我自己来。”少年扶着他的手臂,倔强道。 骑马太久,他两条腿都像不再属于自己,浑身酸痛,不听话地颤抖着。 兰斯为他用了治愈术,但那并未完全缓解肌肉的疲乏。 “找地方休息吧,殿下。” “不。我们分秒必争。”路加坚定道。 他想更早一分为他身后的国土撑起保护的盾,守护身后那些他所珍惜的人。 夜里赶路,实在困到要摔下马去的时候,路加便听从兰斯的建议,侧坐在兰斯怀里,倚靠他的胸膛小憩。 生日之夜过后,他该和兰斯保持距离……但现在国难当头,路加没时间讲究那么多。 他如同一朵养在温室花盆众的娇嫩玫瑰,努力支起自己的利刺,面对野外的狂风骤雨。 还好有兰斯为他遮风挡雨。 就这么不眠不休地行进了三日,第三天傍晚时,路加下马时不慎摔下来,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他额头冷汗密布,疼得神智模糊。 兰斯发现他大腿内侧的衣料已经染得鲜红。 “不……” 拒绝的话语还未吐出,兰斯便强硬道:“我们今晚必须休息。” “我还可以……” “您能坚持,但我累了,殿下。”兰斯放软了嗓音,“我已经很久没有合眼了。” 以他现在的半神之躯无需睡眠,但为了路加能心安理得地休息,他只能这么说。 “好。”路加妥协道,“辛苦你了,兰斯。” 兰斯牵着两匹马,抱着少年,找到一处农家,用钱币换取了饭食和休息的地方。 他放下路加,跪下来就要去检视他大腿内侧的伤势。 路加按住了他的肩膀。 “直接用治愈术就可以了。” “血肉和布料黏在了一起,要撕开清理之后才能治愈。”兰斯道。 路加犹豫了一下,便下定了决心。 “你撕吧。” 他不能让这些细枝末节耽搁了自己的行程,他还要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来面对接下来的危难。 他眼睁睁地看着布料一点点撕离皮肤,露出被蹭得血肉模糊的腿根,疼痛如针扎入脑海。 “唔……”他忍不住一声轻哼。 炉火蹦出火星,“噼啪”一声。 少年细白软嫩的皮肤就在他手下,被粗暴地磨破,流下艳红的血迹。 他疼得呼吸急促,大腿微微弹动,能轻易勾起他人的施虐欲。 但兰斯没有半分旖|旎之心。 他只为殿下感到心疼。 伤口终于完成了清理和治愈,路加换了一条新裤子,忍着残余的痛感,在咯吱作响的破床上躺下。 过了一会儿,兰斯仍然没有上床。 “你不上来吗?”路加趴在床上,感到意外。 他以为兰斯会不遗余力地靠近他,向他索取人的温暖。 “我怕挤到殿下。”兰斯微笑道,“殿下这是在邀请我上去吗?” “当然不。”路加立刻拒绝。 越向北方,气候越冷。圣都的六月已经开始变得炎热,北方却仍然要依靠炉火取暖。 黑暗的房间里一直燃着一团暖黄的火光。 “你还记得你父亲吗?”路加轻声开口。 兰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正直善良,我永远无法做到和他一样。” “老公爵的德行确实无人能及……国王也是另一个极端的无人能及。”路加叹道,“我们都与父亲不同。” 为王,昏庸无道;为父,连陌生人都不如。 他和国王这对父子就像一场闹剧,他冷眼旁观国王出丑,面上抱臂嘲笑,心里却也被一次次划得鲜血淋漓。 路加闭上了眼。 漫长的夜里,炉火渐渐熄灭。 “殿下,”兰斯在最后一朵火光消失时说道,“此番回去之后,做我的国王陛下吧。” 第47章 魅魔权能 “做我的国王陛下吧。”兰斯说。 很久他都没有得到回应。 兰斯侧眸, 只见少年蜷缩着身体,已经窝在床的最里侧睡熟了。路加不知做了些什么梦,即便在梦中也蹙着眉头。 “陛下”。兰斯想。 在那些梦境中, 他一次次喊着“陛下”,亲|吻少年紧蹙的眉心, 少年的情绪似乎也传递到他心里,疼痛与欢愉交织。 曾经他不敢对路加展示自己的欲|念,是因为害怕幻梦的气泡会被殿下轻易戳破。 而现在他不敢在殿下清醒时与之同床, 是因为害怕吓跑他。 殿下一次次表现出对阿芙拉过分的保护欲,似乎是曾经失去过她, 而现在在竭力弥补过错,不想再重蹈覆辙。 ……殿下曾经做过和他一样的梦境吗? 那些梦境是否是他们的过去?或者是殿下一直避免发生的未来? 思索着这些事情,兰斯朦胧地坠入了梦乡。 他又做了有关那个“兰斯”和“路加”的梦。 * 梦中。 路加坐在高背椅的阴影里, 他哭过很久, 眼尾染着红晕,水润地微肿。那如水晶般的紫色双眸,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室内充斥着浓重的酒香, 血腥味混杂其中。 地毯上歪歪斜斜倒着许多酒瓶,晕染了斑驳的暗红,宛如泼洒了血液。 “我会复活她。”路加机械地转动着酒杯。 兰斯背身伫立, 白衬衣领口敞开,颈侧落着几朵咬痕。 “阿芙拉公主灵魂已灭。殿下, 人死而不能复生。” “人做不到, 但恶魔可以做到,神也可以。”路加嗓音低哑, “我们昨晚不是已经试验过了吗?只要魔力充足, 只要我将请求诉诸于口, 一切神迹都会发生。” 他手腕一松,手中的玻璃高脚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复原。”路加凝视着玻璃碎片。 他眸中掠过一道璀璨的紫意,经过黑暗神神力淬炼的魅魔,话语已经拥有了神的权能。 碎裂的高脚杯如他所期盼的那样恢复原貌,重新落回他手中。 路加又看向桌上鸟笼中那只死去的鸟。 “活过来。” 鸟儿重新焕发生机,跳在他肩头,活灵活现的转动着黑豆眼,婉转啼鸣。 路加却如遭重创,痛苦地弓起背,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鸟儿受惊,扑棱棱飞走。 复活生命所需要的魔力远超复原死物,他这么做只会反噬自己的身体。 而复活已故之人所需要的魔力,又何止复活鸟类的千倍万倍。 兰斯拳头紧攥,却没有劝。 他已经劝过无数次,深知自己不可能劝住路加。 他只能递上巾帕,为咳血的小王子擦拭掉手中的污血,再吻上他被鲜血染得艳红的嘴唇。 厚重的窗帘将整间卧室遮蔽得暗沉无光。 路加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 “还不够。”他说。 “……殿下。” “去寻找阿芙拉的遗骸。”路加握着他的双手,眼中透出尖锐的恳求,“兰斯,你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也是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兰斯应下了。 他被变相逐出圣都,被驱离路加身边,前往因疫病而荒芜残破的北方。 等他手捧尸骨返回路加身边时,昔日的落魄王子却已脚踩王室鲜血登上王座,将自己封闭在宫中,彻夜与美少年们饮酒狂欢。 他穿着轻薄的衣,佩戴耀眼的珠宝,一笑一恼勾魂夺魄,引无数人痴迷地拜倒在他脚下。 那些为他痴狂的少年,在爱他爱到最热烈的时候,被魅魔咬在颈上,啜饮鲜血。 那是魅魔的魔力源泉。 路加眼中的悲切被酒精麻痹,他可以轻易浮起艳丽的笑,勾引圣人堕入地狱。 见到兰斯的身影时,路加以为自己尚在梦中,脚步虚浮地走过来,踮起脚,勾着他的下巴亲|吻。 然后被扛起来丢进冰冷的湖水里,在兰斯的冷眼旁观下,醒了酒。 月色打在路加湿漉而消瘦的脊背上。 “不要看我。”路加痛苦地捂住脸。 困于妹妹身死的噩梦,浮于酒精麻痹的美梦,难得清醒的时间里,只剩下自厌自弃。 看着这样的路加,兰斯所有的愤怒与毁灭欲都被心疼淹没。 他走入水中,在路加面前跪下。 “殿下,不要变成您最厌恶的人。”他拥抱少年,“我们安葬公主,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你应该称呼我为‘陛下’,兰斯。” 路加倚靠在他怀中,皮肤冰凉。 “已经晚了。你无法再阻止我了。” * 兰斯的梦境到这里画上了句点。 他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就看向身侧的路加。 按照梦境中的情节发展,殿下没能阻止阿芙拉的远嫁,她将死于挽救这场瘟疫,而殿下也会因为没能守护住妹妹,为自己错误的决策而追悔莫及,堕入深渊。 但还好,现在一切都未发生。 兰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搂住少年。路加已经习惯于他的亲昵,像猫儿一样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贴着他的胸口卧好。 殿下皮肤是温暖的,脸上还带着红晕,和梦境中那个苍白冰冷的国王陛下完全不同。 兰斯珍惜的抱紧了他,惹得路加不悦的哼了一声。 他整夜在凝视着路加的脸,没有合眼。 翌日,路加在兰斯怀里醒来。 他尚处在还没睡醒的迷糊状态中,在自家猎物怀里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被什么东西硌到,才开始用疑惑的目光审视自己的处境。 这一看顿时大惊,立刻飞起一脚踹向床上的不速之客。 踹一脚,没踹动,不过兰斯自觉地下了床,背过身,看起来倒有些廉耻之心,懂得害羞。 其实,他只是不想让路加害怕。 路加被迫回忆起了涂抹圣膏见到的场景,以及生日之夜脚底的高热,心脏砰砰直跳。 他反射性地揪起被褥,掩住自己的胸口。在意识到这么做简直就像个遭到轻薄的小姐之后,他又硬生生地按下被褥,做出一副坦然的样子。 路加皱眉质问:“不是说了,不会上床来挤我的吗?” 兰斯忍不住侧眸,望向殿下生机勃勃的双眸,和脸蛋上的一抹羞红,有些发怔。 直到那抹羞红完完全全变成了愤怒的红晕,兰斯才解释道:“地上太冷,我会做噩梦。” “你会做噩梦?我有那么好骗吗?”路加冷笑一声,在枕边摸索衣服,“不如说说是什么噩梦——你给我转过头去,不许回头。” 兰斯乖乖转过头,听着身后人穿衣窸窸窣窣的声响,认真地说:“梦到我把殿下跟丢了。梦到殿下不要我了。” 路加没当真。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说:“如果你还用这些胡话废话来敷衍我,下次再敢爬上我的床,我就把你阉掉,助你一生无忧。” 休息了一晚之后,小王子恢复了精力,能神气活现地骂人了。 兰斯由衷地笑了笑,然后跟随他的殿下,再次开始了行程。 又过两天,他们抵达了洛比托堡,离塞西尔伯爵夫妇的封地只剩半日的行程。 城门未关,无人管理,主街道甚至没有石砌,冷风中沙土挥扬。 路加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眸,四下里打量。 街边萧索,稀稀落落有泥土和草根堆砌的房子,古井落了灰,北风一吹,辘轳便如苍老的骨架般咯吱作响。 进城五分钟,他们竟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偌大的一座军事要塞,竟如同死城一般。 路加的心脏越来越沉重。然后他终于眼前一亮,在街边捕捉到了一抹活动的人影。 那是一名老太太,苍白的发丝窝在粗布大袄里,身体像只虫般在尘土中蠕动。 路加勒马,刚要下马前去探视,便被兰斯制止了。 “殿下,我先去看看,请您不要靠近。” 他先靠近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情况,才向路加点了点头。 “不是瘟疫。”兰斯说着便上手拨开了老太太的粗布大袄。 只见她骨瘦如柴的背后遍布着一道道鞭伤,创伤已经造成多时,伤口溃烂流脓,甚至已经生了蛆。 感受到人的温暖,老太太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您还好吗?”路加弯下腰问。 “她死了,就在刚刚。”兰斯平铺直叙道。 路加没想到刚才那一声叹息,就是老太太一生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兰斯刚刚说她没有染病,那么她的死因就来自于背后的那些鞭伤? “是谁鞭打了她。”路加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犯了什么重罪,要遭到这样的惩罚?” 没有人回答他。 这座死城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们继续踏上了路。 风带来了远方的声音,兰斯耳尖微动,向一个方向看去。 路加观其神色,调转马头向着那个方向行去。 那是一座石砌的光明神教堂——除了军事堡垒以外,整座城中唯一的石质建筑。 离得近了,路加也能听到从中传出的声响。 ——鞭笞声。 “这就是刚刚那位女士死亡的罪魁祸首?”路加冷笑着翻身下马。 兰斯沉默,明白了什么。 教堂里,信徒虔诚地跪在神像之下,在他们的身后,有人高举铁鞭,一次次鞭笞他们的脊背。 血肉飞溅,被抽打的人却不知躲闪,仍旧口中念念有词,向神祈祷。 路加又惊又怒,随即脑海中冒出一个词。 ——“鞭笞者团体”。 “主流教派认为瘟疫是神的惩罚,神通过瘟疫来引导人们悔改。”兰斯道,“我曾听说北方苦修者众多,他们对肉|体的惩罚来赎罪,祈求神的护佑。” 鞭笞就是他们对自己的惩罚。 “愚昧至极。”路加咬牙切齿道,“还没染上瘟疫,他们就会被自己鞭笞而死。” 教堂里已经有人感染了瘟疫。 病人身穿纯白的礼袍,半具身体覆盖着寒冰,躺在神坛之上。他的鹰钩鼻和光秃的额头,给路加的印象非常鲜明。 那是洛比托堡的领主,他本要交涉合作的对象。 看到路加和兰斯两个陌生人进入教堂,洛比托堡的人民纷纷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们,那些不辨男女老少的信徒都戴着厚重的头巾,他们从头巾下射出的视线,如同洞穴中老鼠的窥视。 洛比托堡的领主已死,路加无法通过领主来证实自己的身份,如果想取得民众的信任,帮助民众摆脱疫病,会困难得多。 路加还没来得及思索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难题,便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被提着领子,推搡到了祭台之前。 “跪下!小杂种。” 那个推搡他的中年男子骂道。 “神罚已至,你应当悔改。”神甫的嗓音空洞而苍老,“向神忏悔你的过错。” 中年男人低下头:“我不该与私通,生下一个不该存在的杂种,更不该一时心软,留下这杂种的性命……神啊,饶恕我的罪过,看在我已悔改的份上。” 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是和路加一样的私生子。 下面的信徒发出声声惊叹。 “何等可怕的罪行。” “说不定就是他的降生招来了神的愤怒,引来了这场瘟疫,害死了他家那对无辜的母女……” 神甫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絮絮念道:“你若不听从神的话,不谨守遵行祂的一切诫命律例……祂必使瘟疫攻击你、追赶你,直到你灭亡……*” “用你的行动来赎罪。”他以此作为结束。 中年男人从神甫那里接过铁鞭,在神将面前下跪。 出乎路加的意料,那人扬起铁鞭,鞭梢却并未落在他自己背上,而是向着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挥去。 “我这就打死这个小杂种,向您赎罪。”他口中喃喃自语。 那个小男孩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知道接下来又要迎来父亲的一番殴打,瑟瑟发抖地抱紧了头。 路加胸中的怒意燃烧到了极致。 然而他离那个小男孩距离太远,根本无法赶到。眼看着铁鞭就要抽击到小男孩,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涌出了一股力量。 “住手!”他高声喝道。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座教堂,空气中震荡着某种常人无法看到的权能。 欧西里斯在他体内激发的……语言的权能。 兰斯瞳孔骤缩。 中年男人闻言大怒:“你是什么人?你叫我住手我就会住手?” 然而离奇的是,无论他如何用力,他手中的铁鞭再难移动分毫。 男人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惊愕地瞪向路加,仿佛看到了鸟嘴面具下那双紫意莹然、仿佛蕴含着魔力的双眼。 ——言出法行。 属于魅魔,独属于路加的力量。 第48章 孩童之身 中年男人挥鞭的手臂僵在空中。 ……恶魔。 他这么想,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另一种力量控制了他的口舌,他眼睛一轮,看到了恶魔身后的银发骑士。 为什么神的使者会袒护一只恶魔? 趁男人莫名其妙停了下来, 路加连忙疾步冲过去, 抱起了那个小男孩。 他紧紧逼视那个男人,冷然道:“神所不能饶恕的是通|奸的罪行,该受惩罚的是你,而不是无辜降世孩子。” “——你不配做丈夫和父亲。” 在他的呵斥之下, 教堂中一时陷入了沉寂。 信徒们意识到路加所言是正确的,但这些话不应该由一个外人来指出。作为一个年久受到外族侵扰的军事堡垒,洛比托堡的人民性格都非常排外, 对陌生人怀有很强的敌意。 作为一个外人, 在教堂里当众夺人,可不是一个友好的开端。 神甫沉声开口:“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干涉我们的修行?” 路加心念电转。 洛比托堡的领主已经死亡,他应该去寻找城里的第二负责人, 与之交接谈判,而不是直接与一群对他怀有敌意的民众, 产生直接冲突。 “我是这孩子的哥哥。”他慎重地回答,“常年在外旅居, 听说城中有瘟疫,担心家人才回来看望。” “那个男人不配做他的父亲。我要带走他。” 路加心脏悬起, 不知道自己的借口是否能得到配合。 被他从铁鞭下救来的小男孩一声不吭,乖乖窝在他怀里,身体不停发抖,就像攀紧最后一根稻草。 奇怪的是, 那个中年男人满面愤怒, 却一字不发……似乎是兰斯对他做了什么? 路加在心中对兰斯道了一声谢。 他不再久留, 趁众人还未仔细思考其中破绽,抱着小男孩和兰斯一起离开了教堂。 到了无人之处,路加才将刚才的疑惑说出口。 “兰斯,刚刚是怎么回事?我叫他停下,他竟然就真的停了下来……你感觉到了吗?好像有种奇怪的力量波动。” 他隔着面具碰了一下嘴唇,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刚才的感觉。 “那是我做的吗?” 魅魔的力量? “不。”兰斯斩钉截铁道。 迅速否认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显得过分生硬。 关心则乱。 那确实是来自路加话语的权能——梦境中的“路加”用以复活阿芙拉的能力。 兰斯不着痕迹地掩下心中情绪,带出平时温和的微笑。 “那是我做的,殿下。” 兰斯畏惧着殿下发现自己的权能。 他害怕殿下会在这场瘟疫中使用这项权能……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路加本就只是突发奇想,闻言没有再多怀疑。 询问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救下来的小孩叫希里安,和父母还有一个异母姐姐住在洛比托堡之中。 希里安是众多勇猛的边境居民的后裔之一,性子独立,出了教堂,便没有再让路加抱。 “我一点都不怕爸爸,刚刚只是吓了一跳。”希里安小脸苍白,挥舞着带有冻疮的拳头,“他手上那个牙印还是我昨天咬的呢!” “好的,洛比托堡的小英雄。”路加饶有兴趣地逗他玩,“多努力长高,长高以后授予你骑士封号。” “你能授予我骑士封号?不是只有国王才能封骑士吗?”希里安仰头问。 “懂得不少。”路加意外,“你知道这里除了领主,大家平时更听谁的话吗?” “格雷大人,他是领主大人的朋友。”希里安指向一个方向,“他就住在那里,我可以带你去。” 路加将他抱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去坐在他身后,向着希里安指点的地方走。 兰斯视线落在路加揽着希里安的手臂上,没有说话。 希里安一派天真地问:“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那你知道,我的妈妈和姐姐都去哪里了吗?” “你们走散了?”路加道。 “她们前几天开始就赖在床上不肯下来了。今天早晨,爸爸搬走了妈妈和姐姐,扔进火堆里烧掉了。” 希里安心有余悸地想起自己被烧火棍殴打的经历,“那……那一定很疼吧。” 他年纪还小,不懂得死亡的意义。 路加有些揪心。 “不疼的。”他摸了摸小孩的头,语声轻柔道,“她们只是前往了一个没有寒冷、满是花朵的美好世界。” 兰斯侧目。 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温柔的一面。 这样无价的温柔,却施舍给了一个素不谋面的小孩。 ……羡慕。 另一边路加问小孩:“你触碰过母亲和姐姐吗?” “嗯?当然啦。”希里安毫无防备地说,“爸爸怕冷,不敢碰她们。只好由我来喂她们吃饭啰。” 路加看向兰斯。 兰斯没有阻止他触碰这个孩子——这说明希里安很健康。 所以,瘟疫不一定只要有肢体接触就会传播,其中可能还有其它未知的条件。 路加正思考着,便听兰斯道:“殿下,还是由我来抱他吧。” 为什么?路加疑惑。不是已经确定希里安没有感染瘟疫了吗? 他以为兰斯只是多虑。 “没关系,我穿得很厚,不会真的碰到什么,”路加挑眉,“再说了,即便我染病,不是还有你吗?” 兰斯笑了笑。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在一座宅邸的荒凉花园里见到了希里安口中的“格雷大人”。 凯尔·格雷男爵是位大约三十多岁的温雅男子,脸上没什么皱纹,但是身形佝偻,像是在几天之内衰老了十几岁。 路加摘下了鸟嘴面具,露出独属于王族的一头金发。 在他的意料之外,他非常轻易地获取了格雷男爵的信任,而这位男爵似乎对他也没有偏见。 “如殿下所见,这里人心惶惶,前几天已经逃走了不少人。”格雷疲惫道。 “他们都逃向了哪里?” “向更北方。”格雷道,“因为我们得到了消息,南方领主已经关闭了城门,并不欢迎我们。” 向更北方……也就是夏佐的父母、塞西尔伯爵夫妇的领地,尔历城。 路加皱起了眉头。 北方人丁稀少,面对瘟疫传播本来是优势。但如果大量难民涌向尔历城,拥挤在一起,瘟疫一传十十传百……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当务之急是安抚民众。”路加道,“宣布国王的特使已经抵达洛比托堡,正在尽力解决瘟疫。赈灾的物资已经在路上了,会在我们之后三天到达。” 其实早在路加对阿芙拉的死因有所猜测的时候,他就暗中为未来可能发生的瘟疫做出了准备。 他命人制作了大量的鸟嘴面具和泡过蜡的衣服,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小部分留在圣都救急,大部分则由他的私人侍卫向北方运来。 格雷男爵心中震荡,向路加深深鞠躬:“感谢殿下莅临救助我等。请问我该如何向民众介绍您?” “不必提我姓名,只说是一位伯爵便是了。”路加笑着打趣自己,“如果他们听说了来赈灾的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王子,跑还来不及呢——” “殿下说笑了。”格雷眼中划过一抹笑意,他扯了扯嘴角,临到嘴边却成了一声叹息。 “那些感染了瘟疫,留在这里等死的平民,殿下有什么救助方法吗?” 路加重新戴上了面具:“我来这里还没有看到患病的活人。带我去看看他们。” 在格雷男爵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府邸一间封闭的房间里。 里面壁炉中火焰熊熊燃烧,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他们是我府中的仆人,也是最早发病的病患之一,很侥幸活到了现在……但撑不了太久。” 最早发病到现在,怎么说也有七八日了。 “他们被照顾得很好。”路加怀着敬意夸赞格雷男爵,“您是一位负责的主人。” 然后他用希冀的眼神看向兰斯。 他希望兰斯能使用治愈术让他们脱离病痛。 兰斯把殿下期许的目光刻在心底,手指搭在一名仆人的前额上。 银发骑士神色严肃,非常努力地调动自己的圣力,试图使用出治愈术,甚至全身都散发出淡淡金芒。 ——但神迹没有发生。 “抱歉,殿下。”兰斯垂下眼睫。 他薄唇抿紧,因为没能实现殿下的愿望,非常自责。 路加安抚性地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这只能说在他的意料之中。 路加本来就没有指望,天性凉薄的兰斯刚一接触疫区的病人,就能学会治愈别人。 他此行的目的,是在减缓疫病蔓延的基础上,带着兰斯体验人世间的冷暖。 学会悲悯他人,学会共情他人的痛楚……最后依靠他的圣力治愈北方的瘟疫。 “抱歉,我们暂时没有除了隔离以外更好的方法——但我想不会等太久。”路加满怀信心地对格雷男爵道:“我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治愈这些病人。” “殿下能有这份心便足够了。”格雷男爵苦笑。 历史上有数次流行的瘟疫,哪一次不是静待死神的镰刀餍足之后,留下一片荒无人烟的大地,瘟疫才会自然消退? 所以他并不指望娇贵的王子殿下能做出什么。 除非神迹发生。 格雷颓然问道:“殿下,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难道这真如神甫所说,是神对人类傲慢的惩罚吗?” 路加面色不变,心中翻涌。 按照兰斯的推断,这场瘟疫是某位神明动了手脚。但他不能对领主说出实情,也不能告诉那些民众真相。 如果这真的是神罚——即便不是来自光明神的惩罚,普通民众也会陷入巨大的恐慌,“鞭笞者”的自残行为会变本加厉。 “一种怪病罢了,”路加露出来轻松的笑,“相信我,我会解决一切。” 临别时,格雷男爵说起了他对路加好感的由来。 “夏佐·塞西尔少爷来洛比托堡做客的时候,曾经向我提起过殿下。塞西尔少爷是一位绅士,他对殿下颇有赞誉,我相信他的判断。” 路加正要作答,一点冰凉落在他面鼻尖。 下雪了。 他望着灰暗阴沉的天空,想起了圣都他的府邸里,终年开满花朵的花园。 从前路加从来没想过,在圣都六月的盛夏里,北方会飘落雪花,寒风呼啸,孩子的手指生满冻疮。 他的成年礼,似乎从步入北方之后才真正开始。 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温暖的兽皮袄。 路加回眸,对兰斯道:“启程吧。” 启程深入疫区,前往塞西尔伯爵夫妇的领地,启程去目睹更残酷的死亡与灾难。 叫希里安的小男孩和他们一起上路。 路加本来将希里安交给格雷男爵的仆人们照看,但这孩子竟偷偷溜了出来,追在马后奔跑。 “我要跟随国王,向星辰大海征战!驾!希里安骑士!”他一边飞跑一边高喊——最后摔了一跤。 希里安大概是从仆人们的谈话间猜出了路加的身份。 看着摔倒的小男孩,路加只好勒马回头。 “我把他送回去。” “不如带上他吧,殿下。”兰斯却说,“他的亲人都不在了,与父亲反目成仇,留在这里没有安身之所,还会遭人非难。” 路加疑惑:“你刚刚还想让我远离他,怎么现在又……?” 他想了想,“算了,带上也好。” 让兰斯越深入地接触普通人,就越能与普通人共情。 “我回去知会格雷男爵一声,省得他们担心。”路加嘱咐道,“你照看好孩子。” “是,殿下。” 等路加离开后,兰斯低头看向希里安。 注视着那双绿眼睛,希里安不由自主向后蹭了蹭,如同狼崽碰到狼王,尽管那只狼王没有攻击的意图,而且……有求于他。 “你的父亲总是殴打你,你的母亲和姐姐也深受其害。”兰斯淡淡开口,“你想要拥有反抗他的力量吗?” “想。”希里安目光坚定,“如果我能成为骑士,阻止父亲打妈妈和姐姐,她们说不定就会回来了。” “你羡慕我,我也羡慕你。”兰斯道,“那我们来做个交换好吗?” 一只小天使在他手中浮现。 * 路加回来的时候,希里安和兰斯同时回头。 他们的动作和神情非常一致,让路加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以为希里安是一个缩小版的兰斯。 小男孩探索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露出了一个和希里安之前一样的阳光笑容。 “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路加道。 “是的,殿下。”两个人又异口同声,诡异地同步。 路加疑虑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对兰斯道:“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我还以为希里安恶魔上身了。” “殿下说笑了。”兰斯道。 五分钟之前,兰斯将一部分圣力分给了希里安,通过神与信徒的联系,将自己的神识攀附在这具幼小的身躯之上。 神识的小触角黏连着躯体,控制小孩的行动,又向更深处攀缘……获取了他的感受。 这是兰斯此前在控制其它信徒时,从来没有到达过的深度。 因为他想像希里安一样,体会被殿下温柔呵护的感觉。 孩子的身躯虚弱无力,兰斯的神识与希里安的感觉神经一经连接,浑身上下的疼痛就席卷了兰斯。 他一边忍受辛辣的疼痛,一边操控两具身体,差点露出了破绽。 短时间的错乱之后,兰斯逐渐适应了小男孩的身体。 “殿下,我想和你一起骑马。”他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向路加撒娇。 “好。”路加纵容道。 他抱起希里安的时候,小男孩吃痛地皱起了脸,感觉被触碰到的腰腹一阵酸痛。 “殿下,我疼。”他很新奇地说。 路加撩开他的衣服,在他左腰侧发现了一块肿胀的青紫。 “这是怎么回事?” 兰斯搜索了希里安的记忆,回答道:“两天前父亲在这里踢了一脚。” 见路加皱眉,他又道:“没关系,殿下,一周它就能自己愈合了。” 路加看着小男孩乖巧忍痛、不想他心疼还反过来安慰他的模样,不由就想起了兰斯。 “身上还有其它地方疼吗?”路加关切地问。 兰斯仔细感受了一下,捂住小孩的胃部,皱起了眉。 “肚子这里好痛。”他描述道,“感觉它在一点点缩紧,吃掉我的内脏……” 路加闻言一惊,求助地望向兰斯。 兰斯像是刚从发怔里走出来,缓慢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痛。 路加正着急,忽然听到一声轰鸣的“咕噜咕噜”,余音悠长不绝。 ……是从小男孩肚子里发出的。 路加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男孩所描述的“疼痛”是“饥饿”。 在小男孩懵懂又窘迫的表情中,路加“噗”地没憋住笑,别过脸去马背上取食物,肩膀笑得一抖一抖。 路加不知道,在他身后,银发圣骑士清冷的脸上缓缓浮起了红晕。 第49章 甘之如饴 “你这是饿了。”路加从挂在马后的布囊中取出一块麸皮面包, “来,吃。” 这是他在进城前和农庄的夫妇买来的,这种面包已经是他们能提供的最好的伙食。 麸皮面包又被称为“黑面包”, 是平民日常生活中唯一的主食。希里安咬了一口, 口感又硬又酸,落进肚子里,化作一团充实的火焰。 面包代替小男孩的内脏,承受了不断被吞噬的痛感。 这是兰斯第一次尝到食物的味道——殿下给他的味道。 不知是希里安的身体还是兰斯的意识, 小男孩黝黑的大眼睛里冒不断滚出泪珠。 “好吃。”他睁着眼睛,眼泪不断滚进黑面包里,“谢谢殿下。” 路加一怔。 他没想到这么低劣难以下咽的食物, 会让小男孩感动出泪水。 路加赶路的时候也要吃黑面包充饥, 他连咽下去都非常困难,是兰斯为他四处讨来奶酪和腌肉,就着牛奶一起吃才勉强能吃。 他有些慌乱地在布囊里翻找:“这里应该还有剩余……你等等, 慢点吃,不要噎到。” 他在布囊的角落里发现一小块奶酪和两片腌肉。 他从前看都不看一眼的劣质奶酪和腌肉, 现在被他如数家珍般地捧出来,递给小男孩。 希里安每种只品尝了一小块, 就摇了摇头。 “我吃饱了,殿下, 剩下的留给您吃吧。” “我们可以沿路再买,没什么可节省的。”路加傲慢地挑眉,“再说了,我可是王子, 什么珍馐吃不到?这种东西根本入不了我眼。” 兰斯却知道, 他们日夜兼程的赶路, 根本没有时间接受领主的宴请。这点辅食是他们沿路以来唯一能入口的东西了。 他还记得殿下饿狠了时狼吞虎咽、吃得连连呛咳的表情。 殿下向他撒了谎。 不过他喜欢这个温暖的谎言。 “谢谢殿下。”他嘴角带着面包渣,真心实意地扬起一个笑。 路加的脸掩在面具之后,从希里安的视角,兰斯看不到他的表情。于是他用了一点圣力,从银发圣骑士的视角透视面具,看到了路加的脸。 殿下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小的普通孩子相处,脸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一点小小的紧张,还有因为自己的温柔呵护得到回馈而露出的笑意。 兰斯的心脏像住进了一只小鸟。 他的感情影响了希里安的身体,小男孩的心脏也开始砰砰直跳,速度超出了人的限度……胸闷气短,差点昏厥。 兰斯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人类的身体真脆弱,他想。竟连过分一点的感情都承受不住。 但他就是攀在希里安的身体里,不舍得离开。 于是小男孩就这么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坐在路加怀里,小口小口嚼咽着殿下给他的珍贵食物,继续向尔历城进发。 吃饱之后,他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意识却越来越昏沉,不可控制的睡意席卷而来。 兰斯勉强睁开眼睛,视野还是一点点变得昏暗。 不行,他还想多感受一点,感受靠在殿下怀里的温暖。 路加望着身前希里安一点、一点的头,心中暗笑,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放心睡吧,我抱着你,不会让你掉下马。” 小男孩的身体彻底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同一时间,兰斯剥离的部分神识重新回到他自己体内。 之前黏连在希里安身上时感受到的那些欲望的折磨,都随之归于沉寂。 他又回到了自己这具身体里——依旧没有痛觉,不知冷暖。 普通人类的感觉原来是那样的,兰斯想。 如果受伤就会疼痛,如果饿了就会产生食欲,如果困了就会渴睡。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阻挡欲望对身体的掌控。 他像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黑暗洞穴的鼹鼠,向外界试探着踏出一脚,被过分刺目的阳光和冰冷暴戾的风雨所惊,退回到洞穴中,心有余悸。 ——但还是无比贪恋着外面的光彩。 在接下来的路上,只要希里安的身体醒过来,兰斯就霸道的附身其上,独占殿下的全部注意力。 希里安本人对此颇有微词,都被他无视了。 于是路加也发现,希里安比最开始安静了许多,又软又乖,像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崽。 就这样行了半日,他们在傍晚抵达了尔历城。 * 在到达尔历城之前,路加有过很多预想:蜂拥的民众、肆虐的瘟疫、混乱不堪的秩序。 ——但真实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风雪中的尔历城虽然提不上井然有序,但也并非他所想象的人间炼狱。 街道萧索,偶尔有人裹着厚皮袄行色匆匆的快步走过,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问了人才知道,那些从附近村落和城市涌来的难民都分别住进了领主和乡绅的城堡和宅邸里,染了瘟疫的人则住进了修道院和教堂。 这都是领主塞西尔伯爵夫妇的功劳。 “塞西尔领主夫妇住在什么地方?”路加提着心脏问。 “他们穿梭在整个城市里安排流民,行踪不定,但夜晚他们一般会去圣马丁修道院落脚。” 听到“圣马丁修道院”的时候,兰斯的神情有一丝异样。 路加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问道:“那座修道院有什么不妥吗?” 兰斯道:“殿下,我就在圣马丁修道院里长大。” 路加微微睁大眼睛。 他只知道在自己从断头台救下兰斯之后,幼年的兰斯被送到了一所修道院管教,但他不知道兰斯所生活的修道院就在北方,就在尔历城。 “你怎么不早说?”路加惊喜道,“这就好办多了,故地重游,你能做我的向导。” 兰斯微笑沉默。 “这么说,尔历城也算是你的第二故土了。”路加试探着问道:“看到故土满目疮痍,你……不会觉得伤心吗?” “不会,殿下。”兰斯如实道,“我从来没有走出过圣马丁修道院。而且外面的人也并不欢迎我。” 轮到路加沉默。 抛开本性不谈,兰斯幼年亲眼目睹亲族惨死,又住在与世隔绝的修道院中,从不与外人接触。修女们听闻他是罪臣之子,恐怕也不会给对他多么和善。 兰斯从来没有被他人爱过。 那么他不爱世人,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该死。”路加不由骂了一声。 “发生了什么?殿下。”兰斯紧张地观察他,以为他身体有什么不妥。 路加懊悔道:“我在想,如果当年我再多求求情,直接把你留在身边服侍该多好。” 兰斯笑了:“那恐怕很难做到,殿下。” 毕竟温士顿老公爵名义上是以刺杀国王的罪名被诛杀的,他唯一的儿子活下来便殊为不易,怎么可能还留在圣都这种政治中心。 路加敲了敲自己的面具脑壳,气恼道:“总比现在的局面更容易!” “我当然也很希望,能从那时起就留在殿下身边,与殿下为伴。”兰斯淡淡笑了,“但是现在也还来得及。” 路加脑海中灵光一现。 现在也还来得及——如果有人能让兰斯体会到爱的话。 路加冥思苦想该怎么做,然后忽然发觉,他自己也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提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起来的竟然是成年之夜里那满室的画像,还有醉中朦胧的视线下……兰斯炽烈的眼神。 路加面具后的脸颊一点点蒸红。 他暗骂北风太冷,吹得他脸都开始涨红发肿。 入夜之前,他们抵达了圣马丁修道院。 圣马丁修道院坐落在城郊的小山坡上,年代古旧,由灰白相间的云石建筑而成。她虽不宏伟,却也不落魄,安安静静地蹲守在那里,石阶打理得很干净。 微弱的烛光混杂着诵经声从窗缝间传出。 “是睡前经。”兰斯主动解释道。 到圣马丁修道院之后,他的话比之前多了,路加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怀念。 他们安顿好了马,兰斯轻车熟路地领他进去,一路讲解修道院的历史以及每处的用途。 “这里是修女们的寝室……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谁?” “艾丽莎修女嬷嬷。”兰斯唇角抿紧。 他在这里竟还有关切的人。路加讶异。 兰斯敲里敲门,门却只是虚掩,慢悠悠地晃开。 里面空无一人。 “……她不在。”兰斯眼中有一瞬间空茫。 路加曾听他提起过很多次“修道院的修女嬷嬷”。从兰斯现在的表情来看,那位将他养大的修女或许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半个月前我们还有过通信。”兰斯淡淡道。 艾丽莎修女年事已高,她可能已经在瘟疫中故去了。 路加有些为他难过,指尖动了动,抬起来想牵兰斯的手。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路加立刻放下了手,藏在背后。 “你们找艾丽莎修女?”走廊尽头的修女问。 “是的,”路加说,“她可还安好?” 那修女说:“她外出去救济平民了,或许明晚才回来。” 兰斯的眼睛慢慢点亮。 那修女才看到了银发圣骑士,掩唇惊呼:“你是……兰斯?” “您好。”兰斯露出礼貌的微笑。 那修女欣喜地向他们寒暄两句,便离开去通知其它修女。很快,“兰斯回来了”这个消息遍布了整座修道院。 “你很受欢迎。”路加挑眉看他。 “我小时候性情古怪,她们都躲着我。不过后来,我学会了如何伪装成正常人,她们的态度便有所好转。”兰斯微笑着看他,“和殿下不同,她们喜欢的是我伪装出来的性格。” “你在暗示什么?我喜欢的也是你伪装……”路加说到一半发现中了圈套,“不,我不喜欢你。只是温柔爱笑一些没那么讨厌。” 他边说边摘下了鸟嘴面具,长长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殿下,我建议还是……” “我不想再戴着面具了。”路加打断他,轻松地甩了甩金发,“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我总觉得没什么危险。” 将希里安交给一位修女之后,路加就这样袒露出面容,在兰斯的陪同下走进了教堂。 与洛比托堡满是鞭笞者的教堂不同,圣马丁修道院的教堂完全改造成了一间医院。 壁炉让教堂里炎热如夏,两张唱诗班的椅子合并在一起组成一张木床,铺上被褥,病情严重的感染者都躺在那里。 现在正是睡前诵经的时间,一部分修女照看病人,另一部分跪在神像前祈祷,病人们都侧耳聆听,有能力说话的便跟着修女们一起诵经。 这里没有灾难中临时医院的混乱喧嚣,整个教堂里弥漫着圣洁与沉静。 即便不信教,路加也在喁喁诵经声中,获取了心灵短暂的宁静。 “这里感觉真好。”他悄声道。 兰斯点头。 睡前诵经结束后,修女端来一个托盘,给每位病人都送了一小粒。 路加有些好奇:“是什么灵药吗?” “是蜂蜜糖,据说可以缓解病痛。”兰斯笑着道,“殿下没见过吧?这在平民间比较常见。” “……哦。” 作为一个糖分爱好者,路加四五天硬塞黑面包没尝到甜味,他两辈子都没遭受过这样可怖的折磨。 他的视线不自觉黏在那托盘上,在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太过火辣之后,他才像扯强力胶一般将视线强行扯了出来。 兰斯望着殿下忍馋的表情,微微一笑。 * 入夜,路加和修女们禀明来意之后,独自上楼走向安排给自己的卧室。 有一个人站在楼梯口等他。 “兰斯?你在这里做什么?” 兰斯摊开掌心里的巾帕,里面包裹着一颗小小的蜂蜜糖。 路加的眼神稍一触碰那颗诱惑,便像碰了火般弹了开来。 “哪里来的?还回去。”他望着穹顶,“还是留给病人吃吧。” 兰斯笑而不语,捏着那一小块糖,喂到他唇边。 路加闭了闭眼——该死,香甜味已经直冲鼻尖了! 兰斯看到,他的殿下像只小猫般轻轻耸动鼻尖,嘴唇离他手里那颗蜂蜜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羞涩地探出舌尖,往回一卷。 兰斯指尖的温热一闪即逝。 路加绷着脸,脸蛋微微发红,品尝着自家狗狗偷来的一小块香甜。 蜂蜜糖很硬,陈旧,混杂着别的味道。 如果是在自己的府邸厨房里看到了这种东西,路加只怕瞬间便会抽着鼻子远离,叫厨娘扔掉这种劣等的甜。 但是现在…… 他忽然间便能理解希里安吃到食物时想哭的感觉了。 世间居然还有这么满足的感觉。 路加鼻尖微微发酸。 蜂蜜糖在他口腔里滚来滚去,一会儿左脸颊上鼓起一小块,含一会儿舔一舔,又换到右边鼓起。 兰斯眸光微黯。 “殿下,我也想尝一点。” 他说着便倾身向下,将吃糖的少年堵在楼梯口的墙壁上,品尝他口中的蜂蜜糖。 如果能感受多一点就好了。兰斯想。 如果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殿下口中是甜的,体温是暖的,呼吸是烫的。 殿下愤怒地掐拧在他腰间的手,带来疼痛。 疼痛,却甘之如饴。 第50章 争夺浴桶 “……住口。” 路加好半天才将他推开, 并顺利地抢回了自己的蜂蜜糖。 不过闹了半天,蜂蜜糖也只剩小半颗,他撅着嘴, 把糖藏在最里面, 委屈又气恼。 喂都喂给他了,怎么又半路来抢呢? 兰斯垂眸看着殿下。 殿下的嘴唇因为生气而不自觉地嘟起,上面沾了糖渍和其它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好看。 那张嘴启唇, 压低声音道:“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教堂的钟敲响九下,钟声回荡的余韵中,仿佛仍伴着修女们的诵经声。 楼梯间虽然称不上人来人往, 但是有人路过的几率很高, 他们的举止随时都有可能被其他人发现。 兰斯微笑着说:“这里不妥,那么在其它地方就可以吗?” 他吐息中还带着路加被掠夺走的甜香。 路加被抓到了话柄,懊恼更甚, 又使劲推了推他:“不要做这些无用的事情,时间不到, 我现在还不饿。” 他恍惚间想起,五天前他还打算疏远兰斯, 恢复主从的正常关系,挣扎着想从即将沸腾的热水中跳出。 但瘟疫来得突然, 他的国家陷入险境,他只能与兰斯互相依靠解决困难。之前那些想要刻意疏远的想法,也就像海浪之下的流沙,一拍即散了。 以至于他现在被堵在楼梯间, 被迫接受兰斯的以下犯上……还必须压低嗓音, 免得有人路过被听了去。 兰斯忽然松开他, 向后退了半步,恢复了温雅。 脚步声传来,一位修女踏上楼梯,见到路加和兰斯之后,微笑着道:“殿下,塞西尔夫人刚刚回来了。” 烛火昏暗,路加也不清楚她能不能看到自己被咬得通红水润的嘴唇,心中愈发窘迫。 他正了正衣领:“感谢你的提醒,我马上就去见塞西尔夫人。” 说完,路加隐晦地瞪了兰斯一眼,跟随修女向楼下走去。 他回忆着夏佐母亲的模样,心里有一点犯怵。 ——因为夏佐的父母对他的观感非常差。 在他们心目中,小王子大概是蛊惑他们的儿子背离信仰的恶魔。更何况,还是路加和夏佐的亲密关系,才害得他们举族搬迁至北方。 要不然,夏佐的父亲也不会在每次夏佐偷溜出去找路加玩耍的时候,打断了夏佐的腿。 而夏佐的母亲塞西尔夫人,更是一位非常严苛的光明神信徒。 路加压下心中的不安,步履从容地走过去,见到了那位姿容典雅的红发贵妇。 “晚上好,塞西尔女士。”他认真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塞西尔夫人冷冷打量了他一会儿,高傲地回答:“晚上好,路加殿下。” 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奔波一整日,仍然维持着贵族的仪态。 修女识趣地离开,留下他们独处。 他们一起在雪夜的走廊里漫步,四周安静得只有脚步声。 “我的儿子,他还好吗?”塞西尔夫人率先开启了他们的对话。 路加答道:“夏佐得到了最好的照料。夫人应该有所耳闻,我的妹妹是全国最厉害的治愈术使用者。” “他果然也病了……这样也好。”塞西尔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郑重道:“感谢殿下。” “这是我应该做的。”路加再次确证,让塞西尔夫人安心,“夏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在我府上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亏待。” 他有些在意刚刚夫人所说的“‘也’病了”,问道:“那么伯爵大人……” “他思虑太多,操劳过度。”塞西尔夫人道,“他会染上瘟疫,我并不惊讶。” 路加垂眸:“抱歉,我相信一切都会有所好转。” ……真的会有所好转吗? 路加的信心没有最开始那般坚定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帮助兰斯诞生情感,学会爱世人,爱这片土地。 “这次瘟疫,殿下有什么看法?”塞西尔夫人问道。 路加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将兰斯的推测告诉了她。 “这是一种传染性的诅咒。病人的体内有神力的痕迹,但那神力不属于光明神,也不属于黑暗神。”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塞西尔夫人的光明神信仰,提起其它神明属于异教行为,不由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不必顾忌,只管说吧。”塞西尔夫人却道,“殿下忘了吗?我们的祖先可是北方蛮族,一群异教徒。” 路加惊讶地望向她。 塞西尔夫人向他会心一笑:“殿下,人并不都像是他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有些过于极端的表现,都是装给别人看的。” 她竟然在暗示,她的光明神信仰并不属实。 “我从小听着九位神明的睡前故事长大。伪装信仰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很大的折磨,所以我希望夏佐从一开始就不要接触那些真相,能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光明神信徒,只可惜……” 她摇了摇头:“我怎会不知道,夏佐书架上的‘经书’只是空有其表。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用烂的招数。” 这么说来,夏佐的母亲一直都知道,那些经书的封皮下都装着乱七八糟、读了会惹人脸红心跳的书籍? 路加脚趾扣地。 ……甚至她还知道夏佐把其中最淫|秽的那本借给了自己,作晚间“阅读”之用…… 真不知道她会怎么看自己。 红晕从路加脸颊边一路染上了耳尖,他恨不得原地消失。 塞西尔夫人看着面红耳赤的少年,眼中划过一抹笑意。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殿下刚才的推断,与我们搜集来的信息不谋而合。” “有关神的诅咒?” “是的。我们从七位没有互相交流的病患口中听到,在他们患病之前,都做了一个类似的梦。” 路加打起精神:“什么梦?” “一位神明实现了他们心中最大的欲望,将幻梦的图景呈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接受了诱惑,梦醒之后就感染了瘟疫。” 实现欲望之后就会走向死亡,而且还是通过梦境……路加手指放在下巴上:“感谢夫人的启发,我会仔细思考的。” “夜深了,殿下也该安歇了。”塞西尔夫人看着少年消瘦的下颌说。 “您也是。”路加真心实意道:“尔历城的状况能这么稳定,全都有劳您和伯爵大人。” “毕竟身为领主,就要担当起这份责任。殿下不也是因此而来?”塞西尔夫人颇为赞赏地看着路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加感觉她有话要说。 “你也知道我并非纯粹的光明神信徒,实际上,我对同性|恋行为没有任何偏见。”塞西尔夫人目光慈爱,“你和夏佐都是好孩子,只要你们互相……” 路加越听越迷茫: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脚步声重重从他们身后响起。 谈话被打断,他们同时回头。 “夜安,殿下,塞西尔夫人。”兰斯微笑着行礼,“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兰斯洛特,路加殿下‘唯一’的契约骑士。” 他特地强调了“唯一”。 塞西尔夫人肃容。 “久闻其名。您好,骑士阁下。” 原来这位银发年轻人就是抢占了契约骑士之位、令夏佐前些日苦闷的罪魁祸首? 害得她儿子蹲在卧室里猪一样地嚎叫了整整三天——那真是不堪回首的时光。 塞西尔夫人的目光带着锐利的审视,在主从二人之间扫视。 刚才还一派沉稳得王子殿下,在见到他的骑士之后,眼神明显活泼起来,面部表情也变得非常丰富。 紫色的双眸中涌动着纯粹的、尚不被他本人发觉的情感。 塞西尔夫人微怔——她似乎搞错了什么事。 她和路加的心都不在谈话上,互相道了别,路加便拧着兰斯的胳膊走了。 他边走边说:“塞西尔夫人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不歧视同性|恋……这很少见。” “殿下在为这件事高兴?”兰斯意有所指。 路加一想也是,他又不是同性恋,有什么可为此而高兴的? 于是他严肃道:“我没有高兴,我只是客观的评价她的为人。” “嗯。”兰斯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她……我……” 路加越解释越百口莫辩,心觉自己中了兰斯的计谋,索性闭了嘴。 不过,那张紧闭的嘴很快便要主动张开,追逐着它的力量源泉。 路加没有为兰斯在楼梯间强吻他而大发雷霆,因为今晚正是魅魔的七日食期。 修女们体贴地烧了热水,他们一路上都在湖边简单梳洗,难得有了一次热水沐浴的机会。 男性宾客在修道院里有公共的浴室,但兰斯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只浴桶,所以路加还是像在王子府邸里的习惯一样,在私密的卧室里洗浴。 路加连身带头整个都舒服地泡进去,在水下吹出一串透明气泡。 透过朦胧的波光,他却看到兰斯在慢条斯理地脱衣服。 路加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在浑身赤|裸的兰斯踏进浴桶之前,他哗啦啦地浮出水面,霸住浴桶,一手按住了兰斯的小腹。 “你要做什么?出去!” “殿下,我也会贪恋热水的温暖。” 说的也是。 如果一直苛待兰斯,兰斯怎么可能体会到“爱”呢? “……那我泡完你再进来。我会快一点。”路加退让了一小步。 兰斯一笑:“不如我先泡,我泡完殿下再进来。我会很快。” 路加简直被他的胆大妄为给惊呆了。 他太过震惊,没发现兰斯背后露出的狐狸尾巴。 兰斯看起来很认真:“作为契约骑士,我有权和殿下协商,不是吗?” 路加明白了。 这将是一场浴桶争夺的持久战。 他不能退缩,否则日后就要被兰斯爬到头上来了! 当晚水花飞溅,双方各自占据半块领地,路加积极争夺地盘,赢得了这场战斗;兰斯积极制造交战机会,同样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大概这就是双赢。 凌晨时,路加裹在被窝里,额前生着一对犄角,看浑身湿透的兰斯把满地飞溅的洗澡水擦干净。 “活该。” 他嗤了一声,吹灭蜡烛,闷头便睡了。 第51章 赌咒骗局 半夜, 路加在燥热中醒来,感觉被窝里多了个人。 无处安放的恶魔翼扇开了被褥,立在空中颤抖。 他坐在兰斯身上,抹了把嘴:“你就是这么信仰光明神的?在修道院里和一只魅魔拥吻?” 兰斯仰面平躺, 银发散蔓在床褥间:“光明神不会在意这种事。教义是人类给自己的禁锢。” “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路加带着嘲讽挑眉, “既然这么有想法, 干脆你自己创建一个教派算了……就叫‘没教义’教派。” 兰斯淡淡道:“真实发生的事和经书上记载的有所不同。” “哦,是吗?”路加觉得他不像说谎, “那你倒说说, 真实的光明神是什么样子的?” 兰斯目光飘远:“接近真相的故事, 就画在教堂的壁画之上。” 一经他提起, 路加才回想起来,圣马丁修道院的小教堂墙壁上确实绘制了一些神学的壁画。昨天傍晚他扫过一眼,那些壁画非常晦涩,如果不加解释, 没有任何人能看懂上面讲述的故事。 “如果殿下感兴趣的话, 明天我可以为殿下讲解。”兰斯道。 兰斯从小在圣马丁修道院里长大, 那幅壁画的每一处细节已经熟记于心,但十年里他从来没能理解壁画讲述的内容。 而就在那晚他掏出自己的心脏、用圣力重塑身体的时候, 记忆中壁画的意义变得清晰起来, 仿佛所有事他都亲身经历过一般。 清晨的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落下,兰斯和路加站在壁画之下,仰望着那些古旧的线条。 “光明神无情无欲。”兰斯以这句话开始。 “他本能地使用自己的权能,平等地创造万物,就像孩童堆积海滩边的沙子。” “人类是他未曾意料到的造物。他们拥有很强烈的欲望, 并且知道了语言文字, 想要与神沟通。” “人类不断祈求造物主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 祂便逃跑了。” “逃跑了?”路加对这个结局感到意外。 按照经书上所记载的故事,光明神不是应该铁面无私地降下神罚吗? 真相竟然是“逃跑”这么孩子气的做法…… “是的,”兰斯有一点腼腆,“欲望对于祂而言太陌生了。整个世界都由他创造,整个世界都尽在祂掌控——唯有从人类心中诞生的欲望是祂所不能理解的异数。” 路加认真倾听着他的讲述。 “临别时,光明神送给世间‘疼痛’,用以限制人类无止无尽的欲望。” “人类无尽的战争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战争会带来‘疼痛’。兵器砍在身上会疼痛,失去朋友与亲人也会疼痛。” 说到这里,兰斯的双眸中透出一种既向往又恐惧的复杂情绪。 路加从他双眼移开视线,看向下一幅壁画。 失去了光明神的大陆过上了平静而祥和的生活,人们杜撰教义和经书,借光明神之口来服务自己的统治欲望。 世界失去了金色光芒的照耀,黑暗正从大地之下缓缓升起。 兰斯望着这幅壁画道:“在祂逃走之后,人类创造出了新的神。” “人类也可以创造神?”路加意外。 “后来的八位神明皆因人类的信仰而生。”兰斯说。 “黑暗神是第一位诞生的神明。祂因人类的欲望而生,以人类的欲望而食,承继了人类所有的特征,并且加倍放大。” 这就是黑暗神欧西里斯的由来。 路加道:“这么说来,光明神应该畏惧黑暗神。毕竟光明神畏惧人类,更畏惧人类的欲望。” 兰斯低头望向他:“或许是这样。” 听完这个故事,路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兰斯会是光明神的神选者。 因为兰斯像光明神一样,没有普通人所拥有的感觉与感情,无欲无求,甚至还会对那些情绪产生畏惧。 路加垂下眼睫,双拳紧攥。 为了驱散瘟疫,他一直都想让兰斯学会“爱世人”……但这似乎很残酷。 “欲望”是兰斯的恐惧,是他逃离人世的原因,“爱|欲”也包含其中。 或许他不应该强迫兰斯,路加想。 他应该依靠自己,寻找其它解除诅咒的方法。 天光已经完全点亮,修道院在新的一天里醒来。 小教堂的门被推开,几名修女鱼贯而入,紧随其后的是一位扛着长椅的红发的壮硕男性。 他精神矍铄,形容粗犷,一转身长椅就呼啦啦地转过一圈,修女们纷纷轻笑着,低下头躲过长椅的抡扫。 是据传“已经感染瘟疫”的塞西尔伯爵。 路加不由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听岔了,这位高大的领主身体状况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好。 塞西尔伯爵站在修女群里,就像一头红毛雄狮站在绵羊堆里。只不过这头红毛雄狮正谦逊地低着头,听修女们吩咐如何安排手上的重物。 他们正在把这里的小教堂也改造成病房。 “早上好,伯爵大人。”路加率先开口。 听到小王子的声音,塞西尔伯爵甩过头,烈焰般的眉毛和胡子竖起,一脸凶相。 随后他想起了自家夫人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那张凶脸上勉强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日安,路加殿下。”他凶神恶煞地笑着说。 路加心中无奈地耸了耸肩。 看来伯爵本人并不像伯爵夫人一样好说话。 “您的身体怎么样?”他问。 “小病小患。”塞西尔伯爵不屑地说,“多动一动,身体热乎了,寒冷奈何不了我。” 路加心中又感慨又钦佩。 伯爵夫人没有骗他,伯爵确实感染了瘟疫。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放下身为领主的责任,力所能及地帮助修女。 一位被刚调来尔历城两个月的领主尚能做到这个地步,身为圣国的王子,他所付出的努力与牺牲远远不够。 路加心中做下了决定。 “您的责任心令我敬佩。”他真诚地对塞西尔伯爵说,然后瞥向兰斯:“希望我的契约骑士能为您分担一些辛劳。” “是,殿下。”兰斯道。 兰斯今年年初才离开圣马丁修道院,他很快便融入修女之间,开始帮忙。 路加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默默离开了小教堂。 即便圣马丁修道院条件优越,气氛平和安宁,每天仍然有坚持不住的病患在诅咒中死亡,被抬出教堂。 为了避免传播瘟疫,他们的尸体只能被火化——在信徒看来是惩罚异教徒的残酷埋葬方式。 剩下的病人望着被抬出去的尸体,苟延残喘,想象下一个被抬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在满是病患的教堂大厅里,路加望着昏昏沉沉的病人,摘下了手套。 诅咒是通过与病患的肢体接触传播的。 按照塞西尔伯爵夫人的情报来说,在接触诅咒之后,拥有强烈欲望的人都会见到一位神明。 不管是神明还是人类,只要能够用语言沟通,就有谈判的可能。 路加伸手触碰病人身上覆盖的薄冰。 他不应该苛求兰斯——所以他也要尽自己的努力,和诅咒赌一把。 * “伯爵大人。”兰斯开口。 塞西尔伯爵闻声抬头,看到是小王子身边跟着的那个骑士,冷冷哼了一声。 他必须给夫人看中的儿婿一分薄面——儿婿的跟屁虫就算了。 兰斯并不在意他的轻视。 “您想要驱散瘟疫,人民和乐安康,殿下与您有着相同的愿望。” “所以?”塞西尔伯爵皱眉。 “我想要实现殿下的愿望,顺便也能实现您的愿望。”兰斯眼神漠然,“但这需要您的配合。” 塞西尔伯爵哂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他颇为不屑地打量兰斯,视线不由自主就停在了那双眼眸之上。 翠绿的眼眸深处燃烧着金焰,见之即产生不可名状的恐惧,以及在面对创造他们的神明时,发自灵魂本能的服从。 兰斯伸出手,笑意不及眼底:“请把身体交给我。我会解除你的病痛。” 小天使飞入呆滞的塞西尔伯爵眉心。 神明与信徒的联系建立,如同对希里安所做的那样,兰斯将自己的神识附着在塞西尔伯爵体内。 与希里安不同之处在于,这具身体已经感染了诅咒,如果连接他的感觉,一定会非常疼痛。 但这正是兰斯的目的。 光明神没有痛觉,不会治愈术,治愈术是人类自己的造物。 那么如果兰斯切身体会到感染瘟疫的痛苦,是否就能如殿下的期盼一般,治愈所有的病患? 想到这里,兰斯闭上了眼,神识触手向深处蔓延,黏连了塞西尔伯爵的感觉神经。 一经连接,他便抱紧自己的身体,缓缓蹲伏下去。 疼、太疼了、怎么会这样疼。 他就像终生都没有品尝过盐的人,忽然吃了一盘过于咸涩的菜,对未知的不适应,对痛苦的无法承受,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 疯狂地想要逃离……但为了殿下,他不能逃。 他想要完成殿下的愿望。 ——他想要做一个和殿下相同的人类。 * 与此同时,路加躺回卧室的床上,仰头看着自己触碰过病人的手。 他向来重欲,体内的诅咒应该已经生根了吧。 他合上眼,进入了睡梦。 路加在阳光的照射下睁开眼睛,他正高居于王座之上,领主贵族们向他俯首称臣,称颂国泰民安。 国王会议结束之后,健康的夏佐揽着他的肩约他去骑马射猎,左手边身穿华丽裙装的阿芙拉走来,说花园里新开了什么花朵,她最近又有什么医学上的新发现。 路加一直笑着,只觉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生活了。 ……真的没有吗? 他略带疑惑地向身后看去,那里本该有一个银发骑士,一直像影子一般跟在他身后。 平时注意不到,但一转头,那个影子永远在他身后,微笑着等他。 现在却不见了。 兰斯不见了。 在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路加便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梦中。 ——如果是真实世界,兰斯怎么可能不在他身后? 或许是那位施下诅咒的神明忌惮于光明神,无法复制兰斯的身影吧。 眼前幻境如云烟般消散,路加冷笑一声。 “所谓梦神,不过如此。” 一个巨大的浅粉色神影在他眼前浮现,梦神男女莫辨,嗓音空灵飘乎。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 “霍克海默的少族长告诉我,最近他们的守护神‘梦神’出了一些差错。”路加紧盯那个影子,“更何况,除了梦神以外,没有哪个神会通过梦境诱人堕落。” 梦神静静望着他,似乎在探究他的灵魂。 “那又为什么看不起我为你筑造的美梦?这明明是你最大的愿望。” 一顶金色的王冠幻影出现在祂掌心。 路加晲向祂,笑得自信:“因为即便没有你,不出两三个月,我也会自己实现我的欲望。不过……” 他话锋一转,狡黠道: “我打赌,有一个愿望,你绝对无法在我的梦境中展现。” 梦神淡淡开口:“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我无法展现的愿望。” “有。”路加笃定。 “无知的人类。”梦神轻蔑道,“说出你的愿望。如果我将其筑造成美梦,你的灵魂将必然陷入诅咒之中。” “如果你确实不能将它在我面前展示,”路加冷然道,“你就必须解除所有人的诅咒,离开这里。” “以我的存在起誓。”梦神道,“你说吧。” “我想要看到的梦境是——” 路加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驱除诅咒、并让梦神消失的方法。” “……你!!”梦神勃然大怒。 “选吧。”路加好整以暇道,“是告诉我驱除诅咒的方法,还是愿赌服输,自己离开?” “……虽然两者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第52章 兰斯告白 这是一个狡猾的骗局。 如果梦神想赢, 祂便必须告知路加驱除诅咒的方法。 如果梦神不愿意这么做,祂就会输掉赌约,作为代价, 他依然要坦白驱除诅咒的方法。 结局都是同样的。 祂对自己的力量太过自大, 又对路加掉以轻心,竟如此轻易就掉入了路加设计的骗局。 ……轻易到令路加感到不安。 “一个人类, 竟敢如此戏弄于我!”烟雾幻化出可怖的幻象向路加扑来。 “赌约以你的存在起誓。”路加冷静道, “如果想毁约, 你会遭受重创……说不定还会直接消失。” 闻言, 梦神发出了一连串冷笑。 “那位少族长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梦神早就不存在了吗?现在的我,不过是祂临死前为了报复黑暗神,对人类的诅咒。” 路加一惊。 梦神早就不存在了?那刚才他们赌约的条件, 根本无法限制眼前的诅咒! 它说诅咒是对黑暗神的报复……也就是说, 黑暗神吞噬了梦神,是真的? 路加来不及多想,面对诅咒汹涌来袭的怒火, 他只能先退出梦境。 但是,他醒不过来。 “来都来了,我怎么可能放你走?”诅咒褪去了梦神的伪装,桀桀怪笑着露出了真面目。 黑烟向路加袭卷而来, 而在它触碰到路加之前的一刹那,锁链凭空出现,绑缚住了诅咒。 “……这是什么?!”诅咒发出愤怒的大喊。 路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紫色的锁链紧紧捆缚住诅咒, 仔细观察, 构成锁链的是一个个字母。 字母连接起来形成一句句话……是刚刚路加说出的赌约! 奇怪, 既然以梦神存在为誓没有效力, 又是什么束缚了它? 难道是他自己的语言吗? 路加尚未想清,诅咒已率先明白了什么。它突然变得疯狂,仿佛那些紫色锁链与它有杀身之仇。 “是黑暗神!我要杀了你!”它向路加暴怒地咆哮。 它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气息突然暴涨了百倍,捆缚在它身上的言咒锁链一点点裂开了缝隙。 路加忽然感觉到冷。 不是梦境寒冷,而是……他的本体出了问题,影响了他的灵魂。 路加抱着手臂取暖,颤抖着开口命令。 “兰斯,来救我。”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他们之间的主从契约。 * 梦境之外,所有身染诅咒的病人都觉身体一轻。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离开了他们的身体,随着诅咒撤离,寒冷也随之消失,人们的身体正重新恢复健康。 所有的诅咒都在向路加汇去。 诅咒察觉到了言咒锁链之上的黑暗气息,以及路加与黑暗神密不可分的关系。 它是梦神被黑暗神吞噬之前留下的诅咒,唯一的夙愿便是报复黑暗神。 它当即下定决心,即便赌上它的全部力量,也要杀死路加,毁掉黑暗神的“珍宝”。 少年指尖染上了冰霜,冰霜瞬间蔓延到了他的整条手臂,飞速向心脏发起进攻。 忽然间,一点金芒在他心口上显现。 如萤火虫般的金芒构建出金色的纤维肌理,汇聚成手指,然后是手掌,最后是整个人。 兰斯凭空出现在路加身边,手掌按在他心口上,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全身皆由纯粹的圣力塑造,宛若圣灵降世一般,没有实体,笼罩在耀眼的金芒之中。 他望着少年冻到青紫的嘴唇,双眸中充斥着心疼与不解。 “为什么要为那些人类而牺牲。”兰斯轻声问道。 但路加回答不了他。 诅咒在摧毁他的身体,每摧毁他一分,兰斯的圣力就修补一分,维持住他的身体机能。 但在这毁灭与新生之间横亘着巨大的痛苦,路加的灵魂疼痛到翻滚,身体却只是轻轻吐出了一口寒气。 涌动的黑雾之中,他将灵魂蜷缩成一小团,意识被冲击得明明灭灭,只攀附着一个信念,在疼痛的波涛中独力坚持。 ——他相信,兰斯一定会来找他。 然后,路加感觉自己的灵魂落在了一只掌心里。 那是一只很冰冷的手掌,却在接触到他的时候,为了他而变得温热。 梦境之中,光明神的巨大幻象拔地而起,祂将路加的灵魂小心地拢在掌心里,吐息间轻易地吹散了黑雾。 黑雾遭到了重创,重新幻化作梦神之影,退缩在梦境最边缘,露出了惊惶之色。 “是您,您回来了……” 它口中的光明神幻象如风吹细沙般逐渐消逝,留下一个人影。 兰斯将路加抱在怀中,身体与他紧紧相贴,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少年冰封的灵魂。 “不,你不是光明神。”梦神诅咒镇定下来,“你和我一样,只是祂们留下的一声叹息罢了……” 兰斯抬眸看向它。 他手中缓缓凝聚出一把由金芒铸就的骑士长剑。 梦神诅咒望着那柄长剑,开始想要和谈。 它知道光明神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同样也知道眼前这抹神魂最畏惧的是什么。 “你杀了我,只会反噬自身。所有人类的欲望要你来承受,他所无法负担的痛苦要你来替他承担……” 兰斯手中长剑嗡鸣,金芒越发强盛。 梦神诅咒抓住最后的机会,继续说下去。 “你还不知道你的使命吗?最高的创世神将你投入世间,就是为了毁灭黑暗神的‘珍宝’。而你臂弯间的那个少年,就是你的任务目标。” 它语声蛊惑: “只要任由他死去,你就可以回归祂身边,与至强之神融为一体,再也不用忍受现世的折磨……” 兰斯松开了光剑。 “对,就是这样。”诅咒露出了得逞的微笑。 就在这时。 一剑坠落,无数相同的长剑升起,如金芒万道从四面八方射向梦神诅咒。 它嘶号着躲避,却避无可避,身体瞬间变得千疮百孔,残留下的破碎身躯,也在被燃烧的金焰融化。 “不知好歹……我诅咒你……所有的愿望都无法得偿所愿……”它发出饱含恨意的悲号。 神明最后一声叹息被彻底抹消,黑雾焚烧殆尽,却仍有一缕黑烟顺着光剑流窜,向兰斯电射而去。 兰斯将路加的灵魂挡在身后,打算直接接下那缕诅咒。 他的心口突然喷涌出簇簇黑蛇,缠绕住那缕梦神诅咒,将之撕咬吞食。 那些黑蛇是黑暗神欧西里斯留下的诅咒。 兰斯面上划过一道痛苦之色。 他在梦境中紧紧拥抱着路加,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感受到片刻安宁。 殿下的灵魂是纯白的,心脏里住着朵朵霓虹,那代表了他的情绪和欲望,丰富而生机勃勃。 而兰斯自己全身都笼罩着灿金的光辉……唯有心脏黝黑、腐烂,藏匿了太多暗色的欲望。 是殿下赢了。兰斯想。 他不会为了人类而多承受一分痛苦,即便全人类陷入浩劫也无动于衷。 但如果是为了殿下……他心甘情愿。 “殿下要我爱世人。” 兰斯轻轻吻上少年的额头。 “神不爱世人。” “——但我爱您。” 他的告白融化在梦境之中。 圣马丁修道院的床上,路加迷茫地睁开眼。 他侧头看向身边,却见银发骑士倒在地下,仿佛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般,颤抖地弓起了背。 “……兰斯?” “兰斯!” * 蔓延整个国家的瘟疫静悄悄地消失了。 只用了一瞬间。 马车在圣马丁修道院前停下,年老的妇人裹着修女服,将脸和身体遮掩得严严实实。 艾丽莎修女从十二年前就在这里抚养兰斯长大,却从来没见过修道院如此沸腾的场面。 年轻修女们完全忘了矜持,踏着兴冲冲的脚步冲出教堂外,见到年老的修女,欢欣鼓舞道: “艾丽莎修女!您终于回来了。这简直是个奇迹!” “发生什么了?”艾丽莎修女问,“有病患自愈了?” “不是一个,是所有人!”年轻修女轻快地挽住她的胳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兰斯带着小王子殿下来我们这里落脚,结果刚刚就在一瞬间,所有病人身上的瘟疫都消失了!” “什么?!”艾丽莎修女大为惊讶,“……你说兰斯回来了,他现在在哪?” “刚才还在和领主大人一起收拾小教堂呢。” “走,带我去见他。” 因为心急和喜悦,艾丽莎修女常年档在口鼻前的布巾有些松垮,露出了她的面容。 她脸上有种年老妇人平实普通的慈祥,但看在一位神明眼中,却并不普通。 欧西里斯倒挂在教堂的钟塔上,祂附身于一只小蝙蝠,俯瞰着修道院中的情况。 为了赢得与光明神的赌约,祂吞并了北方的梦神,没料到梦神为了报复祂,临死前向人类施下了如此恶毒的诅咒。 ——通过美梦的满足来吞食人类的欲望,这样一来,以人类欲望为食的黑暗神,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食物。 欧西里斯一路以各种形态跟随着路加,看着那勇敢的小东西深入疫区,甚至敢欺骗神明。 不过,为什么不向祂求助呢? 欧西里斯有些懊恼。 在路加遭受梦神诅咒的攻击时,祂本想大方一点出手相救……结果又被兰斯抢了先。 欧西里斯非常懊恼。 祂心中翻江倒海,在心里已经两爪各按一只光明神一只梦神揉搓了千百遍,外表却还是一只躁动难安的蝙蝠,倒挂在钟塔上,从窗户偷窥路加和别人亲亲我我。 然后祂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祂注意到了艾丽莎修女的长相——祂非常熟悉这张脸。 “哦?”欧西里斯饶有兴趣道,“知晓十八年前那件事的,竟然还有一个幸存者。” 知道路加真正父母的人类,祂早就杀了个干净。 但或许是因为祂当时附体的身躯对艾丽莎修女有着深厚的情感……才让她成为了漏网之鱼。 欧西里斯用爪子挠了挠下巴,露出了一个恶意的微笑。 “那么,是现在灭口呢,还是先放放成熟了再说呢?” 第53章 盐与糖心 “……兰斯?” 路加爬起身, 看到了痛苦地弓着背的银发骑士。 “兰斯!” 他连忙下床,扶起兰斯。兰斯身体像张弓般绷紧,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银发垂在脸畔,看不清神情。 在路加触碰到他之后, 他才强迫自己放松了身体, 向路加轻轻笑了一下。 尽管兰斯在尽力隐藏自己,路加还是发现他的眼白边缘布满了红血丝。 “你怎么了?”路加急急道。 兰斯无法作出回应。 他疼得嘴唇颤抖,刚才浅浅的一笑,已经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他嘴唇一动, 血就顺着唇边涌了出来,淌进脖颈。 路加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从未见过兰斯这么狼狈的模样。 兰斯总把从容强大的一面展示给他看, 就像镜子的正面一般永远光亮地照出他的身影,背面早已爬满繁杂的裂痕。 而现在, 镜子终于不堪重负, 碎裂在他眼前,划伤了他的手。 路加只记得自己陷入了梦神诅咒的迷障, 痛苦万分。失去意识前,他动用了他们之间的契约来呼唤兰斯, 后来有人护住了他, 还对他说了什么话。 那想必就是兰斯。 兰斯替他受了伤,受着苦。 “对不起……对不起。”他哑声道。 兰斯张口想安慰他, 一张口, 又是大量鲜血涌出。 路加颤抖着掰开他的嘴,发现兰斯的舌头几乎被他自己咬断了, 上面遍布着齿痕, 鲜血就是从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中流出来的。 “你是……在疼吗?”他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兰斯眼睫轻颤, 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是的。 路加狠狠咬牙。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痛觉的兰斯,会突然疼到这个地步……疼痛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而不自知。 “不要咬,那里还有舌头,咬了会坏。” 他也不知道自己混乱地说了些什么,边说边把自己的手指塞了进去,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兰斯伤害舌头。 在少年将手指伸进去之后,染满了人血的牙齿忽然就乖乖地不动了,温柔地含着它。 路加艰难地把兰斯半拖半抱到床上,扯开他的衣服,试图寻找到伤口,但一无所获。 “……只是疼,很疼,对吗?” 兰斯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他胸膛剧烈起伏,遍布着细密的汗珠,眼白发红,瞳孔却是苍翠色的温柔。 望着那双眼睛,路加的视野渐渐模糊了。 他别过脸,嗓音沙哑:“可能还有你察觉不到的地方生了病。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医生。” 他冲出房门,奔到兰斯视野之外的地方,才抬起袖口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同样的,离开了路加的视线之后,兰斯强忍许久,俊美的五官疼得狰狞起来。 梦神诅咒说过,他在替殿下承受疼痛。 之前殿下竟然在遭受这样的折磨吗? 一想到殿下也受过这样的苦,而自己此前却丝毫感受不到,他便心痛如绞。 * 小教堂里。 病床只布置了一半,就因为突如其来的神迹而永远搁置了。 艾丽莎修女跟随小修女来到小教堂,并没有看到本该在那里的兰斯,倒是碰到了塞西尔伯爵。 领主大人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也确实如小修女所说,纠缠塞西尔伯爵的瘟疫已经完全消失了。 “听说兰斯刚才在和你一起劳动,大人知道他现在去哪里了吗?”艾丽莎修女问道。 塞西尔伯爵的眼神有一瞬间犹疑:“我不知道。或许去其他地方了吧。” 艾丽莎修女还要再问,忽见塞西尔伯爵的目光飘到了小教堂的门口。 她回头,只看到了一个金发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想必就是小王子殿下了吧。” 只是……转瞬即逝间她看到的侧脸,怎么感觉有些眼熟? * 路加带着通晓医术的修女匆匆返回卧室。 “他的身体很健康,殿下不必担心。”修女在初步检查后下了结论,“这或许是精神上的疼痛所致。” “怎么做才能缓解这种疼痛呢?”路加问。 “诵读经书是让心灵回归平静的最佳方法,”修女说,“不过我想,有亲近的人陪伴在他身边,更能安慰到他的灵魂。” 亲近的人…… 路加不太确定地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只紧攥的拳头上,感受到手掌下痉挛的青筋和血管逐渐舒缓下来。 最后那只手动了动,翻了过来,反而将路加的手握在掌心。 兰斯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这么做有用。 路加眼中露出了欣喜之色。 他仔细回忆,自己生病受伤或者难过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调节心情? 或许是糖和奶油——如果是兰斯做的小蛋糕会更好。 “还有蜂蜜糖吗?”他询问修女。 “有……对了,”小修女压低了嗓音,悄声道:“半年前玛利亚姐姐从南方的商人那里买了一小盒白糖,我们过生日做蛋糕的时候才会用一点。还是拿白糖泡糖水吧。” “有劳了。”路加满怀谢意地说,“以后这里会有用不完的白糖。” 小修女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路加和兰斯两人,静谧得仿佛能听到落雪的声音。 兰斯轻缓地摩|挲他的手,直到十指相交。 路加的食指沾了他口腔里的血,血迹干涸凝固在食指上,有些发涩;其它四根手指则紧贴着兰斯的皮肤,温凉柔软。 那细腻的触感让路加有些发抖。 “我……”他开口,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最好,“你说过,我唱歌会让你舒服,那句话还作数吗?” 兰斯眨眼。 路加紧张地轻咳一声,哼唱起了曲子。 他望着他们交握的手,然后一点点向上游弋,最后对上了兰斯的眼睛。 兰斯的视线总是在他身上,他向来不太在意……但不知为何,现在的视线有些让他手足无措。 路加脑海中充斥着杂乱的线条,口中随心哼唱的曲子也慢慢停了下来。 “很好听。”兰斯用艰涩的嗓音道。 他已经能说出正常的句子了。 路加惊喜道:“你好些了?” “慢慢可以适应。”兰斯反而安慰他,“这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殿下刚刚哼的童谣,叫什么名字?” 路加回想了一下,发现那首曲子很怪。 怪就怪在,他从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处听过这样的曲子,意识清晰的时候,也不会想起这样的曲调。 这首童谣好像深深烙印在这具身体婴儿时期的记忆里,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候,才会流露而出。 路加脑海中短暂地划过一副画面。 好像是一个女人,一边用手指拨弄着年幼的他,一边哼唱这首童谣,银色长发垂下来,被他握在手心里玩。 ——她有一双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紫色眼睛。 “我不知道。”路加有些迷茫道。 在他轻轻吐出这句话时,有什么东西扑了一下窗户,然后扑棱棱地飞走了。 “那就不要想了。”兰斯笑着注视他,捏了捏他的手。 路加脸颊有些发热。 他目光躲闪:“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 嗓音软软的,骄傲的小狮子向人露出肚皮,发出不是命令而是恳求的声音。 “为什么?”兰斯目光直白,“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不一样。”路加道,“……算了。” 他也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 正在这时,门边有人轻咳一声。 “方便吗?”小修女端着糖水,大眼睛一眨一眨。 路加总感觉她在做某种暧|昧的暗示。 “当然。”他秒速正襟危坐。 送完了糖水,小修女说了句“不打扰你们啦”就离开了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路加抱着杯子嘟囔:“她的态度好奇怪,又没什么……” 兰斯笑而不语。 路加刚想将糖水交给兰斯,又见到兰斯颈侧青筋一跳一跳,显然还很疼。 他虽然不知道怎么照顾生病的人,却知道兰斯这个状态肯定拿不稳水杯。 “我来喂你吧。”他主动道。 “辛苦殿下。”兰斯乖乖地说。 他半卧半靠在床头,银色长发蔓在枕边,如同精雕细琢的蛛丝,也像其它更美好华丽的工艺品。 路加将糖水杯递到这尊像工艺品一般的人口边,笨拙地倾斜杯身,一点点喂给他。 兰斯的唇被糖水染湿,逐渐红艳起来。 路加本来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水位,目光不由自主就从糖水移到了旁边的薄唇,再然后是眉目…… 忽然间手心一阵轻痒,兰斯的手指勾着他的掌心,眼神似笑非笑。 ——就好像逮到他在偷窥一样。 路加一惊,没拿稳水杯,泼了兰斯一身。 “……” 他有些呆滞地看着一身狼藉的湿身美人。 “我不是有意的。”路加轻声解释了一句。 然后他转念一想,自己盯着兰斯看又怎么了?反正兰斯是他的所有物,当然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顿时理直气壮道:“还不是因为你突然摸我的手。” 他一边抱怨一边抽出胸口的巾帕,凑过去半跪在床边,擦拭兰斯脖子上的水迹。 离得近了,他又忍不住想,兰斯脖子也是一样的好看。 就是这样漂亮的脖子,被变成魅魔的他咬过很多次,留下斑驳的红色齿印。 想象着鲜血的甜味,他似乎在兰斯皮肤表面闻到了什么其它奇怪的味道……? 路加好奇,不由轻耸着鼻尖,越凑越近。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几乎完全落在了兰斯怀里。 直到他左手拿着的水杯,再一次泼出了水。 路加惊觉,一阵羞恼。 平时感觉兰斯服侍他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好像是什么顺手拈来的事。轮到他自己,怎么就频频出岔子呢? 这样想来,阿芙拉平时抱怨他干活笨手笨脚,好像是真的…… 服侍贵族,真不是人能做到的事。 路加心下论判。 他简单粗暴地将巾帕塞在兰斯脖子里,然后面无表情地将杯子怼在兰斯唇边,逼他快速喝掉。 兰斯仍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路加又慢慢脸热起来,心脏像花瓣合拢般一点点缩紧。 他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去送杯子。”他攥着水杯说。 其实是借口去洗把脸,冷静思考一下。 * 即便是盥洗室里模糊不清的铜镜,也照出了路加脸上的红晕。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怀疑这是否是梦神诅咒留下的后遗症,顺手拿起杯子,喝掉了杯中残留的最后一口糖水。 然后差点喷了出来。 路加漱了好几遍嘴,口中的咸涩才淡了下去。 是的,咸涩。 那根本不是白糖水,而是一杯咸盐水! 且不说小修女为什么会搞错盐和糖,就说兰斯喝了一整杯,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就连第一口喝下去时,也没有产生任何惊讶的表情。 就像是…… 因为这一个小破绽,路加回忆起了很多蛛丝马迹。 比如,兰斯分辨食材从来是观察而不是品尝。 比如,精通厨艺的兰斯有几次也弄错了盐和糖,制作了咸涩的小蛋糕…… 会不会,兰斯根本没有味觉? 没有味觉,却一直装作喜欢厨艺,做出各种甜点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他? 路加端着杯子就往回跑。 他要和兰斯确证这件事。 确证了又如何?确证兰斯是一心一意地对他…… 路加尚未理清思绪,他脚步太急,进门时差点迎面撞到了人。 那是一位年迈的修女,全身包裹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经历过很多故事的眼睛。 看她和兰斯之间的气氛,或许就是兰斯口中那位抚养他长大的“艾丽莎修女嬷嬷”? 路加正了脸色,刚要开口问好,却见艾丽莎修女死死盯着他的脸,短短时间内表情数次变化,最后露出了惊恐的眼神。 “……夫人?” 艾丽莎修女望着路加,喃喃道。 第54章 冰上玩耍 “……夫人?”艾丽莎修女喃喃道。 路加挑了挑眉。 或许是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他这一次竟然有些习惯了。 眼前的修女或许是兰斯的长辈,他不能不敬。 “您好,我是路加·查理曼。”他彬彬有礼道,“请问您是否认错人了?” “……王子殿下?” 艾丽莎修女神情恍惚, 脸色愈发苍白, 脚下摇摇晃晃就要晕倒。 路加皱眉, 扶了她一把。 “嬷嬷?”兰斯略带疑惑的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 艾丽莎修女站稳脚跟,视线在兰斯和路加的脸之间不断扫过,又轻轻地唤了声“王子殿下”。 正巧走廊尽头有年轻修女路过, 路加便喊她过来, 搀扶起艾丽莎修女。 “失礼了, 殿下。”年轻修女关切地轻抚着艾丽莎修女的后背, “她可能身体不适,我这就扶她去休息。” “没关系,快去找医生吧。”路加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捏了捏手中的糖水杯, 走进卧室。 他边走边问:“她就是你说的艾丽莎修女嬷嬷吗?” “是的。”兰斯说,“她是我母亲的侍女。” “温室顿公爵府里的仆人不是已经全部贬为奴隶了吗?”路加疑惑, “她却成为了修女,接着照看他的小主人……国王不知道?” 兰斯眸光淡淡:“或许这正是国王的意思。” “他对你总是有种奇怪的偏袒。”路加撇嘴。 “不过话说回来, 你的嬷嬷为什么对我的容貌那么惊讶?——还把我认成了别的一位女士。” “这太奇怪了。” 路加以这句话结尾。 * 艾丽莎修女在年轻修女的搀扶下, 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她支开了其它修女,合上了门。 艾丽莎从自己怀中取出来一幅光明神的小画像, 它用昂贵的乌木和透明玻璃装裱起来, 包着巾帕, 显然主人非常珍惜它。 这幅画像伴随了她十八年, 从不离身, 也从不允许他人触碰。 艾丽莎修女拿起那幅小画像,手指颤抖地拆开了画框。 在光明神画像的背面,藏着另一幅人像。 那是一位容貌极美的女人,美貌能使所有花朵都黯然失色。她银色的长发微卷,白色身影融化在黑暗的背景中,仿佛夜色中的月光流水。 ——而她的脸,和路加长得一模一样。 艾丽莎修女放着画像中的女人,捂住脸,泪水染湿了她枯老的手掌。 “……夫人。”她啜泣道。 * 与此同时,路加靠在墙边,倾听兰斯讲述他的修女嬷嬷。 “我小时候几乎没有见过母亲。是艾丽莎嬷嬷抚养我长大,后来也是她教我融入了修道院中普通人的生活。”兰斯目光中带着一分柔软。 “你没见过你的母亲?”路加疑道,“会不会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忘记了?” “不,我小时候的记忆很清楚。”兰斯说,“我母亲经常独自待在一个房间里,每逢傍晚都会和父亲在花园里散步。但她不会来看我。” 温士顿公爵家的夫人名为伊丽莎白,有关她的传闻,路加所知甚少,就连与她同时代的贵族也少有听闻。 似乎在她出嫁之前还有寥寥几条传闻,而在嫁给温士顿公爵之后,这个人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听兰斯所言,公爵夫人从不出门,也不关心儿子,似乎是一位非常孤僻的女性……孤僻到有些怪异。 有这样的母亲,兰斯缺乏情感也不奇怪了。 还好,温士顿公爵尽到了身为父亲的责任,艾丽莎嬷嬷对他也颇为关照,这或许让兰斯感受到了些许凡俗的父母之爱。 说起“爱”…… 路加转动着糖水杯——不,咸水杯。 “兰斯,这杯东西,你真的喜欢吗?” 兰斯注视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要是殿下为我而做,或是我为殿下而做,我都很喜欢。”他语调平缓地说。 这就是在变相承认,他确实不辨咸甜了。 学习厨艺,也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殿下太喜欢。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路加抿唇道。 “没有必要。”兰斯摇头,“无论我有没有味觉,想让殿下开心的心都不会变。” “而且……”他脉脉地望着路加,露出一个浅笑,“似乎隐瞒得越久,殿下发现的时候就会越感动,越难以忘怀——比如现在。” 路加一阵心跳加速,攥着杯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感动?”他冷哼一声,“我只会觉得你愚蠢。” 冷哼的时候,脸蛋却微微泛粉。 兰斯微微一笑。 路加“咚”地重重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愚蠢?不,兰斯太狡猾了。 呆呆笨笨,把所有的苦楚都自己扛着,却总能让他心疼。 “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早上我的梦境里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问起了梦神诅咒的事。 兰斯道:“那是一个由神力构成的诅咒,我击败了它,但也受了伤。” 路加点下巴:“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不清了。” 兰斯垂眸:“殿下确实错过了很多。” 殿下错过了他的告白。 梦神诅咒的反噬入侵他的心脏之后,他立刻弄清了反噬的效果。 ——他将永远无法冷静自持,永远无法置身事外,他必须去体会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常人的情感与欲望,并忍受克制欲望的折磨。 兰斯在逐渐变得如同凡人。 但这样不也很好吗? 现在他体会到了疼痛,略知冷暖,也能稍辨咸甜——是的,他第一口就尝出了那是一杯盐水,却没有提及。 只要是殿下喂给他的,不要说是盐水,就算是毒|药,他也能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顺势博得殿下的感动,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其它的……他的欢喜与苦痛,都没必要让殿下知晓。 “精神上的疼痛或许是后遗症吧。或许要缓过几日,才能康复。”兰斯隐去反噬,轻描淡写道。 他目带隐忧:“在好转之前,我恐怕无法陪殿下骑马回圣都了。殿下若是心急,就不必管我,先行启程吧。” 路加瞥他一眼。 兰斯倒是懂事,不过……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契约骑士保护主人的职责了吗?”路加高傲地扬起下颌,“即便你不想,身为主人,我也不能抛弃你。‘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我可是发过誓的。” “承蒙殿下厚爱。”兰斯道,“我一定会履行职责,贴身保护您。” “这样还不错。”路加满意道。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之前那个递糖水的小修女敲开门,说:“路加殿下,外面有很多人想见您。” 路加将水杯递给她,观察着她的表情说:“谢谢你的糖水。” “不用谢、不用谢,你们喜欢就好。”小修女红着脸摆手,小心地接过了水杯。 不像是故意为之……或许她只是个粗心的女孩。 路加问道:“你说外面有人想见我,是怎么回事?” “是得过瘟疫的病人。他们都说瘟疫是异教神的诅咒,是小王子殿下与诅咒英勇搏斗,救了他们。”小修女眼睛亮亮地望着路加,“殿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路加微愕。 他并没有对外公布自己到了北方诸城,落脚在圣马丁修道院里的事,只有修女们和塞西尔伯爵夫妇才知道。 再说了,他只是将所有诅咒引到了自己体内,最后解决诅咒的应该是兰斯。 那些病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修女见他表情,欣喜道:“那看来是真的了。光明神让殿下来驱散瘟疫——祂果然没有抛弃我们。” 言语间几乎把路加这只恶魔,当成了光明神派来的使者。 简直荒谬。 路加看了一眼兰斯,本想带他去,又想起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挪动,便打消了念头。 “我先去看看。”他说。 “殿下,”兰斯叫住了他,“我全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您,能够击败诅咒,也是因为有殿下身受其害。” “这份荣耀对殿下而言是一个机会,有关我的事情不必多说。” 路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兰斯想将这场瘟疫全部归功于他,驱除瘟疫这种重大的功绩,会成为他登上王位的一块基石。 “……我知道了。”路加说,“谢谢你为我考虑,兰斯。” 他推开门,向他拯救的子民走去。 * 境内与境外,北方与南方,圣都城墙的里与外,所有罹患瘟疫的病人,在诅咒离开前都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个金发紫眼的漂亮少年驱除了诅咒。 很快,经尔历城的领主塞西尔伯爵证实,那位梦中少年正是圣国的小王子路加。 人们口耳相传,纷纷认为这个梦是光明神向子民们发出的昭示——祂派遣神选者拯救现世,神选者便是路加。 路加会是未来的王。 他们不会知道,黑暗神吞噬了梦神,获取了梦神操控梦境的力量,然后捏造出虚假的画面,植入了人们都梦境中。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欧西里斯颇为不满地吐着蛇信,“我那过于善良的孩子竟然想为了人类而冒险牺牲……这太不恶魔了。” 此时祂正附身在一条蛇身上,这条蛇栖身于孤儿院的墙缝里,已经睡了一整个冬天。 六月,北方逐渐回暖,寒冰渐渐消融,蛇类也刚刚从冬眠中苏醒。 欧西里斯摆了摆僵硬的尾巴,行动迟缓地探出墙缝,望向孤儿院前的空地。 在那里,路加正牵着一个小男孩,和孤儿院院长交涉。 小王子围着一圈火红的狐狸毛,脸颊边冻出的红晕和红狐□□映,红唇吐出圆圆的白水雾,看在某蛇眼中非常可爱。 诅咒消失后,病人们相继离开圣马丁修道院,路加从洛比托堡救下来的小男孩希里安却无家可归。 经过深思熟虑和多方面打听之后,路加打算将希里安送到尔历城的孤儿院,再分出自己的一部分财物,作为升级改造这所孤儿院的资金。 不过,当务之急的是——如何让希里安融入一座新的城市,融入孤儿院里这些口音不同的陌生小孩里。 “小孩么,多玩一玩就好了。”孤儿院院长颇为心大地提议。 “孩子们一般都会玩些什么呢?”路加问。 院长指向树林前的一片空地:“打雪仗,滑冰橇之类……” “滑冰橇?”路加兴味盎然道。 “对,冰橇在我们这里重要的交通工具,一般前面坐人,后面装货物。我们这里为了孩子们玩得方便,在后面也安上了座椅,可以两个孩子一起滑着玩儿。” “听起来很有趣。”路加眼睛亮晶晶的。 在冰上滑行,像风一样的快,无论是在现代还是温暖的圣都,他与这样新鲜的玩法都离得很远。 他很想亲手尝试,但这么做有碍身份。 就算旁观孩子们玩耍也很好啊。 “不过,”院长话锋一转,“前天的那场雪之后,天气转暖,冰雪都融化了,已经玩不了了吧。” “……哦。”路加失望。 这时,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缓慢地走下了一个人。 路加闻声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去扶他。 “兰斯,你就在马车里歇着便好,怎么下来了?” 兰斯也穿着厚厚的皮袄,步履有些沉缓。疼痛在日日减轻,他也在逐渐适应新的感受,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 “殿下,我也想玩滑冰撬。”他一条胳膊搭在路加肩上,微笑着说。 “都这样了还想着玩?”路加意识到什么,忽地眯起眼:“等等,为什么是‘也想’?我说过我想玩滑冰橇吗?” “殿下的眼睛会说话。”兰斯靠着他说。 这明明是一句解释,却像是在夸人。 路加的脸被冻得更红了。 他小声说:“即便你想玩,也没有物理条件……冰都化了。” “只要殿下想,一切都能如愿。”兰斯说。 他抬起右手,手心里冒出许多浅金色的小光点,霎时间整片区域温度骤降,泥泞的地表重新结冰;再用一次圣力,冰面光洁如新。 “这样就可以了。” 兰斯像个打造出新玩具的大孩子一样笑起来,翠绿的眼睛望着路加,似乎想要得到他的嘉奖。 路加大睁的眼中满是惊叹。 他看向身边一直摇尾巴、渴望得到奖励的大狗狗,心情很好地说: “奖励就是——我可以带着你一起玩。” 反正是双人冰橇,他和兰斯正好组队。 孤儿院院长抱着双臂,惊讶道:“怎么突然间都结冰了?嘶,真冷。” 确实冷了不少。 路加和兰斯相视一笑,他们倒是开心了,不远处的欧西里斯却倒了大霉。 祂附身的是一条靠外界获取体温的蛇。 当兰斯让气温再次降低时,祂只觉体温骤降,身体僵硬,意识也变得朦胧模糊。 ——祂又想冬眠了。 第55章 背叛秘密 在欧西里斯不甘地闭上眼睛后, 路加、院长、希里安,还有孤儿院里的一群小朋友,合力拖来了五只冰橇。 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好奇地望着路加。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而这个漂亮的哥哥是他们国家的王子, 还从瘟疫中救了他们。 就像天使一样, 可望而不可及。 路加放下冰橇, 拍了拍手,看向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 他明朗地一笑,亲切道:“我们两两一组, 来一场滑冰橇比赛, 怎么样?” 当那双灵动的紫色的眼睛转过来的时候, 刚才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就消失了。 “好!”孩子们围了过来。 路加拉过希里安, 笑眯眯地说:“有人愿意和新来的小骑士一起玩吗?”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有腼腆的举手说“我愿意”,而一些性情爽朗的男孩子已经跑过来勾希里安的肩膀了。 希里安却抬头问路加:“殿下哥哥,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搭档吗?” “我已经有他啦。”路加大拇指一指兰斯, 语声略带促狭:“兰斯行动不便,如果我不和他做搭档, 就没有人愿意陪他玩了。” 希里安闻言,气鼓鼓地嘟起了嘴。 兰斯已经坐在了冰橇后面的座位上, 微笑着看着路加和一群小孩子们讲解游戏规则, 活脱脱的一个孩子王。 他虽然对人类的幼崽们没有什么多余的同情心,但他贪恋着殿下和小孩们相处时, 不经意泄露出的温柔。 路加帮助孤儿院的孩子们两两一组分好队, 然后向兰斯走来。 阳光照在他的金发上, 灿烂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他看到兰斯的模样, “噗嗤”地笑出声。 冰橇后面那个凳子实在太娇小了, 身形修长的兰斯坐在上面,抱着膝盖团成一团,像一个乖巧蹲在小红桶上的大雪人。 “不用你动手,乖乖坐着就好。”路加从他手边夺过两根铁钎,神采奕奕道,“看我带你飞!” 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孩子们的游戏里,并且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好。”兰斯笑着说,“我在后面为殿下鼓劲。” “不过,殿下在上战场之前,需要换上合适的‘铠甲’。”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双厚实的兔毛手套,“来,不要磨破手。” “唔。” 路加扯下自己的白丝手套,伸手插|进了那双软绒绒的兔毛手套里。 然后他握着铁钎,骑上了自己的“战马”。 真正滑起来之前,路加还担心两个大男人会不会太重了,自己的力气会不会有些弱……上手之后却发现,滑冰橇要比他想象的容易得多。 铁钎在冰面上轻轻一拨弄,冰橇便向前溜出去很远。 作为一个南方孩子,路加震惊了。 “兰斯!”少年有些举着铁钎回头,满眼都是惊喜,“你看到了吗?刚刚,那么轻轻地用了一下力,就‘呼’地一下——” 为了模仿“呼呼”的风声,他嘴唇轻轻嘟起,有一点干燥,看得很想让人亲一下。 兰斯眼神发怔。 路加又兴冲冲地滑了一下,飘出去很远,兰斯没坐稳,差点摔下去。 其它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在冰上滑行很快,但王子殿下也太快了吧!就像被谁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和他们玩的简直不是一种冰橇…… 理所当然的,当比赛正式开始的时候,路加和兰斯的“战马”一骑绝尘。 兰斯本想为殿下减轻一些难度,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 ……他虽然在冰天雪地的尔历城长大,却也是第一次尝试滑冰橇的玩法。 和殿下一起度过第一次,他很开心。 路加也冲得很开心。 碍于身体,他从前没有机会接触刺激的运动。当耳畔寒风猎猎作响的时候,他不由想,现代的过山车,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呢? 他太投入,某次铁钎扎进冰面里,不知为何没能拔|出。 他手攥得紧,速度又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铁钎从冰橇上拽了下来。 在摔跤前,路加本能地闭起了眼——却落入了兰斯道怀抱中。 两人相拥着在冰面上滚了两圈,路加毫发无伤。 他从兰斯怀中坐起身,急急检查他身上的骨骼皮肉。 “你怎么也跳下来了?有没有感觉哪里受伤?” 兰斯躺在冰面上,仰望着那双充满关切的紫眼睛。 “毕竟‘贴身’保护殿下是我的职责——无论是在战马上,还是在冰橇上。” 路加毫无威慑力地瞪他一眼,发现他身上并无外伤,又问道:“内脏有没有感觉到疼?” “没有,殿下。” 路加向孤儿院院长和围观的几个小朋友挥了挥手,表示他们没事。 趁他们突发事故停下来的时候,其它冰橇慢慢追了上来,属希里安滑得最猛,超过了路加。 “希里安骑士,冲!”小男孩高喊着,“我要赢过王子哥哥的骑士啦!” 他显然对兰斯霸占他的身体、还霸占救他的王子哥哥非常不满。 兰斯转回视线,对路加道:“去吧,殿下。替我赢得战斗。” 希里安已经接近终点了,如果路加现在坐回冰橇,还能追上他;但如果他再浪费时间将兰斯安置回冰橇上,就差得太远了。 兰斯深知,殿下是一个胜负欲极强的人,即便是和孩子们的比赛,也会全力以赴,翘首期盼成为赢家。 “我不会丢下你。”路加却坚定道。 他握住了兰斯在虚空中摇摆不定的手。 隔着厚实的兔毛手套,兰斯似乎能感觉到殿下娇小的手掌传来的坚定力量。 那仿佛在说——即便渴望赢得比赛的心情再急切,殿下也绝对不会抛弃他。 在殿下心里,“和他在一起”比“赢得胜利”更重要。 路加半扶半抱地将兰斯搀起来,抱怨了一句“太重了”。 当他把兰斯规规整整地安放在冰橇后座上的时候,希里安已经抵达了终点。 路加眼中划过一抹“果然如此”的神色,有些失望,却没有一丝被兰斯拖累的不快。 他继续挥起铁钎,奋力滑向终点。 兰斯收了圣力,这次冰橇显得有些沉缓,但还没等到路加意识到不对,兰斯便弯下腰,捡起了冰橇上放着的另一对铁钎。 他和殿下齐心协力向前划去。 最开始使用铁钎到时候有些生疏,两人步调不一致,还会互相打架。不过,几次滑行之后,兰斯就跟上了路加的节奏。 他们最后一个到达了终点。 “耶!”路加高高举起了手臂。 孩子们都在终点迎接他们,一个小孩说:“王子殿下遇到困难也没有抛弃同伴,不愧是王子殿下!” 路加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这种美德,当时那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想放弃“兰斯”。 “……嗯,所以大家以后要互相团结友爱。”他顺着那孩子说出了冠冕堂皇的教导。 经过这场比赛之后,气氛活跃了不少,希里安已经融入了孤儿院的孩子们之间。 路加在反思自己情急时做出的决定。 为了一个人而放弃胜利,为了一个人而滞留在北方,远离权力中心。 他或许有些做昏君的潜质。 ……他或许只是离不开兰斯。 “兰斯。”路加轻唤了他一声。 “殿下?” “……没什么。”路加垂眼。 他本想说,“如果我登上王位,就做我的宫相吧”,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辅佐他。 然后他想到了羊皮卷里所书写的历史。 那时,兰斯入宫后就借着宫相掌管了国王议会,最后夺权称王。 这始终是路加的心病。 即便羊皮卷是夏洛特小姐杜撰的,其中内容可能不属实,但他偶尔梦到在瑶光塔里的记忆,也不会作假。 如果兰斯成为宫相,一切会重蹈覆辙吗? * 下午,圣马丁修道院里,路加哄睡了兰斯,一个人进了教堂。 角落里有一间告解室。 信徒在告解室里向神忏悔,由圣职人员代为倾听,并以光明神的|名义赦免。 圣职人员与告解者隔着一扇朦胧的小窗,他们倾听秘密,却从不泄露秘密。 路加更想将它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秘密的树洞。 “我有一个朋友。”他轻声开口,“他对我很好,一心一意的好,我却无法信任他。” 里面没有回音。 “因为某些原因,我一直害怕他背叛我……这样的恐惧,反而让我看不清自己的真心想法。” 将压在心头的话说出口之后,路加虽然仍不知道怎么做,心里却畅快多了。 他走过去拉告解室的门,门虚掩未锁,光线昏暗。 他走进去,发现里面确实没有人。 反倒是有人在外面坐下,似乎想向告解室倾诉秘密。 路加刚想出声解释自己并非圣职人员,外面的人却已经开始了。 “我曾经背叛过一个人。” 一个年迈的女声响起。 路加一怔:听嗓音,竟然是艾丽莎修女。 他这一犹豫,艾丽莎修女已经开始了忏悔,根本没留给他出去解释的时机。 因为她说:“我背叛了一位公爵夫人。” 艾丽莎修女背叛了她的主人,温士顿公爵夫人……也就是兰斯的母亲? 事关兰斯,路加留意倾听起来。 “自从嫁入公爵府之后,她就不被允许出席公共场合。”艾丽莎修女轻声说,“公爵大人将夫人的美貌永远锁在了花园和卧室里。” 路加惊讶地捂住了嘴。 什么意思? 那位素以秉公持正出名的老公爵,竟然婚后囚禁了兰斯的母亲?! 足不出户不是公爵夫人的怪癖,而是被迫的…… 在黑纱的遮掩之后,艾丽莎修女双手捂脸,如枯树皮般的松弛的皮肤微微颤抖。 “我明知夫人被禁足的痛苦,却无力帮助她……甚至一错再错,将她推向了深渊。” 说到这里,她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路加不知道她对公爵夫人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悔恨。 “我以为,我用一生将她唯一的孩子抚养长大,能够作为对她的补偿……”艾丽莎修女拔高嗓音,“但是,我错了!” 抚养兰斯长大,对她来说是错的? 路加屏息不敢出声。 激动之后,老修女陷入了死灰一般平静之中。 “这是神的安排。祂在告诉我,夫人不屑于我的补偿。” “——她永远不会给予我原谅。” 艾丽莎修女离开之后,路加很久都没有挪动一根手指。 他面对的是一个扑朔迷离的谜团,以及令人震惊的反转真相。 兰斯的父亲囚禁了他的母亲——这件事,兰斯知道吗? 路加打算试探一下他。 如果兰斯不知道,路加也不打算告诉他。毕竟温士顿公爵已故,如果兰斯发觉他一直崇敬的父亲实际上拥有人生污点,一定会受伤。 路加不想他受伤。 于是他只是问:“兰斯,你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闭门不出吗?” 兰斯正坐在床头翻动书籍,闻言手中的动作都没有停下,答道:“因为父亲不许她出门。” 他的动作和表情都太平常了——好像拘禁他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知道?”路加脸上一片空白。 兰斯觉得他声音有异,抬眸看他。 那双苍翠色的眼瞳单纯而直白。 “是的。因为父亲太爱她了。” “爱?”路加嘴唇动了一下,“爱一个人,怎么会禁锢她的自由呢?” 他能从兰斯的眼瞳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小小的影子,完完全全被纳入眼瞳之中……专注得如同用眼睛将他的身影锁了起来。 只听兰斯淡淡问道: “把喜爱的人藏起来,不给别人看,有什么不对吗?” 第56章 情侣教学 “把喜爱的人藏起来, 不给别人看,有什么不对吗?” 路加望着兰斯纯澈的眼神,脊背炸起来一溜寒毛。 “……你是认真的?” 其实不用问, 从兰斯的眼神中, 他就知道兰斯在表达他的真实想法。 路加喉头滚动, 不自觉地向后挪动了半步。 兰斯意识到了他的退缩, 抬起手臂想要挽留,见路加又退了半步,只好略带受伤地收回了手。 他眼神中是纯然的疑惑和不解。 “抱歉, 殿下。”他自责地垂下眼睫, “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去爱人,我只知道, 如果有我喜欢的物品, 我一定会牢牢握在手心里,不让它离开。” 路加后退的脚步停了下来。 听起来,兰斯只是弄不清对待物品和对待人的区别。 生在那样的家庭,恐怕没有人教给他正确的爱。即便兰斯已经成年了,他的灵魂还像刚出生的孩子一般纯真,以婴儿的本能,喜欢的东西就要握在手心里,不给别人觊觎的机会。 他在袒露他的无知,袒露他的弱点……兰斯在向他求助。 路加逐渐镇定下来,心中生起了对兰斯的怜悯。 如果他也畏惧兰斯,逃避这个话题, 兰斯或许会一辈子都抱着这样扭曲的想法。 “不是这样的。”路加尽量用温和的口吻说, “活物和死物不同, 活物拥有灵魂, 对待活物的态度肯定要有所区别。” 兰斯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地倾听着他。 他努力学习的态度给了路加鼓励。 “小时候,我的剑术老师曾经为我捉过一只金丝雀。”路加讲了一个故事,“我将它养在黄金笼里,用最好的饲料和水供养它。它却整日在黄金笼里冲撞。” “老师让我放掉它,我没有听从。” 讲到这里,路加露出了后悔的神色。 “第二天一早,我的黄金笼里满是鲜血和折断的羽毛,那只金丝雀的头卡在笼子缝隙之间,生生把自己勒得窒息而死。” 兰斯眨了一下眼。 他回想起了在自己铸造的黄金高塔里,那位“陛下”失去神采的双眸。 “不管是什么生物,都不愿意被他人掌控禁锢,即便那个人打着‘喜爱他’的旗号。”路加总结道,“这样的‘喜爱’只会让双方受伤。” “我明白了,殿下。”兰斯眸光微动,“可是,如果我放走‘金丝雀’,就永远都见不到它了。” “一想到它在其它我看不到的地方,向旁人展示舞姿与歌喉,”他按在自己的心口处,“我这里就会很痛。” “那总比看着它活生生死在自己手里更好。”路加走到他身边坐下,“而且除了强迫,还有很多方法能让金丝雀留在身边。” 兰斯专注地望着他。 “那么,应该如何对待喜爱的人呢?” 这可把路加问住了。 他没有类似的经验,所有行动都发自真心,不会甄别自己的情感,也不会刻意总结自己对喜爱的人会做什么事。 但现在他作为兰斯的老师,不能表现出任何犹疑不决。 他信誓旦旦地开口:“喜欢一个人,就要一心一意的对他好,宁愿牺牲也要保全对方。” 路加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 他想到兰斯没有味觉也要为他学烹饪,想到兰斯不论他是恶魔还是人类都忠诚如故。 还有之前,为了从梦神诅咒中救下他,直到现在还忍受着精神上的疼痛,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需要躺在床上休息。 这样的做法,不正是…… 路加正想着,忽有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兰斯轻轻勾着他的手指,温柔地请求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请殿下教给我,好吗?” 路加呆怔地抿起唇。 教? “怎么教?” “示范给我……”兰斯靠近他,“如果‘殿下喜爱我’,会做些什么。” 对方的呼吸如羽毛般扫在路加耳畔,他注视着兰斯的眼眸,红晕从耳尖染到了脸颊。 路加一阵羞恼,露出了尖牙:“你说什么呢?我才不……” 在他说出拒绝的话语之前,兰斯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 “只是装作。亲身示范,教给我,让我学会。”兰斯眸光暗沉。 “这么简单的教学,殿下一定能轻易完成,对吗?” 路加略微后仰着身体,鼻尖都红了。 同时,他双眸逐渐亮了起来——面对挑战的不服输,强大的胜负心。 “这有什么难的?”他挑起了眉梢,“你是个棘手的学生,还好遇到了我。” 兰斯的眼睛笑起来:“遇到殿下用尽了我全部的幸运。” 路加顺势从他掌下抽出了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数:“和喜欢的人要约会。约会要一起看画展、听音乐会、一起吃饭、旅游、互送礼物……” 他仔细想着现代情侣之间会做的事,黑影罩过来,嘴唇忽然就被吻了一下。 这个吻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路加还没反应过来,兰斯就跑了,只剩他一脸茫然,红润的唇|瓣还微微张着。 “喜欢,会这样做吧?”兰斯哑声道。 路加脸上,才褪下去的红晕卷土重来,燃烧得更旺。 他感觉自己最近脸红的次数多得都能做绘画颜料了。 路加又匪夷所思又羞恼地瞪向兰斯,在对方脸上找不到捉弄的意思,只有纯然的认真。 ……是在认真学习呢。 路加扬起的拳头在空中攥了一会儿,想起兰斯还在为了他而疼痛,遂高高抬起,低低落下,用很轻的力道锤了一下兰斯的肩膀。 “是我教你,不是你教我。你不要随便行动。”他咬牙说,“不乖的学生,我不教。” “是我心急了。” 兰斯捉了他的拳头,轻笑着说。 * 念完晚祷之后是晚餐,路加去取自己和兰斯两人份的食物,打算端回卧室一起吃。 ——因为“一起进食”是约会教学必经的步骤。 走过教堂前的时候,一些修女还未结束晚祷,诵经声将整座修道院笼罩在圣洁禁欲的气氛之中。 路加带着愧意别过脸,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嘴|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之前的热度。 迎面走来了艾丽莎修女。 路加掩下心中愧意,率先招呼:“您好。” “殿下。”艾丽莎修女低头行礼。 由于误打误撞听到了她的忏悔,路加和她相处时总有些不自在。 “我有些话想对殿下说,殿下愿意屈尊陪我去散步吗?”艾丽莎修女主动邀请。 “我很愿意,不过晚餐……”路加委婉道。 艾丽莎修女却说:“兰斯和殿下的晚餐,我已经吩咐送到您的卧室里了,殿下不必担心。” 路加无奈地微笑:“看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望了一眼兰斯卧室的方向,感觉没什么危险,便跟着艾丽莎修女向僻静无人的后院走去。 “殿下如何看待‘不伦’?”艾丽莎修女开启了话题。 路加警惕,有所保留道:“这个词涵盖的内容太多,我无法全部概括。” 艾丽莎修女道:“我认识一位夫人,她犯下了有违教义的罪行。” 路加看着她,不知道这位“夫人”会不会指的是兰斯的母亲。 “以我看来,教义并不是绝对的权威,每个人心中都该有自己的底线。”他斟酌着说,“超过了那条底线,我会劝阻。” “如果百般劝阻无效呢?” 路加观察着她的表情:“说明那件‘有违教义的事’对她很重要,失去了它,或许和剥夺她的生命一样痛苦……” 艾丽莎修女身体一晃,手中的烛台掉了下去,烛芯埋入雪泥里,倏然就灭了。 他们身周陷入了漆黑。 路加却能看到艾丽莎修女苍白的脸,和颤抖着去捡烛台的手。 他刚才的话一定触及了她内心深处的疼痛。 路加忽然想到,十多年前那日,在处决温士顿家族成员的断头台上,他并没有见到兰斯的母亲。 老公爵在王宫中被当场射杀,那么公爵夫人是在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在想清这个问题之前,路加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属于魅魔的夜视能力在逐渐显现。 今晚是七日食期。 他趁艾丽莎修女不在状态,找了个借口道别,戴上兜帽,疾步奔向卧室。 满室芬芳的香味勾得路加食欲大盛,一眼望去,兰斯却并不在床上。 桌上点着烛火,烛火下放着他们都晚餐,房间有些昏暗,只有桌上一小块染着橘黄的光晕。 路加走进门,还未细看,旁边便袭来一人,把他按在墙边深|吻。 渴求的猎物自动送上门,路加瞬间便陷入了沉醉之中。 他全身都被阴影笼罩,只有一小段白皙的脖颈映照着烛光,线条紧绷,微微颤抖,时不时喉间滚动一下,在挣扎和餍足之间徘徊。 “殿下,这叫‘烛光晚餐’,对吗?” 猎物撤离,路加半饥半饱地掀起眼皮,紫色的眼瞳仿佛燃着火焰。 他不想管什么烛光,只想接着进食。 他胡乱扒开兰斯的衬衣领口,找准他脖颈间的血管,就要下牙咬。 脸蛋却被兰斯捧住,尖牙落在了他手掌虎口间,有些咯牙。 长着犄角的魅魔少年不满地瞪着兰斯,尖牙在手掌上磨来磨去,就像被套了笼头的小野兽。 “殿下说好了要教我。”兰斯耐心地诱导他,“情人之间,烛火熄灭后,会做什么?” “你不是早就会了吗?”路加想起成年礼那晚,不满地轻踢兰斯的小腿,“不要碍事,我还饿。” “我不妨碍殿下进食。”兰斯微笑。 他既这么说了,却又不许路加吸血,就连亲|吻也拒绝,惹得急于进食的恶魔非常暴躁。 “殿下不是知道吗?知道哪里有‘更美味的食物’。” 兰斯目光幽深,暖光照耀下,圣洁的眉眼竟有些惑人。 “烛光晚餐,总该用更美味的食物招待殿下才对。” 第57章 互诉情愫 烛光摇曳。 路加龇牙对他的猎物略施小惩, 效果却与他的预料相反。 “唔……为什么会……”他唇角有些撕裂的疼。 兰斯明明已经能感知到疼痛了,怎么还会这样? “痛感也是刺激,殿下。”兰斯嗓音冷静中带着一丝笑意, 眼底却涌动着狂热的迷恋。 “为了殿下的晚餐,请再多努力一点。” 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放大投射在墙壁上, 墙影重叠,路加的恶魔翼仿佛生在兰斯背后,被烛光放大了数倍,几乎笼罩了整个房间。 蜡泪缓缓滑落,灯芯燃尽,彻底陷入了黑暗。 翌日清早,路加埋在床褥里躺尸, 兰斯在床边跪得笔挺。 窗外教堂的钟声敲响,房间寂静无声。 路加在幻想自己正沉睡在石棺里,慢慢腐烂,墓碑之上发生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不必回忆惨不忍睹的过去,也不必睁开眼面对他彻底脱轨的未来。 被褥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路加仍然闭着眼, 嗓音嘶哑道:“跪回去。” “殿下,再不起床,我们就要错过早餐了。”兰斯一边收拾凌乱的房间一边说。 “……不要和我提‘餐’,如果你不想现在就被我送上断头台的话。” “是, 殿下。” 感谢兰斯暂时的温顺, 否则路加真的会忍不住把那句威胁付诸实践。 他又装了一会儿死, 直到修女敲开了房门, 送来了他们的早餐。 房门打开的时候, 路加全身紧绷, 藏在被褥下一动都不敢动。 “王子殿下身体不舒服吗?”小修女关切地在门边询问。 兰斯回答:“殿下只是有些疲惫。多休息片刻便好。” “感觉房间里有种奇怪的味道。”修女热心地说,“有什么东西坏了吗?多开窗通风吧。” 她想进房间检查一下,却见兰斯抬起一臂,扶着门框边,挡住了她的去路。 “感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会妥善处理好一切的。”兰斯面带和煦的微笑,动作却很强势。 “好吧。”小修女打消了念头。 她认识兰斯有两三年,却忽然觉得今天的兰斯有些陌生。 长发未束,薄唇艳红,衬衣松垮带着被使劲攥握过的褶痕……像一头慵懒餍足的狼。 发生了什么? 小修女纯粹有些好奇,无心地往房间里一瞥,便被兰斯挡住了视线。 好像在护食——小修女朦胧地有这种感觉。 她又善良地嘱咐了几句,便懵懵懂懂地告退了。 兰斯关上门,房间里又只属于他们两人。 他将装有早餐的托盘放在床头,轻轻道了声:“殿下。” 过了一会儿,被窝里传来一声饥肠辘辘的“咕噜”。 兰斯无声笑了一下。 被窝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最后闷闷说:“你出去。” “是,殿下。”兰斯乖顺地说。 他昨晚已经做得太过分了,要留给殿下适应的时间。否则被愤怒地挠两下事小,若是直接翻脸跑路,便得不偿失了。 他撩起路加从被窝下露出的一缕金发,俯身吻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房间。 门扉合拢的声音传来,路加确认房间里再没有其它人,才缓缓从被窝里蠕动出来。 他摸着自己刚才被吻过的那缕发丝,脸上的绯红分不出是憋闷出来的,还是羞窘出来的。 “这都是什么事啊……”他自语道。 虽说那是一场情人间的教学,虽说也有魅魔主动的成分在,但兰斯对他做的那些事远超了主仆或是朋友的界限。 ——那是真正的情人才会做的事。 路加脑海中有关历史上国王们的艳|情史一晃而过,那些故事直到几百年后的酒桌上都是笑谈。 他并不想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位,甚至更过分——毕竟兰斯是他的契约骑士,还是一位男性。 路加明知道这样不对,却狠不下心责罚,也硬不下心肠剪断。 这是最令他畏惧的事——他已经离不开兰斯了。 他呆呆地拿起了面包。 修道院的早餐非常朴素,一块黑面包和一杯羊乳,面包很硬,路加咬了很久,都没办法下咽,只好去喝羊乳。 羊乳有些腥味和膻味,他好不容易才忍住吐出来的冲动,艰难地咽了下去。 唇|齿间满是腥|膻,路加望着手中这一杯奶白色的羊乳,回想起什么,蓦地僵住了。 他手狠狠一抖,杯子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路加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门便被猛地撞开。兰斯破门而入,见他没受伤,才松了口气。 娇贵的少年曲腿抱膝坐在床边,脸色绯红,红唇边沾了白色的奶渍,目露迷茫。 兰斯垂下眼睫,掩下变深的瞳色:“殿下,我来收拾吧。” 路加不语,足尖落地,也蹲下|身捡碎瓷片。 他有些心不在焉,指尖微微一疼,划破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血珠沁出,还没来得及滚落,便被兰斯捧起来,温柔地含在口中吸|吮。 路加指尖颤抖,没有躲开,也没有制止。 他望着兰斯像对待珍宝一样对待他的手指,想起兰斯曾以同样珍惜的态度爱|吻他的唇、眼、脚趾,甚至…… 兰斯吻上了他的指节。 那样的爱怜给了路加开口确认的勇气。 路加听见自己冷静的嗓音响在卧室里。 “你昨晚所做的,是为了捉弄我,折辱我,还是发自真心地……” 兰斯抬眸,薄唇微启。 路加抢先道:“不要用‘教学’的理由搪塞我,我知道那不是。实话告诉我你的真实理由,我只问这一次。” 他语调冰冷强硬,兰斯却透过了那高傲坚硬的利刺,发现了玫瑰掩藏起来的柔软花瓣。 他的殿下问出口便耗费了全部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出一步,万般在意他的回应。 于是兰斯也回以认真。 “我曾经说过无数次,只是殿下从来不信罢了。” 路加绷紧的脸慢慢变得空白。 “我曾对殿下说过,‘我很喜欢您’。” “我曾发誓对所爱至死不渝。”在骑士宣言里。 “我很多次说,‘只要殿下喜欢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做’。” “我还说过……‘我爱您’。” 兰斯专注地望着他。 “我曾向殿下请教什么是‘喜欢’,怎样对待‘喜爱的人’……我想,现在我已经学会了。” “我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有关‘喜欢殿下’的话,却从来没有哪句是谎言。” “我一直在等待您发现它们的真实。” 兰斯凑上前,他们隔着一地碎瓷片,接了一个无关情|欲或食欲的吻。 为了缓解魅魔化,他们常常亲|吻,路加却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在兰斯的嘴|唇上。 他第一次发觉,与爱着自己的人亲|吻,感觉是多么新奇,多么舒服,每一处微小的动作仿佛都勾着他的心弦。 他第一次意识到,爱着自己的人从前是如何千方百计地取悦于他,而他也想学着去取悦对方。 无关情|欲与食欲……这件事本身,原来如此温柔。 “我的第一百三十四次,”兰斯轻声说,“对于殿下,却还只是第一次,对吗?” 路加沉默地抿起唇,心脏咚咚狂跳。 他收回手的时候,指腹上的划伤已经愈合了。 “谢谢你,兰斯。”路加嗓音颤抖,目光却无比坚定,“我会给你答案。” “我等您。”兰斯浅笑。 路加站起身,披上外袍蹬上靴子,稳步走出卧室。 一旦离开兰斯的视线范围,他便脱力地靠在门口的走廊墙壁边,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他唇角倏然勾起,一会儿又忽地压下,这样来回几次,他又轻轻地用指尖触了一下唇|瓣,露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甜蜜的笑。 有人爱他,怎么会这么让人开心呢? 尤其这个人是兰斯。 路加混乱了好一会儿,直到路过的修女疑惑地询问他,眼睛和嘴巴是否出了问题。 “……我在练习礼仪规范。对了,”他轻咳一声,“感谢圣马丁修道院这些天的收留,兰斯的身体日渐康复,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王子殿下。我现在就去告诉艾丽莎嬷嬷。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一早。”路加道。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一直徘徊在走廊里显得有些傻,便和修女一起下了楼。 “这次离开了,不知道多久才会再回来一次呢。”修女惋惜道,“兰斯离开后,艾丽莎嬷嬷一直念着他,好不容易再见一次,这么快又要分开了。” 提到这两人的关系,路加不由道:“……我没怎么见到过他们在一起。” 修女一想也是,道:“或许是太忙了吧。” “嗯。”路加应和。 他倒感觉,艾丽莎修女像是有意在避开兰斯。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气氛非常和乐融融——直到艾丽莎修女见到路加的脸,将他错认成“夫人”,她的行为举止便怪异起来,后来还牵扯到一些事关过去的秘密。 路加虽心有好奇,但本能告诉他,不要对过去刨根究底。 否则,会连根拔|出一些肮脏可怖的过往。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在教堂尽头再次看到了艾丽莎修女。 老修女浑身裹在黑色里,与阴影融为一体,黑袍让路加联想到蝙蝠和黑夜。 小修女向艾丽莎修女通告了王子即将启程的消息,然后折返回来,对路加说:“艾丽莎嬷嬷有话对殿下说。” 路加步履沉重地走过去,随着老修女走进告解室。 他手中被递上了一张老旧的袖珍画像。 昏暗的告解室里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藏匿着罪孽,路加没有看画像,先问道: “上次你也是引我来,把那些秘密故意讲给我听。你的目的是什么?” 黑暗中传来修女苍老沉重的声音:“请殿下先看画像。我会把全部事情都告诉您……然后由您来裁决,是否能原谅我。” 路加走到窗口稍微光亮的地方,就着光源看向艾丽莎修女塞给他的画像。 “我的画像?……不是。” 画中是一位极美的女人,女人长了一张和路加一模一样的脸。 这张画像或许已经被人珍藏了数十年,边缘泛黄,所以不可能是照着路加的脸绘制的。 这张画像、这张脸,生在路加之前。 他只觉毛骨悚然。 简直太微妙了。 即便是母子、即便是孪生兄妹,相貌也只能是非常相似,绝对不可能每一个细节都复制得一模一样。 诡异地相同。 “……这是谁?”路加问。 “这是殿下的母亲。”艾丽莎修女道。 路加曾经猜测过自己的母亲是一只魅魔,猜测母亲曾经为他唱过童谣,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她的画像见面,一时间百感交集。 “您也认识我的母亲?”他疑惑道。 兰斯母亲的侍女,怎么会也认识他的母亲? 艾丽莎修女没有回话。 路加低头,再仔细观察这幅画像。 他和画像中的女人还是有些许区别的。那女人长发银白,眼睛是天空一般的湛蓝色。 而王族向来是金发碧眼。 路加想起自己眼睛特殊的紫色,问道:“母亲的家族有紫眼血统吗?” “不。”艾丽莎修女道,“夫人在孕育殿下时,生了一种怪病,虹膜变成了紫色。一年之后才恢复了湛蓝。” 真是种闻所未闻的怪病。 路加印象中,为他唱奇怪童谣的母亲便是紫色眼睛……而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在回想与自己相同瞳色的贵族时,他竟然只能想到欧西里斯。 “我可以在哪里见到她?”路加手腕有些颤抖,“活着?或者墓碑在哪里?” 许久的沉默之后,艾丽莎修女才像鼓足了勇气,说道:“夫人的名字写在画像背后。” 路加屏息,翻到画像背面。 ——伊丽莎白·温士顿。 “伊丽莎白,温士顿,老公爵……”路加表情空白。 他能念出每一个音节,却怎么都无法连接在一起,无法明白其中的意义。 是啊,为什么? 他母亲的名字,为什么和兰斯母亲的名字一样? 怎么会呢? 路加倒退几步靠在墙壁上,死死盯着那年代久远的字迹,脑海中混乱一片。 他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便听艾丽莎修女道出了另一句石破天惊的真相。 “——殿下,您是公爵夫人和国王陛下的儿子。” 第58章 狸猫太子 订阅率不足80%, 会被防盗3天哦~补足订阅,清理缓存可见~ 兰斯收回目光:“需要我服侍您沐浴吗?” 路加挑眉:“怎么服侍?” “濯发、擦身,其余的听凭殿下的吩咐。”兰斯将端来的托盘放在一边, “有我帮助沐浴过程会快一些,殿下, 贫血不适合长时间泡热水。” “……哦。”路加还真不知道还有这种细节,“托盘里装着什么?” “您的早餐,殿下。”兰斯说,“来之前我从厨房拿了一些蔬菜、肉、蛋和奶,这些食物有助于补血。” 路加眨了眨眼睛。 这感觉太奇妙了。 书里那个坐于至尊之位、万民向他俯首称臣的冷冰冰的神王陛下,竟然会这么细心贴切地照顾别人。 又温柔又圣洁的大美人,他好喜欢。 路加缓缓将脸埋在水下, 不知道是不是水温的原因,他的脸颊有些发热。 但这个美人是注定只能远观的了。 兰斯洛特是神选者,根本不懂世俗的情|爱,即便真的学会了什么是感情,爱慕的人也会是阿芙拉那样纯善的女孩。 路加的目标是至少帮助妹妹得到他的爱。 他不知道的是,此前兰斯连失血的症状都看不出来, 又怎么会知道调理失血的方法? 兰斯只不过是在回到府邸后,立刻去查阅了此方面的书籍,又向厨娘询问之后才了解到的。 “你比我的管家还要周到。”路加情绪不明道。 “殿下值得更好的管家。” “你知道什么?”路加抬眼。 “您似乎并不信任他。” “……已经这么明显了吗?”路加不太在意道,“看来瞒不了多久了。” 想到不久后的国王狩猎日, 他又陷入了思索。 有人舀起水缓缓洒在他发间, 金色发丝被水打湿, 软软耷在耳畔。水珠顺着路加面部轮廓滚落, 遇到眼睛时, 惹得他眨动了两下睫毛, 那些水珠就随着眨动瑟瑟抖落。 兰斯就水揉搓装满无患子果皮的棉织袋,搓挤出泡沫,按揉在路加发丝间。 他动作不轻不重,手指有种内敛的力量感,路加的精神放松下来,轻轻合上了眼。 “你为别人做过这种事吗?” “修道院的嬷嬷教过我如何服侍贵族,”兰斯回答,“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 ……他本不用学会这些,路加默默想着,兰斯洛特本应该是温士顿家族的小少爷,一辈子高枕无忧,享受他人的服侍。 是他路加的家族,这个国家的王族,让兰斯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路加缓缓伸了个懒腰,仰面靠下去,双臂向上伸展,放松地搭在木盆边缘。 脸,喉结,锁骨,胸|膛,曲线向下延伸,没入清水中,掩藏在飘浮的玫瑰花瓣之下。 路加侧头瞥向银镜,从朦胧的镜影中,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很美。 传说中纳西瑟斯因恋上湖面自己的倒影而化作水仙花,路加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同样也包括自己的身影。 这有违教义,人应为自己与生俱来背负的罪孽而忏悔自卑,而骄矜傲慢是恶魔才会犯下的罪行。 路加很爱自己,爱自己健康的腿,爱自己任何一个青春美丽的部位,可以为了保护自己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他是恶魔,是浓艳到几乎腐烂的玫瑰。 注定不会和兰斯洛特这样的圣人产生瓜葛。 ……是吗? 路加微微笑着,仰面对上兰斯的眼睛。那双绿色眸子里平静无波,像很深又清澈透明的潭水。 换了任何一个人近距离服侍路加沐浴,都不会像他这样淡然。 但在兰斯洛特眼中,红颜枯骨没有区别,无论做什么事眼神都很单纯干净。 这是他最好用,也最让路加放松的一点。 反正他做什么都不会引动兰斯的情绪,那么无论他展现出怎样奇怪的一面——就像刚才那样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身体,就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盯着兰斯的眼睛看——一切的一切,兰斯都不会介意。 由理智和神性支配的人,是最好的仆人,也是最好的君王。 他又望着兰斯笑了。 “请您闭眼,”兰斯忽然说,“我要为您冲洗泡沫了,殿下。” 路加听话闭上了眼。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兰斯眼底微微波动,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平静。 水流温柔地浇了下来,涟漪打散了他身边聚集的玫瑰花瓣。 “昨晚殿下那位黑发情人,您对他了解吗?”兰斯问。 “安其罗?”路加闭着眼说,“他很忠诚可信。” 兰斯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斟酌到底该不该开口。 “你想说什么?”路加问。 “奴隶身上都会刺有一块纹身,阐明他成为奴隶的原因。”兰斯陈述,“安其罗的手背上有骷髅头纹身,那证明他的直系血亲犯下过杀人的罪行——或许不只是几个人。” 他说的很委婉。 路加知道,安其罗的父亲或母亲是一名杀人无数的凶手。 “这恰恰证明他会像他的父母一样具备良好的身体素质,很适合做暗……”路加本想说做暗卫,改口道,“做情人。” “您不介意他父母的罪行吗?”兰斯问道。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独立的人,只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路加道,“而养大他的是赫卡庄园,不是杀人犯。” 他大概想通了为什么安其罗连做人都不敢奢望,只把成为他的“狗”当做夙愿。 其实完全没必要。 等他登上王位,就让安其罗这个名字载入史册又怎样? 路加的思绪飘到了其他地方,兰斯看着他,忽然开口:“有人教导我‘父债子偿’,应该憎恨国王陛下,也憎恨他的所有家人和子嗣,包括您……唔。” 路加被他这话惊得瞪大眼睛,忙爬起来捂住他的嘴,又四下里看了看。 “你不要命了?”他低吼兰斯,“敢把这种话说出来?” 兰斯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他在笑。 不是平常挂在嘴角的礼貌笑容,而是因为开心而笑。 路加又是一惊,怔怔松了手。 “但殿下会保守这个秘密,对吗?”兰斯悄声说。 “……我竟然会看到兰斯洛特·温士顿做出这种事,不是你疯了就是我产生幻觉了。”路加喃喃道。 “殿下说笑了。”兰斯眼睛又弯了一下。他用毯子裹住路加,替他擦拭身上的水迹。 “刚才那个秘密,您还想接着听下去吗?” 路加的眼神诉说着无言的期待,像个想要偷听禁|书又害怕被大人发现的小孩。 看羊皮卷里的描述,他一直以为兰斯洛特深恨查理曼王族,其中包括小王子。 但听起来兰斯本人似乎并不是那样想?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努力地依照他们的教导培养恨意。效果不太理想,我一直在为此自责。”兰斯微笑着道。 “不过……殿下刚才说的话,似乎为我找到了一个不再强迫自己讨厌您的理由。” 他用毛毯揉搓路加的头发,隔着那层薄布,他如愿以偿地感受到了殿下柔软的发丝。 “不用再讨厌您……这让我轻松多了,殿下。” 他笑着说。 它们大多数轻若无物,藏起秘密于他来说毫无负担。 沉重的秘密为数不多,大部分都与路加有关。 他坦诚了其中一个,却又有两个秘密悄然诞生。 ——他想将路加画下来。 那天在花园里的作画似乎并不足够,路加身边的生活总能滋养他的贪婪。 神说不可贪婪,但他迫切地想描摹路加的样子——不仅仅是在午后的花丛中,还有沐浴时赤|裸的身体。 路加的身体很美,他前些天便觉察到了。 脱下衣服后却是另外一种美,任何比喻和修辞都配不上那样的美,即便是诗人们赞誉不已的花朵、宝石、珠玉,在路加面前都会相形见绌。 有很多个瞬间,兰斯想开口请求将这样的美记录下来。 其中冲动最猛烈的那个瞬间,他坦诚了一个秘密,想要用这个秘密作为交换,请路加满足自己的愿望。 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从正常人的思维来考虑,这个愿望有欠妥当,会吓到人的吧? 他不想给殿下带来压力,也不想破坏殿下看起来很愉悦的心情。 现在殿下正穿着他亲手披上去的衣袍,抱着大软枕趴在床上,两条小腿像鱼尾拍水般交替地晃来晃去。 那应该是开心的表现。 “对了兰斯,我有点好奇,”路加欲言又止,“奴隶的纹身,你的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见过。” 兰斯一顿,浅笑着道:“我可以拒绝回答您吗?殿下。” 这是他的第二个秘密。 被拒绝之后,他的殿下看起来反而有些愧疚……是在愧疚于查理曼王族施加于他的“伤疤”吗? 然后他听到了路加习惯性地做出与实际心情相反的表情,嘴硬道:“随便你。我一定会自己找到的。” “是您救了我的性命。”兰斯安慰他,“在死亡和成为奴隶之间,所有人都会认为活下去是更好的选择。” “那你怎么认为呢?”路加问。 “我……”兰斯没意料到他会问自己,一时有些犹豫。 他的犹豫让路加抿直了嘴唇。 “以前我不知道,”兰斯诚实道,“不过现在,我认为活下去是神对我的恩赐……不,是殿下对我的恩赐。” 毕竟只有活着,才能在漫长的灰色里遇到一个能让他看到绚丽色彩的人。 “当然了,你的生命属于我。”路加霸道地说,暗地里却松了口气。 表里不一。 兰斯心里笑笑,将托盘端到他面前:“请用餐吧,殿下。” 第59章 最后狂欢 兰斯紧紧地拥抱着路加, 几乎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殿下的皮肤冰冷的可怕,脸色青白,像是在雪地里赤脚站了一夜。 兰斯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颈。 他看着修女们将昏厥过去的艾丽莎修女搀扶起来,又看向那条死去的巨蛇。 那巨蛇体内有黑暗神停驻的痕迹。 兰斯的手指滑过路加的颈侧, 又捋起他的袖子, 撩开他的衬衣下摆——脖颈,手腕, 小腹, 或许还有脚腕, 都留有蛇类缠紧后的淡淡红|痕。 他能想象到殿下是如何被绑缚手足, 在黑暗密闭的房间里隐忍着无法出声, 受尽欺|辱。 兰斯眼瞳中阴云密布, 他指尖轻动, 巨蛇的尸体立刻在金焰中焚为灰烬。 每一次、都是黑暗神。 “殿下, 我在。” 兰斯用与神情截然相反的温柔语调, 轻轻安抚着殿下。 他手指每略过一处, 就用治愈术抹除那一处的痕迹, 他温暖的手覆盖了蛇类冰凉粘腻的触感,也抚慰了路加颤抖的灵魂。 路加感觉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又能听到外界的声音了。 “殿下, 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听到兰斯这么问。 路加犹豫片刻, 摇了摇头。 “没什么。” 欧西里斯心思难明,给他看那些画面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即便祂的所做所言再如何真实可信, 路加也不会被祂牵着鼻子走。 他要靠自己挖出证据, 只有亲眼所见, 亲耳所闻, 才会彻底死心。 他推开兰斯, 靠自己的双脚独立站着。 如果情况属实,那么兰斯就是他的亲哥哥。 他一直以来将自己的亲哥哥当做奴隶、当做狗,当做猎物,也……当做恋人。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禁忌的不|伦。 路加嘴唇泛白,喉中欲呕,按住了自己翻涌的胃部。 兰斯想要触碰他,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告解室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蛇……”修女们惊魂未定地小声议论。 路加将鬓边卷发别到耳后,再抬眼时,双眸中恢复了平时的坚毅和冷静。 他编造了一个被巨蛇意外惊吓的故事,并对艾丽莎修女的精神状态表示担忧。 反正,有关他身份的唯一证物——公爵夫人的画像已经拿在了他手里,即便艾丽莎修女再说什么疯话,也不会有人相信。 “王子殿下,有您的消息。”一名骑士在教堂门口说。 路加走过去:“你是塞西尔伯爵的扈从骑士。” “是的。”扈从骑士肃然道,“领主大人吩咐我告诉您,圣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请您进城堡详谈。” 不好的消息?路加皱眉。 瘟疫已经驱除,那么不好的消息是…… “好。我这就来。”他看了一眼兰斯,两人立刻整装骑马,跟随扈从骑士前往领主城堡。 塞西尔伯爵在城堡门口等他,见面后直接领他向演武场走。 一个重磅消息砸向路加。 “——老国王退位了。” 老王退位,自然不是道尔·查理曼愿意这么做,而是被迫腾出地方,好让新王登位。 ——好让大王子登位。 “退位?我倒好奇他退了位能活几天。”路加冷笑一声,“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塞西尔伯爵看了一眼兰斯,犹豫了一下才道:“两个小时之后……我只是得到了他们将会这么做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兰斯通过信徒的联系通知他的,并嘱意他将此事转达给王子殿下。 看起来,兰斯在圣都也有不少与他类似的“信徒”,从那些信徒的眼与耳中得知了消息。 不过,他远在北方却对圣都的消息这么灵通,王子殿下恐怕会起疑吧。 好在路加似乎并未察觉到这种细节。 “那么戴纳·查理曼什么时候加冕?” “三天之后,教皇会为大王子加冕。” “他们太心急了。”路加说。 “殿下多次在国家事务上表现优越,这次瘟疫更在光明神信徒中获得了一定声望,登上王位已经是众望所归。”塞西尔伯爵分析道。 “如果宫相想继续把持朝政,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殿下回圣都之前,迅速拥立新王。”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路加道。 他对大王子造成的威胁,比他想象的更强。以至于对手未等时机成熟,就被迫要孤注一掷,仓促夺位。 “神谕教派呢,有什么新消息?”他状似不在意地问。 “神谕教派和宫相一党没有直接冲突,教皇手中的事应接不暇,暂时还没有空闲顾及神谕教派……” 塞西尔伯爵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低下头:“殿下。” “伯爵远在北方,对新崛起的教派倒是了解颇深。两个小时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也能未卜先知。”路加似笑非笑道,“看来神谕教派非常希望我能登上王位。” 塞西尔伯爵脸颊边的肌肉鼓起,强忍着才能不去瞥兰斯。 他心中咆哮:那是当然了!神谕教派的幕后领头者就是殿下您身边的契约骑士,怎么可能不站在您这一方!? 这对主仆天天贴在一起就快负距离接触了,为什么互相不说通?非要他来当中间的传声筒! 路加完全没感受到伯爵心中的挣扎与呐喊。 他微笑着问:“伯爵大人什么时候加入了神谕教派?” 塞西尔伯爵呵呵憨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事,如实道:“最近。” “看来神谕教派扩张的脚步也跟随我来到了北方。”路加目视前方,“你说是吗,兰斯?” 兰斯骑马跟上前,不动声色道:“或许他们对北方的瘟疫也有所关注。” 路加见他不露破绽,自己也没心情深究,便没再问下去。 塞西尔伯爵立刻转移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我愿意将北地的骑兵借予殿下,夺回您应得的王位。”他扬臂一指,“殿下请看。” 路加已经听到了铁器摩擦声和马匹咴咴声,绕过一处拐角,他便看到了一队足有百人的铁骑,正整装待发。 骑士团的团长下马上前,向塞西尔伯爵与路加单膝下跪,宣誓效忠。 “殿下驱除瘟疫,救了我的妻小。我愿意将这条性命献给您,追随您——即便前方是地狱。” 他一头褐色的头发微微泛红,显然有北方蛮族英武勇猛的血统。 “记住你的誓言。”路加道,“起来吧。” 他看向塞西尔伯爵,没有再推托:“感谢您的帮助,我会铭记您的功劳。如果没有其它事,我现在就带着他们返回圣都。” 夺位之事迫在眉睫,他没有多余的时间。 “等到事态平息,我会派特使接您全家返回圣都,与夏佐相聚。”路加露出了一些属于少年的温柔,“夏佐很挂念您们,我这次来尔历城也是受他所托。” 他转身道:“期待与您们再会。” “殿下保重。”塞西尔伯爵略有感慨。 路加点头,一挥马鞭,便策马向城外奔去。 夺位一事,他优势充足。 路加在贵族中的势力能与宫相一方势均力敌,许多势力藏在暗处,不被宫相知晓。如果两方军队交战,输赢未知。 宫相或许也畏惧于此,才打算在他离开圣都、无法亲自操作势力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王子扶上王位。 如果没有塞西尔伯爵提前相告,以正常的消息传播速度,可能等三天后新王继位之后,北方的路加才能得到国王退位的消息。 那时再反攻,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谋反。 宫相想用信息差胜过他。 那么他同样能用信息差反胜宫相。 ——毕竟,多亏了神谕教派的“告密”,他比宫相所预料的提前一周回归。 突如其来地回到圣都,阻止大王子的加冕,逼宫上位。 然后,再向老国王……问清他与兰斯的身世。 * 回去的路上,兰斯明显感觉到了殿下的冷淡。 冷淡之外,又对亲密之事过分热情。 只要有私密的场所,或是在夜晚无人能看到的时候,殿下便会静悄悄地缠上他。 ……就像急着要把一辈子的亲密都堆积在这几天一般。 回程中唯一一次落脚,是在路加信任的一位贵族的领地上,铁骑们厉兵秣马,为一日后的交战做最后的准备。 刀剑反射的弧光,透过窗户照射在路加鼓起的脸颊上。 他的卷发被松松地握在兰斯手中,不断擦过指缝。 兰斯深色的眼眸中浮现出心疼。 “殿下,您累了。” 路加没有回话。片刻之后他呛咳几声,捂着嘴干呕起来。 兰斯喂给他清水,问:“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要如此急迫地做这些有违自尊心的事情? “我答应过要回复你的心意。”路加避重就轻地说,“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弄清所有真相,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他脸色苍白,望向兰斯时,双眸中闪动着近乎疯狂的光。 反正证据还未确凿,他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从心所欲去接受兰斯,不是吗? 路加隐隐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可以欺骗自己的理由。 他只是想在铡刀彻底落下之前,贪婪地索取,抓紧最后的时间,纵情狂欢。 路加在兰斯的亲|吻中睡去。 他带着自己的秘密疲惫入睡,兰斯却因为无法得知殿下反常行为的原因,难以入眠。 那天,殿下听到他的告白时还很正常,直到在告解室中遭遇黑暗神,才怀揣了秘密。 那么,只要探知殿下那段时间的记忆,一切就会有所解答。 他将手覆在路加额头上,掌心亮起莹莹白芒。 忽然,另有一只手握住了兰斯的手腕,制止了他释放圣力探知记忆的行为。 本该在睡梦中的路加睁开眼睛,双眸清明。 “你还想像之前一样,篡改我的记忆吗?” 第60章 同室操戈 “你还想像之前一样, 篡改我的记忆吗?” 路加制住了他的手。 兰斯注视着他,掌心光芒逐渐消失,回握路加的手。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路加神情冷然, “我和霍克海默少族长夜里酒会,那一次, 欧西里斯也出现了, 对吗?” 兰斯默认。 “把记忆还给我。”路加要求。 兰斯说:“我只是为殿下的记忆添了一层封印,如果没有不断加固,封印会自然磨损,让它们重新回到殿下的记忆之中。” “它们会逐渐回来?”路加皱眉。 “是的, 殿下。” 路加陷入了沉思。 那么前世的记忆,是否也被那时的兰斯所封印,到了现在,封印磨损,才会在他的梦境中闪现? 兰斯见他表情一沉, 以为殿下在为此事生气,便神情真挚道:“我只是想帮殿下免于痛苦。” 路加抬眼凝视着他。 “感谢你一直以来为我遮风挡雨。但是, 兰斯,我最恨欺骗,我不想生活在一个由你伪造的虚假世界里。” “我明白了。”兰斯许久才说, “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 他揽着路加, 让他靠在自己臂膀前,相拥入眠。 得到了他的承诺之后,金发少年很快便放心地沉入了梦乡。 兰斯整夜注视着他的睡颜。 殿下……真的很信任他。 * 路加秘密返回圣都,第一个闻到讯息的是嗅觉灵敏的安其罗。 通过他, 路加联络上了夏佐, 以及他暗藏在圣都之内的贵族势力。 宫相的兵马在入都的城墙上日夜看守, 谨防在加冕礼上有异变发生。而路加的内应已经将城防情况摸透了,只待加冕礼当日,里应外合,一举破城。 破城当日的黎明,兰斯为路加穿戴铠甲的时候,安其罗带来了一个人。 老国王蓬头垢面,体态臃肿,步子踉踉跄跄。他身上穿的绸衣脏了没有人打理,饿了渴了没有人服侍,已经三四天没洗澡了。 “哪里有美酒?美人?你又骗我!”老国王误以为安其罗是大王子的手下,控诉道: “逆子!你骗我说退了位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不用开国王会议,结果什么都没有!” 安其罗懒得扶他,任他跌倒在路加面前的地毯上。 路加转动了一下手臂的铠甲,居高临下地睨着落魄的老国王。 “父王。”他淡淡道,“不,父亲。” 老国王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这才发现路加。 少年披坚执锐,身姿挺拔与真正的战士无异,发丝凌乱染上了行军的粗犷,肃静时的眉眼英气逼人。 老国王第一时间没有认出他是谁。 但当路加微微笑起来的时候,霎时有如玫瑰盛放。娇艳与铁血形成鲜明的反差,又能在他身上完美结合。 就是这样一张脸,成为了老国王怀念那个女人的替代品。 路加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父亲,”他像哄孩子一样地说,“将那个欺负您的坏人拉下王座,换我来做国王,保管您一生美酒美人无忧,怎么样?” “你……”老国王迟钝地感受到危险。 “父亲在怀疑我么?”路加蹲下|身,“我从来没有违逆过您,一直是您最好的儿子,不是吗?” “路加,我的好儿子……”老国王挣扎着扑向他,“救救我……” “只要您当场指认宫相逼迫您退位的行径,并如实说出您被虐待的情况就好了。”路加笑着说,“顺便,宣布我为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好、好,我都听你的,你要遵守诺言啊……” 路加隔着铁甲,轻轻拍了拍老国王的头。 他垂着眼,微笑纯善,铁甲摩擦却发出了宛如磨铡刀般的声响。 “护他上马,准备攻城。”路加站起来,眼中一片冷漠。 老国王被架出去之后,安其罗才耸肩道:“国王被下了剧毒,需要我去接阿芙拉小姐,替他医治吗?” “能活多久?”路加问。 “至少也能坚持一天。” “足够了。”路加戴上头盔,走向外面的蓝天。 攻城非常顺利。 宫相一党完全没想到他获知消息这么快,行动这么迅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千人聚集的加冕礼之上,路加骑行而入,人群议论纷纷,为王子和他的亲卫队自觉让行。 加冕礼外围的兵戈声已经接近了尾声,八名贵族领主手下的骑兵和北地骑兵从四个方向包围了典礼现场,夏佐带头冲锋,一刀将宫相扶持的将军劈成两半。 流矢射来,平民惊惶万分,路加道了一声“兰斯”,便有一层无形的光幕笼罩了平民,将流矢挡在外面。 场面已经完全控制在路加掌中了。 “你、怎么可能……!”宫相瞪视路加,目眦欲裂。 路加摘了头盔,面上带着从容的笑,仍是不疾不徐地向他们逼近。 宫相拔出佩剑:“局势已定,道尔·查理曼已经亲自写下了由大王子继承王位的遗嘱,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路加冷笑一声,“我来替我的父王,诛杀篡位者。” 随着他的话声,国王扑了出来,声嘶力竭地哭诉宫相违反协议,哭诉大王子忘恩负义,对他施行虐待。 他带着哭腔向他们咆哮,满脸红通通的肉不住摇晃,所有人都确认了这是如假包换的老国王。 老国王也是第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注目,越嚎越投入,矛头一转,对上了手端王冠准备加冕的教皇。 “哥哥!我是多么信任于你,你却帮着我的逆子,帮着外戚,要折磨我!置我于死地!” 老国王和教皇本就是亲生兄弟,坐稳王位也全凭教皇扶持。他的信任遭到背叛,控诉得真情实感。 “助纣为虐,兄弟相残。”路加朗声道,“伯父,你已经不配为教皇。” 闹剧够多了。 “出手吧。”路加冷淡地说。 这是一场激烈、却胜负已定的交战。 宫相的项上人头被路加亲手斩下,所有亲卫无一生还。 王后与大王子被捕,教皇落败于兰斯手中,将在数日后秘密处以死刑。 深夜。 路加处理完了残局,铠甲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溅满了斑驳的污迹。 他走过灯火长明的王宫走廊,走进了一间重兵把守的卧室。 老国王正躺在床上,因为体内剧毒发作而呻|吟不止。 “看好门。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允许入内,包括我的契约骑士。”路加对侍卫说。 他吩咐兰斯去亲自看守教皇,兰斯恐怕无法时时刻刻都盯着他。 “是,殿下。”侍卫们齐声道。 门紧紧在路加身后闭合。 年轻的王子手染鲜血,静静站在月光下的毛毯上。 他惩罚性地迫使自己倾听生父痛苦的闷|哼,听着听着,却逐渐走了神,去听窗外的雨声。 又下雨了。 这场大雨将对这血腥的一天做一个洗礼,今夜之后,王宫仍旧是金碧辉煌的王宫。 “好疼……女人,女人在哪里……医生……”呻|吟声不断。 路加在月光下默然转身。 老国王剧烈抽喘着气,脸上时而涨红时而青白。宫相给他下的毒很奇诡,这种情况下死亡,不像是毒死的,更像是意外房|事猝死。 为了充分吻合老国王的性格,宫相在下毒这方面倒是用了心。 路加从心口的铠甲下取出母亲的画像。 “你还记得这个女人吗?” 老国王忽地就怔住了。 “我的伊丽莎白……” 路加眼神一暗。 老国王像打了兴奋剂一般,猛地向他手中的画像扑来。路加藏了画像,却被拽住了手腕,拖到了床上。 磕了药的老疯子。 不过路加比他更疯。 路加没有闪躲,反而拽起老国王的衣领,卡住他的脖子,近距离逼问。 “兰斯真正的生母葬在哪里?” 老国王也没想到他气势汹汹地逼过来,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想不起来……” 是“想不起来”,而不是“不知道”,这说明老国王认识兰斯的母亲。 “说!”路加低吼。 “去问王后!”老国王挣扎着后退,“我所有的女人都由她处理,她知道!” 路加放过了他。 他和兰斯的母亲,都是国王的情人。 他忽然觉得好笑,颓唐地顺着床边滑落,坐在地毯上。 “你明知我和兰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想让我们交好,幻想我们亲兄弟之间产生肮脏的肉|体关系。” 路加难看地扯了一下嘴角。 “这让我有时不确定……我的父亲是人还是兽。” “你知道了?”老国王粗粗|喘气,“你不喜欢吗?那样不是更刺激吗?” 路加将额头抵在膝盖前,嗤嗤地笑了。 笑着,他浑身的铠甲都在颤抖,好像有窗外的雨水落进来,咸涩的,在膝弯内侧的铠甲上洗出了两道银亮的水痕。 或许他的父王是把他当成了小伊丽莎白,又把偷吃公爵夫人的欲|望寄托在了兰斯身上…… 无所谓了。 他没必要弄懂一个变态的想法。 路加枯坐了整个夜晚,听生父垂死挣扎,然后呼吸渐弱,最后连那微弱的呼吸都停止了。 只剩下了沉闷的雨声。 天空阴沉,不辨黑夜白昼。路加以为自己所处的时空是永夜,直到兰斯推开了门。 “什么时候了?”他红着眼眶问。 “早晨,殿下。”兰斯缓步走来,“很抱歉违反了您的命令,房间里一直没有声音,我很担心。” “嗯。”路加没说什么。 兰斯扫过了老国王的尸体,单膝蹲跪在路加面前。 “你多看看他,”路加说,“记住他。” 记住你父亲死去的样子。 兰斯莫名,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让他关注老国王,但还是照做了。 尸身没有异常。 “殿下?”兰斯询问。 路加摇头。 他不能告诉兰斯,他们都是王子。 王室血脉,尤其是上一任国王的亲血肉,意味着很多东西。它意味着,兰斯也拥有王位的继承权,以及教皇之位的选举权。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每一代的国王手中几乎都要染上兄弟姐妹的鲜血,最后只剩孤身一人。 教皇与老国王,他和大王子,还有他和兰斯…… 路加不会让兰斯有机会长出丰满的羽毛,对他的王位产生任何威胁。 更何况,还有前世的命运在不断向他发出警告。 他垂着眼睫,望着兰斯一点点为他卸下铠甲,按揉勒出青痕的皮肤,然后拥他在怀中。 “殿下,不要难过。”兰斯轻声安抚他,“无论任何事情发生,我都会永远忠心地陪在您身边。” 路加知道自己是个自私又多疑的人,不值得任何信任与爱。 他宁愿折断自己的一边翅膀,也不会让兰斯这只翅膀有独立飞翔、将他抛弃的可能。 “该准备葬礼了。”路加贪婪地嗅闻着兰斯颈间的气息。 “殿下,我想为您加冕。”兰斯揽着他说。 “不。”路加却说。 他推开兰斯,按着他的肩,眼眶已经干涩。 他所说的“不”,不仅指加冕礼,还指在修道院的那个早晨,他们隔着一地碎瓷片,兰斯脉脉向他倾诉的情意。 兰斯说,会一直等他给出答案。 “不。” 路加平静地说。 “——这就是你一直等待的答案。” 第61章 想念滋味 “‘不。’——这就是你一直等待的答案。” 信任被蹂|躏, 爱意被屠戮。 路加听着这句话从自己口中吐出,心脏仿佛被扎得鲜血淋漓。 他万般恐惧着兰斯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却还是逼迫自己睁大双眼, 直视兰斯,直面自己带给兰斯的痛苦。 这是他的罪与罚。 愤怒、悲伤、失望……都没有。 兰斯失去了表情, 空白地与他对视, 清浅的眼珠有些无措,仿佛乍闻噩耗的人,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 “殿下,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他慢慢挂起一个微笑, “我还可以再等……” “不必等了,我意已决。”路加冰冷地打断他,“即便无法回应你,我们依然是君臣,你依然是我最重要的契约骑士。” “宫相的余党退居西南, 负隅顽抗,欲分裂我圣国的土地。你即刻带兵前往西南攻城, 为我收复国土。” 任何一位可以信任的贵族,都能为他讨伐余孽。路加偏偏只选择兰斯,真正原因是为了将他驱离权力中心。 兰斯玻璃珠一般的绿眼睛呆呆注视着他, 从纯澈慢慢变得暗沉浑浊, 仿佛陷入了黑暗的泥淖。 接受到那样的眼神,路加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心口上,企图缓解一些心脏的揪痛。 他站起了身。 “就这么定了。你歇息一日,整备好兵马, 就立刻启程。” 路加刚走出一步, 就停了下来。 他回头, 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兰斯的手拉住。 那并不是很重的力道,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拽出。 然而兰斯却整条手臂连同全身都在颤抖,仿佛绝望的落水者用尽全力,攥住最后一根稻草。 “殿下,我还有利用价值。我还可以为您暖身体,为您做小蛋糕……为您做任何事。” 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用最卑微的姿态,向路加恳求。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会改掉。请不要……不要把我驱离您的身边。” 他眼眶红得可怕。 路加转过脸,不忍再看。 “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手指颤抖,解开了衣袍,那件带着他体温单衣袍便飘然滑落,落在兰斯手中。 路加加快脚步,离开了卧室。 他蓦然想起,就连刚刚脱下的那件衣服,也是兰斯亲手服侍他穿上的。 他抚着自己的小臂,竟然在盛夏里感到有些寒冷。 * 窗外“轰”地一声惊雷,惊醒了路加。 自从离开兰斯之后,他如行尸走肉般行使着最后一位王位继承人的职务,后来太过疲倦,在一片灰暗中不知道伏在哪里睡着了。 “笃笃”的敲门声传来,路加道了声“进”,他新任命的王室骑士团副团长走了进来。 “殿下,有人擅闯地牢。” 路加神情一凛,立刻坐起身,随便披上一件衣服,随副骑士长疾步向地牢走去。 “大王子和王后被救走了?其它犯人呢?守卫伤亡情况如何?”他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不。……殿下,没有一个重犯离开了地牢,守卫也没有任何伤亡。” 路加闻言皱眉:“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生得太奇怪了。初步估算有二十六名犯人身亡,其中包括原来的大王子、王后和教皇。” 副骑士长凝重道:“殿下——那名擅闯者看起来,不是来救人,而是来杀人的。” 此时路加已经到达了地牢,地牢中灯火通明,被烧焦的尸体整齐地排列着,生还的囚犯不断发出求饶声和祈祷声,如蚊虫惊恐地嗡鸣。 简直如同人间炼狱。 路加蹲下|身检查被烧焦的尸体,听副骑士长汇报情况。 “事发之时没有任何人发觉,之后闻到焦土的气味才得知情况。囚犯临死前挣扎应该发出了不小的响动,却没有任何人察觉,这不合常理……” 另一个守卫说:“中间就像梦游一样,记忆莫名其妙少了一截。纵火犯是谁,我们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路加仔细研究这具尸体。 它死去时的姿势很诡异,双膝下跪,双手合十,扬起头颅——就像在神像前祈祷一般。 “这具尸体是谁?” “威尔·巴克。如果没有因诋毁谋害贵族的子女而入狱的话,他将是大王子的契约骑士。” 那是路加在角斗场上打赢的威尔骑士。 路加正低头沉思的时候,另一间牢狱发生了骚乱。 他疾步过去,亲眼目睹一名活生生的犯人,在跪拜祈祷之中浑身冒出金色的火焰,躯体与灵魂皆被焚烧。 那金色的火焰让路加非常熟悉。 他直接走向那名自焚的犯人,伸出手,在一众骑士和侍卫的劝阻惊呼声中,触碰了金焰。 本该暴戾残酷的金焰,在接触到路加时,却化作了一股温暖的细流。 嘈杂声渐止,所有人都静静望着这一幕奇景。 “神佑我主。” “神佑我主,即便是恶人的招数也会畏惧殿下的圣明。” ……畏惧? 路加苦笑。 所有被烧死的犯人都曾与他正面产生过冲突,曾经想要杀害他。 如果处死敌人就是兰斯对他的示威,那么这示威也来得也太温柔了。 路加也觉得自己奇怪。 兰斯杀了这么多人,他竟然会觉得兰斯温柔。 而且…… 路加看向大王子和教皇的尸体。 那都是查理曼家族成员,兰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双手染上了血亲的鲜血。 “罔顾国法,其心当诛。”副骑士长怒声道,“殿下,我们现在就去搜查纵火的术士。” “不必了。”路加制止了他,“将这些尸体示众三日——以天降神罚的名义。” 兰斯不知道那是他的血亲,不知者无罪。 所以“弑亲”的罪应当不在兰斯身上,而在他路加身上。 想到这里,路加便感觉一阵轻松。 只不过…… 从老国王的口中,路加猜测王后可能知晓兰斯的生母的情况。 兰斯可以读取、篡改他人的记忆,他会不会读取了王后的记忆,从中知道了些什么? 路加怀着这样的忧心,没日没夜地埋身在政务之间。然后在某次忙碌之中,他听到了兰斯率军离开圣都的消息。 “主人不去送送他吗?”安其罗问。 他被任命为新的情报处长官,专门负责为路加打探搜集情报,必要时暗中护送重要的人。 “不了。”路加头也没抬。 如果去送行,他怕自己会后悔,忍不住做出什么失态的事。 “真绝情。”安其罗用夸张的语调说,“用完就扔。” 路加眼皮一掀,冷冷道:“吩咐你做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当然了。”安其罗说,“兰斯身边的三名骑士和两名侍从都是我安插的眼线,保管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主人。” “好。”路加说。 当天下午他就拿到了有关兰斯的第一份情报。 上面写了兰斯的一言一行,但是翻来覆去也只有三十四行字,路加已经把上面的话都背下来了,还是觉得不满足。 “就不能再详细一些吗?”他摇着纸条对安其罗说,“他午饭吃了什么?有没有休息?淋雨了吗?精神状态怎么样?……什么都没写。” 安其罗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眯起一只眼看这位未来的王者。 情报一般都是简明扼要,将被监视者的交往信息记录下来,谨防密谋反叛。 而路加关注的明显不是这些冰冷的文字,而是兰斯具体过得好不好。 安其罗叹了口气:“主人,你这么关心他的话,干脆随军去找他呗。或者把他调回来,住在宫里,天天宠幸。” 路加置若罔闻,将纸条重重拍在桌子上。 “不合格,重写。你亲自去一趟。” “是——一定细致到兰斯内衣穿的什么颜色都记上!”安其罗俏皮道。 一瓶墨水砸了过来,被他接住。 路加语声带着气恼:“闲话少说。这两日贵族讨论最多的话题是什么?” “‘王室骑士团团长的位置’。”安其罗道,“主人您任命了副团长,正团长的位置却虚位高悬,大家都在猜测您会任命哪家的少爷。” 骑士长之位,本来应该由契约骑士兰斯来担任。 但路加将他调离权力中心,甚至还没有亲自相送,这样冷漠的态度,让贵族们的心思活络起来。 “——现在比较炙手可热的人选是‘夏佐·塞西尔’。”安其罗说,“主人也是这么打算的吗?” “……不。”路加怔了怔。 这个位置是他潜意识里留给兰斯的,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兰斯一日不回来,那个位置就悬空一日,永远不会让任何人染指。 “你下去吧。”他说。 书房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路加的视线慢慢滑向了那张小小的情报纸条。 他捻起那张纸条,又读了两遍,将它贴在脸颊边轻蹭。 兰斯离开后,路加才发现一个人的房间是多么寂静。 从前他埋头工作或者阅读的时候,兰斯从来不发出任何响动打扰他,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是总有一道呼吸声,一道沉缓的心跳声,默默陪在他身边。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路加抱着那张小纸条,悄无声息地趴在桌子上,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想念他的呼吸,想念他的心跳,想念他沉默又温暖的陪伴。 兰斯是难以戒掉的毒。 路加的指甲抠进掌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只要再努力一些,忍过戒断反应就好了。 这时,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扫过了他的面颊。 路加抬眼一看,竟然在自己的书桌上发现一只全身漆黑的胖猫,刚才就是这只胖猫用毛尾巴扫了他的脸颊。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他问。 黑猫当然不会回答。 路加神情有些恍惚,没有注意到黑猫有一双奇异的紫色眼睛。 他伸出手,想抚摸黑猫的额头,被它不自在地躲开了。 路加的眼眸变得更灰暗,重新趴了回去。 黑猫见此有些后悔,试探性地蹭过来,将肉垫按在少年脸颊上。 路加抬脸,缓缓将黑猫抱在了怀里。 黑猫忍耐着炸毛的欲望,死死禁锢住自己的爪子,没去挠人。 它被搂得越来越紧,从那力道里,似乎能感觉到少年的难过。 “我以为他没有那么重要。”路加轻声开口。 “但我错了。” 一滴烫热的液体落在了黑猫的脖颈间。 “……我好想他。” 第62章 改头换面 翌日, 路加抱着黑猫,去参加老国王的葬礼。 黑猫太黏人,一离开他就喵喵嚎个不停。路加几次叫人把它抱走, 又几次听着响彻整座王宫的嚎叫, 无可奈何地抱它回来。 就连处理一般的国事, 也让它蹲在自己肩膀上, 或者绕在自己脚边。 黑猫又很凶,几次路加因为想念兰斯而眼眶一红, 就会挨一猫爪子。最后演变成人猫追逐大战,也就什么难过都忘了。 有黑猫在身边,路加觉得自己被挖空成破布袋子的心脏, 重新填充了一小团棉絮。 老国王的葬礼上, 黑猫很乖,在路加念悼词的时候, 它乖乖蹲在路加脚边, 尾巴勾在他小腿上。 石棺罩上黑布, 在主教与神甫们的祈祷声中, 石棺被送入地下。宫中大臣依次向前,向里面撒上鲜花。 土石一捧捧淹没了老国王的石棺。 细雨迷蒙,一把伞撑在了路加上方,夏佐宽厚灼热的手掌抚在他肩头。 “殿下,以后还有我。” “谢谢。”路加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侯爵夫妇已经安顿好了吗?” 夏佐点头:“我父母都很感激你, 也变得很喜欢你。” 他凑近路加耳边, 开了个玩笑:“去北方那几天, 你到底给他们灌什么迷魂汤了?” 路加唇角有了微微的弧度, 正欲开口, 便看到一些有着奇异装扮的人来到了葬礼现场。 那些人转移走了他的注意力。 他们全部头戴面具,身披斗篷。灿金色的鸟喙弯弯罩下,遮蔽了整个面部。简单的白布遮掩了身体的其它部分,行走时衣摆拂动,飘逸轻灵。 “神谕教派声称那是天使的形象。”夏佐颇为不屑,“他们每次出场,都穿这些奇装异服,简直像一群异教徒。” “……神谕教派。”路加低念。 他一直怀疑兰斯就是神谕教派的幕后之人,否则它如何赐予普通人圣力,又为何要站在他这一方? 神谕教派帮过路加,但路加并不想任由神谕教派掌控自己。 光明神教的三个教派中,路加扶持了最为中规中矩的那一支。等到选任出新教皇之后,便由这位他扶持的新教皇来为他加冕。 “神谕教派在葬礼上也佩戴面具?”他皱眉道。 “这是他们的老.习惯了。”夏佐说,“十八主教之一的‘神舌’就终年不以真面目示人,神秘兮兮的,现在换了新的领导者,更是变本加厉。” 路加听他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到了为首的教徒身上,眼神有些许恍惚。 那名教徒的身形和举止很像兰斯。 脚边“喵嗷”一声,黑猫浑身炸毛,一口咬在路加小腿上,他才清醒过来。 兰斯已经在百里之外了,情报写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即便这么想着,路加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个人,试图从那宽松的斗篷下寻找出他与兰斯更多的共同点。 那名教徒献完花朵,抬起头,似乎透过金嘴鸟喙面具,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缓步向路加走来。 他站在路加面前,路加微微仰起头看他,在冰冷尖锐的面具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苍白、疲倦,眼神带着空洞木然。 一位贵族向他介绍道:“殿下,这位是‘神谕教派’的现任领导者,教廷十八名主教之一的‘神使’阁下。” “神使”? 前世兰斯被称为“神选者”,而“神使”是他从来没听过的称呼。 神谕教派上一任领导者名为“神舌”,称呼上一脉相承,这一任叫做“神使”也没什么不妥。 路加摘下手套,向“神使”伸出了手。 这个姿势意味着吻手礼,表示君王对臣子的宠爱,也表示臣子对君王的忠诚。 “神使”单膝下跪。 他的姿势动作又让路加想到兰斯,然而从袖袍之下伸出的手,却与兰斯不同。 肤色暗了几分,指节也更粗大。 ……但这些都可以伪造。 路加指尖若有若无地搭上了那只手,就在“神使”打算吻上来的时候,路加忽然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他手指下压,故意直接碰对方的手,摸索那只手上的茧。 手掌中的茧总不会骗人,而他对兰斯手的每一个细节都熟稔于心。 对方食指指腹上的剑茧很像兰斯,然后是中指…… 路加还没来得及再多确认,“神使”就仿佛受惊似的,自然地垂下了手。 “殿下?”他用与兰斯截然不同的嗓音询问。 路加眼神一清,抿唇不语。 他发现,夏佐放在他肩头的手都僵住了。 他刚才的行为,简直就像急色的昏君借着吻手礼,轻薄禁欲的神教信徒一样…… 路加脸色一红,又猛地一白。 他去探别人手心的茧,到底想证明什么? 证明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证明兰斯还留在他身边? 路加感到深深的自责。 他竟然能脆弱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精神失常。 “抱歉,我有些疲倦。”他打起精神,镇定下来:“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不必致歉。”神使抬起路加的手,面具掀开一点,吻在他的戒指上。 “——望殿下心情愉悦,身体安康。” 这样朴实真挚的祝福,与普遍信徒的“愿神保佑您”的祝福有所不同,落在路加心底,有种踏实的温暖。 路加还未说谢辞,脚边忽然窜出一道黑影。 黑猫臃肿的身体忽然变得格外迅猛灵活,一口咬在了“神使”伸出的手上。 “小黑!”路加惊呼。 “神使”颇为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幕,指尖在黑猫鼻尖轻点,黑猫便疼得嘶吼一声,松了口。 路加连忙拽起了黑猫的后颈皮,将它按给夏佐,低头去看“神使”的伤处。 “殿下,我没事。”“神使”将伤处掩在长袖下,“那只猫,它叫小黑?” “是的。”路加说,“它很通人性,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天气温暖,在所难免。”“神使”微笑着说,“如果殿下想养它,建议还是做一些绝育处理,并减少它的食物避免肥胖。” “你说的没错。”路加也笑了。 在他的意料之外,神谕教派的“神使”待人亲切,没有一般信徒的古板神秘,路加很快就对他心生好感。 黑猫听得心头腿|间凉飕飕的,“咪呜咪呜”在夏佐怀里挣扎,被夏佐又锤了一下脑壳,彻底蔫了。 “塞西尔少爷,”这时“神使”转向夏佐,“您的父亲正在找您。侯爵大人托我提醒您,‘现在殿下身份不同以往,不可再随意待之,否则’……” 他犹豫了一下,“否则就要打断您的腿。” 像是塞西尔侯爵能说出来的话。 而且,塞西尔侯爵与神谕教派确实有所联系,让“神使”代为传话也很可信。 夏佐听得一阵恼羞,粗着脖子想反驳,却听路加道:“去吧。侯爵找你肯定有急事。” 夏佐只好放下蔫蔫的黑猫,蔫蔫地离开了。 刚才发生的事不过是葬礼中的一个小插曲。 不光是路加这边,在必要的环节完成之后,所有贵族都在互相低声交流,本该肃穆的国王葬礼如同一个如假包换的社交场所。 毕竟没有人为老国王的逝去而真正伤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路加先后接受了几位大臣的吊唁,在这期间,“神使”一直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中间隔着一只凶猛的黑猫。 等到路加坐上马车准备返回王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一手抚弄着黑猫,一手接来监视兰斯的密信,就着灯火读起来。 这次的情报就充分多了,文笔细腻,详细得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情报的最后一句赫然缀着——“臣下无能,没能探得兰斯的内衣颜色,不过初步推断是纯白。还请殿下恕罪。” 这下好了,那五名监视者恐怕都以为未来的国王有偷窥别人内衣颜色的癖好了。 路加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才没把纸条摔到安其罗脸上。 “主人不满意吗?”安其罗嬉笑着说。 路加懒得和他打诨:“你确定其中所述情况属实?” “千真万确。”安其罗笑眯眯道。 路加又仔细读了中间的内容。 上面说——兰斯在行军路上帮助了一个饱受欺凌的农家女孩,那个女孩随着他一起上路,负责服侍他的三餐起居。 路加张口想再问一次,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安其罗不会拿这种事戏弄他,即便再确认一次,这也是事实。 就像“兰斯已经离开圣都,‘神使’不可能是兰斯”一样——全部都是事实。 路加不自觉在信纸上攥出了手指印。 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这种难受的心情叫做“嫉妒”。 他摇了摇头,黯然道:“我太自私了。” 因为自私赶走兰斯,又因为自私而妄想独占兰斯。 路加忍不住想,他已经教会了兰斯什么是喜爱,兰斯以后会不会把这份温柔的喜爱转移给旁人? 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放手,又有什么理由约束兰斯的自由呢。 路加转手将那纸条在烛火上烧掉,按揉自己的眉心。 “明天的教皇选举,准备得如何?”他神色倦倦地问。 按照传统规矩,每一任新教皇都会从十八名主教中选举产生,获得最高支持者的主教会成为教皇,再从神甫中选取一位晋升主教,填补空缺。 阿芙拉资历尚浅,不能一步登天。在路加的计划里,阿芙拉将会先成为主教,而新上任的教皇利科克·查理曼会是他内定好的傀儡。 等到时机成熟,阿芙拉再名正言顺地在教皇换届中成为新教皇。 “预计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主教会支持利科克·查理曼主教,请主人放心。”安其罗信誓旦旦地说。 他的消息从来没出过错。 ——只除了这一次。 次日上午的教皇选举会议上,路加坐在旁听席上,面色铁青。 “神使”侧头望向他的方向,俯身点头致意。 “很高兴能在三天后为您加冕,殿下。”头戴金鸟喙面具的男子微笑着说。 ——仅仅是一夜之间,有过半的主教临阵倒戈,在会议上选择了“神使”作为新任的教皇。 而路加提前安排好的利科克·查理曼主教难掩无措,不明白为何说好的同伴最后却站在了他的对立方。 教皇选举的过程透明地面对所有信徒,这个结果,就连国王也无权干涉,更何况是还未加冕的王子。 路加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按照礼仪与新任教皇互相拥抱。 “似乎我消耗了殿下对我的好感。” 拥抱时,“神使”近距离在他耳边说。 他语声带笑,没有体现出任何本该有的担忧与惶恐,甚至借着这个礼节性的拥抱,放肆地握住了路加的腰。 路加狠狠掐住他的手腕,漂亮的微笑之上,眼瞳如即将扑食的虎豹般冰凉危险。 他可以待一个陌生人亲善如旧友,却绝对无法容忍有人想违逆他,争夺他的权力。 圣歌响起,民众欢呼,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们之间的明潮暗涌。 礼毕,路加步履从容地走出大教堂,步入幽暗安静的走廊。 侍卫被他遣散了,很快,身后的脚步就只剩下了“神使”一人。 ……就连脚步声也该死的相像。 路加停下步伐,转过身。 从小窗泄下的阳光照射在他半张脸上,一边的紫色眼眸璀璨夺目,另一边晦暗不明。 “我无意惹您发怒。”“神使”淡淡地说,“殿下深受神的宠爱,相比于愚笨不堪的利科克·查理曼,我才能更好地辅佐您,将殿下送上荣誉之巅。” “你很有野心。”路加勾起一个微笑,缓步向他走来,“我可以理解你对权力的渴望,但是……” 他目光陡然锋利。 “连真实容貌都不敢露出的人,怎么配得上教皇之位?” 他一边说着,一边劈手去摘那金鸟喙面具。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第63章 逼人掉马 路加的行动没有被阻止。 他掀开了金鸟喙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迥异于兰斯的陌生面孔。 翠绿色的眼睛没错——但拥有圣力的人基本都与王室的风流债有关,拥有王室的绿色眼睛也很常见。 路加眸光微动,很快又燃起希望, 伸手去摸“神使”的脸。 既然贝洛克可以通过易容术化妆成他, 那么兰斯也有可能用易容术化妆成另一个陌生人。 “神使”微微俯下|身, 非常配合他的动作, 任他在脸上按揉。 路加揉捏的仔细,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动作有多么暧昧。他们距离太近, 呼吸相闻,仿佛下一秒鼻梁就会碰到一起。 “殿下,您这么做会让我误以为……您想吻我。” “神使”微笑着提醒。 路加恍然, 烫到了一般缩回手, 背在身后。 他抚摸了大概有半分钟的时间,没有寻找到任何破绽。 反倒被对方误以为是在调情。 路加眼睛微眯, 态度冷漠道:“那些为您欢呼的民众真应该听听, 他们的新教皇口中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 “神使”从容不迫地带回面具:“我对殿下一片澄澈心意, 又怎么会污秽?” 这种张口就是情话、偏偏本人又一派纯然的语言习惯, 和兰斯太像了。 “冕下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路加眯着眼睛道。 “殿下不妨一说。” “您和他一样的厚颜无耻。”路加轻嗤,“身为光明神信徒,却罔顾禁欲教条,行越轨之事。” “听起来,他是为了与殿下行越轨之事,才罔顾禁欲教条。” “神使”语气平淡道:“——殿下喜欢他?” 路加双眸圆瞪, 仿佛被猝不及防戳破心事、又惊又怒又羞窘的猫, 炸起了一脑袋的金毛。 “……你!” “如果不是, 那就是我过度揣摩了。”“神使”淡淡道, “还请殿下看在我们以后要长期合作的份上, 不要怪罪我的冒犯。” 如果刚才说那亵渎之言的是其它人,路加早已大发雷霆,但偏偏是“神使”。 ……偏偏他还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神使”就是兰斯。 而且,神使的话也提醒了路加。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权力地位都有赖于教皇,他们是长期合作关系,不能撕破脸面——至少是在加冕礼之前。 如果想摆脱被动的局面,路加不能表露出明确的敌意。他要暗中挖掘神使的底细,探知他的能力、性格、欲望和弱点。 “我很宽容,但希望教皇冕下也管住您的嘴,少开不合时宜的玩笑。”路加警告道。 随即他微微一笑,刚才锐利的目光瞬间消散,笑意如春晖般温暖。 “为了恭贺您荣登教皇之位,今日有意在王宫与我共进午餐吗?” “我的荣幸,殿下。”对方应允下来。 路加带着他新任的教皇走进王宫。 他的亲卫队军容整肃,两人一组,两小时一换,从宫殿门口一直排列到宴会厅,别说是刺客了,连一只蚊虫都飞不进。 宫殿的外围,更有层层圣国铁骑环绕。 这些军事实力都在警告“神使”,即便教皇所具有的圣力再神秘再强大,如果他想吞并未来的国王,绝不会那么轻易地讨到好处。 宴会厅里,教皇与即将加冕的国王各自入席。 他们分坐在长桌的两端,中间隔着丰盛的菜肴和十把座椅的距离。 仆人们走路无声,只有轻轻的刀叉碰撞声,室内落针可闻。 路加语风中携带着明枪暗箭,“神使”始终用一种温和的态度接下那些枪箭,也并不回击,给路加的感觉仿佛拳头打在流水中一般无力。 平常那些与政客交锋的话术都失了用途,“神使”仿佛完全不懂政治,关注点也总在细枝末节上,轻易就带歪了话题。 路加说“阴雨连绵,南方洪涝,农民减产,我忧思难寐”,意在谈判让教廷减少苛捐杂税,与国家共同施粮赈灾; 这话由“神使”回应,关注点却转移到“少眠多思”上,列出了多种助眠养生的可行方法,脸上带着不输于商谈国事的认真。 不知不觉地,路加就被转移了话题。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不由叹服新教皇规避谈判和婉言拒绝的技巧。 餐后甜点送了上来。 一式两份的莓果红丝绒蛋糕,一份放在路加面前,另一份端送给“神使”。 路加用切下一块放入口中品尝,掀起眼皮,隐蔽地观察“神使”的表情。 莓果蛋糕本该是酸甜的,而“神使”那一份在路加的特别授意之下,专门做成了咸涩辛辣的口味。 它外表与普通蛋糕没有差别,味道却绝对让普通人无法下咽——除非那个人没有味觉。 兰斯就没有味觉。 如果“神使”也如他一般,对味道毫无所觉,能面不改色地吃掉那块蛋糕的话…… 长桌的对面,“神使”吃掉了一块蛋糕。 在路加的注目下,他表情微变,偏过头,在餐巾里吐出了那一口蛋糕,又饮下了两口葡萄酒,试图压制那股辛辣味。 他尝出来了。 ——他不是兰斯。 路加举着叉子的手腕缓缓垂下,心脏被失望淹没。 满满一桌菜肴都失去了颜色与滋味,餐桌对面那个人也变得陌生起来。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强打起兴致,那些应付的话语从他口中流出,未即心底。一场饭局敷衍下来,只觉疲惫。 “我愿意免除南方今年的供神税。”“神使”最后说。 总算有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在这之前,我想与殿下一同探视南方的水患情况。税收兹事体大,唯有我亲眼所见,才能定夺。” “我也正有此意。”路加礼貌道。 “神使”注视着他,眼神微暗。 曾经在他怀中永远鲜活快乐的少年,在失望之后变得灰暗下去。 对面那个与他把酒言欢的人不再是他的殿下,而是书卷里白纸黑字上一个泯然于历史中的君王名字。 ……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殿下。 宴罢离席,路加起身正欲相送,脸颊边忽然抚上了一只手。 “神使”低头俯视他,大拇指在他唇角轻一拨弄,在路加反应过来之前,松开了手。 “殿下嘴边有面包屑。”他解释道。 路加心脏一跳。 兰斯也喜欢同他玩这些似是而非的游戏……刚刚在他唇边轻扫的速度力度,和兰斯一模一样。 “哪里有什么面包屑。”路加习惯性地嘲讽道,“不会是冕下刚才偷偷放上去的吧?” “有这个可能性,殿下。”对方微笑道。 就连回答也巧合地相同。 在路加完全失望之时,“神使”又抛出了一粒鱼饵,钓着他的心。 已经打算调头逃离的鱼,又咬住了钓钩上甜蜜的饵。 次日,路加挑选了寥寥几名侍卫,装扮成普通贵族,与“神使”共同前往五十里之外的鄂多河周边探查水患。 临行之前,他亲口吩咐了安其罗几句话。 “什么?这太危险了……”安其罗讶然,“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路加在余光中瞥到了正骑行而来的“神使”,对安其罗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安其罗满脸不赞同地离开了。 “冕下。”路加微微扬起下颌,笑意盈然。 像只在打坏主意的小狐狸。 “神使”藏在面具后的眉眼弯了弯,对那个“坏主意”欣然以赴。 他登上了路加的马车。 圣都细雨连绵,出城后越向鄂多河行驶,雨便越急。 路加心里本来还盘旋着那个计划,后来心情逐渐被雨水卷去,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回忆着圣国历史上雨季带来的水患,思索着该如何处理,心里拟定了一份方案。 过了一会儿,他鼻尖轻嗅,视线从窗外的雨转过来,才发现一杯奶茶递到了他面前。 “殿下。”“神使”将那杯奶茶又向路加这边推了一点。 路加回过神来,端起茶杯:“冕下服侍人的功夫倒是很熟练。” “曾经有一位我心甘情愿服侍的人。”神使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他并不领我的情。” 路加喝奶茶的动作停了下来,嗅着那熟悉的奶香,只觉如鲠在喉。 马车停了下来。 “前方就是鄂多河了。”侍卫道,“雨势很急,水流汹涌,大人还是不要……” 路加推开了车门,直接走进了雨幕里。 羊皮伞在他身后贴心地撑开,“神使”步下马车,与他同撑一把伞。 地下满是泥泞,雨水在泥土中挖掘出一条条溪流,裹挟着树叶向着鄂多河的方向流去。 树林间,打磨锋利的金属武器一闪而逝。 下一秒,一支羽箭便向路加射来。 箭矢破空声隐藏在雨水里,没有任何人发现。“神使”的金嘴鸟喙轻微地动了一下,徒手捉住了箭矢。 来了。 “有刺客!”“保护大人!”侍卫们接连不断的呼喝声响起。 这是路加亲自布下的一场“刺杀”,希望能借此逼“神使”用出真正的实力。 他对兰斯的圣力太熟悉了,只要对方一释放圣力,他就能判断出那是不是兰斯。 路加眼尾扫过“神使”接下的那支箭矢,却猛地瞳孔一缩。 那不是他手下的箭。 ——有什么人杀掉了他埋伏下的假刺客,现在袭击他们的,是真正的敌人! “分散!藏进树林里!全力躲藏!”路加当机立断下达指令,“不必管我!我有教皇保护!” 这一喊彻底暴露了行踪,将敌人的注意力全吸引到他身上。 密密匝匝的影子从树林里冒出来,每一名刺客手中都拿着刀剑。 他们没有理会那些四散的侍卫,直接向最中心的路加奔来。 路加的双眸被凛然刀光点亮。 事发突然,他完全没想过如果“神使”不是兰斯、不会救他,他一个人暴露在刺客的刀剑下会怎么样。 他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自私与大意,害得那些侍卫给他陪葬。 路加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然而,他的剑只拔|出了半截,便被斗篷一卷,扛抱了起来。 “神使”抽|出了他的剑,挡掉了飞驰而来的箭矢。 路加扒着他的脖子,低吼道:“为什么不用圣力?” 对方不语。 他步速极快,冲入林间,将路加安置在一棵树后。 在敌人到达之前,他猛然挥剑冲出,一举斩杀了两名刺客,缴了他们的剑,并把路加的剑物归原主。 之后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单人杀戮秀。 路加望着那灵敏迅疾、对于他无比熟悉的剑风,眸光波动,竟是笑了起来。 敌人太多,他们边打边退,不远处,鄂多河浪涛声阵阵,咆哮着向下游席卷而去。 “神使”全神贯注用剑将路加护在身后,自己难免露出些破绽。 忽然间,耳边“叮”地一声响,路加的剑影挥过,替他打掉了一根弩|箭。 “小心,不要掉进河里。” 这样湍急的流水,如果失足落入其中被水流卷走,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敌人在逐渐减少,路加也加入了战局。很快,最后一名刺客的性命结束在“神使”的剑下。 路加长长松了一口气,将剑插在泥地里,疲累地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 “神使”的白袍已经被染成了灰红色,路加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思考他应该说些什么。 那是兰斯没错。 即便不使用圣力,对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他也不会错认。 可是,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相认? 质问兰斯为什么违逆他的命令吗? 他应该为此感到愤怒……但是,涌动在他心间的却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看到兰斯转身,路加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兰斯的双眼却现出了惊惧,飞身向他扑来。 路加一怔,只觉脚下土石松动,他所站立的整块土地都在坍塌向下陷落,他也随之失去了落脚之处。 他向后仰倒,坠入了滚滚洪流之中。 第64章 软禁前奏 路加坠入了汹涌的鄂多河中。 一个浪头重重拍落, 他撞在河中的礁石上,直接失去了意识。 昏暗中,好像有人托住了他的腰。 洪流之中, 兰斯抱着昏迷的路加, 猛地突出水面。 两岸都是陡峭的高崖, 他试图攀附在崖边的岩石上, 不一会儿便被冲落,卷向下游。 水流速度极快, 他们在鄂多河中浮沉了许久,才找到了上岸的机会。 兰斯用尽全力才将路加抱到了浅滩上,他浑身都是因为保护路加而被撞击、刮破的伤痕。 路加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 呼吸却在刚才停止了。 他身体苍白冰冷, 嘴唇青白,好像失去了生机。 兰斯捏开他的下颚, 打开气道, 附身对上了他的嘴。 吹气, 按压胸口, 再吹气,如此反复两次,路加都没有恢复呼吸。 兰斯暗色的眼中略过一道金芒。 如今的他可以轻易创造物品,甚至创造生灵,却无法创造神。 改变这具半神之躯的形貌用尽了他所有力量,这幅面貌非常脆弱, 一旦使用圣力, 便会分崩离析, 而且无法复原。 他不想这么快露出真容, 不想这么快被殿下驱逐。 可是…… 兰斯望着怀中昏迷的少年, 下定了决心。 却在这时,路加身体一颤,口中涌出了水。 兰斯连忙将他扶起来,帮他吐出了堵塞在气管中的所有污水。 路加剧烈咳嗽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但并没有醒来。 兰斯眼中流露出喜悦,将他抱到了河岸边可以安全避雨的位置。 放下心之后,兰斯才发现,路加本该挂着“狮心王”红宝石项坠的胸口,现在空荡荡一片。 那是殿下最重视的首饰,也是他在殿下生日时,假借信徒之手转赠给殿下的生日礼物。 如果在洪水中冲丢了,不知道殿下会有多失落。 兰斯再次检视了一遍周边的环境,纵身潜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他要为殿下寻找回“狮心王”。 在水下搜寻每隔五分钟,他便浮上来探视路加的情况,然后再一头扎入鄂多河。 幸运的是,“狮心王”没有被冲得太远,他在附近河床的水草丛中发现了那颗红宝石。 兰斯筋疲力竭地走上岸,将“狮心王”戴回路加脖颈间的时候,眉眼弯出了一个笑。 一双冰凉的手揽上了他的脖子。 “殿下?”兰斯微讶。 他身下的路加忽然缠了上来,双|腿攀附着他的腰|身,湿|黏的身躯贴上来,就像水鬼拖拽溺水的人下地狱。 一口小尖牙咬在他脖颈间,吮|吸出鲜血。 只不过这只水鬼太虚弱了,力气很小,只要稍稍一挣便能挣脱。 兰斯没有反抗,甚至伏低了身体,让他缠得更轻松更舒服。 许久之后,路加埋在他怀中低声说:“你改换了皮肉骨骼,却忘了改变血液的味道。” 兰斯一怔,道:“是我疏忽了。” 其实他换了自己的血。 只不过,魅魔所品尝的味道是血液中的“爱意”,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或抹消的东西。 那灼热的爱意弥补了路加心脏上的破洞,苦涩的灵魂重新变得甜美。 “既然走了,又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路加小声质问。 兰斯反问:“既然要我离开,为什么现在不许我走?” 路加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扒着兰斯没有松手。 不过,即便被直白地点出来,即便他脸上羞恼得泛红,路加还是厚着脸皮赖在兰斯身上。 “……因为你是教皇。”他半晌才找到一个借口。 兰斯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他揽在手臂间。 路加只觉一片阴影笼罩上来,不是他留住锁住了兰斯,而是兰斯囚困了他。 “如果教皇不是我,殿下还会亲近他,让他为您加冕吗?”淡淡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那双森绿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点起像狼一样的光,沉沉向他压来。 路加心弦一颤,在瞬间的松懈之后,没有退缩,手指反而紧紧扣着对方的脖颈。 “是又怎样?”他挑衅道。 森绿色的眼睛盯视着他的双眼,片刻之后垂了下来。 兰斯捻起他胸口的“狮心王”,又狠狠按了下去。 “唔……!”路加疼得眉头紧皱。 他向后挣扎,但无济于事。红宝石嵌入他柔软的胸|膛上,带着疼痛一点点磨过肌肤,落下烙印。 压过某一点时,路加好不容易忍住的痛|哼又泄露出来。 待兰斯松开手,他雪白的胸|膛上横穿了一道青紫串连玫红的淤痕。 路加又气又疼,胸|口连带着那抹瘀痕剧烈起伏。 “‘狮心王’是我送给殿下的礼物。”兰斯捕捉到他充满怒焰的双眼,“我将把它镶嵌在您的王冠之上。” 他语调冰冷平淡,仿佛在宣布一个事实。 “你这疯子。”路加攥住“狮心王”,就要拽下来丢掉。 兰斯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一阵剧痛袭来,路加痛叫一声,不得已松了手。 “殿下一直都很怕疼。”兰斯微笑着说,“但又喜欢做会招惹来疼痛的事。” 他一只手掌便缚住了路加的双手,又用一条手臂禁锢住路加的双膝。 兰斯就这么半绑半抱将少年搂在怀中,起身走入了雨幕中。 刚开始他肩头还不断传来恶毒的咒骂声,半个小时之后,咒骂声便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粗重滚烫的鼻息。 “你这个……” 骂到一半的话忘了词,路加额头滚烫,意识也变得迷糊,竟连骂兰斯的话都想不起了。 与刺客激战后,他在洪水里泡了半个小时,又淋了半个小时的雨,路加的身体本就不算健康,直接发了高烧,再大的气劲也软了下去。 他软绵绵地依偎在兰斯怀中,视野模糊。雨水打在眼睛上,路加眼皮动了动,彻底闭了起来。 柔弱,乖顺。 没有力气伤害到他自己,也没有力气反抗兰斯。 兰斯垂下眼睛望着怀中的少年,心想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 他却狠不下心。 * 醒来的时候,路加躺在农家仓房的小床上,兰斯的手按在他胸口处,释放出温暖的治愈圣力。 他侧过脸,兰斯已经变回来本来的模样,银发滴着水凌乱地从鬓边垂落,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见他醒来,兰斯立刻收回了圣力,手还留在他的胸口上。 路加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伤病只治了一半,维持在他能醒过来、又没有足够精力自由行动的程度。 胸口那一道淤青更是原封不动,火辣辣地彰显着存在感。 路加嗓音沙哑道:“要治就全治好,要不就别管我,放我在外面自生自灭。” 兰斯的手指滑向他喉间,治愈了他的嗓子,收回了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路加清了清嗓子道,“送我回去,我……” 后半句话被噎了回去。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兰斯在他面前脱掉了湿衣服,露出了完美有如大理石雕像的胴|体。 然后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兰斯登上了自己的小床,床榻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 “……下去!”路加一边往里挪蹭,一边危险地低吼。 “我是教皇,而殿下是未加冕的王子。”兰斯冷淡道,“殿下没有权力命令我。” “你……”路加还欲再闪躲,却被一把按住了手腕,挣也挣不脱。 “更何况,”兰斯逼近他,“我是兰斯,殿下是路加。兰斯喜爱路加,所以要和路加同睡。” 路加一愣神,便被拉倒在了对方怀中,脸颊贴着兰斯的手臂肌肤,鼻尖满是那熟悉的气息。 “殿下如果再开口,我就吻您。”兰斯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要想太多。睡吧。” 不要想太多……指的是想什么? 兄弟血缘吗? 路加被按头埋在下面,一双紫眼睛上望,探究地看着兰斯干净的下颌线。 虽说这次重逢后,兰斯在语言上对他多有冒犯,但一直忍着没有吻他,也没有强迫他做任何亲密的行为。 就好像在照顾他的心理一般。 在极富侵略性的外表之下,仍然藏着那颗小心翼翼呵护他的心。 听着耳边沉缓平稳的心跳声,路加逐渐平静下来。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心跳声,他的灵魂便能回归充实与宁静,轻盈地飘入许久未有的美梦中。 他某一瞬间甚至希望,这样的时间能永远持续下去。 和兰斯在一起,不论是当做仆人、宠物还是哥哥,都比他回去做那个如行尸走肉般的国王更快乐。 路加趴在兰斯臂膀与胸膛间,逐渐睡熟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又换了地方,他面对面趴在兰斯怀里,两人骑在马上,周边是被水淹没的原野。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沉,他身上的病似乎又好了大半。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路加问。 他问出口的时候很平静,就仿佛兰斯说出的任何答案他都可以接受。 忘掉这个国家,忘掉从前的耻辱与费劲千辛万苦才获得的王位,忘掉他们之间禁忌的血缘关系…… 就这样被兰斯带走,又有什么不好呢。 路加感觉自己的脑子或许已经被烧糊涂了。 “回圣都,回王宫。” 兰斯却给出了一个令他意外的答案。 “真的?”路加讶异地抬眸,差点磕到对方的鼻子。 “我会为殿下加冕,完成殿下登王的夙愿。”兰斯道。 他话音认真,而且现在路加完全掌握在他手中,他也没有理由欺骗路加。 “你真有这么好心?”路加狐疑。 “谁知道呢。”兰斯嘴角隐隐弯起一个弧度。 “待您登上王位之后,我会将教皇之位还送给殿下看中的人选。”他平静地说,“然后我将永远离开圣都,不再回来。” 兰斯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主动放弃了到手的权力。 在路加错愕瞠目之时,兰斯低下头,吻在路加颊边。 是的,他将会永远离开这里。 ——带着他的殿下一起。 第65章 移花接木 ……兰斯说, 他要永远离开圣都,不再回来? 路加眼神空白了一瞬。 为什么? 兰斯一直都像大型犬般忠诚而温驯,被他踢一脚踹远了也会一声不吭地跟回来。 这一次, 却主动说要离开。 离开之后不再回来,也就是说,永远都不再见他了吗? 路加攥紧了袖口, 骄傲的自尊心却没能让他问出口。 如果问了,简直就像他在卑微地挽留兰斯不要走一样…… 路加不愿做战争中那个被抛弃的角色, 他应该站在高处命令, 掌控博弈中的主动权。 而现在,因为他的动情他的心软, 主动权正在向兰斯倾斜。 路加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短暂的软弱想法好像只是高烧之后的后遗症, 在他的身体恢复健康后, 便被彻底冰封起来。 他刻意冷淡了态度,在接下来的行程中, 没有再露出自己的弱点。 兰斯将他送回了王宫。 风声瞒得很紧, 除了少数几名亲近之人和寥寥数名侍卫以外, 没有人知道他们未来的国王遭遇过险情。 在追捕刺客的幕后主使的过程中, 加冕礼如期举行。 一周之内, 圣都风起云涌,老国王退位、小王子发动政变血洗大王子的加冕礼、国王丧礼、新教皇上位、小王子加冕…… 所有的变动都在短短七日之间完成,给人“竟然如此”的感觉。又想到发起这一切的是那个受神宠爱的小王子, 便有“果然如此”之感。 新王的加冕礼非常隆重,在三天前新教皇诞生的同一个大教堂中举行。 当日早晨,圣都万人空巷。 教皇将亲手为王子洗礼, 授予权杖和王冠。 圣国教权与王权密不可分, 每一任教皇与国王都是兄弟或者亲密的友人, 双方建立牢不可破的誓约,共同治理这个国家。 因此在历史上,加冕礼常常被戏称为“国王与教皇的联姻”。 路加身披猩红的礼袍,以阿芙拉为首的查理曼家族成员拉着袍角,护他走过漫长的红毯,步上台阶。 教堂两边,在王室骑士之后,站着重要的贵族和为国家多有建树的平民。 以及,在台阶尽头的最上方,教皇在主教们的簇拥下,静静站立。 路加凝视兰斯,然后转过身,回望向他的子民。 教堂之中的百人只是一小部分,顺着红毯向外延伸,那里有几千名圣都的人民,以及圣都之外,远至千里外的北方边境,人们身穿皮袄,以同样的虔诚之心向同一个方向致意。 全场肃静。 “我承诺,终其一生,我都将全心全意,不辜负人民的众望。” 少年清朗的嗓音响彻整个教堂,下面的人民眼中涌出热泪。 年轻的王子将他们从瘟疫中拯救,未来也将创造出更多神迹,引领这个国家长盛不衰。 路加缓缓转身,望向台阶最上方的教皇。 “我承诺,我将以法律保护每位主教和他的教会,与教会相互扶持,共理国家。” 此时他不是路加,而是未来的国王。 未来的国王眸光锐利而坚定,凝视着教皇之时,不带一丝私人感情。 他解开自己的礼袍,长袍逶迤落在台阶上,露出少年瘦削的肩膀和笔挺的脊背。 在接下来的受洗礼之中,他将要袒露自己的胸膛,由教皇在他的胸口和前额涂上圣油。 整个过程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完成。 然而,在路加解开胸前衬扣的一刹那,圣光从穹顶降下,将他整个人包裹在璀璨的光芒之中。 人们不由自主地回避视线,无法直视那束光芒,更无法窥探圣光之中的敞露出肌肤的路加。 “那是圣光!光明神降临的先兆!” “从来没有哪一任国王加冕会引发这样的盛况……简直是神迹。” 兰斯将人们的猜测听在耳中,接过主教手中的圣油,稳步踏入了圣光之中。 在那里,路加正在摸索圣光的光壁,试图离开这束光芒,却被无形的物体挡住了。 光线、声音,甚至空气,都被这束看似无形的光芒阻隔在外。 见兰斯进来,他立刻问道:“你做了什么?这不合规矩。” “殿下放心,这样的‘神迹’更加证明了您深受神宠。”兰斯说。 他不紧不慢地摘下面具,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圣光壁流窜过音波般的纹路,复现出光束之外的讨论声。 路加仍未放下疑心,皱眉道:“别想耍什么心眼。这是我的加冕礼。” 兰斯置若罔闻。 他缓步走上来,伸手帮路加解开领口上的衣扣。 “按照规定,我要为殿下涂抹圣油。” 两双戴着白手套的手交织在一起,如一双白鸟嬉戏穿梭,洁白的羽毛偶尔想触,又转瞬间分开。 衣领散开,露出少年白嫩的前胸,以及……一道淤痕。 “殿下也不想让这样的痕迹展露在所有人面前吧。”兰斯微笑着说。 他留下的伤痕不知为何无法用治愈术抹除,随着时间,那抹青色的伤痕变成了玫红色,宛如一条紧紧缚于胸|口的红丝带。 胸膛上私密的伤痕裸|露,路加却丝毫不觉羞赧,扬起下巴,蔑然睨着兰斯。 “完成你的任务。” “是,殿下。” 兰斯森绿的双眸不错目的盯视着他,牙尖叼着白丝手套,慢慢撕下。 然后他双指探入圣油瓶中,沾染带着植物清香的橙黄膏油,温柔地以太阳的图腾涂抹在路加的胸膛上。 触及左胸的皮肤时,兰斯的手指隔着骨肉,仿佛直接触碰到了少年有力搏动的心脏上。 他不由为那生机勃勃的跳动而多停驻了几秒。 路加握住了他停留过久的手腕,眼尾上挑。 “冕下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引诱我吗?” 兰斯抽手,在路加手掌中滑出,双指的圣油蹭在路加的手心里,滑腻地轻轻一勾。 “如果殿下愿意接受的话。”他一边在路加耳边低语,一边系上了少年的衣扣。 他们离得很近,仿佛随时都能亲|吻对方。周遭传来外界的圣曲与人言,如同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出不伦之恋。 圣光消失。 他们已经拉开了礼貌的距离,恪守自己的职责。 兰斯将圣油涂抹在路加前额。 他念出一段祷词,最后说:“愿国泰民安。” 侍者为路加重新披上礼袍,人们惊讶地发现,纯红的长袍袍尾绽放出朵朵绣金玫瑰。 神明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细节,来展现他对新王的偏爱。 鹅绒软垫从主教手中端来,上面呈放着国王的王冠与权杖。 纯金王冠上镶嵌着宝石,由教皇亲手打造。兰斯扫过那顶王冠,却发现本应镶嵌在王冠中心的“狮心王”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枚宝石。 他眸光微暗,端起了那顶王冠。 “殿下弃用了‘狮心王’。” 兰斯曾将那颗红宝石亲手镶嵌在王冠最顶端,用这颗他给予路加的礼物,宣誓他的主权。 而这颗宝石却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换成了另一颗。 “我甚至没戴‘狮心王’。”路加仰起了自己光洁的脖颈,“它现在或许在王宫的某个角落里躺着呢。” 他紧盯着兰斯,语带傲慢: “如果我把它放在心上戴着,那时因为我喜欢。一旦忘却了,我也能轻易将它弃之不顾。” 路加手握权杖,感觉王冠轻轻落在了头顶上。 “作为首饰就是它所拥有恩宠的极限。至于想成为我的顶上王冠——痴心妄想。” 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警告声中,加冕礼成。 按照规定,教皇必须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国王的下手位。 而路加站在最高处,头戴王冠,俯视他的子民。 在子民的欢呼声中,国王落座于祭坛的王座上,接受贵族们的宣誓效忠。 从中午开始,盛大的宴会在王宫中举行。 所有受邀的贵族和平民在宴会上跳舞,享用美食,路加作为国王,邀请阿芙拉跳了第一支舞。 一舞结束后他退出舞池,几位年轻的小姐想要邀请他跳舞,都被他拒绝了。 成为国王后,路加的每一个举动都代表着王室与国家,他将永远戴上名为沉稳庄重的面具。 圣国拥有了一位国王,却失去了最美丽的舞者。 路加扫视过宴会厅,目光不自觉停留在兰斯身上。 教皇被允许跳舞,甚至在某些教派中可以拥有家室,因此同样也有贵族小姐向兰斯抛出橄榄枝。 “那么多好姑娘都被他拒绝了,也没听说神谕教派禁欲啊。” 阿芙拉一直很好奇神谕教派,也一直想接触一下“神使”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靠在路加身边咬耳朵:“如果我去邀请他跳舞,他会拒绝吗?” 路加抿了一口葡萄酒,凉凉道:“小心些,他跳舞说不准会突然摔倒,反赖在你头上。” 阿芙拉嗅出了不一样的讯息:“哥哥和教皇跳过舞?” 路加不满地“啧”了一声,将酒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中。 他忽然轻轻一晃。 这种类似于醉酒的感觉……是魅魔化? 可是现在才刚到中午,离入夜还有很久! 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路加先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衣领,向兰斯走去。 “请问我有幸和冕下私下共饮一杯吗?” 他自信的笑容不露丝毫破绽,在场除了兰斯,没有任何人知道在少年从容的外表下,脊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我的荣幸,陛下。” 还好兰斯接收到了他的暗示。 其实在打算驱逐兰斯之后,谁会接替兰斯作为魅魔的“猎物”,路加早就准备了人选。 那些新“猎物”保证对他忠诚,而且只会被抽血,对魅魔之事一无所知。其中的一个就在这座王宫里,唾手可得。 然而,在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路加想要捕猎、想要求助的,还是只有兰斯。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暗道,一到暗道的拐角处,路加便把兰斯按在墙边,踮起脚尖吮|咬他颈间的鲜血。 “我……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白天就发作了?”他气|喘吁吁地问。 “魅魔即将成熟,就在这几日。”兰斯眼神沉静,“陛下会经历一段时间的紊乱,对魔力的需求会随着成熟之期的临近而增加。” 路加一拳锤在墙壁上:“该死,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刚进食完,只是说几句话的功夫,他浑身的细胞便开始叫嚣着干渴。 兰斯熟练地将国王横抱起来,走过长长的暗道,推开一扇门。 这里连接着国王的卧室。 兰斯坐在沙发上,路加骑坐在他身上,一有机会便抱住猎物的脖颈吸食。 “陛下不必担心。”兰斯温柔地抚着他的后脑勺,“我已经为您的成熟期准备好了完美的计划,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发现陛下。” 路加从他颈间抬起头,唇|瓣间艳红如玫瑰,因为太着急,一丝血迹顺着嘴角淌落,滑进衣领里。 他已经吸食了兰斯太多血液,而且……血液已经无法满足他体内的空洞。 这一刻,所有的禁忌都被他抛之于脑后。 路加向着兰斯的嘴|唇吻了上去。 披风在翻滚中铺散开来,金色的玫瑰花纹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没有人知道,道貌岸然的教皇与威严凌厉的国王,在私下的“饮酒”里竟饮了这样特别的酒液。 路加也没有想到,身居高位之后的兰斯竟没有用任何手段胁迫他,而是如往日一般,对他予取予求。 他最乖顺的狗。 路加躺在地毯上,指尖温存地在兰斯脸颊边滑下,双眸餍足地半睁半闭,在烛光的阴影里望着兰斯模糊的轮廓。 “我感觉好多了,”他说,“谢……”谢。 未尽的谢语停在喉咙中,一道金色的符文浮现在他脖颈间,封禁了他的语言。 路加眼瞳一缩。 他按压着自己的脖颈,发现无论怎么张嘴,都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他不敢置信地瞪向兰斯。 有人走进来,捡起了属于他的披风,披在身后。 那是一个眼神中总带着卑弱的少年,此时改换了身形,变成金发紫眸,俨然是另一个国王。 贝洛克,国王的替身,为什么会用这种打扮出现在这里? ……如果贝洛克的角色是国王,那么他路加又是什么? 兰斯将脸色煞白的少年按在自己怀中。 “睡一觉吧,陛下。” 他温柔地抚弄着路加金色的卷发。 “醒过来,就到我们的新家了。” 第66章 铁笼耳钉 路加在深红色中醒来。 周围笼罩着深红的幕布, 他轻微地动了一下腿,脚趾便磕到了冰凉坚硬的金属。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他必须尽量蜷缩起身体,才能盛放下自己那双变得比身体还巨大的恶魔翼。 他现在是在……铁笼里? 变成魅魔后,路加的嗅觉能力成几何级提高,他能嗅闻到兰斯就在他身边。 除了兰斯以外,还有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圣都的都城门口,夏佐翻身下马,敲了敲马车的窗户。 “城防盘查。”夏佐客气地说,“冕下, 特殊时期, 每一驾出入都城的车马我们都不能放过, 请您谅解。” 兰斯默然应允。 其它城防兵得到了同意,纷纷前去检查教皇的车队。而夏佐就站在教皇的车门口, 没有离开的意思。 兰斯开口:“没想到身为侯爵之子,也要事事亲力亲为。” 夏佐将胳膊架在车窗口, 痞痞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多少有些苦涩。 “冕下也知道,鄂多河围攻您和陛下的刺客, 到现在还没查出底细。有人暗中想对陛下动手, 我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至少让他在圣都之内能过得安心。” “塞西尔少爷对陛下的拳拳忠心真让人感动。”兰斯淡淡地说。 “冕下和那些刺客亲自交手,能判断出他们的来路吗?”夏佐又问。 “不能。”兰斯似乎情绪不佳, 不愿再多说。 夏佐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退却, 目光落在了车厢里放着的立方体行李之上。 教皇的行李都装在车厢后方和其它运货的马车里, 只有这么一个罩着猩红色天鹅绒幕布的“行李”贴放在了教皇脚边。 它的体积装一个活人都绰绰有余, 几乎占据了整个车厢的空间, 让宽敞的车厢显得有些拥挤。 而教皇的一只手正抚在深红行李之上,如同爱抚宠物般温柔。 究竟是什么宝物,才会让教皇如此重视? 夏佐起了疑心。 “那箱子里装了什么?我可以检查吗?” 他虽出于礼貌询问,但已经握紧了腰间的剑。 “请便。”车厢里传来不辨情绪的声音。 夏佐直接打开车门登了进去,其它城防兵也检查好了教皇的车队,聚集在车厢门口。 将手放到深红绒布之上的时候,夏佐侧眸看了一眼教皇,金鸟喙面具遮掩了他的容貌,没有泄露出半点情绪。 夏佐掀开了红布,瞳孔一缩。 他身后的城防兵倒抽一口凉气,向后大退数步,纷纷拔|出了刀剑。 红布之下是一个铁笼,铁笼中躺着一只恶魔。 说是恶魔,实际上只能看到它的恶魔翼。巨大的恶魔翼遮盖了它的头颅和身躯,只有一双肖似人类的赤足露出。 那双赤足精巧而优美,足弓紧张地绷紧,指甲漆黑,魔纹从苍白的脚踝向上蔓延,深入恶魔翼之下。 只一双赤足,便能知晓在那恶魔翼的掩盖之下,是怎样一张勾魂夺魄的面孔。 诱惑,还有从出生起便从经书中听来的……对于恶魔根植于灵魂的恐惧。 夏佐不自觉松开了手,幕布飘落,再次将铁笼里的恶魔关回黑暗。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恶魔。”他强自镇定下来,“我以为这种生物已经几乎绝迹了。” “寻找他用了我半生的时间,制服他更花了我很多精力。”兰斯轻柔地抚摸牢笼,“所以我正要带这只恶魔去安全的地方‘研究’。” 所有城防兵都以为教皇在说对于“人类”而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兰斯所指是对于“恶魔”而言安全的地方。 夏佐毛骨悚然。 他总觉得教皇面具后的那张脸在笑。 看起来教皇对那只恶魔执念颇深……即便夏佐畏惧厌恶恶魔,也不由有些怜悯那只恶魔落在教皇手中,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车门关上,窗帘闭合,马车继续辘辘向前行驶,出了城门。 兰斯掀开幕布,慢条斯理地将恶魔抱出牢笼。 “陛下既然已经醒了,为什么不出声?” 路加身姿柔软地卧在他怀中,眸光却锋利如剑。 “兰斯,现在将我送回去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要逼我与你为敌。” “我给了陛下机会。”兰斯微笑着说,“从您醒后,我便撤掉了‘禁言术’。您大可以向塞西尔少爷求救,但您没有。” 他所言不错。 路加完全可以露出脸,或者发出声音。不必表明身份,只用泄露出一丝信息,就能让夏佐起疑,带他脱离兰斯的控制。 但他没有。 当幕布撩起时,他本能地将全身都藏在恶魔翼之下。当夏佐表露出忌惮与厌恶的情绪时,路加更失去了表露身份的勇气,一动都不敢动。 他现在情况特殊,恢复不了人形,承担不起被送上火刑架的风险。 “看来陛下心里也很清楚。”兰斯说,“当您变成魅魔后,这世间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兰斯绝对不会对他的恶魔血脉介怀,只有兰斯能完全保证不泄露他的身份,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依靠?”路加冷笑,“到现在,你还能假装自己是最初那般忠诚,对我别无二心?” “我从来对您别无二心。” “别无二心,却别有所图。”路加道,“你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 “一个陛下想去,但一直没有机会进入的地方。”兰斯说。 “什么?”路加皱眉。 “——瑶光塔。”兰斯语声带笑,“陛下不是早就想去看看了吗?” 听到“瑶光塔”,路加如坠冰窟。 是啊,当然是瑶光塔,那座在上一世就囚禁了他的高塔。 兰斯掌握了神谕教派,自然也拥有了神谕教派的瑶光塔。 而那座高可通天、只有兰斯一个人能进入的石塔,确实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藏起来,不见天日,没有任何人能找到。 ——他既定的命运。 路加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所有的冷静自持都被打碎,他攥着兰斯的衣领,嗓音颤抖。 “你怎么可以……!” 兰斯望着他的双眼,在其中发现了失控的愤怒和恐惧。 陛下对这个地名反应过激了。 在前世,他也曾经把陛下囚禁在瑶光塔之中吗? “我一直都错了。”路加眸光颤动,“我以为可以有所不同,我以为肉骨头和项圈将你驯养成一条忠犬。” “没想到,疯狗就是疯狗,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变。” “忠犬?”兰斯嘴角带着嘲讽,“您是指夏佐·塞西尔和安其罗那样的人吗?您喜欢他们?” “喜欢又怎样?”路加咬牙道。 “夏佐·塞西尔与陛下相距不到半米都认不出您,见到恶魔只有满腔厌恶。”兰斯说,“而安其罗外出搜寻刺客的来历,到现在都没有揪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他垂着眼睫,轻轻拨动路加耳边的发丝:“无知和无能。您喜欢的就是这样无用的忠犬?” “光是‘听话’这一点,他们就比你好千倍万倍。” 路加眸中紫光大盛,命令道:“兰斯,现在,送我回王宫。” 他的语言在无形中产生了两道枷锁,第一道是光明神的主仆契约,第二道是魅魔在黑暗神力的灌注下产生的“言灵”。 然而两道枷锁在触及兰斯之时,都烟消云散。 “或许陛下不知道,恶魔无法影响或侵害某一类特殊的人,除非那个人心甘情愿。”兰斯说,“我刚知道这个规则,也刚知道我是这类人中的一员。” 路加脸色苍白下去。 他为兰斯亲手套上的项圈失效了。 “陛下恐怕不能如愿回王宫了。”兰斯指尖亲昵地蹭过少年的脸颊,“不过我从宫中为陛下带来了一件礼物。” 他从心口的衣襟里取出了一件红宝石首饰——那件被路加藏起来的“狮心王”。 “陛下不许它镶嵌在您的王冠上,我非常难过。”兰斯笑容温柔,没有一丝难过的意味,“不过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白金在他手掌中变形,红宝石被切分成数不清的碎片,高低错落地镶嵌在形状精美的白金底框之间。 ……项链变成了四粒由白金勾勒的红玫瑰装饰钉。 路加望着他手中的装饰钉,还没弄那些装饰品是用来做什么的,便见兰斯拿起了其中一枚。 刚才的一段时间里,兰斯的手指一直有意无意地徘徊在他耳边鬓角,将路加形状精巧的耳朵磨蹭得微微发烫。 现在,色泽莹白的耳朵上,耳垂和耳尖泛起了红润,肉|感的耳垂无助地被兰斯揉|捏在指间,捏起来,又落回去,可爱地轻颤两下。 兰斯在路加全无准备的情况下,用一枚红宝石耳钉,扎|穿了那一朵小小的耳垂肉。 莹白的耳垂缓缓溢出了一滴鲜艳的血,与宝石玫瑰交相辉映。 路加只觉耳垂像被叮咬了一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勃然一惊,伸手就去拽那粒耳钉。 兰斯制住他的手,又制住了他的挣扎,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坐塌之上。 “你要做什么?”路加双眼大睁,看着兰斯又捻起一粒耳钉,“停下。我说了,停下……” 然而兰斯不会再对他千依百顺。 这一次是同只耳朵的耳骨。 仿佛有轻微的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在路加耳边炸响,只是软骨被扎出一个小|洞,他的所有自尊和骄傲都仿佛被这一针扎|穿,碎得七零八落。 路加眼神有些空白,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落在耳垂绽放的袖珍玫瑰上,沙沙地疼。 “陛下好美。”兰斯的拇指顺着那抹泪痕划过,“很疼吗?为什么要哭呢。” 耳朵一点都不疼。 路加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兰斯解开了他的衬衣。 “如果全打在耳朵上,是不是太平庸了?”他礼貌地征求路加的意见,“陛下,您说剩下的两枚点缀在哪里比较好呢?” 少年的胸|脯平坦白腻,有一层薄薄肌肉。兰斯望着那里,眼神渐暗。 “您说,这里好吗?” 第67章 过度呼吸 路加明白了什么, 眼中露出了惊恐之色。他身体剧烈挣扎,翻腾得几乎按不住。 “住手,兰斯。”他的音色终于带了一丝脆弱的恳求, “不要……” 兰斯垂眸盯视着他, 森绿的眼眸沉在阴影里,仿佛盛了一泓深潭, 潭中藏匿着择人而噬的怪兽。 他嘴角的微笑消失,嗓音冰冷。 “我恳请陛下‘不要驱逐我’的时候,陛下又何曾心软。” ……这是报复。 路加仰着脸,呼吸急促,仿佛喉咙被那头怪兽咬在口中, 利齿擦过他的动脉与气管, 几乎窒息。 冰凉的金属蹭过了前胸的肌肤。 路加疯狂摇头, 不知道是想说“不要伤害我”、“对不起”,还是“我也不想那么做”。 然而, 无论他说什么, 无论兰斯想对他做什么……他都无能为力。 强烈的情绪越过了最高阈值,路加只觉越喘|气越呼吸不上来, 视野泛黑,意识飘远。 好像有“叮铃”的耳钉落在地面的声响, 然后那只刺伤他自尊的手,笼罩在了他的口鼻上。 呼吸困难的感觉逐渐消失,带着浅浅草木香的空气流入肺部,平复了他的情绪, 让他睡意渐深。 路加余光中望到那两枚落在地上的玫瑰钉, 精疲力竭地陷入了昏睡。 * 醒来的时候, 路加以为自己还在王子府邸自己的卧室里。 深红的床帷, 书桌和烛台,就连书柜中书籍的顺序都一模一样。 除了没有门。 他小心地抚摸了一下胸|口,平坦没有异物。 兰斯终究没有将最后两枚玫瑰钉用在他身上。 路加松了一口气。 他坐起身,发现兰斯不在室内,便下床去检视房间里唯一的出口——墙壁上的一口圆窗。 他踩上书桌,刚扒到窗框边缘,一个黑影便从窗口向他撞来。 路加侧身闪躲,却发现那东西并未撞到他脸上,而是撞到了窗口的透明空气墙上。 他伸手摸了摸那堵空气墙。 这扇窗口采光通风优良,却不允许任何活物通过,刚刚撞来的黑影是一只飞鸟,路加取走了一根断折在窗边的羽毛。 那只飞鸟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仿佛这房间里有什么宝物一般,各种各样能飞的动物都向这扇窗撞来,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当第三只蝙蝠从空气墙上滑落时,路加注意到,它们撞过来时都有一双紫色的眼睛,死去之后,才变成动物本该有的瞳色。 难道是……欧西里斯吗? 路加惊讶。 之前欧西里斯选择附身的生物,都是高大英俊的男性或者面貌美丽的女人,再不济也是威风凛凛的巨蛇。 而这一次,为了抵达生了翅膀才能飞上来的高塔,祂用了鸟类和蝙蝠。 显然这些小动物还没来得及受到黑暗神力的淬炼,都很弱小,撞不开兰斯设下的封印。 最后是一条小壁虎。 那大概花了它半天的时间才爬上瑶光塔的顶端,刚爬上窗沿,便心脏衰竭,眼睛失去了神采。 路加竟然有些心疼。 祂想要将自己从瑶光塔中救出来吗? 他用指甲尖勾到了死去的壁虎的尾巴,将它拖回来,捧在手心里。 ……原来即便是黑暗神,也不是无所不能。 正在这时,路加手中的壁虎尸体忽然开始燃起金焰,几乎是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加伸着空无一物的手,侧脸看到金芒编织出人类的血肉,最后凭空汇聚成兰斯的脸。 这就是为什么瑶光塔不需要门。 兰斯已经完全不再掩饰他非人的一面了。 “祂很危险,陛下。”他握住了路加抬起的手。 “没有任何东西比你更危险。”路加打开了他的手。 他的冷漠没有影响到兰斯脸上的微笑。 “我准备的房间,陛下喜欢吗?” 路加不语,心中不断思考。 其实,他现在的情况和上一世的画面有所不同。上一世他被封住口|舌,脚腕被绑缚着锁链,王位被夺,情绪也完全失控。 而现在,至少他在这房间中至少是自由的。兰斯最终也没在他胸口打钉,这说明兰斯还维持着底线。 事情发展可能会不一样,没必要绝望。 这时,一颗湿凉的小球递到路加唇边。 那是一颗葡萄,由兰斯亲手剥了皮,甜甜凉凉地喂到他嘴边。 路加皱眉扭过头去。 兰斯自己尝了那颗葡萄,略带疑惑道:“很甜。陛下为什么不喜欢?” 他重新剥了一颗递给路加,目光殷切道:“真的很甜,我保证。” 现在又像条殷勤地摇着尾巴、单纯无害的狗。 路加心觉讽刺,一口咬破兰斯的手指,叼出那颗葡萄,然后毫不留情地吐掉,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口中残留的血腥味和葡萄甜蜜的汁水让他更心烦意乱。 “滚。” 身旁安静了片刻。 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路加被按倒在书桌上,被兰斯亲口投喂了葡萄粒,一颗、两颗……直到他的嘴被塞得鼓鼓囊囊,汁水挤压呛进嗓子里,又甜又痛。 路加蓄力一脚蹬在兰斯胸口,将他狠狠踹开。 兰斯的头撞在床柱上,血珠顺着后颈滑落。 他没有生气,甚至笑得更开心了,如同一个真正的卑微的奴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但路加不会忘记他刚才的强迫行为有多么疯狂。 “很甜,我没有骗您,对吗?”兰斯又走了过来,向路加温柔地伸出了手,“有籽,陛下慢些吃,籽吐在我手里便好。” 路加撑起上半|身,冷淡的瞳仁里水光未褪,一粒粒葡萄籽从红|唇边滑落,落在兰斯的掌心里。 兰斯俯身,用唇|舌清理了他唇边溢出的葡萄汁。 路加盯着他的双眸,手指勾在他下颌边,缓缓下滑。 “兰斯,你不觉得好笑吗?”路加嗤道,“你千方百计夺走我的王位,却不去享受万人之上的快|感……而是为了换一个地方,继续做我的狗?” “陛下很难理解吧。世上竟然有比权力更值得看重的存在。”兰斯说。 “你在谴责我?”路加盯着他的眼睛,“人类都如我一般,你珍视的东西与我不同,只不过是因为你不是人。” 他尖锐的恶魔指甲点在兰斯脖颈的动脉上。 “我说的不对吗?光明神的‘珍宝’。即便我的指甲插|进你的血管里,你也不会死亡。” 人与神,他们生来就拥有不同的灵魂。 神天生缺少人类的温暖,不懂人类的欲|望。于是兰斯便渴求着从路加那里学会如何变成一个人。 世俗权力于他无足轻重,他从人那里拥有了味觉、感觉、审美……最后贪婪地学习如何去“爱”,并渴望得到对方的反馈。 这是兰斯一直以来都想要掩藏的差异,此时被路加赤|裸裸地点出。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兰斯将捉住了那只手,十指交叉将它按回书桌上,“重要的是,所有事我都可以做到完美,让陛下满意。” “可惜了。”路加冷笑,“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你。可以永远从我视线里消失吗?” 他冰冷的嗓音回荡在房间里,刺伤了兰斯,也反震到了路加自己的心。 兰斯的眼神沉了下去。他瞳仁漆黑,仿佛要将人拉入不见底的深渊。 他垂下眼睫,另一只手放在路加脸颊边轻轻摩|挲。 “只有这一点,恕我无法满足陛下。” “不必在我面前装作彬彬有礼。”路加侧过脸躲他的手,“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装给谁看……唔。” 兰斯的手指粗暴地挤入他口中,被牙尖划破,流出汩汩鲜血。 那些装满了苦□□意的血液被迫灌入路加喉咙中,如剧毒的烈酒一般灼烧他的心肺。 火焰在他体内轰然点起,路加的眼眸有一瞬间失神,变成了明亮的艳紫。 魅魔的本能突然被前所未有地唤醒了。 “我一直是陛下的狗,从未伪装,从未欺瞒。”兰斯淡淡地陈述,“温驯的狗,忠诚的狗。” 他抱起全身发烫的路加,将他温柔地放在床上。 “……但陛下似乎忘了,狗是要圈地盘的。” 他撤出了手指,察觉到了温热对他的留恋。 那根带着血丝和透明液|体的手指,涂抹在了路加唇|角边。 “狗开疆拓土,不断证实他的所有权,让他的全部疆域都染满他的味道。” “这不正是陛下喜爱的狗吗?” 冰冷的嗓音传入路加脑海中,引发了更熊烈的火焰。 路加贪婪地呼吸着,不是为了空气,而是为了兰斯的气味。 似乎在这一刻,兰斯本人便是他的空气,只有兰斯能弥补魅魔体内的空缺,帮助他完成最后的进化。 偏偏兰斯只有一只手停留在他脸颊边,若即若离地勾着他的呼吸。 只要他稍微撑起身体,便能拥有更多的兰斯,勾住他的脖颈,便能缓解所有的不适。 他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路加尾音沙哑发颤。 他对自己身体与灵魂的软弱而感到愤怒,对模糊的视野中那头冷冷注视着他的疯犬,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 他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兰斯想要向他索取什么。 兰斯没有回答,略微俯下|身,呼吸喷洒在他鼻间。 “陛下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的猎物,他的狗,触手可及。 他别无选择。 路加迎向了他的剧毒与解药。 用于加冕礼的圣油瓶落在兽皮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今晚似乎有一场特别的加冕礼。 “我们不能、不能这样……”混乱中路加想到了什么,又挣扎出一丝理智。 兰斯尾指梳理过少年湿|漉的额发。 灿金色,本该独属于查理曼王族的特征。 “喊我‘哥哥’。” 兰斯呢喃道。 “陛下所一直所畏惧的,就是这件事吗?” 第68章 高塔之中 “哥哥”。 听到这个词, 路加瞳孔猛缩,又猝不及防地惊叫了一声。 他捂住嘴,将痛呼压抑在喉间, 却止不住泄露出软糯的鼻音。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想象过唤兰斯“哥哥”的情形。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不该有的纠葛, 只是简单的一对王室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兰斯会像现在一样宠他吗?还是会因为争夺王位而反目成仇?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样。 “放松些。”兰斯眸色深沉, “不然我会以为陛下想要挽留我。” “闭嘴。”路加崩溃地骂他,“如果你还有身为我哥哥的一点底线, 滚开!” 然而配合着他的身体语言,他的拒绝没有任何说服力。 “我说过, 陛下的命令影响不了我。”兰斯温柔道, “这是因为我的躯体属于查理曼王室,而除了黑暗神以外的任何恶魔,都无法伤害王室血脉。” “光与暗是同源的两面,只有相互融合才能回归完整。它们生来便吸引着对方……同时也因为‘相反’,而相互畏惧、相互排斥。” “——所以,恶魔血脉绝对不可能和王室血脉相融。” 兰斯的话音传入路加的脑海, 路加的大脑被食欲填满, 又被搅得昏昏沉沉, 听到了这些语句,却难以弄懂。 恶魔绝不可能和王室相融……怎么可能呢? 他就是黑暗神与老国王的后代,一只拥有王室血脉的半恶魔啊。 路加头脑混沌, 紫莹莹的双眸中水雾迷蒙。他忽然间被转了半圈,惊叫着软了下去, 还没回过神来, 便被捏起了下颌。 他的对面, 有一面等身镜。 镜中的少年完全是恶魔的姿态,尖角与利齿,因为过度舒服而不住颤抖的恶魔翼……而那一头灿金的卷发,在铜镜的折射下宛如劣质的伪装。 “还不明白么。”兰斯在他耳畔低声道,“陛下从来都不是王族。” 玫瑰耳钉重重摇晃了几下,路加双眸失神,完全不见瞳孔,只剩下纯粹的紫,还有虹膜底蔓延的魔纹。 绮丽的魔纹点缀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那些神秘的纹路,是诱惑、危险……以及卑贱。 身为恶魔,他生来就应该被践踏、被掌控、被玩|弄。 而兰斯,生来就应该享受王族金尊玉贵的生活,高居神坛之上,被信徒与臣民们奉若神明。 路加抢走了他的人生,而现在不过是回归了原来的命运轨迹。 ——他,路加,卑劣的恶魔与强盗,从来都没有资格得到那顶王冠。 羊皮卷是对的。 他从来都是那个欺世盗名的“反派”。 泪水从路加眼眶中汹涌滚落,他的执念、他一直以来为了争夺王位而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在一瞬间失去了最根本的“原因”和“意义”。 如高楼突然被抽离了地基,楼建造得越高,坍塌时便会越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他有什么理由高高在上呢。 路加无声地流着泪,泪水淌进锁骨里,又颤抖地抖了出去。他逐渐开始抽噎,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泪水落在床单上,和其它液|体汇聚,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深色水迹。 兰斯转过他,不断口勿去他的泪水,心中有些不解。 他解释了他们不是亲兄弟,为什么陛下还会这么难过? 路加哭得鼻尖通红,肩膀、手肘、膝盖,也如滚水蒸过一般水润润地嫩红。 “原来我什么都不是……”他捂着自己的脸:“原来我一无所有。” 兰斯捧着他的脸,认真注视他。 “您教会了我‘爱’,我的爱也永远属于您。” “您拥有我。” “……您是我的神。” 那一刻,充裕的爱意填满了路加的身体与灵魂,背后恶魔翼“唰拉”地舒张开来,长出了最后一段骨节。 他失去了自己的意义,又拥有了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新的意义。 “兰斯……”路加轻声叹息。 心灵的震颤之下,他彻底抛弃了理智,将埋藏在心中的话倾诉出口。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知道这份‘喜爱’,是不是你想要得到的那一种。” 即便是不确定的喜爱,也让兰斯露出了笑意。 “陛下是在担忧您把我当做了您的狗,或者哥哥?” 狗和哥哥,听起来用它们形容同一个人有些匪夷所思,但这正是他们之间“占有”和“依恋”相交融的、畸形的爱。 路加眼眶红红的,点头默认。 “那么陛下会想亲|吻您的哥哥吗?”兰斯吻他的手指,“会在他背后留下抓伤吗?会唱歌给他听吗?” 路加抿紧唇角,脸色越来越涨红。 “您爱我。”兰斯笑着附身,“看清自己……感受您对我的热情。” 他从来没有笑得这样温暖满足。 路加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痛得像练剑不间断练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按着软枕支起身体,小臂不停颤抖,腰|身简直像从中直接折断了一般。 床边坐着兰斯,正背对着他。 宽阔的肩膀呈倒三角向下收拢,腰身劲瘦有力,从背面隐隐能看到腹肌。 在那光洁的皮肤上,攀缘着一朵妖冶的黑玫瑰。 而现在,黑玫瑰之上,还遍布着深深浅浅的抓|痕。有的只是泛红破了皮,有的出了血,结了痂——流出的鲜血半点都没浪费,全都转换成了魔力。 路加将烫热的脸埋在了软枕里。 他现在已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魔力了。 越过了魅魔化的最后一个台阶之后,他完全可以在人类和魅魔两种形态之间自由切换,变成魅魔时还可以使用魔力,或许还能用一些黑魔法。 他醒来之后弄出了不小的声响,而兰斯却一直在发怔。 路加疑惑地爬到他的正面,发现兰斯的眼瞳变成了灿金色,一动不动,仿佛在盯着远方的某个位置。 而在兰斯的心脏附近,似乎有丝缕黑影,在胸|口处翻腾缠绕。 样子像蛇。 ……这是怎么回事? * 圣都内最大最豪华的剧院里,年轻的“国王”正同他的妹妹一起,连同近百名贵族和显赫的平民,观赏海曼新作的戏剧。 “国王”眼中划过一抹灿金色,随后便恢复正常。 剧院中只有台上有光亮,其它地方都隐藏在黑暗中。“国王”冷淡地扫视过黑暗,仿佛已经抓到了那些潜伏在黑暗中、不怀好意的蝼蚁。 在戏剧的高|潮,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舞台之上时,扮演教皇的演员手忽然一抖,将圣水瓶掉到了地上。 本该是道具的圣水瓶,却泼洒出了真正的圣水。蕴含着高浓度圣力的液|体落在事先布置好的阵法核心之中,瞬间点燃了整个阵法。 灿金的圣焰在剧院内熊熊燃烧,灼烧所有的“不纯”之物,即便不是恶魔,即便只是心有邪念的人类,也会被圣焰灼伤。 贵族们尖叫着躲闪,而在阵法的中心,则是年轻的国王。 国王的身影完全湮没在圣焰之中。 台上的演员揭下了人|皮|面|具,看着阵法中心格外猛烈的火焰,脸上露出了大仇得报的快意。 “你们都被愚弄了!”他高声嚷道,“你们捧上王位的国王,其实是一只恶魔!” 兰斯见过这个人的脸。 当时,路加半路被欧西里斯劫走的时候,教皇派了一位主教亲自去赫卡庄园,名为“救援王子”,实为“验明王子的真实身份”。 身为教廷的最高统治者以及查理曼王室的实际掌权者,教皇当然知道,恶魔无法侵害王族。 如果恶魔劫走了小王子情况属实……这说明,所谓的小王子根本不是王族之人。 兰斯执意不许外人检查魅魔化的路加,还和这名主教起了冲突,以主教含恨败退告终。 待到老教皇身死,路加登王,更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让这位主教“告老还乡”。 现在看来,路加的一时手软,反倒给自己留下了隐患。 “教皇冕下调查蛛丝马迹,搜集到了恶魔遗落的证据。但冕下还未来得及将它公之于众,就惨死于恶魔之手!” 曾经的主教手举神像,高声呼喊。 “路加根本不是王族!这只狡猾的恶魔,用梦境蛊惑人民,玷污光明神的祭坛——而今日,他便会在圣光之下现出原形,当场伏诛!” 随着他的高喊,剧院的角落里奔出数名神甫,与此同时,剧院外的大街小巷里也窜出刺客,围绕住了整座剧院。 隐藏在圣都内部的“隐患”已经全部现出了身形。 望着那熊熊燃烧的金焰,原主教的老脸上露出了笑意。 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丝微小的质疑。 国王的防卫是不是太少了?他成功得是不是太轻易了? 不,不管怎么说,只要落在他的阵法陷阱里,即便是再强大的恶魔也会烧作飞灰…… 剧院中大部分贵族都认识这名主教,心中或多或少产生了动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阵法中央,等待里面那只挣扎着化作原形的恶魔,或者是—— 毫发无伤的国王。 只见圣焰猛地膨胀起来,又骤然向中心收缩,焰光中少年站立的挺拔身影隐约可见。 阵法产生的圣力堪比老教皇的全力一击,在“国王”手中却如玩具一般能被轻易掌控。 他吸纳掉自己身周的圣焰,又召回了散落在剧院角落里的全部圣焰,救下了那些四处逃窜的贵族。 “不、不可能!!”主教的脸仿佛变成了一张脆弱的薄纸,“恶魔怎么能操纵圣力?!你是谁!” “国王”面无表情,庞大的圣焰凝聚成一点,从高空落向主教。 主教在惊恐中焚作灰烬。 “胡言乱语。”“国王”冷斥。 失去了圣力的威胁,安其罗从暗处冒出,手斧迅疾如风,杀掉了剧院内所有的叛徒。 一场叛变轻易被国王制裁了。 潜伏在圣都黑暗中的隐患被清洗一空,某些支持原教廷、对路加这个私生子登位心怀阴谋论的贵族,也在此次事件中闭了嘴。 毕竟他们亲眼看到了“国王”操控圣力,如果不是“国王”出手,他们说不准还要被那万恶的火焰烧得无法自理呢。 回程的路上,国王与他的妹妹一同坐在马车车厢里。 阿芙拉观察着对面的“国王”,有些游移不定。 “兰斯,是你吗?”少女的直觉总是格外准确,“我哥哥他……” “国王”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隐藏着复杂的情绪,如果阿芙拉没看错,甚至还有“嫉妒”。 一道金芒在他眼中闪过,兰斯的意识离开之后,“国王”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痛苦地抱紧了自己。 “咳咳,”贝洛克咳出了一口鲜血,“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承受祂那么强的力量。” 阿芙拉一边为他治愈,一边询问道:“既然危险已经解除了,可以让我哥哥回来了吗?我已经四天半没有见到他了……有些担心。” “陛下会回来的。祂承诺过我。”贝洛克说,“神、神使大概不会欺骗凡人。” “可是,我刚才询问兰斯的时候,他逃避了。”阿芙拉攥着心口的衣襟,“我哥哥对兰斯做了很残酷的事,心里其实还念着他。” “真希望他们之间能好好的啊。” * 同一时间,瑶光塔中,兰斯回神。 一回过神,他便看到路加伸手在他眼前晃,见他没反应,还伸到他鼻前探他的呼吸。 少年上半|身赤|裸,下半|身也只是围着薄被,猩红色的薄被挂在臀|间,更显肤色白皙。 他胸|膛和腰|腹绽放着点点玫瑰红,与左耳的红宝石玫瑰耳钉相比,不知道哪一朵更艳丽。 “兰斯?”路加有一点慌了。 虽然兰斯不是常人,但他变成魅魔后的胃口过分地大,不会把兰斯给吃空了吧…… 他正犹疑,忽然被狠狠搂抱在了怀里。 兰斯的胸怀像铁锁一样难以撼动,路加甚至感到了窒息。 他正想出声询问,却看到无数漆黑的蛇正在兰斯的后心扭曲翻腾,它们的样子变得非常清晰,数量和活力也比刚才翻了十倍不止。 那不是兰斯的力量,而是某种黑魔法或是诅咒…… 刚才是什么激发了诅咒的活力? 路加不知道,在他的视线之外,兰斯前胸心口聚集的黑蛇比背后更盛百倍,它们像海葵一样张开巨口,妄图将少年裹挟、吞噬。 一条条如触手般的蛇缠紧了路加的手臂,盘踞在他的腰|身上,至此不满足,甚至仍在向下蔓延。 黑暗的欲|望是诅咒的最佳养料。 兰斯冰凉的唇|吻在路加脖颈间。 他没有借口再独占他的陛下了。 但是……他还不想放手。 第69章 占有的毒 若有若无的缠绕感袭来, 路加肩头微颤,想回头看那是什么东西,却被兰斯按住了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兰斯?” 兰斯没有回答。 “陛下还想回王宫吗?” 路加身形一滞, 扯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说什么呢, 我当然想回去。不许我离开的一直是你。” 他话音底气不足, 心中更是一片迷茫。 王座本不该属于他。回王宫之后,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戴上那顶王冠吗?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除了他是“兰斯所深爱的路加”以外, 似乎其它都变得虚无缥缈。 路加想找到自身的意义,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他知道, 被关在这座高塔里,是绝对找不到的。 “我想离开这里。”这次他的语气坚定多了。 他失去了身为王子的骄傲,但他还有身为“自己”的骄傲。 眼前天旋地转,转瞬间又有一条黑布罩在他眼上,凭路加现在的身体状况完全无法抵抗。 嘴|唇被封堵,身体的其它部位也传来了绵柔的触感,像是兰斯心口长出的那些无形的蛇。 蛇亮出毒牙,刺破他的皮肤, 注入毒液。 “那到底是什么?兰斯,别,不要……唔。” 兰斯垂眸望着身|下逐渐失去了挣扎的少年。 他的爱是毒, 让陛下上瘾、麻痹、沉溺。 但这样病态的关系,又能持续多久呢。 * 兰斯拥着路加, 做了一个噩梦。 仍然是瑶光塔, 仍然怀抱着他的陛下, 窗外却是大雪纷飞, 怀中少年的身体逐渐冰冷。 路加肤色惨白,红唇仿佛蒙着白霜,生机正从他体内飞速流逝。 而他的双腿……已经消失了大半。 黑魔法正不断吞噬路加的身体,从脚尖开始向上蔓延,再到膝盖,空荡荡的下肢仿佛被空气中一只无形的怪兽齐根咬断。 兰斯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冰凉的泪水顺着他的手臂滑落。 “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了。”路加轻声说。 绝情的话语从他口中吐露,但路加的神色是那么的不舍、伤感,饱含对兰斯的爱意与歉意。 “……好。”兰斯说。 他的灵魂仿佛被铡刀一刀刀剁成齑粉,又摔在海洋里,被海浪裹挟着日复一日地拍击在礁石上。 这是梦。兰斯痛苦地想。他必须醒来。 梦境连接着人的欲|望,是他从人类那里学会的东西。 光明神无法左右对祂而言陌生的梦境,梦境的现任掌控者是黑暗神。 兰斯继续下沉。 他跟随着路加的灵魂,来到了一个对他而言很陌生的世界。 这里的车不用马拉便能向前行驶,楼层建得比圣国的任何宫殿都更高大宏伟。 人们穿着奇怪的装束,他的陛下也是同样。 路加坐在轮椅里。 兰斯的视野中永远是背影,背影,和背影。 他遵守了陛下对他最后的命令。 他就这样在背后看着路加一点点长大,却从来没有让路加见过他一眼。 好在这个世界里有“照片”这种逼真的画像存在,画像可以动起来,变成连续的画面。 满间的暗室里都挂着路加的照片。 满间的暗室里都堆叠着刻录下路加言行举止的胶卷。 还有满室从别人手中高价收购到的、路加拍卖出去的画作。 路加的画作不再明朗,不再如从前般带着细腻的柔风;他的画作变得阴沉压抑,杂乱的线条堆积在囚笼中,仿佛想要突破迷瘴,寻找到光芒。 他的侧脸凉薄、寡淡,性情变得多疑、易怒,再也没有真实的笑容。没有亲人和朋友,就连侍从和家庭医生在他身边也待不满一个月,便被他轰走。 仅仅是做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会从轮椅上摔下来,打碎家中的花瓶。 空无一人的华宅中,路加情绪失控,他捉起碎瓷片,扬起手腕,一次次扎落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 “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死!” 兰斯隔着冰冷的监控摄像头,叫来了家庭医生和救护车。 那是他唯一一次干涉路加的生活。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依约没有再与陛下相见,陛下却陷入了更沉重的苦闷,再也没有快乐过。 过往两世的记忆断断续续,只有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在他梦中闪现,其余遗漏了大半。 其中有一些疑点,就连兰斯也不能窥得真相。 他只知道,第一世的路加死在了高塔中,死在了他怀里,还对他说,“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是他的一己私欲害死了路加,即便转世后忘却前尘,也没有再露出笑容。 而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做了近乎相同的事,几乎将路加的翅膀折断在了鸟笼中。 鸟笼上凌乱的血羽。 头卡在栅栏间、即便死亡也在向往自由的飞鸟。 耳边“哐当”一声巨响,兰斯倏地惊醒,发现怀里已经空了。 路加无措地赤足踩在毛毯上,地下摔着瓷瓶的残片,触目惊心。 兰斯冲过去,将他远远抱离了那些碎瓷片。 “你醒了?”路加被他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我只是不小心打碎了水杯,你不用这么……” 兰斯将他放在床边,不错目地静静注视着他的脸。 路加感觉那眼神又可怕……又可怜。 “你眼底好多红血丝。”他摸着兰斯的脸,“做噩梦了吗?” 兰斯缓缓摇头。 那不是噩梦,那是如噩梦般的真实过往。 欧西里斯可以影响他的梦境,但真实与虚假,他还能分辨得清。 他跪下来,靠在路加膝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从心口诞生的黑蛇剧烈沸腾,几乎淹没了他全身。仿佛自我放弃的溺水者,下沉、下沉,失去了全部的求生欲。 被那些黑影遮挡,路加几乎看不清兰斯的脸。 “这都是些什么,诅咒吗?你怎么会中诅咒……”路加伸手扒开那些黑影,“滚开!” 他眸中略过一道璀璨的紫意,语言化为实质,紫色的诅咒扼住了黑蛇,将它们一条条捏碎。 比起对付兰斯之时的狡猾勇猛,这些黑蛇在面对路加时显然有些萎靡,不敢反击不敢抵抗,躺平任打。 黑蛇退散,兰斯得到了一线喘|息的机会。 路加愕然。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种紫色的符咒,上一次在对抗梦神诅咒的时候,他的语言同样化作了枷锁。 如果再仔细回想,还有几次他的语言莫名其妙阻止了一些事情的发生,只不过那时他看不到魔力,没太留意。 这是……属于魅魔的黑魔法? 他看向那堆碎裂的残片,试探地说了一声:“复原。” 四分五裂的瓷杯组装完整,变成了全新,其中甚至注满了柠檬水。 与此同时,路加感觉体内又有一部分魔力被消耗了。 “这是‘言灵’吗?兰斯,我……” 他兴奋的话语被兰斯堵在了口中。 “不要说。”兰斯的手指点在他唇间,“所有黑魔法都拥有代价,我不想陛下滥用自己的能力,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前世,陛下就一直执着于用言灵复活在异乡亡故的阿芙拉,最后走上了歧途。 “……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路加眸光冷凝下来。 “是的,我在害怕。”兰斯道,“我怕陛下会因此反噬自身,所以才没有如实相告。” 与其面临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的风险,不如从最开始就藏起这只魔盒。 路加垂头注视着他,忽然就生不起什么气了。 兰斯跪在他膝前,白衣银发,皮肤也是冷白,仿佛从纯白中诞生,只有嘴唇和眼睛拥有颜色。 嘴唇被咬成粉色,带着尖尖的牙印;眼眶泛红,森绿的眼瞳中仿佛藏着一只怪兽,但那怪兽自己为自己戴上了口套与枷锁,囚困在最深处。 不染尘俗,唯独染上了路加的颜色。 为了路加而疯狂,又将疯狂深深隐忍。 “陛下要向我承诺,永远不要试图用‘言灵’复活已经死去的人类。那是连光明神都无法主宰的权能。” 兰斯握着路加的手,静了许久,嘴角轻轻牵起一个苦涩的笑。 “作为交换……我会送陛下回王宫。” 他轻易地放弃了囚禁。 轻易得太过反常。 “好,”路加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承诺。” 得知可以离开囚笼的消息,路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迫不及待。 他觉得兰斯身上隐隐传来了危险的讯息,他却不知道那危险从何而来。 他一边为兰斯驱除心脏里的诅咒,一边静静地思考。 刚得知自己拥有“言灵”的能力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前世的记忆里,兰斯封禁了他的口|舌。 剥夺他语言的能力,或许就是为了防止他反抗。 但路加转念一想,恶魔无法影响到王室血脉,更何况兰斯还是光明神的“宝物”,更不会受魅魔的“言灵”操控。 那么,兰斯封禁他语言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另外——如果前世和此世的事情走向相似,兰斯待他这么温柔,即便他心有愤懑不甘,又何至于绝望? 他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 兰斯亲手横抱着路加,走过了瑶光塔旋转向下的几千枚台阶。 黑暗、漫长,没有烛火,看不见尽头。 兰斯淡淡讲述着他在遇到路加以前的事,讲述他对路加的印象转变。 他还讲述了他如何隐瞒路加得到了瑶光塔和图书馆,如何装作“神使”,如何用圣力创造出另一个“兰斯”,代替他本人前往西北出战。 好的、不好的。光明的,阴暗的。不管会引路加欢笑,还是引路加愤怒。兰斯全都清清楚楚地向他坦诚,再没有嫌隙和遗憾。 ——就像向神做最后的忏悔。 路加搂着他的脖颈,心中生起不安。 “你……还要去西北打仗吗?” “这是陛下的命令,我不敢不从。” “……嗯。” 挽留的话堵在了口中。 “我不会再驱逐你了。”路加最后说。 他真正想说的是“留在我身边”。 瑶光塔太高,他们在里面就像走了一辈子。 浅浅的金芒从兰斯手中流入路加的后脑,路加渐渐感到了困意。 一滴冰凉的液体打在他脸颊上,他强行想要睁开眼睛,意识却被拉入黑暗。 后来,路加便睡在了王宫的床上。 兰斯站在他床边,话音轻得像一首童谣。 “如果我在这里一日,我便一日想要见到他,想要独吞他的全部视线。” “我会忍不住再次束缚他的自由,重蹈覆辙,一次次重新来过,一次次走向毁灭。” “为了他,我不能存在。” 兰斯抚向心口的诅咒,黑蛇习惯性地缠上了他的手指。 不知不觉,那诅咒早已成为了他灵魂的一部分,他们仿佛天生便合该为一体,催生、克制,相互反噬。 诅咒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欲|望。 “欧西里斯。”他叫出黑暗神|的名字,“让我消失,这也是你的愿望,对吗?” “抹消我的存在,我不会反抗。” 第70章 神行千里 “抹消我的存在, 我不会反抗。” 兰斯神情淡淡,向虚空中某处说道。 一串冷笑声响起,欧西里斯踏着优雅的步伐走进卧室, 跳上了床, 露出轻蔑的神情。 “想死, 就自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死。想骗我动手?你想让我承受路加的恨意?” 兰斯低下头,看向床上那只高贵的……拥有高贵的黑色皮毛的胖黑猫。 他冰冷的眼神划过一丝庆幸。 有这样一位黑暗神在陛下身边,或许能让陛下免于孤独吧。 “你认识光明神吗?”兰斯问, “祂叫什么。” “‘神’。”欧西里斯显然不太情愿喊光明神|的名字。 兰斯迟疑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神”就是光明神|的名字。 人们以祂的名字作为最高崇拜对象, 后来诞生的信仰精神体,都以祂的名字为后缀, 以尊其高贵。 “陛下说我是神的‘宝物’。”兰斯问, “我是什么?” 欧西里斯舔舔爪子道:“你是祂在人间行走时生长出的衍生物。对于神来说多余的东西……也是有利可图的东西。” 兰斯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 “你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 别留一丝痕迹。”欧西里斯弓起背吓唬他, “敢让路加再流一滴眼泪,即便你有了神当靠山, 我也要把你揪出来揍。” “……他不会记得我。”兰斯缓缓跪在路加床边。 欧西里斯警觉:“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祂忽然感到了危险,本能地炸毛, 可惜已经晚了。一只猫笼凭空出现, 将祂困了起来。 欧西里斯两爪扒着铁栏杆,鼻吻挤在铁栏杆之间, 眼睛都被挤得变了形。 祂眼睁睁地看到自家孩子被光明神家的混账又按着来了一个难舍难分的深|吻。 虽然, 之前的三天三夜里, 祂已经眼睁睁看过上百遍了, 但还是看一次气昏厥一次。 这该死的混账!! 该死的混账彻底离开了, 不知道去了哪里。 欧西里斯蹲在笼子里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到了阿芙拉。 阿芙拉因为挂念哥哥,常常进国王的卧室里看一眼,每次都只能失望而归。 这次她发出了惊喜的呼声。 “哥哥回来了!” * 路加回归了他身为国王的生活。 阿芙拉亲口描述了那天剧院里发生了什么,看着路加全然懵懂的表情,她非常惊讶。 “哥哥不知道?我以为兰斯和你商量好了,结果他甚至没告诉你?” “事实上,‘找替身保护我’只是他用来敷衍你们的借口,他只是想……” 路加摇了摇头,感觉不适合在妹妹面前说出口。 他一摇头,左耳的两枚玫瑰红宝石便粼粼闪动,衬得他容貌更华美娇贵。 “真好看,和哥哥特别搭。”阿芙拉伸手摸了一下,“是兰斯送给哥哥的吗?” “算是。”路加心中升起复杂的滋味,“兰斯他……没有回来吗?” “没有人见过他。我来的时候,就只看见哥哥躺在床上了。” “嗯。”路加心中空落。 兰斯临别前行为举止反常,他有些放心不下。 不过,在这之前…… “阿芙拉,我想和你坦诚一些事。”路加轻轻抓住少女的手,“我是半恶魔。我不是你的亲哥哥,兰斯才是。” 阿芙拉惊讶地睁大双眼。 路加将欧西里斯附身和互换婴儿的事娓娓道来。 “你对恶魔的宽容是我向你坦诚的勇气。”他微微苦笑,“你和兰斯才是王族的直系后裔,王座和王冠也本应该属于你们……是我此前太执着了。” “不,”阿芙拉打断他,“只有哥哥才配得上这顶王冠!我和兰斯根本志不在此,也没有像哥哥一样为子民做出努力和牺牲。”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一直是那么做的——认真地做子民们的王子……认真地做我的哥哥。” 路加抿紧唇,眸光闪动,接受了阿芙拉的拥抱。 “不论血缘。路加永远都是我最亲爱的哥哥。”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产生了刺激,午夜梦回时,路加又记起了更多有关前世阿芙拉的事。 那时蛮族来使抵达圣都,王后忽然宣布要将阿芙拉远嫁异国,路加全无准备,力量又不够强大,没能阻止这场联姻。 临行前,阿芙拉语声温柔,牵着他的手,向他列出了联姻的种种好处。 说她终于不用在王后身边再忍受她的恶语;说她很开心能去蛮族为光明神传教;说等她成为部族的族长夫人之后,能帮到路加…… 路加被她说服了。他甚至产生了“妹妹远嫁后说不准会过得更好”的侥幸心理。 他满怀希望地送走了阿芙拉。 然后迎来了迟来的死讯。 从前所有的笑语都化作懊悔成倍地反噬于他,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说梦话,并在某次说梦话的时候发现了“言灵”的能力。 之后便是支开兰斯,脚踏鲜血夺得王位,与宫人纵酒狂欢,不断积累提升魅魔的力量。 他引诱了太多少年少女堕落,引起了教廷的警惕与怀疑,引发了贵族的敌意,造成了民众的反感。 他是暴君。 兰斯“背叛”了他,制止了他无休止的放纵。 关在高塔之上,封住他的“言灵”,以免他的梦呓会无意间伤害自己,或者因为消耗过度而反噬。 他是失败的王,失败的哥哥,失败的恋人。 那时的路加早已心灰意冷。 他趁兰斯平息教廷叛乱时突破了禁言术,以自己作为代价用“言灵”复活阿芙拉,却只复活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肉|身。 将死之际,他看到兰斯哭了。 不理凡俗的神,竟然也会为了一只半恶魔而哭泣。 路加心痛如绞。 “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不相见,他就不会拖累兰斯;不相见,就不会引兰斯心力交瘁,为他落泪。 或许兰斯能向其它人学会喜欢,与那个人互相给予温暖…… 路加夜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湿了大半。 最后那句话是他当时真心所想,但现在回忆起来,太伤人了。 ……与他分离,是兰斯最大的恐惧啊。 路加再也坐不住,翻身下床,穿着睡衣赤脚就跑去了阿芙拉的卧室。 “我要离开王宫一趟。”他说。 “……什么?”阿芙拉迷迷糊糊地还以为在做梦。 “你已经有了承担王冠重担的能力。如果有意成为女王便做,觉得太累就扶持旁系……总之,王权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懂的就问安其罗,我所有的势力也会帮助你。” 路加的眼眸中闪耀着火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心下一松。 他想要抛下一切,奔赴向兰斯。 “哥哥在说什么?”阿芙拉察觉了什么,“离开之后,就不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路加轻轻一笑。 兰斯爱他,想独占他,那样偏执的爱让之前的路加感到畏惧。 可是那只与独行于人类之外的大怪兽,也是会为他伤心流泪的大怪兽啊。 它有些笨拙,还没学会如何与人类相处,如何温柔地爱。 但它已经为路加付出了太多。 路加理所当然地享受兰斯的付出,意识到那份爱意的昂贵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亏欠到无法还清。 路加细想,自己所能给予兰斯的,也只有更多的耐心,更长的时间,还有更强的感情的安全感。 直到他们能一起融入人类。 路加穿好了行装,正想走出卧室,后衣摆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回头一看,被他冷落多时的胖黑猫正咬着他的后衣摆,用全身的重量拖住不许他走。 “你到底是猫还是狗啊,还咬人。”路加哭笑不得。 胖黑猫想阻止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路加只好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想和它认真道别,并留意到了它紫色的眼睛。 从前,他从来没有将这只又胖又老的猫和傲慢优雅的黑暗神联系在一起,但经历过高塔之后,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诡异的猜测。 “你该不会是欧西里斯吧……” 路加刚说出来便觉得这猜测很可笑,然后,他发现胖黑猫听到这话之后立刻僵住了。 一人一猫,诡异对视。 路加满脑子都是“这不可能!”“荒谬!”,奈何欧西里斯没绷住,异常的反应直接全招了。 路加暗中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冷漠地扯出欧西里斯口中沾了猫口水的衣摆。 欧西里斯亡羊补牢地装猫,“喵喵”翻起了肚皮。 “别装了。难道你还想等我叫你一声‘妈妈’不成。”路加冷冷道。 亲子二人双双被一声“妈妈”雷得头皮发麻,欧西里斯更是直接炸毛炸成了蓬松的狮子。 “既然不想离开我,那就和我一起上路吧。”路加冷笑着把胖猫抱了起来,“这样我也不用找额外的人选护送我了。” “逆子!松开我!”胖黑猫踢蹬胖短腿,“狗才要护送你去找那个混账!” “你怕了?”路加嘲讽一笑,“也是,你连飞上瑶光塔偷窥我都得费劲千辛万苦,连兰斯的一个小法术都破不开,当然会害怕。” “怕?怎么可能!我可是能令众生都颤栗不已的黑暗神——快放我下来,否则我会让你遭受最痛苦的折磨——” 听着欧西里斯发出威胁,路加竟一点也不畏惧了。 毕竟这只是一只胖黑猫。 只是一个附身各种小动物想要救他出来的……母亲。 路加的心脏颤了颤。 欧西里斯却把他的沉默,当做了对祂能力不信任的表现。 儿子怎么能觉得祂弱小无法依靠呢? 不开心。 “不就是送你去西北吗?轻而易举。”欧西里斯得意地说,“去找一匹最俊美的马,保证你能最快速、最安全地抵达前线。” 路加依照祂的要求牵来了自己的马。 他本以为欧西里斯答应他和他一起上路,正欲抱起胖黑猫,忽然发觉自己搞错了什么。 “愣着干什么,快上来。”黑暗神催促他。 路加回头,发觉黑骏马的眼睛变成了紫色。 欧西里斯,黑暗神亲自认定的最俊美的马,将担任他旅程的坐骑。 路加:“……” 第71章 神与人性 摘下王冠的国王在荒野中策马驰骋。 千里之外, 银发圣骑士连破三城,在叛党最后的堡垒前拔|出剑锋,重兵压于城下。 箭雨纷纷而下, 圣国的步兵以盾牌相挡,待箭势稍弱便手举盾牌向城墙逼近。 城墙上, 一名弓箭手正从背后取箭, 忽觉眼前天旋地转,被砍断的头颅掉出了墙垛。 身穿银色战铠的骑士只身出现在敌方城墙上, 犹如一点光芒落在黑黝黝的敌军中。 “是伪王的契约骑士——” 接连又是几朵血花喷溅,叛党怒吼着将攻击对象转向兰斯, 兰斯抬起一手, 金芒暴涨, 吞噬了向他袭来的锐器和敌人,所过之处,齑粉不留。 叛党无意识地放下了武器, 向着飞速蔓延的圣光喃喃。 “怪物……” 然后他就永远消失在了圣光里。 因一人之力, 城墙上的弓箭手全军覆没。 攻城梯搭上, 圣国的军队爬上城墙与已落颓态的叛党厮杀,壮士们扛着攻城锤撞开了城门,怒吼着迎向最后的守备军。 城陷。 只在半个小时之间。 兰斯提着弗罗门斯家族最后一人的头颅, 在麾下军兵们的吼叫声中,将之投进了熊熊烈火。 他隐没于胜利的狂欢中,悄然离开了人群。 星空下的荒原星星点点落满紫色的蓟花, 兰斯随便寻了一处, 疲惫地躺下。 他手心里握着剩下的两粒红玫瑰耳钉。 ……不知道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兰斯不敢动用陛下身边的耳目, 他怕再多看一眼, 便再也不舍得离开。 他摩|挲着手心里的玫瑰钉, 最后将它们钉在了自己右耳与路加同样的位置上。 他无声叹了口气。 既然准备好了要彻底消失,为什么还要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 兰斯闭上了眼。 “神。”他在心中呼唤。 晴朗的夜空忽然风起云涌,厚重的浓云汇聚成一点,盘旋着向大地降落。而在那云层深处隐隐有金光闪现,如雷霆,或者是阳光。 路加抬手遮挡急雨,望见了远方的奇景,心中纳罕不已。 胯|下的黑骏马奔腾的动作猛然一错,差点将他摔下马背。 “怎么了?欧西里斯。” “……光明神降世。”欧西里斯自言自语着,嗓音里带着一丝茫然无措,“祂回来了,祂竟然回来了,兰斯那家伙竟然真的那么做了……” “兰斯?”路加捕捉到了重点,“他打算做什么?你知道什么?” 欧西里斯加快了奔腾的速度,沉默了半晌才问:“你真的那么想和他在一起吗?非他不可?” 欧西里斯厌恶光明神,厌恶兰斯,这件事路加心知肚明。 祂曾做出各种努力来拆散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认真询问路加本人的看法。 “是的,非他不可。”路加给出了坚定的答案。 欧西里斯心中一哂。 算了,他的孩子开心就好。管祂要救的是什么人,为了路加,祂就会尽力。 “……那就希望我们能赶得上。”骏马四蹄黑雾拂动,再次加速,“扶稳!” 路加全身都趴伏在马背上,感受疾风从脸侧割过。荒野上的蓟花被马蹄踏碎,飘舞着紫色的细碎花瓣。 “你还没说兰斯想要做什么。”他问。 欧西里斯眼中映照着滚滚浓云。 “他要将自己,献祭于神。” 蓟花,花瓣如针刺,花叶如针刺。 心如针刺之苦。 在兰斯的最后一次呼吸里,他嗅闻到了风中浅浅的花香。 在一片纯白的虚空中,他感受到了自己。 兰斯的灵魂浮于纯白的空间里,空间仿佛是一个球形,又仿佛没有边缘,远方涌动着飘渺的白雾。 这个空间本身就是光明神。 而光明神之外,是只有意识体能存在的“天国”。 白雾如绸带般缭绕在兰斯身边,通过接触时的信息互换,学会了人类现在的语言。 “我几乎不认识你了。”祂说。 祂学习了近似于路加的声线,因为祂得知这样的声线更易于说服兰斯。 “我想彻底抹消我的存在。”兰斯淡淡地说,“我过去存在的痕迹,我的现在,我的将来。” 更多的白丝绸带飘然而至,环绕在他身周。绸带与神魂相连,信息在神魂之间互换。 “回来吧,回到我的神魂里来。”神说,“感谢你为我搜集人类的情报……” 祂叫破兰斯的真实身份:“我的‘人性’。” 兰斯并不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感到惊讶。 “人性”,光明神在人间流连时意外诞生的衍生物,神畏惧陌生的“人性”,不需要“人性”,同时也深深渴望着知晓人性到底是什么。 于是祂将自己神魂上那一抹幼小的衍生物分割下来,投入人间,想要它代替自己学会人类的感情。 脐带剪断,分离出去的神魂逐渐成为了独立的个体,与祂断了联系。 现在,祂的“人性”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不过对于神来说,已经足够了。 祂要回收祂的神魂。 绸带末端分出细密的丝岔,宛如菌丝般黏连兰斯的神魂。根植于他心口的黑蛇剧烈反抗,但那反抗也在逐渐变得微弱。 兰斯知道,等到连接完全建立,“兰斯”这个人的意识就不复存在,他将回归光明神,成为神的一部分。 有关路加的记忆、欲望、感情……全都不再属于他。 还是难以割舍。 他听到了远方的呼喊。 “……兰斯……兰斯……醒醒……” ——是陛下。 兰斯的自我意识忽然变得强烈起来,心口的黑蛇帮助他挣脱了光明神的菌丝。 他回眸一看,只见路加正抱着他的身躯,两具身体在风暴中紧紧相贴,狂风吹得少年满头金发凌乱飞舞。 “兰斯,我来找你了。” 路加的声音裹挟在风中非常细小,却清晰可闻。 “兰斯,你回来,你做的那些错事还没有得到我的原谅,怎么能现在就逃跑。” 他搂着那具失去呼吸的身躯,喉间哽咽。 “我想你在我身边,无论怎样都好……” 兰斯捂住了胸口,仿佛那里有一颗心脏在剧烈搏动,将生命的血液送向全身。 而全身的每一个分子都在向他呼喊:他想回去。 回去,不管不顾地回到路加身边去。 兰斯扯断了他和光明神之间的纽带,向自己的身躯奔去。 光明神才刚凝聚出一副肖似兰斯的人类形态,还未化出五官,便因为纽带的断裂,被迫终止了化形。 祂只尝到了一点,但仅仅是一点,祂便意识到“人性”曾体会过多么新鲜而美味的感情。 “你……想走。”祂对兰斯说,“你不能走。” 他的语调一直很冰冷单纯,像是没有感情的孩童。而在这一次,却泄露出了一丝慌张。 祂好想要“人性”所获得的感情。 无数绸带与丝线从没有面孔的神明身后飞出,缠住了兰斯的神魂。 “我不愿意与你分享‘我的’感情。”兰斯说,“从你割舍我之后,我便不再是你的一部分,去留是我的自由。” “不。”光明神的语调重新平静下来,“你答应过我,要将自己献祭于我。” “……我从不记得我与你有过这样的约定。”兰斯说。 “忘了吗?路加死后,你跟随他的灵魂前往另一个世界,但那个世界没有让你满意。” 光明神仔细地与他说理。 “于是你请求我的帮助,让时间重新开始,让你们弥补曾经的过失——作为回报,你要在时间结束之后归于我的怀抱,成为我的一部分。” “路加获得了他的王位。你获得了路加的感情。所以时间结束了。” 白绸在光明神身后化作纯白的羽翼,祂向兰斯飘飞而来。 “因为这个约定,就算你没有呼唤我,不久之后,我也会主动召回你。” 说完之后,祂轻微地侧过头,仿佛被什么打搅,在寻找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一团黑雾撞破了纯白空间,黑色的人影淡淡浮现。 不,那是恶魔。 足以遮天蔽日的恶魔之翼,纹路绚丽的山羊角,羊蹄与羊尾。 蝠翼展开,露出了欧西里斯邪肆的脸。 祂尖锐的黑指甲斩断了兰斯身周的绸缎,恶魔翼猛扇一下,将他吹向现世。 “欧西里斯。”光明神抬起祂空洞的眼,“不要妨碍我。” 红舌舔过黑指甲,欧西里斯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蔑然道:“你这懦弱的性格,过了几万年都没有变。” “为什么这样说?”光明神歪头。 “你因畏惧人类而逃避现世,觊觎人类情感的甘美,却又不敢亲自承担苦痛。”欧西里斯冷笑道,“你不是想了解人吗?我可以告诉你,人类是向欲望奔赴的种族,他们从来都不会不劳而获。” 光明神不为所动,叹道:“欧西里斯,与人类过家家的游戏,你已经陷得太深了。” “你嫉妒我有儿子。”欧西里斯一笑,目光陡然变得锋利,“早就想说了,你一直用我儿子的声音,是也想喊我爸爸么——” 祂边说边振翅向光明神俯冲而去,霎时间一黑一白相互缠绕,如两颗相伴的流星般刺破长夜,在天国中翻腾不止。 欧西里斯生来便是神明,现世只会束缚祂的力量,在虚空中与另一位神明对抗才能发挥出祂的全部实力。 兰斯对于祂们这些古神而言,只是一缕初生的柔弱神魂,甚至连神都算不上。现世能占到便宜,在天国却还太稚嫩了。 欧西里斯暗中咬牙。 虽然祂远不如光明神强大,但现在只有祂能帮助这两个孩子。 拼一把。 天国之下。 兰斯继续向现世坠落。 路加耳边“叮铃”作响,他在狂风中微微睁开眼,才发现兰斯右耳和他自己左耳的红宝石玫瑰相撞,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冥冥中他感到了什么,仰头向天空看去。 ……在那云层之上,好像也有一个兰斯,只是肉眼无法看到。 兰斯的身躯活着却叫不醒,欧西里斯也突然消失了。 会不会他们的神魂就在上方? 路加凭借自己的直觉和推断,向上伸出手。 “兰斯?” “嗯,我在。” 神魂状态的兰斯与他对上了视线,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 他们心有灵犀,向着对方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他们手指相触的前一秒,纯白绸带纷卷而下,探入现世,卷走了兰斯的神魂。 一团黑烟从空中疾速坠落,如陨石般砸向地面。 欧西里斯败了,败给了唯一的创世神。 路加瞳孔骤缩,他感觉兰斯刚才就近在咫尺,却突然间离他越来越远,就像被什么东西抢走了一般。 “他要将自己,献祭于神”……欧西里斯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个抢走兰斯的东西,是光明神? 路加脸色苍白。 虽说兰斯是属于光明神的宝物,但他刚才分明感觉到,兰斯在向他奔来,兰斯根本不愿意回去! ——在神面前,他能做什么? 对于神,他很弱小。 但为了兰斯,他必须强大。 一股暖流冲入路加的心脏,给了他与神对抗的勇气。 “我最恨别人抢我的东西。”他咬牙扯起嘴角,“即便是神也不可以。” 他跪在地上,搂抱着兰斯的身躯,手指梳理着他的银发。 “兰斯,小时候我救过你的命,所以你的性命独属于我。”他傲慢地宣誓,又温柔地吻上兰斯的眉间,“现在,我要你的灵魂也独属于我。” 路加抬起眼仰望虚空,眼神坚毅自信,浓郁的紫色主宰了他的整个虹膜。 魅魔的魔力调动到最高。 “回来吧,兰斯。” “——我不许你离开。” 他的语言化作言灵向上腾升,宛如藤蔓盘绕参天巨木,以白绸为养料越长越强大,咬断白绸,劫走了兰斯的灵魂。 光明神神情冷漠,再度放出神力,那些白绸触碰到言灵时却突然枯萎,竟让言灵直接突入了天国。 光明神神色不变,以手掌相抵。 然后祂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祂被路加的言灵烫伤了。 灼热、猛烈、可以毁灭一切、可以牺牲一切。 那是“爱”——与兰斯短暂相连时获取的信息这么告诉祂。 太陌生了。为什么祂所创造的世界,拥有了祂不了解的东西? ……好可怕。 光明神卷起纯白羽翼极力躲避,就像上一次祂畏惧于人类的欲望一般,切断了天国与现世的联系,逃离了这个世界。 上一次逃离用了祂上万年的时间回归,这一次又不知道要多久。 狂风浓云消退,夜空重新变得澄澈。 荒野被夷为平地,无数蓟花被连根拔起,碎作尘泥。 兰斯的神魂重归肉|体,接住了倒下的路加,精纯的治愈圣力淌入他的血肉。 路加口鼻出血,全身痛得抽搐,漂亮的眼睛一片灰暗。 “你和我发过誓!”兰斯哑声低吼,“你发誓不会用言灵来复活已死之人!” 路加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疼得笑不出来。 “你……又没有死……” “我只是想……抢……抢回你……” 他没有用言灵复活已死之人,却做了更越界的事——他以凡人之躯,试图与创世神抢夺灵魂。 而且他成功了。 ……这大概是死几百次都能吹嘘的光辉事迹吧。 路加苦中作乐地想。 复活死人的代价是付出生命。 不知道干涉灵魂,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路加逐渐听不清兰斯在说什么,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了。 “我……” 他想说,上一世对不起,说了那样重的话。 其实他很想和兰斯永永远远地待在一起。 但他无法再开口了。 路加彻底陷入了黑暗。 就像穿越一个漫长的梦,他的灵魂在黑暗中跋涉,越来越疲惫,几乎要陷入沉眠。 他仅凭一股执念,坚持着没有被困意打败,终于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个光点。 如同在沙漠中发现一片绿洲,路加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光点飘去。 天光大亮。 路加长长吸了一口气,感觉灵魂又落回了肉|体,周围是真实而绚烂的色彩。 他坐在轮椅上,双腿带着从出生起就有的残疾,还有用碎瓷片自残时落下的疤痕。 他手握着带刺的玫瑰,一滴血珠从伤口流下。 枯败的庭园,破旧的古老府邸。 还有一个赠予他这座府邸与羊皮卷的已逝者。 路加……回到了现代。 第72章 三世情缘 清晨, 荒野漫起了薄雾。 黑骏马躺在稀疏的野草间,它打了个响鼻,无神的眼睛忽然变成了紫色, 从草地里爬了起来。 在和光明神的战斗中,欧西里斯负了伤,但未伤及根本。祂浑浑噩噩地昏迷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 荒野上安静无声,光明神已经离开了。 看样子, 他们还是没能阻止神夺走兰斯。 这样也未尝不好…… 薄雾中缓缓行来一个人影, 欧西里斯眯起眼, 骇然发觉,缓步行走的人是兰斯, 而兰斯怀中抱着的那个少年,却软软地垂着手脚,了无生机。 “……路加。”欧西里斯喃喃,“路加!” “他用言灵从光明神手中夺回了我。我治好了他, 他活着, 但是……醒不过来。” 兰斯踉跄了一下,抱着路加,摔跪在了欧西里斯面前。 他眼神空洞:“陛下的灵魂从这里消失了。” 夺回灵魂的代价是失去自己的灵魂。 兰斯不知道现在路加的灵魂是否在黑暗中漂泊,是否转生, 或者……是否已经彻底消散。 欧西里斯发出一长串呜咽。 祂围着两人不停转着圈, 很多次扬起马蹄,就要踩落在兰斯身上,又收了回去, 狠狠踏在地上, 溅起尘土。 兰斯一寸寸抚摸过路加的肌肤, 与他十指相交。少年的手指一如既往地柔软,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戒指消失了。”兰斯握着他的手说。 衔尾蛇戒指,那是黑暗神的圣物,欧西里斯之戒,可以将欲望转化成生命力。 本该只有欧西里斯才能摘下的戒指,却不翼而飞。 欧西里斯望着路加空荡荡的手指,思索片刻,忽然激动道:“路加的灵魂没有泯灭!他还在其它什么地方……” “什么?”兰斯双眸中多了一线希望。 “这枚戒指与我相伴而生,拥有无穷的神力。路加出生时身体虚弱,患有腿疾,我便将它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中,从他灵魂中的欲望摄取能量,转化成生命力,为他维持健康的身体。” 因为吞食欲望,衔尾蛇戒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魅魔的欲望,延后并缓解了路加的魅魔化症状。 路加和兰斯都以为戒指是用来掩藏恶魔身份的,没想到它最初的用途,是用来维持生命。 “你说戒指与陛下的灵魂相连,也就是说……” “没错。”欧西里斯道,“如果路加的灵魂消散,戒指会自动脱落,重新回到我手里。现在看来,戒指应该跟随他一起漂泊到了远方,并落在了另一个肉|身上。” 兰斯问:“你能感觉到戒指的位置吗?” 过了一会儿欧西里斯才焦躁地甩了几下马尾:“我被‘时间之墙’阻隔了。路加或许去了其它时间线。” 兰斯微怔。 在与光明神的短暂连接中,他获取到了一些有关祂的信息。 在众神之中,只有创世神能干涉时间,是祂满足了兰斯的愿望,亲手创建了现在这一条时间线,并将兰斯和路加的灵魂从现代投入这里。 如果说衔尾蛇戒跟随路加去往了另一条时间线,那么路加……很可能回到了“现代”的身体。 “我知道陛下在哪里了。”兰斯翠绿的双眸重新燃起了光芒。 他向欧西里斯诉说了他和路加的三世过往,以及之间的来龙去脉。过程中,欧西里斯数次勃然大怒想要揍兰斯,又十分自责自己从前没能帮到路加,想揍自己。 最后祂建议:“你可以尝试沿着路加的轨迹前往那条时间线,回到那条时间线里你的身躯上。” 闻言兰斯一顿,神色黯然。 “那条时间线里的‘我’……早已不在了。” * 现代。 路加在府邸的藏书室里,捡起了那本以兰斯为主角的羊皮卷。 神王的史诗,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有了它,路加才能未卜先知,多次化险为夷,最后弥补了有关妹妹的遗憾。 多么巧合,不是吗? 所继承的遗产与他的王子府邸丝毫不差,在穿越前,又被人刻意引导,读了这部英雄史诗。 他一直怀疑有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场穿越,怀疑有人在暗中窥视他。 仔细想来,两年前他躁郁症发作自残的时候,也是莫名有人叫来了救护车。 那个藏在暗中的人,一直想要保护他。 ……兰斯,也曾来过这个世界吗? 路加收起羊皮卷,抬头看向府邸留下的负责人,那个联系他转移房屋所属权、又引他读这本羊皮卷的人。 那是一位年迈的管家,眼神老实忠厚,眼睛里面没什么秘密,看起来只是一个单纯的传话者。 “这座宅邸的原主人是谁?我想见他。”路加说。 “……先生,很抱歉,布莱克·查理曼先生已经在三天前过世了。”老管家恭敬道,“他的遗嘱写到让我将祖宅与羊皮卷呈送给您。” 路加稍感失望。 是了,那个人是叫布莱克,他的远房亲戚。既然是遗产,也说明这个人已经去世了。 “我可以看看布莱克·查理曼先生的族谱吗?”他问。 “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您。”老管家鞠了一躬,从书架上翻找出一本厚厚的族谱。 族谱中绘着一棵巨大的家族树,从家族树中可以看到,这一支查理曼家族是从三百多年以前独立出主家,路加沿着家族树一个个看下去,没有一个名字与兰斯相似。 而且,每一个人的生母都没有记载在家族树上。一位家主死后,立刻有一位新的年轻子嗣接替他,如此单线延伸,一直到了现代。 “有他们的画像或者相片吗?”他问。 “很抱歉,先生。”老管家说,“所有的遗留的画像都在战争和迁徙中遗失了。” “就连布莱克·查理曼也没有相片?” “他并不喜欢给自己照相。”管家说。 路加皱眉。 太奇怪了。这些人藏起脸,为了隐藏什么? “不过……”管家峰回路转道,“布莱克先生有一副自画像,放在这座府邸里,先生没有具体告诉我它在哪里。” “布莱克·查理曼会绘画?” “是的,他爱好绘画与摄影。” 路加思索了一下,道:“带我去一个地方。” 在他的指挥下,老管家将他推到户外,穿过荒芜的花园,来到宅邸脚边一间石质的平房外。 在圣国,这里是兰斯的私人画室。 他们曾在共同的生日之夜里饮酒作乐,酒意熏然间,互送最珍贵的生日礼物……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门是锁着的。 管家为难:“这是布莱克先生的私人房间,我没有这里的钥匙……” 路加看向门边的装饰吊灯:“去那里找一下。” 老管家果然在吊灯里找到了钥匙,他惊奇地多看了一眼宅邸未来的主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 路加暗中握紧了拳头。 ……藏钥匙的地点和兰斯一样。 房门悠悠晃开,里面没有灯,老管家打开手电筒,顿时吃了一惊。 四面墙壁上全都挂着肖像画,画中的主人公就是他眼前的这个坐轮椅的少年,只不过穿着奇装异服,风格古典,像是历史中的王子。 一笔一画,诉说着浓烈缱绻的爱意。 老管家看看画,再看看路加,有些慌张。 他从来没见过布莱克与这位路加先生有什么交情,怎么私底下做出了这种出格的事?……他的新主人会不会多想? 路加望着那些画作,久久没有出声。 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有力气坐在轮椅上。 “检查角落,找找有没有暗室。”路加轻声说,嗓音有些沙哑。 通往地下暗室的门并不难找,老管家拉开暗门,将路加推了下去。 路加注意到,台阶刻意做成了斜面,宽度正好能够他的轮椅通过。 他察觉到地下室隐隐笼罩着红光,立刻道:“不要开手电筒。” 暗红的光线不会损坏相片纸的显影,但手电筒的光线会。 这是一间用来洗照片的暗房,暗红的光辉下,水池、相纸、裁纸刀、瓶瓶罐罐……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得非常整洁。 而在墙壁上,贴着满满的照片。 全部都是路加。 从小到大,喜怒悲欢,最精彩最难以忘怀的时刻贴在墙上,下面则摆放着一摞摞相册。 有一个人曾在这里,暗中窥视了路加的人生。 照下来,亲手洗印,筛选。一次次观看,将所有的细节熟记于心。 记录下路加的整个生命——这个没有兰斯存在过的生命。 因为那个最后的命令,兰斯不干涉、不插手,远远离开,作为彻底的旁观者,以全身心投入观察。 他做到了。 “查理曼先生。”老管家出声,“我找到了这个。” 路加从惴惴不安的老人手中接过了一本日记,还有一卷画像。 画像中是兰斯,西装笔挺,银发垂于后腰,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礼貌,像一名教授。 是路加想象过的,兰斯在现代会有的模样。 他翻开了日记。 [陛下刚才所看到的那些,就是我全部的罪证了。] 熟悉的字迹和语气,让路加鼻子一酸。 [我在这个世界等待了三百年,才等到了陛下降生。我向您坦诚全部的罪证,希望您能原谅我无法自控的思念。] [很抱歉,我还是无法做到完全不见您。] [同样也很抱歉……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让您满意,被黑魔法反噬的双腿关乎灵魂,我无法治愈,也无法让您过得开心。] 路加捂住了口鼻,手轻轻颤抖。 他难以想象,当兰斯从远方看到他自残、却无能为力时,会是多么心痛。 [我思考了很久,有关您为什么不开心,最后得出了答案。] [您不属于这里。只有回到最初的起点,重新开始,才能再次看到您的笑容。] [于是我和神做了一个交易。] [健康和亲人,都希望您能拥有。] [以及,希望那本历史书能帮到您。] 到这里便结束了。 厚厚的一本日记,却只有末尾几页写着简短的字迹。路加仿佛看到兰斯写完了整本日记,又一页一页删成空白,就像兰斯本人的生命一般,被删除到空白。 或许在那末尾之后兰斯还倾诉了什么,不断删删减减,最后只留下了充满克制的歉意与祝福。 其实,按照兰斯的安排,路加根本没有可能看到这本日记。 当兰斯用克制的笔锋,将信写给一个终究看不到这封信的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路加捧着日记与自画像,默然不语。 寂静的地下空间里,老管家越来越胆寒。 他今天才知道,他服侍的上一任雇主竟然是一个偷窥变态,偷窥对象还是现任雇主。 即便换作一个懦弱的人,都会因隐私被侵犯而勃然大怒,更何况而这位路加·查理曼先生向来相传脾气暴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沉默中爆发。 老管家胆战心惊了半晌,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啜泣。 路加在哭。 同时又在笑。 他又笑又哭,眼泪划过扬起的唇角,很开心,又像伤心到极致。 他很开心,因为在这个他以为所有人都厌恶他的现代世界里,一直一直都有一个人,偷偷地爱着他。 但他知道得太晚了。 “请……”路加抬起了满溢着水光的眼睛,向管家说,“请带我去埋葬他的地方。” * 圣国。 瘟疫消,洪水退,叛党灭。 在经历了百年的颓态之后,整个国家在统治者的治理下步入了一段黄金时代。 而这个盛世的国王竟然常年卧病,很少出席国王议会,国家事务几乎全由大臣和教皇代为主持。 国王的卧室里,兰斯搂着沉睡的少年国王,望着他,轻声讲述着爱语与趣闻,一次便是几日几夜不动。 这已经是路加沉睡的第十年,时间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条时间线的时间流速不同,现代的一分钟,在圣国便过了几个月;现代的二十分钟,是圣国的十年。 阿芙拉敲开了门,坐在他们床边的高背椅上。 十年过去,她登上了教皇之位,在国事的洗练之中,从纯善的少女,长成了一名雍容华贵的女教皇。 她是第一位女性教皇,也是第一位拥有俗世婚姻的教皇。 神谕教派修订了大量教义,教义逐渐变得人性化,现在已经不再要求信徒和神甫的禁欲。 见到她来,兰斯坐起来,向旁边挪了挪身体,给他们兄妹二人一些空间。 阿芙拉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握住了路加的手。 “哥哥,我就要结婚啦。”她仍用从前天真少女的语气说,“你再不醒来,就连我穿婚纱的样子都看不到了。” 她想到什么,笑了笑:“再多拖一阵,说不定醒来就只能叫我祖母了。” 路加睡容平静,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他的相貌仍然是少年时的模样,并且丝毫不变,直到阿芙拉垂垂老矣,直到她死去,彻底化作尘埃,她的哥哥都永远年轻。 能在永恒的时间里陪伴路加的,只有兰斯。 这么久以来,兰斯从未有一秒离开路加半步。他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与一个不会回应的身体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期望有一天这具身体能重新拥有灵魂,向他展露笑颜。 兰斯很多次想要抛下一切,出发去寻找路加的灵魂,后来都被阻止或者打消了。 近来,这个念头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 “我劝你不要。”欧西里斯蹲在窗台上说。 祂曾经附身的那只胖黑猫早就离世了,现在这只是它的儿子,同样也在走向暮年。 “与灵魂相符合的肉|体会吸引灵魂,路加正是这样,才在茫茫时间与世界之间寻找到了他的肉|体。” 祂对兰斯说。 “如果没有相符的肉|体,你只能不断在一条条时间线与每条时间线里的万千世界中搜寻,灵魂漂泊太久,极有可能会永远陷入沉睡。” “我不怕沉睡,也不怕等待。”兰斯淡淡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我只是怕……如果没有我,他在那里会不会孤独,会不会过得不开心。” 欧西里斯心情低落,趴倒下来。 祂能感觉到,如果再不说出那个秘密,就真的留不住兰斯了。 “衔尾蛇戒的作用,不仅仅是将欲望转化成生命力。”祂说,“事实上,这枚圣物拥有无限的潜能,只要欲望足够强烈,任何奇迹都能发生。” “这些奇迹……比如,它会带着路加的灵魂穿越时间与空间,回到这里来。” “你之前从未与我说过。”兰斯道。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欧西里斯抖抖胡须,“理论上万事皆有可能,但即便是以欲望成神的我,也未必能发挥出它全部的力量。” 更何况是路加呢。 “所以,你可以祈祷自己之前少惹他生几回气,让他多爱你一点……” 兰斯定定注视着怀中少年的身躯。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留下的那些“罪证”。本来没有打算让陛下看到,但现在恐怕…… 欧西里斯跳下了窗台。 “如果他深爱你,那么你在这里,就是他回归的‘锚点’。” “再等等。相信他。” * 现代。 路加坐在墓碑之前,手中捧着玫瑰花束。 墓园中偶然有人来往,拿的也是纯洁庄严的花环,只有他一人手捧炽烈的火焰。 兰斯的墓碑还是崭新的,葬礼悄无声息地进行,他生前透明,死后透明,甚至没有人为他送上花束。 天色渐晚,路加手指上衔尾蛇戒上镶嵌的紫水晶,在晚霞中晃过一抹光晕。 他没有留意到。 “不必管我。”路加对老管家说,“待会自会有人来陪我。你先回去吧。” 老管家有些担心,但还是听命离开了。 墓园里只剩下了路加和林立的墓碑。 他撑着轮椅扶手,自己摔下了轮椅,然后一点点用手肘向前爬,靠在了墓碑边。 因为双拳攥紧用力过猛,他拿着玫瑰花束的右手被花刺扎伤,染上了几个血点。 玫瑰花束被放在墓碑前,仿佛让纯白安静的墓碑燃烧起了火焰。 “叫你不许见我,你还真不见我。”路加轻声抱怨,“其它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他静静听着风声,好像想从风声中捕捉到兰斯的回应。 听不到,也不可能听到。 他有些累了。 路加顺着墓碑躺倒,蜷缩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他睁着眼,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荡,视线不自觉就落在了右手心里的血点上。 如果兰斯在,一定会亲吻他手心的伤口,心疼地为他治疗吧。 顺着手心里的伤口,路加视线向上游弋,衔尾蛇戒闯入了他的视野。 这枚戒指在圣国跟了他许久,他对其熟视无睹,直到现在才发现了异样。 ——到了圣国才拥有的戒指,怎么会跟着他来到现代? 路加有些莫名,但疲惫让他没有深思它的来历。 他想象着兰斯亲吻这枚戒指时的模样,在同样的位置上,落下一吻。 就好像这样能亲吻到兰斯的嘴唇一般。 因为这一吻,衔尾蛇戒上流窜过华美的光晕。 路加闭上了眼。 墓碑冰冷,他和兰斯死去的身体隔着土石与棺椁……但那躺在墓碑之下的人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身躯,不是真正的兰斯。 真正的兰斯还在更远更远的地方,或许也在守着一具身躯,等待,思念。 路加唇角轻抿。 “傻子。”他低喃道,“我不开心,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没有你在身边啊。” 困意袭来,他躺在墓碑前睡熟了。 他仿佛又一次陷入了黑暗,在漫长的黑夜中漂泊。 只不过这一次,他在整个旅途中都神采奕奕,手指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力量。 而且,在远方,有等待他回归的“锚点”。 他奔向那一点亮光,停驻在自己的肉|身里,让灵魂与肉|体一点点重新黏连。 这具身躯仿佛已经有许久没有用过了,使用起来非常滞涩。 首先他感觉到的,是对方温凉的怀抱,还有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活着的兰斯,还没有被他错过的兰斯,就在他的身边。 真的是他吗? 激动之下,路加动了一下手指,然后被紧紧地拥抱。 分离了几个小时,就像一辈子没见他一般地想念。 好想看看他,这么久,兰斯已经等急了吧。 怀着这样强烈的欲望,路加扇动着睫毛,终于睁开了双眼。 刺目的强光下,他落入了一双苍翠色的眼眸中。 “欢迎回来,陛下。”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